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简论鲁迅《野草》中的典型审美意象

2019-04-15伊艺飞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生命哲学野草鲁迅

伊艺飞

摘要:鲁迅的《野草》作为一部具有浓郁象征主义意味的散文诗集,其所呈现出的审美意象具有隐晦的分化性。这些意象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属对外探寻,另一类则属鲁迅本身的对内自剖。而无论哪一类,它们最终都体现了鲁迅的生命哲学,即人的存在是孤独的,故而只能在孤独中寻找孤独,在存在中反抗绝望。

关键词:鲁迅 《野草》 审美意象 生命哲学

《野草》包括《题辞》在内,总共二十四篇。这二十四篇文章虽然篇幅短小,但是内容晦涩难懂,出现此现象最主要的原因是鲁迅几乎在每篇文章中都采用了象征性的手法,创造出了许多不同的审美意象。正如鲁迅自己所说:“象征神秘之文,意义每不昭昭,惟凭读者主观,引起或一印象,自为解释而已。”所谓“象”的创造,其落脚点终究是在“意”上。在《野草》中,鲁迅所创造的“象”主要可以分为对外的探寻和对内的剖析两大部分,这两大类型的“象”也正与鲁迅在《野草》中想要表达的“意”,即与他的自我哲学相对应。对外,他创造出有具体外形的“物”与“我”进行双向交流;对内,他又创造出幻觉性的审美意象来进行心灵的自我解剖。通过这两方面的意象刻画,他最终在《野草》中构筑了一幅诗情与哲理相交织的蓝图。

一、对外探寻的审美意象

以具象的外在客观事物为依托,以“物”与“我”的沟通共感为手段,最终实现传达创作者内心之“意”的目的,即“对外探寻”。其务必要有客观存在的实体“象”。鲁迅在《野草》中所创造的对外的审美意象,主要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对当时韧性战斗精神的高昂讴歌,二是对当时社会存在痼病的针砭。

鲁迅在创作《野草》时,曾与许广平谈道:“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东西去,都变成漆黑。”面对这般社会,鲁迅虽有过失望,但他最终依然选择战斗。“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野草》中的一部分意象即是关于韧性战斗的高昂讴歌,例如“枣树”“过客…‘战士”等,在此仅以“枣树”为例。

(一)“枣树”意象

《秋夜》作为《野草》的第一篇散文诗,其中浓烈的韧性战斗精神不言而喻。作者开篇就提到:“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句话初读之时颇觉玩味,再细读之后那两棵“枣树”孤傲而又顽强的形象则呈现在眼前。此外作者又采用隐晦曲折的笔法创造了许多其他意象。其中秋夜的天空、冷眼的星星、繁霜,以及圆满的月亮,都是黑暗现实中反动势力的象征,鲁迅将自己对黑暗社会的鄙夷和挞伐全部灌于此。他后来对此有过解释:“然而荷叶却早枯了;小草也有點萎黄。这些现象,我先前总以为是所谓‘严霜之故,于是有时候对于那‘凛秋不免口出怨言,加以攻击。”

正是在这样寒冷黑暗的社会背景下,作者将“枣树”以刺眼的、冷冽的方式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两株枣树傲然挺立着,纵使落尽叶子,单剩枝干,身上带着从打枣的竿梢上所得的皮伤,却依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由此,鲁迅创作《秋夜》的意图可见一斑。他不断地重复“枣树”直刺天空的画面,实际上是在歌颂枣树那种置敌人于死地的执着勇猛、不屈不挠的韧性战斗精神。

然而这并没有结束,在描写完枣树直刺天空的画面之后,作者笔锋一转,又刻画了极细小的粉红花、小青虫的形象。这两者是具有共通性的,一个是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一个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这都是对当时正饱受摧残的、弱小而又执着的青年一代的象征。鲁迅对他们的态度是具有两面性的,一方面,他同情粉红花的悲惨境遇,敬佩小青虫奋不顾身追求火的勇气;但另一方面,他也对其采取的天真幼稚的自我牺牲的方式表达了不满。这可爱又可怜的青年形象与沉默刚直的枣树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再次突出了“枣树”的战斗者形象。正如鲁迅在《两地书》中对许广平所讲:“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倘荆棘非践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随便去践。”鲁迅在《秋夜》中通过“枣树”意象的刻画,意在告诉青年们,当面对漫无边际的黑暗时,既不能耽溺于缥缈的梦境,也不能冲动地做出没有意义的自我牺牲,而是应该像沉默的枣树那般,执着地、顽强地与敌人进行抗争,如勇猛的战士般做长久的韧性的战斗。

除此之外,《野草》中的对外探寻的审美意象,还有一部分蕴含着鲁迅对黑暗现实和旧社会的强烈批判,即对当时社会存在痼病的针砭,例如“求乞者”“看客”“母亲的儿女们”等等,在此仅以“求乞者”意象为例。

(二)“求乞者”意象

开篇即是“剥落的高墙”和无尽的“灰土”,鲁迅从一开始就为这场求乞和没结果的布施设置了一个灰色冷落的背景。文本中,几个孩子变着法子向“我”求乞,“拦着磕头”“谴着哀呼”“摊开手”“装着手势”,而“我”对此的态度一直是憎恶并唾弃的。这实际上与鲁迅所一直歌颂的战斗精神相得益彰:他赞美那些勇于反抗和不屈不挠的战士,就正如他厌恶这些自贱至灰土里丧失尊严的求乞者。

对于那些求乞现象,鲁迅采用了写实手法。毕竟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在道路上随意伸手求乞是见怪不怪的。然而从另外的角度来看,鲁迅所刻画的这些可恨又可怜的求乞者形象实际上是具有深层象征意味的。他以孩子的求乞行为作为对当时封建社会哀呼跪拜的人生态度的象征,而文本中“我”的态度也正是鲁迅自己的态度——“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这并不意味着鲁迅无情和冷漠,而正是因为他有情,他真正地关心劳苦群众,所以才会对此生出憎恶。他想做的不是给予他们帮助,因为他认为这是虚伪的人道主义,是无用的,他真正渴望的是能够看到那些求乞者站起来用自己的双手去奋斗去争取,而非一味无意义无尊严地索求。

文本中的“我”同样设想了自己求乞的状况,其结果是不变的,他得到的也只会是憎恶和烦腻而已。先不论当时社会上是否有如鲁迅这般肯为这种现象怒其不争的人,单是当时人人自危互不关心的状况,就注定了“我”作为求乞者什么都得不到。以此,“我”选择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这应是有多大的勇气和信念才会发出如此刚直倔强的声音。纵使什么都得不到,也不会屈膝伸手,向这个冷漠残酷的社会低头。“我”作为内心炽热的战士,依然选择向这个社会举起自己的投枪。这正是鲁迅刻画“我”和“求乞者”意象的用意所在。

二、对内自剖的审美意象

鲁迅一向严于自我解剖:“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留情面。”《野草》中有一部分都是关于鲁迅解剖自我心灵的审美意象。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审美意象,是因为当旧的世界观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现实作为其中的主要发酵因素,即可導致作者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将其郁结于心的情绪制造成幻觉性的审美意象。这些意象虽然出自鲁迅之手,但在其生成的那刻起就超越了个人范畴而变成面向全世界的对话。在此同样将鲁迅在《野草》中创造的对内的审美意象分为两大部分来讲述:一是现实主义的自剖意象,而是超现实主义的自剖意象。

顾名思义,现实主义自剖即以现实主义的叙事方法对自我进行解剖和内省。《野草》中的“雪”和“风筝”等意象都是鲁迅进行自剖的现实主义化,在此以“风筝”为例。

(一)“风筝”意象

“风筝”作为文本中实际出现的客观事物,其本身所携带的含义已经超过了它的物理属性,在“风筝”背后,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儿童的天性,在“摧残风筝”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对儿童残忍的精神虐杀。文本中的“我”通过对摧残儿童天性这件事以自悔和内省的方式表达了对封建大家长思想观念的批判和挞伐。中国传统礼教非常注重“长幼有序”,而“我”作为家族长兄,在封建伦理的默认下即拥有了对弟弟进行任何处置的权力,所以“我”在当时做出摧毁风筝这样的举动是不足为奇的,其根源依然是整个封建礼教的“吃人”恶性。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后,鲁迅在文本末尾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其对民族的批判和对自我的反省相结合,从而使文本思想更具深刻性。

然而当“我”去寻求弟弟的谅解时,他却全然忘记了这件事。这实际上是为当时的黑暗社会指明了一道出路:忘记别人的过错。弟弟的忘却于“我”而言,使我无法忏悔,因而总带有一种无法纾解的惆怅感,然而对于当时支离破碎的社会而言,这种“风筝”所间接带来的高尚又美好的天性,实际上就是人类最终获得解放的希望。

除开现实主义的自剖,鲁迅《野草》中的很多篇章,都是以“梦”开始。所谓“梦”,即是人们潜意识心理的反映和产物。在梦中,鲁迅制造出“影”“死尸”“死火”等超现实主义的意象来进行自我解剖和对话,这些自我解剖的过程,实际上就是鲁迅与“旧我”相决裂的过程。

(二)“死尸”意象

与之前的朦胧自剖不同,《墓碣文》这篇文章将自我解剖行动化了。鲁迅在文本中描写了一块墓碣的两面和一个自我解剖过的“死尸”形象。他为他的生命哲学的出场设置了一个阴森恐怖的氛围,以此作为铺垫和背景,他揭示出自我解剖以及生命哲学的痛苦矛盾和深刻性。

墓碣文的阴阳两面,均是对“死尸”一生的叙述。阳面,“死尸”作为一名“浩歌狂热”的战士,在黑暗社会的摧残和压迫下,终于由充满希望而变得失望甚至是绝望。对于这种消极且虚无的人生态度,墓碣文给出了观者答案——“离开”!这也从侧面反映了鲁迅先生不愿将自己灵魂里的阴暗面传递给别人的想法。阴面,“死尸”作为一个解剖了自己的人而存在。在这里,鲁迅涉及了关于自我解剖的一个永恒的哲学命题:解剖者永远都无法知道自我解剖的“本味”。这里的“本味”,指的就是对本我生命里存在的黑暗与虚无的清晰确认。当一个人解剖自我时,因为置身其中的必然性和置身事外的不可能性,就导致了其对这种“本味”的无法全面体验,其过程和结果都是无比痛苦的。

文本最后,“死尸”突然坐起:“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我比较赞同李何林先生的解释。他认为:“等我这死尸化为灰尘,行将完全消灭时,才是我的消极悲观的虚无思想的彻底的、最后的胜利。那时你将见到我的胜利的微笑!”因这“死尸”的思想太过虚无,所以“我”在听到他这句话时,只能“疾走”,“不敢反顾”。文本中“我”和“死尸”之间的牵制关系和矛盾,实际上正是鲁迅内心深处自我的矛盾。他的执意自剖,是为了品尝“本味”,然而刚一触到“本味”一角,他就急着逃走。他承认虚无,却想摆脱虚无;他努力自剖,却又感到自剖的无比痛苦。在某种意义上,这正是鲁迅自身所具有的生命哲学所在。

三、总结

鲁迅将这本散文诗集定名为“野草”,其原因可在《野草·题辞》中获得。在这篇题辞中,鲁迅用饱含深情且充满哲学意蕴的笔调刻画了“野草”这一意象。“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个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腐朽。”在这里,“野草”作为生命力顽强的意象出现,纵使所有东西都在威胁和压迫它的生存,纵使它将遭受践踏和毁灭,纵使根植不深,它依然生长着。这可以看作是鲁迅对当时存在的执着的战斗者的象征,也可以看作是鲁迅本身的自述。对于终将面临的死亡和腐朽,他非但不感到恐慌和失落,反而以一种豪迈且充满自我牺牲精神的无畏态度来面对,“我将大笑,我将歌唱”,这在他看来,是对践踏者和删刈者最好的蔑视。在最后,鲁迅以这丛“野草”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而这些对立的双方,实际上就是对人类群体的统一概括。何者为人?何者为兽?窃以为其根本在于有无魂灵。人者,可“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兽者无用,瘫倒在“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上,是草芥,是履虫,是朽腐。鲁迅试图通过这些对立的人类分体来证明这丛“野草”的存在价值,来寻找到这丛“野草”的最终出路。

《野草》中的这些审美意象,其本质都代表了鲁迅自身的生命哲学探索。它们所展现出的是一种寓言式的人生境遇和状态。它首先诘问的就是个体的生命,到底应该如何选择才能脱离出与既往历史的联系,在痛苦中回归本体,从而探究出存在本身的意义?鲁迅一直在寻找答案。然而他最终发现,生命本无可依托的对象,生命个体的存在方式只能是孤独的。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鲁迅的心境也一直在发生变化,从刚开始的充满激情,到对社会历史和人类失望,再到对生命本身的虚无与绝望,这是一直呈下滑状态的。当其下滑至一个极限时,鲁迅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一一孤独地反抗绝望。这实际上正体现了鲁迅的生命哲学——人的存在即孤独,故只能在孤独中寻找孤独,在存在中反抗绝望。

猜你喜欢

生命哲学野草鲁迅
小心野草
李建国:誓把“野草”变身致富草
我种了一棵野草
一束野草
鲁迅《自嘲》句
艺术意境中生命哲学的静照及其表征
从熊十力的生命哲学看人的生命观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