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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招魂》的“奇”之美

2019-04-16苏慧霜

博览群书 2019年3期
关键词:招魂楚辞文本

苏慧霜

文学世界代表一个文化的精神世界。《楚辞》文本之美,姑不论其长篇宏伟的大河式结构如《离骚》,或短篇佳构的《卜居》《渔父》,抑或如史诗般的《天问》等,《楚辞》各式的文本,或祭词、或颂歌、或悲悼、或神游幻虚,《天问》《远游》《九歌》《九章》,华藻艳丽之余,更在情志滟潋的抒情之美。呼应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六观”之说:“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六观位形,意味文学创作的美感经验,正是构成文学佳作的灵魂。《楚辞·招魂》抒情传统的艺术境界,文本之中所表现之微旨,独特的观点,超乎言筌的美感,独在一“奇”字。

生命不死:死→生

生命存在一线之间,死亡一直是亘古以來无法避免的课题,《招魂》借招唤灵魂陈述殊方异域的奇想,魅异的幻影,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评《招魂》:“卒章魂兮归来哀江南,乃作文本旨,余皆幻设耳。”(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台北:广文书局,1971年7月三版)。在蒋骥幻设的理解下,细读《招魂》文字,字字句句透视生命的欲望,一路幻设奇想中穿越渺不可知的八荒异垓,进入神话传说的异想世界,在“魂兮归来”的声声呼唤中,从“死亡”起,终于“现世”的存在,表面上写死亡,其实是对生命永恒的肯定,生而与死,死而与生,是粲然超越死亡的课题。

《招魂》一反“生→死”的思维逻辑,逆转生命历程,书写次第由“死→生”,开篇从死亡写起:“魂兮来归!去君之恒干,何为兮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从灵魂离开躯体,最后归结道:“魂兮归来,反故居些。”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透过声声呼唤灵魂归来,着力于死亡异域的他方想象,从东南西北四方到天上与地下幽冥,神秘中带有强烈的神话色彩。东方世界:“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南方世界:“雕题黑齿,得人肉而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西方世界:“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北方世界:“曾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十日并出的太阳神神话,九尾狐狸的传说,雕题黑齿的文化习俗,冰雪千里的自然季候,从天文到历史,从自然到人文,从神话到传说,鬼神异物,昆仑流沙,幽奇怪谲,一一呈现在文本里。

写完他方神秘的异世界,《招魂》下半篇幅回到人间世,感官情欲世界的食衣住行育乐之娱乐,逐一陈述人间生活的现场: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网户朱缀,刻方连些。

冬有穾夏,夏室寒些。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

光风转蕙,氾崇兰些。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

砥室翠翘,挂曲琼些。

翡翠珠被,烂齐光些。

蒻阿拂壁,罗帱张些。

纂组绮缟,结琦璜些。

室中之观,多珍怪些。

身体的感官之乐,华屋、美食、珍玩、声色……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从死到生,从灵魂的恐惧到生命的享乐,《招魂》的美感经验,出入浑沌秩序的建构,完成理想的人间世。《招魂》一文中高堂邃宇、层台累榭、美食、华服、翡翠、珠被、朱颜丽容、粔籹蜜饵、琼浆冻饮,物质享受的愉悦,使人日夜沉迷,最后以“酎饮尽欢,乐先故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作结。全篇的情感,突出生命的欲望,前世今生和来世,“酎饮尽欢,乐先故些”是连祖先都一起同飨,追求生之灿烂的永恒,生命的欲望在这里有了一个共同的渴求:“魂兮归来,反故居些。”这就是强调灵魂最后的归属。

奇崛之思:娱忧

世人都以“娱乐”为消遣,追求生活的享乐,独《招魂》偏以“娱忧”为事,《文心雕龙·辨骚》篇称:“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多荒淫之意。”又说:“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刘勰据此以为非经典之作的骚体作品,大概是针对《招魂》文字片面意义而言,宋代朱熹也说《招魂》是:“谲怪之谈,荒淫之志。”从字面上看,《招魂》文本表象对于声色欢愉极尽描写:

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

乍看之下是声色犬马的欢娱享乐,所以注家评语往往关注于“荒淫”之景观,然而细究文意,从另一个角度看《招魂》,蒋骥曾别出心裁地提出另一种看法,他说:“《远游》,近者欲使之远;《招魂》,远者欲使之近。皆是放逐之余,幽邑瞀乱,觉此身无顿放处,故设为谩词自解,聊以舒忧娱哀。”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常别有卓见,所谓“设为谩词自解,聊以舒忧娱哀”之说深得我心。

表面上看《招魂》,延续辞赋铺叙敷陈的写作手法,字面上极尽写“娱”之事。辞赋中铺张扬厉之风常见于《招魂》,例如《招魂》陈叙楚国声色之美的段落:“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郑卫妖玩,来杂陈些。《激楚》之结,独秀先些。菎蔽象棋,有六簙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晋制犀比,费白日些……”东汉王逸所谓“内崇楚国之美”的段落层层分明,井然有序铺叙作风同时启示汉赋铺张扬厉的特点,将《招魂》对比司马相如《上林赋》的华丽豪奢描写,枚乘《七发》:“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铺叙扬厉的声色犬马之风极尽写“娱”之能事。

细究文本,常人总以“娱乐”为念,《说文》注:“娱,乐也。”如屈原赋《九歌》的欢愉,九歌敬神本是娱神之乐,《离骚》“羌声色兮娱人”“愉娱以淫乐”,招词盛宴表达一种独特的精神生活,透过迎神娱神联系着人神间的沟通。然而娱神的同时,笔者注意到《楚辞》文本迭有“娱忧”之念,如《九章·思美人》:“吾且儃佪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招魂》意转全篇以“魂兮归来”为念,蒋骥曾经就《招魂》文字,提出“幻景”之说,以为是“愤极时语”,他说:

所谓台池酒色,俱是幻景,固非实有其事,亦且真以为乐哉。且微特《招魂》非志于荒淫,即《远游》亦且诚有意于登仙乎?此与孔于浮海居夷,同是愤极时语。

蒋骥之言别有卓见,“幻景”一说固是为《招魂》的“荒淫”作解,其所谓“愤极时语”则是“娱忧”之语,因为“舒忧娱哀”正是《楚辞》另一个奇崛之思。《招魂》借亡魂诉苦:“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完全笼罩在不遇的失志情怀之中,所以通过激情,愤极表现生命热烈的追求,正如庄子《山木篇》所谓:“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面对受创所引发的哀怜,亦如韩愈《上兵部李侍郎书》所言:“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不论是“娱忧”或是“舒忧娱悲”,都说明这种情境的心理因素。

千古情文

人文世界是一部情史,《詩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招魂》之美在于它延续《楚辞》抒情传统,以文字为媒介,情志感兴的创作旨趣,更隐藏奇崛的智慧。李贺深解《招魂》之奇,曾言:“宋玉赋当以《招魂》为最幽秀奇古,体格较骚一变。”《招魂》在“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的层层铺设长构中,隐喻奇崛的幻想,王安石《题张司业诗》说得好:“看似寻常最奇崛”,《招魂》在看似简单的抒情创作下,隐藏浓浓的奇崛之思:超越死亡的永恒与娱忧的生活哲学。

相较于《九歌·东皇太乙》:“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肃穆谨敬的祭神仪式,至《礼魂》终曲:“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九歌从天神、地祇、人鬼的构篇,符应人文世界和谐秩序的意念建构,诸神依序上场接受人最虔诚的祝福,欢乐鼓舞中最后礼成,是和洽的人间盛宴,不仅展现文化信仰的面貌,敬天法地的思维,正是一种独特的人文精神。以此对应《招魂》结尾一段,以“乱辞”作结:

乱曰: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菉苹齐叶兮,白芷生。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倚沼畦瀛兮,遥望博。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招魂》乱辞以“湛湛江水兮上有枫”作结,枫木又名枫香树,乃南楚神树。宋代《太平广记》卷407记有“枫生人”的传说。江西一带有“樟树惹鬼,枫树出人”的谚语,《招魂》结尾回到“江枫”意象,呼应苗族信仰中,枫木崇拜与始祖崇拜叠合,魂魄回归枫林,就是回归祖林,回归祖林意味着能得到祖先的保佑,与《招魂》“乐先故些”的结尾相应。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称:“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 其《离骚》哉。”又《辨骚》篇称:“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杨沿波而得奇,其衣披词人非一代也。”以“奇文”“奇人”一语称指,实际《楚辞》中的奇文不只《离骚》,《招魂》亦奇。

《招魂》文本企图罗识生命意义,兼有思辨的理智和感性的爱欲,从文学的欣赏角度来看,《招魂》将“死亡”纳须弥于毫芥,在白纸黑字的文本世界中,吸纳了人情世事,刘勰的文学六观中对“奇正”的设定,不止拓展了辞赋学在主观层面上抒发情感的感性空间,《招魂》在辞赋创作上的杰出表现,夸饰丽淫的语言与层次分明的段落,从东南西北天上人间的空间描述,到食衣住行育乐的从层叠进,其间抒情与讽谏的表述,启示辞赋的艺术内涵,对于文学的影响,尤其是唐诗的浪漫唯美与宋词的骚雅情愁更具有深远意义。杜甫屡屡赋招魂,如《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魂招不来归故乡。”《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长笛谁能乱愁思,昭州词翰与招魂。”《得弟消息二首》:“不知临老日,招得几人魂。”《散愁》:“老魂招不得,归路恐长迷。”《归梦》:“梦归归未得,不用楚辞招。”《冬深》:“易下杨朱泪,难招楚客魂。”《返照》: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寄高适》:“楚隔乾坤远,难招病客魂。

至于辛弃疾更常常引招魂之忧入词,如《阮郎归·山前灯火欲黄昏》:“如今憔悴赋《招魂》。”《沁园春·老子平生》:“山中友,试高吟楚些,重与招魂。”《贺新郎·赋水仙》:“……灵均千古怀沙恨……弦断招魂无人赋。”其他如元好问《摸鱼儿》:“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或吴文英《西平乐慢》:“菊井招魂,漫省连车载酒……”苏轼《和韵诗》:“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凡此种种,可见《招魂》于文学之影响深远。

(作者为台湾彰化师范大学国文学系教授、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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