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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魔会”题材绘画中的圈舞图像

2019-04-10唐晓义

艺苑 2019年1期
关键词:共舞巫师基督教

唐晓义

【摘要】 对近代欧洲早期“巫魔会”题材绘画中的圈舞图像进行探讨。“巫魔会”既是一场魔鬼与巫师的狂欢,也是颠覆基督教世界的邪恶仪式,而舞蹈则是“巫魔会”的重要内容。圈舞不仅与异教诸神崇拜有关,而且适合表现集体狂欢的场景,常见于“巫魔会”题材绘画中。作为“猎巫”手册中的内容,圈舞表现狂欢的画面比文字描述更为形象,有助于增强人们对魔鬼与巫师的厌恶及恐惧。

【关键词】 魔鬼;巫师;圈舞

[中图分类号]J23  [文献标识码]A

圈舞是指舞者们围成一个圆圈,围绕或不围绕一个置于圆心,具有象征意义的实物共同起舞的形式。舞者们在跳圈舞时手牵手或将手置于其他人的肩部或腰部,或不进行身体接触但按照统一的节奏共舞。舞者们舞动时既可徒手,也可手持器物。圈舞有着悠久的历史,能够反映不同国家或地区的多元民族传统文化,具有祭祀、仪式、社交、娱乐等功能。从艺术史的角度看,绘画与舞蹈存在紧密的联系。一方面,画家通过绘画再现某一舞蹈练习或表演场景,如法国印象派画家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1834-1917)描绘芭蕾舞演员台前幕后的多幅作品。这些作品中的舞蹈再现了现实世界中的场景。另一方面,绘画中的舞蹈也能够被用于表现宗教或神话中的场景,即画家采用世俗的舞蹈场景表现某个宗教或神话题材。舞者并非现实世界中的人物,而是画家通过自身的想象描绘出的拟人化的异教诸神或《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如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弗拉·菲利普·利皮(Fra Filippo Lippi,1406-1469)及法国象征主义画家古斯塔夫·莫罗(Gustave Moreau,1826-1898)所描绘的莎乐美之舞,或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安德烈亚·曼特尼亚(Andrea Mantegan,1431-1506)描繪的缪斯们在巴纳斯山上曼妙的舞姿。

作为舞蹈的表现形式之一,圈舞也常出现在各个时期的绘画之中,如文艺复兴时期的多位画家描绘圈舞以表现宫廷社交活动以及乡间狂欢等世俗场景,或在宗教题材的画作中以围绕着神圣之光或圣母加冕起舞的天使衬托上帝“三位一体”的神性。表现世俗或宗教题材画作中的圈舞多数会使观者体验到美、和谐、愉悦之感。然而,在近代早期欧洲的绘画,特别是书籍的插图中却经常会出现使观者无法感知和谐与美的画面,表现为一个或多个头上长角,身后有尾,长着蹄子,甚至长有翅膀,站立似人的怪物与人类共同跳圈舞。画面中跳圈舞的舞者是何身份?圈舞衬托的是何场景?画家为何采用圈舞而不是排舞或其他的舞蹈形式来表现绘画主题?此类图像为何在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手抄本中难得寻觅,却大量出现在近代早期欧洲的书籍中?画家创作这些诡异、令人不悦的图像目的又是什么?本文拟从文化史的角度对上述问题进行探讨。

一、“巫魔会”中的圈舞

通过对绘画的观察,笔者分辨出画中的舞者具有两类典型的形象特征。其中一类为前文所述长相怪异的生物,具有拟人化的姿态。另一类舞者则明显为人类。由此可见画作反映的是怪物与人类共舞的场景。然而这些怪物及人类的身份何属?为何而舞?虽然仅通过观察绘画难以得出舞者身份及其舞动目的的结论,然而这些绘画是以书籍中的插图形式得以呈现。关于插图的注释及书籍中描述的文字为笔者阐释此类画作提供了依据。

在这些插图的注释中常见的关键词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当属“魔鬼”“巫师”或“女巫”,这也表明了舞者的身份。于1720年编著的《巫师史》中有一幅插图的标题即为《与魔鬼共舞的女巫》(图1);1688年创作的《黑暗王国》则描绘的是在吹奏乐器及歌唱的巫师伴随下,魔鬼与女巫围绕着一个圆圈跳舞的场景(图2);1879年的《魔法史》插图也描绘了女巫与魔鬼在安息日共舞的场景(图3)。“仪式”一词也与此类圈舞有关,如一本于1608年用拉丁文编写的“猎巫”手册中的插图《巫师在安息日与魔鬼共舞》描绘了舞蹈为恶魔崇拜的一个重要仪式(图4)。此外,一些插图的注释还特别描述了圈舞舞者们是围绕着处于圆心位置的魔鬼共舞,如创作于1669年的《瓦尔普尔吉斯之夜》描绘了巫师与魔鬼在安息日相伴在一个宏大的场面中围绕着端坐场地正中的撒旦共舞(图5)。在一幅创作于约1600年的《女巫围绕着魔鬼跳舞》中,不但女巫们围绕着魔鬼形成一个圆圈舞动,而且处于圆心的魔鬼躯体相对女巫们而言十分巨大(图6),突出了魔鬼在这一仪式中的重要地位。

根据文献记载,这种魔鬼与巫师共跳圈舞表现的即“巫魔会”中的场景,即“女巫们参拜魔鬼,并在可怕的音乐声中围绕魔鬼跳舞,这些音乐来自一些古怪的乐器,如马的头盖骨、橡树木、人骨等”。[1]136-142“巫魔会”是指巫师集体敬拜魔鬼,从事亵渎神明、非道德、淫秽下流、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是关于异端集体作恶的一种幻想。[2]35-39 “巫魔会”中的魔鬼一般以黑衣人或黑色动物的现象出现,如“又高又黑,有脚有爪,驴耳,两眼发光,牙齿咯咯作响,长着硕大的生殖器,浑身还散发着硫磺的味道”。也有将魔鬼形容为“长着两只中等大小的角,一副全黑的面孔,上面只有嘴唇显得苍白一点;他的眼睛很大也很吓人,全黑而无眼白,他还长着一个又大又丑的鹰钩鼻,鼻尖上有三个点向外突出好远”。[1]136-142与之相似,画中巫师的形象也毫无美感,甚至被刻画为小丑的形象。由此可见,书籍中出现描绘“巫魔会”的插图,将魔鬼与巫师的形象刻画的如此丑陋不堪,其目的既非审美,也非宗教艺术中的圣像崇拜,而是一种诱导,使人们看到此画面即产生厌恶的情绪。

二、基督教世界对魔鬼与巫师的态度

在基督教神学的权威时代,科学发展尚处于萌芽之中,无论是神学家还是普通教众都对魔鬼怀有深深的恐惧与敌意。神学家们引经据典,论述魔鬼对世界的威胁无处不在,而普通教众则更为担忧被魔鬼附体所造成的各类疾病。神学家推断危害人类的自然现象多是由于魔鬼导致的。基督教著名神学家圣哲罗姆、圣奥古斯丁和圣托马斯·阿奎那均认为暴风雨就是魔鬼所为。此外,神学家们也将疾病的病因归咎于魔鬼对人的折磨。魔鬼会附于人类的躯体,使人罹患疾病,甚至导致精神错乱。圣奥古斯丁指出:“基督徒的所有疾病都是由这些魔鬼所致。”圣格列高利则认为身体的疾患是由魔鬼引起的,医学对它们无能为力,但是施加一些神圣的干预却常常能医治好它们。[3]714宗教改革运动领袖马丁·路德也指出:“所有折磨人类的病症都是撒旦引起的,因为它是死亡之王。”[3]738

除了时刻担忧魔鬼附体对自身及他人带来的生命威胁,基督教信仰也促使人们厌恶与反抗魔鬼。人们相信上帝是善的源泉,而撒旦是恶的祸根,两者为争夺世界而战斗。直至近代欧洲,善恶对立之说仍根深蒂固。[4]23魔鬼与巫师所组成的“巫魔会”更像是一场颠覆基督教世界的邪恶仪式,必须加以铲除。“巫魔会”不乏对于基督教亵渎的行为,如“当魔鬼发言抨击基督教时,出席者都大声赞扬……门徒必须弃绝基督教,咒骂上帝、三位一体、圣母玛利亚,践踏十字架,并向受难耶稣像吐唾沫,最后以一场黑色弥撒结束仪式”。[4]18由此可见,近代早期的欧洲人所处的社会与基督教神学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而魔鬼与巫师正是基督教神学家们所认定的信仰之敌。

圈舞曾呈现于不同时期的绘画之中,如在宗教题材的绘画中呈现的描绘天堂中的幸福,使观者更为虔诚的圈舞,或出现世俗题材绘画中反映人们社交或娱乐场景的圈舞。人们在观看上述绘画时能够体验到舞者们所表现的和谐与对称之美,或是舞者们舞动所象征的虔诚信仰,或是通过画面中舞者的表情与动作对社交或娱乐场景感同身受。然而,“巫魔会”中的圈舞画面显然不能给观者带来上述感受。不仅如前文所述,对魔鬼与巫师丑陋的描绘使人厌恶,而且面对自然灾害的袭扰、自身健康的担忧、信仰之敌的观念、神学家们的鼓动,人们更加抵触“巫魔会”,恨不能对魔鬼与巫师除之而后快。

三、酒神的狂欢印记

为何插图采用圈舞,而非其他的舞蹈形式以表现“巫魔会”?也许这与所谓的近代欧洲“文明人”对原始宗教信仰与生活方式的“野蛮人”的狂欢行为持消极态度有关。原始且属于异教的仪式往往采用圈舞表现狂欢,将孤立的个体连接起来,形成能诱发热情或狂喜的“集体欢腾”。这种仪式中的“集体欢腾”往往伴随着神灵附身状态,好似魔鬼附体一般。近代欧洲人常以“文明人”自居,受基督教教义与神学家们的影响,非但无法理解原始的“野蛮人”文化,特别是其宗教仪式,而且将狂欢归于魔鬼、巫术、纵欲等与基督教宗旨背离的行为,通过描绘此类图像并对其内容大加鞭挞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外,希腊神话中存在一位深受民众喜爱的神祗,即酒神狄俄尼索斯。酒神的祭祀仪式通常涉及狂欢,而舞蹈是仪式中的一项重要内容,表现的是酒神信徒们披头散发,挥舞着酒神仗,穿越森林,大声呼叫着神的名字,最后达到了神明附身的状态。作为异教诸神中的一员,酒神的存在与基督教宣扬的世上只存在唯一的神,即全知全能的上帝的理念相冲突。然而,与基督教存在紧密联系的犹太文化却将酒神的形象与耶稣相联系,甚至将其认为是神格化耶稣的原型。[5]63基督教神学家则认为耶稣与酒神信仰互斥,应是一种对立的关系。神学家将“巫师”的罪名强加于犹太人之上,巫师的聚会甚至被称为犹太人的聚会。[6]72民众聚众狂欢的行为本就为基督教神学家所批判,况且祭祀酒神的仪式又与异教神祗崇拜有关,更为基督教世界所不容,作为仪式重要内容之一的舞蹈也被赋予了消极的意义。圈舞在犹太传统文化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希伯来文中的“bag”一字同时有“庆典”和“围成一圈”的意思,许多犹太传统庆典的原始形態就是人们围成圈跳舞。[5]31或许正是因为对狂欢中的舞蹈持否定态度,以及对犹太文化的抵触,使得画家采用圈舞来表现魔鬼与巫师的狂欢。

四、推动“猎巫”运动的开展

在近代早期的欧洲,整个社会都对魔鬼与巫师的存在惴惴不安。神学家们认为魔鬼与巫师沆瀣一气。魔鬼使人类罹患疾病,引发暴风雨等自然灾害,而巫师则是各种危害人类生命行为的直接实施者,对魔鬼的恶行推波助澜。此外,由于那一时期的气候反常,直接影响农作物的生长,大众的生活受到威胁,时常处于饥寒交迫的状态,也将怨气撒在被认为是罪魁祸首的魔鬼与助纣为虐的巫师身上。虽然人们却无法惩罚魔鬼,驱魔人士也并不认为能将魔鬼彻底消灭,只能将其驱逐出人类的躯体,但是教会对巫师的审判却获得了大量支持。宗教法庭对被怀疑为巫师的嫌疑人严加审讯,甚至不惜屈打成招,处死了数以万计的无辜者,其中大多数为女性。

为使世俗统治阶级与民众了解魔鬼与巫师存在的威胁,并为宗教法庭鉴别一个人是否为巫师,以及为确认为巫师的罪人提供量刑依据,包含“猎巫”内容的书籍在这一时期被大量出版。书籍中的插图相对于文字能够更形象地传播信息,使读者对于魔鬼与巫师的形象具有直观印象。印刷技术的发展使得这些插图能够得到广泛的传播。虽然早在古埃及时期的《亡灵书》中就含有精美的插图,然而直至中世纪时期,书籍中插图所占页面比例虽然越来越大,但其载体仍主要以手抄本的形式出现。这些由人工抄写的书籍虽然制作精美,但费时费力,数量十分稀少,多数为世俗统治阶级与教会所收藏,一些图书馆中的藏书不过百余本。自14世纪伊始,木板印刷逐渐应用于书籍插图的制作和生产上,使得插图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均有显著的提高。近代欧洲印刷技术的发展为“猎巫”书籍的大量出版奠定了基础,更多的人能够读到这些书籍,从书中的插图了解巫师与魔鬼的形象。

如何描绘“巫魔会”中的圈舞场景依赖于画家的想象。在一些插图中,魔鬼的身形十分庞大,如同巨人,位于圆心,巫师则围绕在周围牵手共舞,不仅象征着巫师对魔鬼的崇拜,而且凸显了魔鬼的支配地位。还有一些插图则描绘了魔鬼与巫师具有大致相等的身高,携手共舞的场景,更加具有世俗的特征。这表明巫师与魔鬼的形象不仅受到印刷技术的制约,如采用铜板印刷术制作出的插图精细程度要高于木板印刷,而且与画家的创作理念有关,或偏向宗教化或偏向世俗化。然而无论画家如何描绘“巫魔会”中的圈舞场景,人们看到这样的画面也许都会对魔鬼与巫师的形象印象深刻,时刻威胁人类安危的两大角色竟然如此欢腾,这种狂热的仪式也许就是巫师与魔鬼密谋决定后续危害人类行动的前兆。观看图像产生的恐惧与厌恶可能会促使人们更加支持宗教及世俗机构开展的“猎巫”行动。

五、结语

圈舞既是魔鬼与巫师连接的纽带,同时也是“巫魔会”中不可或缺的狂欢内容,代表了一种原始的、异教的文化。作为舞者,魔鬼的形象似人非人、令人可憎,巫师则是魔鬼的傀儡与作恶人间的代理。魔鬼与巫师共舞的场景使观者更加意识到此类聚会对于人类社会的威胁,从而支持宗教机构与世俗统治阶级开展的“猎巫”运动。

参考文献:

[1]陆启宏.禁欲与放纵: 魔鬼信仰与近代早期西欧的资本主义[J].史林,2007 (5).

[2]刘淑青,刘敏.欧洲近代巫术观念的文化解读[J].山东社会科学,2012(5).

[3]安德鲁·迪克森·怀特.科学—神学论战史(第二卷)[M].鲁旭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4]萨尔曼.女巫: 撒旦的情人[M].马振骋,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

[5]芭芭拉·艾伦瑞克.街头的狂欢[M].胡訢諄,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

[6]沃尔夫冈·贝林格.巫师与猎巫:一部全球史[M].何美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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