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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编梨园戏《陈仲子》研究专题(四篇)

2019-04-10张力

艺苑 2019年1期

【摘要】 王仁杰是中国知名戏曲作家,廖奔誉之为“戏曲界优雅的古典诗人”。王仁杰的剧作既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又颇具思辨的色彩,其返本开新的努力使得古老的梨园戏光彩焕然,引人注目。访谈内容围绕王仁杰的新编戏《陈仲子》,首先讨论了陈仲子这一人物的独特性和复杂性;其次,王仁杰结合本剧,提出了对“戏曲导演制”的看法,同时强调戏曲中演员的作用;最后,谈及梨园戏的独特魅力,并且对青年编剧的成长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关键词】 新编梨园戏;《陈仲子》;王仁杰;访谈录

[中图分类号]J82  [文献标识码]A

访谈对象:王仁杰,生于1942年,福建泉州人,知名戏曲作家、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曾为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剧协理事,主要作品有梨园戏《节妇吟》《董生与李氏》《皂隶与女贼》《陈仲子》《蔡文姬》《枫林晚》、昆剧《琵琶行》《邯郸记》、京剧《唐琬》、闽剧《红裙记》、越剧《柳永》、歌剧《素馨花》;张文辉,生于1948年,福建泉州人,曾任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团长,现任泉州戏剧研究所副所长。

时间:2018年11月24日下午

采访时长:两个半小时

地点:泉州市戏剧研究所

2018年国庆期间,新编梨园戏《陈仲子》在沉寂了28年之后再度被搬上舞台,在泉州梨园古典剧院连演两场。随后,又相继参加了第三十三屆泉州市戏曲会演和第七届福建省艺术节,引发了热议。11月24日,厦门大学戏剧与影视学专业的杨惠玲、赵春宁两位老师带领学生奔赴泉州,在泉州市戏曲研究所就新编梨园戏《陈仲子》的创作和演出采访了剧作家王仁杰和泉州市戏研所副所长张文辉。

“他可爱又可敬……他可笑又可悲……”

张力:王老师您好,您为什么对陈仲子这个人物感兴趣?您创作这部作品有没有一个契机?

王仁杰:90年代初,我偶然读到《孟子》中关于陈仲子的一段故事,被其吸引。陈仲子是齐国的大思想家,为了追求贞廉,他做出了一些在常人看来奇怪的事情。出身世家,父兄都做大官,却迁到于陵隐居;拒当宰相,宁愿帮人灌园;吃了鹅肉后抠出呕尽。孟子认为,仲子要达到真正的廉,他只能去当蚯蚓。我被深深触动,开始对这个人物感兴趣。一方面,他执着追求他的人生目标,可爱又可敬;另一方面,他可笑又可悲。他的可笑在于他的极端与迂腐,他的可悲也在于这里,为了追求理想甚至夫妻双双饿死。陈仲子独特而复杂,像堂吉柯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人物,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跟社会现实格格不入。虽然当时我的思路还不明晰,但深深被打动,久久不能忘怀。我思考着,是不是可以在当代树立这样一个知识分子的思想坐标。

张力:陈仲子一直在寻找“廉”, 他拼命地付出努力只为寻找一个确切的答案,却因为别人的话反复否定自己。可见,他对于所要追求的“廉”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到底要追求什么?您想要通过这样的人物来表达什么呢?

王仁杰:他不断地在寻找,不断地反省自己,比如原来他认为正常的事情,乡民突然指责他“捷足先登”,他就感觉自己错在抢先了一步,深感内疚。到了“食李”,就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了,而是唯恐自己与虫子争食;再到吃鹅后吐鹅的激烈反应;又到“蚯蚓比廉”,听蚯蚓说并没有达到真正的廉,他又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不断三省吾身,换来的却是不断否定自身。他终身追求“廉”,换来的不是成功,而是别人的耻笑与不解,同时也是自己的迷茫与困惑。但是,他不断求索的信念始终没有动摇。

王艺珍:“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这句新加入的台词,是想给这出戏一点正面的影响力吗?

王仁杰:因为这出戏没有一个确定的主题,如果以提倡廉洁为主题,有些领导可能会认为陈仲子迷茫的处境是很消极的,所以,加上这句话是增加一些正能量。其实,要删掉它也很容易。

魏惠娜:陈仲子追求贞廉,仅仅是自我要求么,他对别人也有这样的期待吗?或者希望自己能有助形成一种追求清廉人格的风气呢?

王仁杰:也有啊,人家请他当宰相,他说我一人廉,并不能使天下人廉,所以,他也想出去当宰相,干一番事业。但是,他又担心隐居于陵会在无形中变成做官的终南捷径,所以感到羞耻,而一直处在矛盾中。陈仲子与儒家最大的不同在于没有保持中庸,他有自身的独特性和复杂性。

赵春宁:在我看来,陈仲子有点道德洁癖,追求绝对的贞廉,过于绝对化了。他实际上是抛弃了中庸。

王仁杰:过犹不及,这个人物好走极端。不过,我认为有些事就算很少人能够做到,也要追求,陈仲子为当下人树立一个反思自己的道德标杆。一位香港的诗人朋友认为,在现代文明世界里,人要拷问自己。虽然这出戏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但是我感到陈仲子这个人物是有现实意义的。

赵春宁:其实,他的目标还是挺明确的,即使过程中有内心的矛盾犹疑。他是用西天取经般九死未悔的精神来追求贞廉,目标一直没变。他的存在,促使现世的人反思。其实,我是觉得陈仲子这样的人物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非常少,反而比较多见于西方文化里。他是一种理想,是一种理想状态的极致追求。为了理想他可以抛弃世俗、现实世界的一切东西,像堂吉柯德,虽然看起来有点迂腐,有一点可笑,但是他摒弃世俗,放弃名利,去追求精神的极致。在传统文化里,更多的是追求一种现世的、积极入世的儒家士人。

王仁杰:所以有的观众看了这出戏,还是很震撼的。但在福州汇演时,个别同行说看不懂。这个戏,知音非常少啊!

赵春宁:王仁杰老师,您所有的作品中戏您最满意哪一部?哪一部是您的代表作?

王仁杰:都不满意。一般公认的代表作是《董生与李氏》,但是我个人更偏爱《陈仲子》。

杨惠玲:仁杰老师,我觉得《陈仲子》更能体现您对生命存在的关照、对知识分子理想人格的思考与追求,兼顾观赏性和思想性,既深刻又有趣。我认为,经过不断打磨,这出戏会越来越好,可以成为您的代表作。

王仁杰:我最喜欢的还是它,但我这是小人物写小人物,很多同行之人认为我的剧作显得小家子气,是非主流。我觉得很少人会喜欢它。相比之下,《董生与李氏》更好看,该剧曾在北京演出八次。

“这个戏要一直演下去,不要丢掉……”

王仁杰:1990年,这个本子写完之后,我们整个班子一起讨论,要把它搬上舞台。当时,各省的专家、同行来在福州观摩汇演,其中有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主任祝肇年先生。这位老先生看戏后兴奋不已,半夜,十来个人还聚集在老先生的房间里一起讨论这出戏。他说这个戏是“世界级”的,甚至分析出了13个主题。第二天老先生见到我们,还鼓励我们说“这个戏要一直演下去,不要丢掉”。祝先生也建议我们来中戏演出,他说,“我相信我们的师生看得懂”。

魏惠娜:为什么这么好的一出戏却尘封了许久?

王仁杰:当时,《剧本》月刊准备发表这个剧本,而当时的主编认为这个戏有政治问题,所以直到前几年《剧本》月刊才发表。再加上其他原因,这个戏就没再演……

魏惠娜:时隔这么多年,为什么将这出戏重新搬上舞台?

王仁杰:曾静萍团长对这出戏一直念念不忘。她也像陈仲子,十分执着。

中国戏曲原本就没有导演

杨惠玲:看这出戏之前,我一直对戏曲导演有个看法,也许是偏见。我觉得中国戏曲没有必要存在导演,尤其话剧导演对中国戏曲所起到的主要是负面影响。但是,看了这出戏以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觉得关键不在于应不应该有导演,而在于由谁来做导演。我觉得应该要由像曾静萍团长这样懂得戏曲、有责任心、有卓越的才能、视野又开阔的人来当导演。我这样的想法不知道有没有道理?

王仁杰:的确,她很有天赋,《陈仲子》这出戏经过排练演出,到现在引起一些关注,要归功于导演曾静萍。准备重排时,曾静萍想邀请“大导演”,我表示反对。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开销大,带着一个团队来,没有一百多万,完成不了。我们这出戏是七艺节演出的剧目中最省的,因为除了法国的灯光师,其他都是自己剧团的人亲力亲为的。我反对所谓的“戏曲导演中心制”。我们中国戏曲原本没有导演,一般都是老艺人、师傅来教戏、说戏。他们没有什么花哨的手段,而是专注于演员本身,专注于戏曲本体。他不会想这里来个追光灯什么的,但能保持我们梨园戏最原汁原味的东西,而且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真正表演艺术家。

杨惠玲:请话剧导演来排戏,往往造成对戏曲程式的破坏。

王仁杰:话剧导演大多不懂得戏曲,他们惯用的方式是用西方那套理论来改造中国戏曲,而且很会吓唬人。比如说,他一开始就让演员写好几页的角色自传、心理分析等,戏曲演员不太擅长做这个,以前也没有做过,突然听到就被吓住了,感觉这个导演很高深。但之后登场演出,这些都不管用。我们戏曲是用行当与程式来表演的,哪怕是心理活动也是用程式表现出来的。

张文辉:我们过去有那么多传统折子戏,有导演吗?没有。戏曲导演制度很值得研究。当然,我们也有思考。演员从分配到脚色到上台唱、演,除了老艺人当场传授点拨之外,剩下的就是用我们心中已有的程式来唱来演。出场有出场的程式,入场有入场的程式。再例如,以前小梨园《陈三五娘》的演员都是小孩子,他们哪里懂得什么爱情,但是表演得又好看,又好听。为什么?就是因为程式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演员要非常懂得程式,戏才能精彩。再如《陈三五娘》中,五娘偷看陈三,要表现出女孩很害羞的心理。这个动作导演没法导啊,但是科介可以表达。(1)

赵春宁:戏曲不需要一个专职的导演,演员一遇到表现“偷看”和“害羞”,自然就用某种程式去表现。其实演员在一定意义上已经是自己的导演了。

张文辉:我们的表演流程是先有剧本、音乐,配上传统的科介,根据演员自己的理解来唱、演,我们叫“走埕”。然后,观众看了,根据观众的不同反应,我们再来改。所以说,在某种程度上,真正的戏曲导演是观众。

赵春宁:还有那个曲师、老师傅,他们也承担着“导演”的职责。通过程式化的肢体语言等来表现人物心理,这恰恰是中国戏曲独特的魅力。我记得我最早看的梨园戏,是曾静萍老师在我们厦大法学院演出的《大闷》。这样的戏,在我们传统戏里面,基本没有。

张文辉:这种戏也许只有梨园戏能演,放在其他剧种,估计够呛。同时,这也基于曾静萍导演对舞台的掌控能力,她排演的效果比上一次好多了。观赏性强不说,还实现了对舞台有限空间的无限利用。上次排演,舞台中间又设置了一个小舞台,是我们梨园戏小台式的演出方式。但是,曾静萍没有这样做,而是巧妙用了高台。整个舞台因此而活起来了,推到远方,它就是一条山路;拉到近处,它又成为饭桌、井台,甚至是梦中蚯蚓的洞穴。

“我们一直在做‘减法,使表演回归艺术本身。”

杨惠玲:这个剧本要搬上舞台,您是给导演和演员出了一个大难题?

王仁杰:是啊。剧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剧本,给二度创作制造了不少困难。这次重排,大家肯定了曾静萍的设想之后,就开始紧锣密鼓地排练,结果还不错。主演林苍晓功劳也很大,他很用心、刻苦。自己的排练录像,一天内可以连续看十遍,看完之后反复琢磨,练习,让大家给他提问题,再改进。所以,从彩排,到你们看的那一场,再到会演,他的进步非常明显。他成功演过很多传统戏的男主角,陈仲子一角可说登上了新的高度。

杨惠玲:不少新编戏的布景很复杂,上场的人物也很多,把舞台占得满满的,显得凌乱。而《陈仲子》这出戏用歌队代替了龙套脚色,像陈家的仆人、汲水的乡民等,场上就干干凈净的几个脚色,让观众看着很舒服。曾导演是怎么想到这种处理方式的呢?

王仁杰:梨园戏现在拥有曾静萍、林苍晓这样的优秀演员是很荣幸的。但同时,简单和干净的舞台也是这个团优秀的传统。他们到北京、上海等地演出,全部的行李一部卡车就装下来了。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东西,仅留一个长条凳,有时干脆连长条凳都没有,只用一盏灯,在街边有路灯的地方就可以演。上海的同行感到很奇怪,东西怎么可以这么少!再比如,我们到台湾、法国去演《董生与李氏》,什么道具都没有。再如,这次《陈仲子》的演出也是,连马鞭都没有。但是,观众依旧能理解。这其中的原因,一个是过去经济比较困难;再一个就是我们一直在做“减法”,将演员回归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