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镜像错位

2019-03-29张亚琳

祖国 2019年3期
关键词:娜拉子君

张亚琳

摘要:娜拉自诞生之日,就被全世界女性奉为学习榜样。五四时期,启蒙者们高度重视娜拉精神,塑造了一批“中国式娜拉”,以此来促进中国的女性解放和个人解放。其中,《伤逝》中的子君形象最引人关注,被看做是娜拉在中国的镜像。本文试图从娜拉和子君所处的不同的权力话语体系,她们出走的不同动因,以及出走后不同的命运走向三方面,分析娜拉形象在子君身上发生的嬗变。

关键词:娜拉 子君 女性反抗

1879年,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创造了传世名作《玩偶之家》,其中的女主人公娜拉以“砰”地一声关门,震撼了全世界读者的心,成为了文学史上不朽的形象;1918年,《新青年》推出“易卜生专号”,对易卜生主义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和高度的评价,并把娜拉奉为女性解放的先锋楷模,从而在五四新青年中掀起一股旷日持久的“娜拉热”,在许多人心中种下一个“娜拉情结”。作家们以饱满的热情,纷纷书写自己心目中的娜拉。一时间,中国文坛佳作频出,其中尤为注目的是鲁迅唯一一篇爱情题材小说——《伤逝》。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子君常常被拿来与娜拉作比较,被称为“中国的娜拉”,其大胆离家出走的行为亦被称为“娜拉出走”的延续。然而,当我们再次回归文本,以更深微的文学眼光去比较娜拉与子君的形象时就会发现,子君之于娜拉,绝不是一个单纯的镜像投射,而是在中国特殊的文化语境和社会背景中发生了嬗变,烙上了深深的“中国印记”;娜拉精神也没有被完整移植到子君身上,而是在鲁迅的反复思考和深沉忧虑下消解、转化,被赋予了一种可感知的历史真实。

一、不同的权利话语体系下的女性反抗及角色定位

易卜生创作《玩偶之家》时,挪威已经摆脱了瑞典在政治、经济上的压迫,资本主义获得了充足的发展空间,妇女解放运动也日益高涨,女性意识随之觉醒。他笔下的娜拉,是以男女平等这一价值观作为支点,对现代男权社会发起的挑战。娜拉嫁给海尔茂之后,主动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在海尔茂病危之时,她不惜违法来挽救丈夫的生命,此后更是节衣缩食、精打细算,独自承担还债的重任,从不向丈夫吐露其中的艰辛。同时,海尔茂控制着家中的经济支配权,一切生活开销都要经过他的批准,娜拉对此也从无怨言,她深深沉醉在幸福安定的家庭生活中,安心栖息在丈夫的羽翼之下,做他亲爱的“小松鼠”、“小鸟儿”。然而当娜拉伪造签名借钱的事情败露时,海尔茂立刻摆出一副大男子主义的姿态,不但没有表现出丈夫对妻子应有的感激和包容,反而对娜拉大加指责、恶言相向。娜拉仿佛从一场困顿的梦中醒来,丈夫的反应让她意识到,自己作为女性的声音长期遭到男性霸权的无情阉割,使得自己在婚姻中陷入一种尴尬的失语状态,往日的亲切与温柔不过是男性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怜悯与同情。所以,她坚决地站在女性立场上,对海尔茂说:我是一个和你(男人)一样的人!这是最具权威性的女性话语,它不仅仅是对海尔茂一个男人的控诉,而是对以男性话语为主导的整个社会机制的质疑和颠覆。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娜拉的行动得到了女权主义者的肯定和拥护,她也被视为女性自觉、女性解放的先锋。

然而,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下,五四革命的首要任务是“人”的解放,五四启蒙者关注的焦点不是男女关系的内部矛盾和不平等,而是子辈与父辈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他们将反抗矛头对准了以父权为根基的旧有体制,与“父亲”相对的“子女”都要努力争取自己为“人”的权利。在这里,“儿子”和“女儿”的性别意识被有意无意地淡化了,他们基于对自由和独立同样的渴望,结成了最可靠最坚实的同盟,一起向父权宣战。子君在出走时的最大阻碍不是来自以涓生为代表的男权文化,而是以父亲为权利中心的封建家庭的疯狂阻扰和无理干预。这就很自然地使人联想到卓文君反抗其父卓王孙,祝英台反抗其父祝员外,这些女性都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封建纲常伦理的对立面。子君尽管遗传了这些女性的反抗因子,但在很大程度上来说,身处五四新思想的浪潮下,她的反抗行为依旧没有摆脱传统模式,其身份也仍然是与旧家庭决裂的“逆子”。娜拉的反抗实现了人和女人的双重解放,而子君仅仅获得了个人人身的自由,却远远实现达到女性的精神自觉。众多像子君一样的五四女性,热衷于冲决传统,抗击世俗,却常常忘记把眼光收回,去关注女性自身价值,以及男女同盟内部可能出现的新的不平等现象。

二、不同的反抗动因驱使下的女性出走

正如前面所说,娜拉的出走代表了一种女性的“解放”,她从家庭狭隘的私人空间,大步迈进了社会的公共领域。在看到海尔茂虚伪、自私、无情的丑陋表演时,娜拉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并不爱自己,而只是把自己当做消遣的“玩偶”,继续留在家庭中,早晚会在压抑的泥沼中窒息。所以,她选择主动出走,尽管海尔茂一再挽留,她却依然决绝。娜拉如此坚决的深层原因在于,她不甘心在男女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永远地收敛起自己作为独立女性的光芒。她说:首先我是一个人,一个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她作为个体的生命意识被唤醒,她迫切地想要成为社会群体中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而不是男人手中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玩物。娜拉将自己作为“妻子”、“母亲”的身份统统抛弃,只为换来一个“人”的身份。正是这种对“人”的权利的追求,娜拉的出走才显得格外震慑人心。

相比之下,子君从旧家庭的出走,则显得很被动,带有强烈的不彻底性。她从小生活在优越的家庭条件下,学习得是礼教之言,信奉的是父母之命,即便偶有不满,也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至以启蒙者自居的涓生出现,她才開始重新打量自己的生活。更确切地说,爱情的降临,涓生的诱导,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和过往的自己一刀两断。“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拼命捍卫的是自己“爱”的权利,她拼命想要成为一个完美的“女人”,而不像娜拉,争取的是做和海尔茂一样独立的“人”的权利。恩格斯说:“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社会中去。”所以,与娜拉的“解放”相比,子君的出走不过是一场“私奔”。子君从旧家庭中脱离,转而投入另一个小家庭的封闭空间,她依附的对象由父亲变成了丈夫,根本就没有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而子君的悲剧在于,她从未认识到这一点,只是自醉在“女性解放”的想象中,抱着“爱情至上”的单纯信仰,企图做革命的先行者,却不小心扮演了牺牲者的角色。

三、不同的命运走向下的女性生存

1923年,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做了一篇名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在思想最为进步的女子高等院校,鲁迅选择这样的题目是有其目的和意义的。他预设了娜拉的两种命运结局: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意在表明,娜拉作为“梦醒者”,自会去寻一条生路,但她除了带走一颗觉醒的心,其他什么也没有,免不了要回到“梦境”中来。且不去评判鲁迅的断言是否正确,我们回过头来,分析一下娜拉出走后可能遭遇的结局。我的看法是,挪威当时的社会条件是相对乐观的,资本主义的发展需要大量的自由劳动力,女性地位也得到了应有的重视,所以娜拉可以找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就像剧中的林丹太太一样,她在丈夫去世后,孤身一人在社会上谋生,虽然生活拮据,但也勉强过得去,甚至可以去银行谋职位,说明女性找工作并非不可能的事。所以就诞生了除“堕落”和“回来”之外的第三条路,即一个人独立生活。

但结合中国当时的实际状况,我们就能明白鲁迅的悲观绝不是子虚乌有。假如子君出走之后,不是投靠涓生,而是自谋生路,结局可想而知。中国的妇女千百年来生活在“三从四德”的束缚下,背负着“父权”和“夫权”的双重威胁,根本没有独立的生存空间,也就不可能掌握经济能力。那么,依靠了涓生的子君总该是幸福的吧?鲁迅又一次否定了这样的结局。子君在旧家庭中突出重围,其出走行为无异于“弑父”,但“弑父”之后父亲这一位置的空缺,很快由丈夫填补,她又重现陷入了家庭伦理的包围圈。子君曾经幼稚地以为,拥有了爱情,便拥有了整个世界,她放下小姐的身段儿,去操心柴米油盐的琐事,换来的却是涓生的不屑和冷漠。“无爱”的生活浇灭了子君刚刚燃起的生命活力,重新将她抛入冷酷的现实,她只能拖着遍体鳞伤的躯壳回到旧家庭的牢笼,郁郁而终。兜兜转转,子君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困兽之斗。鲁迅在这里敏锐地洞察到,杀死子君的不是涓生,不是旧家庭,而是社会环境从来就没有为女性提供生存的氧气,因此子君的悲剧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娜拉的出走带动着欧洲广大妇女勇敢地冲破家庭的藩籬,去争取作为女性的独立的社会地位。而子君的出走则昭示着,如果不从思想上根除对女性的歧视,并且给予她们应有的经济地位,那么一切反抗行为都只能铩羽而归,面临着悲剧的命运。鲁迅用哀伤的笔触,告诫女性,“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要义,一时的冲动,需要付出的可能是生命的代价,万不可重蹈子君的覆辙。

一个怀着对“人”的权利的渴望,挑战男权,争得了个人的独立;一个抱着对“爱”的权利的理想,冲破父权,却在现实的逼迫下陨落。娜拉和子君,同样用出走的方式反抗过去,却演绎出截然不同的故事。娜拉式神化,在中国的客观条件下,嬗变成子君式悲剧。易卜生和鲁迅对女性和个人给予的充分关注与思考,不仅仅让文学本身更有价值,同时也为历史和现实提供了反思和自省的空间。

(作者单位:威海市第二中学)

猜你喜欢

娜拉子君
勇敢出走的娜拉
涓生手记的叙事策略
——《伤逝》中的子君形象解读*
我眼中的希林娜拉
娜拉身份的认同——兼论中国文学中的娜拉形象的演变
子君的错
子君的恨
爱一条狗需要理由吗?
小心韩流毁在韩星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