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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永恒与时间的关系看尼采的“瞬间”概念
——兼以克尔凯郭尔为参照

2019-03-24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郭尔克尔凯时间性

田 薇

(清华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084)

永恒与时间的问题是宗教的问题,也是哲学的问题,更是宗教哲学的问题。历来在神学和哲学中,传统的观念便是为求取永恒而离弃时间,两者的相分是基本的思想前提。然而,人之为人的根本存在方式就是既为时间性的生命在场者,又是追求永恒性的精神超越者。如果通过摒弃时间而进入永恒,这永恒到底以什么方式还能获得真实的存在性?换言之,作为个体之人何以能够通过摒弃时间而进入永恒之后,还能拥有真正的此生此世、此岸此在的生存?传统的哲学和神学在这里面临着理论上的挑战。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为了拥抱此在而放弃永恒——无论是概念的普遍永恒还是彼岸的天国永恒——那么,如何能够保证此在的时间性不使人的生存沦为流逝的碎片?这也同时是现代世界面临的虚无主义的生存困境。可是,如果时间性的存在果能获得超越性的生存,果能与永恒相接相契,那么,这就意味着,超越的、永恒性的存在不能完全在时空之外;永恒与时间并不隔绝,永恒与时间能够和解。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使有限性此在的超越性存在得以成立或成全。问题是:永恒与时间如何相遇?又何以可能获得和解?

这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一种现代哲学思想答案是:“瞬间”!永恒与时间在瞬间相遇。或者在一次次轮回的创造与毁灭的瞬间,时间化为永恒;或者在信心一跃的瞬间,永恒切入时间。前者是尼采之道,后者是克尔凯郭尔之路。下面,我们主要以尼采为讨论对象,最后兼及克尔凯郭尔的视角做一简要评论。

(一)

尼采作为一个彻底颠覆传统的哲学家,既以某种虚无主义的态度消解传统的虚无主义,也以自己的新哲学为现代虚无主义困境提供克服或超越之方。这就是基于“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的本源,在过去与未来的碰撞中,在创造与毁灭的交叠中,在无限重演的“永恒复返”(die ewige Wiederkunft)中,于“再来一次”的“瞬间”(der Augenblick)进入永恒之境。这是一种由“超人”(der Uebermensch)所体现的“狄奥尼索斯”(Dionysus)酒神精神,既是一种审美生存论,属于艺术形而上学之思,也是尼采为克服传统的虚无主义而提供的一条宗教性的人类自我救赎之路。

所谓传统的虚无主义乃是尼采对西方哲学和基督教神学的形而上学传统的价值判定。在他看来,两千多年来的西方哲学一直坚持和追求“存在的不生成,生成的不存在”这一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原则和目标,体现的正是根本关切上的虚无主义。在传统哲学的视野中,生成即是时间即是历史,时间或历史意味着变动不居,没有常驻,一切在时间中的存在都是变化不定、转瞬即逝的感性现象界,与永恒相隔。永恒在超时间的那一端,永恒意义上的存在是超时间的存在,是确定的理念世界的存在。永恒与时间无法相容,唯有放弃时间才能赢获永恒。而真理就存在于永恒不变的理念世界,无法在时间变动中的现象界存身。于是,为了跳出时间和摒弃时间中的现象以通往理念世界的永恒真理,传统哲学便也否定了变化多样的具体感性之路,而踏上了逻辑确定的普遍理性之路,活生生的感性通道连同感性的存在及其时间性前提一并被抛弃了。这正是哲学形而上学之路,这条路将真实的感性生命掏空而虚无化。基督教神学同样是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另一种表达形态。两千年来的基督教信仰体系将此岸与彼岸、尘世与天国、时间与永恒一分为二。此生有限,来世永恒;人在为罪,神在为恩;人为神仆,神为人主。因此,此岸生活以彼岸为盼望,此生幸福以天国为归宿;此世的意义不在此世之内,却在此世之外;此生的价值不是基于自我肯定,而是基于自我否定,只有经过神之中介,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肯定。于是,原本在时间中生存的基础被移到了超时间的来世,而使得此在人生被虚无化,尼采斥之为一套阉割真实生命及其价值存在的奴隶道德和禁欲主义伦理。[注]尼采著,梁锡江译:《道德的谱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4~88页。

对于柏拉图主义的抽象理念论和基督教的超验彼岸论,尼采进行了批判和颠覆。在他看来,只有感性的自然的生命才是最切己的真实,只有感性的大地才是最真实的存在。它们在时间中,在生成中。只有在时间性的生成中,生命的存在才是活的和真实的。同样,感官的证据也是最真切的、不说谎的,最能呈现这个活生生的变化着的世界。而理性之路才是通过概念和语词编造谎言的迷途,它制作普遍、绝对、抽象、客观的真理或纯粹的精神理念,以非实存的幻相取代具体生动的存在真相,脱离了生命的切身性,剥离了时间中的多样性和丰满性。因此,要从超时间的理念王国回到流变不已的大千世界,要把超验的彼岸天国拉回此岸的经验尘世。时间性成为哲学的视野,脱离了时间性,一切都是僵死的和空洞的。

然而,在时间性的视域中并不意味着时间将把一切打成碎片,事实上,尼采恰恰激烈地批判现代人的碎片化存在。既然如此,整体在哪里,永恒在哪里,时间和永恒究竟如何关联?对这些问题尼采的回答是:整体就在“永恒复返”里,永恒就在“瞬间”里,瞬间就是过去和未来的交叠碰撞及其无限次“重演”的一刻。

(二)

权力意志和永恒复返是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按照海德格尔的解释,尼采的“权力意志”讲的是存在者的“什么”(Was),即是什么—何所是,要解决形而上学的“本质”问题——一切存在者不过是权力意志而已;“永恒复返”讲的是存在者的“如何”(Wie),即是怎样—如何是,要解决形而上学的“实存”问题——全部存在者整体的在场方式就是永恒复返。正是在永恒复返的思想里包含了尼采关于永恒与时间关系的洞见。

所谓永恒复返 (die ewige Wiederkunft),就是永远的“再一度将来”,永远的“又一个未来”。海德格尔认为,起源(Herkunft)与未来(Zukunft)是一回事。起源同时是未来,未来同时是起源,走向未来就是回归家园。因此,永远的一次又一次的走向未来,也就是永远的一次又一次的回归,永远的一次又一次的转向(die ewige Wiederkehr)。于是永恒复返也就是永远向着未来;永远向着未来也就是永远再回来;永恒回归也就是永远再转向。

对此,尼采做了生动的描绘:“这个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无始无终,一个钢铁般坚实的力的总量,它不变大,也不变小,它不消耗自身,而只是改变面目:作为总体它大小不变,是没有支出和消费的家当,但同样地无增长,无收入,被‘虚无’所缠绕,就像被一种边界所缠绕一样。不是任何模糊的东西,不是任何挥霍浪费的东西,不是无限扩张的东西,相反,作为置入确定的——而不是在任何地方都存在的‘空虚的’——空间的确定的力,作为无处不在的、同时是‘一’和‘多’的力和力浪的嬉戏,在此处聚积,同时在彼处削减,一个在自身中翻腾吞吐的力的大海,变幻不息,永恒奔流,以千万年为期的复归;其形有潮有汐,由最简单喷射为最复杂,由最静止、最僵死、最冷漠喷射为最炽热、最野性、最自相矛盾,然而又从充盈状态返回简单状态,从矛盾嬉戏回归到和谐的快乐,在其轨道和年月的吻合中自我肯定,作为必然永恒回归的东西和不知更替、不知厌烦、不知疲倦的生成的东西,自我祝福——这就是我的永恒的自我创造、自我毁灭的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这个双重快乐的神秘世界,它就是我的善与恶的彼岸。——这是力量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无!”[注]尼采著,长念东、凌素心译:《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700~701页。

尼采向我们揭示了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世界,一个在创造中摧毁、在摧毁中创造的世界。它里面充满了意志的张力和冲突、欢乐和痛苦,此消彼长,迁化不已,但却永无增减,持之以恒,永不谢幕,永远再来。它将所有存在者囊括进永恒复返的“大全”,也将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分割整合为无尽无休、周而复始的“一”。这意味着,一方面,这个存在者的整体世界是确定的,空间是有限的,因为世界之力的总量是确定不变的。而在这个世界之外是虚无,虚无像边界一样缠绕着它,由此也就否定了超验的彼岸天国和虚幻不实的概念世界。但是另一方面,这个世界存在又是意志之力的永不停息、亘古不断地变化与生成,因而时间又是无限的。而这个存在者整体在有限空间中的无限时间生成就是“永恒复返”或“永恒回归”。换句话说,永恒复返的世界既是永恒性的世界,也是时间性的世界;世界的永恒复返既是永恒的,也是时间的;在永恒复返里,时间和永恒得以打通,永恒不在时间性之外,就在时间性之中,永恒与时间相遇在一起。那么,我们如何理解永恒具有的时间性?永恒又是如何与时间和解的呢?

首先,尼采的时间是去了又来、永恒复返、永恒轮回的时间,这样的时间不是直线的、一次性的,而是起源和归宿具有同一性的时间,因而时间是一个圆环,永恒也是一个圆环。就像那首大自然的颂歌一样:“万物去了又来;存在之轮永远转动。万物枯了又荣;存在之年永远行进。/万物分了又合;同一座存在之屋永远在建造中。万物离了又聚;存在之环永远忠实于自己。 /存在始于每一刹那;每个‘那里’之球都绕着每个‘这里’旋转。中心无所不在。永恒之路是弯曲的。”[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52页。正是在弯曲的、旋转的、轮回的圆环里,永恒与时间扭结在一起。

其次,时间与永恒扭结在一起的刹那就是“瞬间”(Augenblick),在瞬间里永恒和时间相遇在一起,瞬间之中永恒和时间牵手和解。这意味着,永恒就在瞬间里存在。然而,这是怎样的一个瞬间呢?永恒如何在瞬间里存在呢?

尼采的瞬间是过去和将来碰撞在当下的一刻。这一刻既不是一次性的过去了就没了,也不是空洞无物、脱离了生命的某种外在形式。相反,是既充满了生成和转化,包含着无限的矛盾和张力,又在永恒轮回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演,永远地去了再回来。尼采说:“到了这个瞬间,已经有一种无限流失了。也就是说,一切可能的发展必定已经曾经在此。所以,瞬间性的发展必定是一种重演。”[注]尼采著,孙周兴译:《1880-1882年遗稿》,《尼采著作全集》第9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523页。这清楚地表明,瞬间既非一次性的,也非没有内容的,而是在无限循环和永恒轮回里,可能的未来发展已经在此刻发生过;将来的就是过去的,过去的也是将来的。这一思想如海德格尔所阐释的那样,包含了一种新的关于时间的理解,即三维重叠、循环涌现的时间观。就是说,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维时间在无限的轮回、一次次复返里瞬间重叠并循环涌现:“过去的”同时包含了现在和未来,“现在的”同时凝聚了未来和过去,“未来的”同时承载了过去和现在。在每一个当下的瞬间都是三维的重叠,在每一个现在的时刻都是走向未来也重演过去。一切消散的都将再一次生成,一切发生的都将再一次出现。“现在”永远都是将来和过去碰撞在一起的“瞬间”,而在无限次重演碰撞的瞬间,那永恒就必定在此了。

尼采的思想突破了基督教和近代哲学以来的线性时间观。在线性时间里,一个个时间片段和一个个存在者变幻不居,稍纵即逝,过去了就消失了,没有永恒的存身之处;在永恒轮回和无限复返中,时间变成了一个个循环的瞬间和重演的瞬间。时间和存在已经不可分离,时间是存在者重演的时间,存在者是循环时间里的存在者。时间作为一个个瞬间在永恒地轮回着,与时间不分的一个个存在者也在永恒地轮回着。这既构成了存在者整体的一个永恒轮回的大圆环,也构成了大圆环里边的一个个小圆环。在这大小圆环的无限轮回里,瞬间的重演即为永恒。这意味着,永恒就存在于无数次重演的过去和未来碰撞在当下的这个“刹那之间”(moment)。

(三)

然而,无数次重演的瞬间及其形成的永恒轮回难道不会把人抛进循环往复、无聊沉重和难以解脱的锁链之中?一如那个推着巨石一次次到了山顶又滑落下来的西西弗斯?对此,尼采并非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相反他认为,无数次重复的个体生活也构成了生命里“最大的重负”。他说:“假如在某个白天或某个黑夜,有个恶魔潜入你最孤独的寂寞中,并且对你说:‘这种生活,如你目前正在经历、往日曾经度过的生活,就是你将来还不得不无数次重复的生活;……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断地反复转动,而你与它相比,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罢了。’——那会怎么样呢?……对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还想要它,还要无数次吗?’这个问题作为最大的重负压在你的行动上面!”[注]尼采著,孙周兴译:《快乐的科学》,《尼采著作全集》第3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571页。尼采的“重负”之语昭示出某种真相的危险性,个体人生很有可能沦入“微末生活”以致无意义的生存。尼采还借查拉图斯特拉的叹息和感慨更加凸显了这一境况:连那“最伟大的人”也和“最渺小的人”一样都处在永恒轮回当中,真是可恶、可恶,叫人厌倦![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55、17页。

面对这一严峻的真相,你还想要它吗?还要无数次吗?尼采发出了对生命意义的强力逼问。正是在这种强力逼问中,尼采把承载着酒神精神的“超人”推上了前台。反过来,也正是在超人的生存中,“瞬间”观念获得了又一种实质性的意义,即“突破”或“转机”。于是我们看到,瞬间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一眨眼、当下,可谓量的意义,表示短暂的片刻,属于计量性时间;二是时机、适时,可谓质的意义,表示恰当时刻、正逢其时,对应的希腊语词是Kairos,不是线性的当下之流,而是实际处境中发生的“机缘”或“契机”,里边包含着转向的可能,包含着某种未来的可能。因此,瞬间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时刻。海德格尔解释说:“一个契机(Kairos)是某种新东西,它还隐蔽在将来中,但又已经突入当前之中。”[注]转引自克劳斯·黑尔德:《海德格尔通向实事本身之路》,载于孙周兴编,倪梁康等译:《世界现象学》,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130页。

置身于含有双重意义的瞬间,可以有两种相应的姿态。一种是“末人”的姿态,这是尼采所鄙视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沉沦在一个个钟点的流逝里,生命蜕变分割为一个个碎片,过着机械无聊、没有自我和创意的生活,那“契机”被“锁闭”着,打不开充满未来可能性的永恒。另一种是“超人”的姿态,与末人对立,这是尼采所张扬的。[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55、17页。超人在一次又一次的瞬间轮回中,绽开了髙蹈之姿,拒绝被动无奈地接受无聊重复的节奏,而是要在永恒轮回的快乐体验里,主动热情地张开双臂欢呼:“再来一次!”(Nochmal)于是,我们听到了查拉图斯特拉说:“我必须重新歌唱”!环绕着他的自由欢快的动物们对他也呐喊:“啊,查拉图斯特拉,歌唱吧,怒吼吧,用新歌曲救治你的灵魂,好让你担当你伟大的命运!……看哪,你是永恒轮回的教师——现在,这就是你的命运!”[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55、509、9~16、347、356~357页。于是,我们听到了“主人”的豪迈之言:“‘这就是生命吗?’我要对死亡说。‘那好吧!再来一次!’”[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55、509、9~16、347、356~357页。于是,一次次的重复,一次次的轮回,转化为我要再来,我意愿再来!这就是我的命运,就是我意愿我之所是!在一次次的再来里,超人自己创造自己,自己克服自己,投身于大海,忠实于大地,发射光芒划破黑暗。所以,尼采说,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人类是某种应当被克服的东西。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超人就是那大海,人是一条肮脏的河流。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超人是大地的意义;人是一种过渡和降落,忠实于大地吧!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超人就是穿过人类头顶上的乌云而直射下来的一道闪电。[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55、509、9~16、347、356~357页。正是在这超人之姿里,无数轮回的瞬间克服了转瞬即逝的虚无,也突破了无聊重复的意义限度,而成为拥有未来或转机的可能性的瞬间。

对于尼采来说,这包含着转机、开启着未来的决定性的瞬间,这永远被欢呼、被迎接的再来一次,正是一个好时刻,一个“伟大的正午”。[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55、509、9~16、347、356~357页。这个伟大的正午是“伟大的大地之正午和人类之正午”,是离弃天国降到大地的“没落者为自己祝福的时刻”,也是“向人类宣告超人”[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55、509、9~16、347、356~357页。的时刻。因而,从根本上说,瞬间是生成(Werden),它蕴含着新东西,也将生育出新东西。生成也是变易,但在变易中既非一切化为乌有,也不增多或者减少。这意味着,生成与持存并肩,与虚无对立;在持存中不断地生成,在不断地生成中保有持存,这也正是“存在”(Sein)的真义。存在的乃是生成的,生成的才是存在的。我们看到,这一原则和传统形而上学的原则“生成的不存在,存在的不生成”正相对立。

我们还看到,在生成中依然保有着存在,这一原则也体现着生命意志之力的自我肯定和自我创造。尼采也称之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die ewige Wiederkunft des Gleichen)。这个“相同者”不是单调僵死的同一者,而是包含着一和多、简单和复杂、炽热和冷漠、静止和奔流之最自相矛盾的“相同者”,既指向在有限空间中无限生成和永恒轮回的存在者整体——一个赫拉克利特的世界,也指向永恒轮回的宇宙大圆环里的一个又一个存在者的小圆环。正是在这大大小小、首尾相接、无限轮回的圆环里,瞬间绽出永恒。

(四)

但尼采还不止于此,他还将瞬间概念与“狄奥尼索斯”这个形象联系起来。瞬间作为伟大的正午,作为宣告超人的时刻,既是自我肯定、自我创造的瞬间,又是自我否定、自我毁灭的瞬间。瞬间所打开的世界,尼采称之为“一个永恒的自我创造与自我毁灭的狄奥尼索斯世界,一个双重快乐的神秘世界。”[注]尼采著,张念东、凌素心译:《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701页。换言之,创造与毁灭的瞬间即为永恒。

尼采以狄奥尼索斯这个亲近大地的酒神形象,象征一种狂放不羁的生命之流和源始性的精神力量。如果说日神精神在尼采那里象征着一种设立界限的个体化冲动,那么,酒神精神则象征着打破所有界限,撕开现象界的面具,通过个体自身的毁灭而消隐和复归于“太一”(das Ur-Eine),亦即“原始存在”(Ursein)的生命冲动。在个体毁灭的痛苦体验里又超拔于自我痛苦之上,在与“原始存在”的融合为一中获得最高的快乐。这种在创造中追求自我毁灭以复归“太一”的酒神精神乃是一种悲剧精神,也是一种悲剧性的生存状态。这种状态是一种最高的永恒存在之境,也是一种最高的永恒快乐之境。与日神代表的“梦”本能和“梦”之境相对,尼采称之为“醉”本能或“醉”之境,在沉醉的瞬间忘却了自我,消失了自我,进入了天人合一的永恒。

通过酒神精神,尼采给予悲剧以最高的价值肯定,打破了叔本华的思想限度。无论个体存在的世界怎样变幻不居,有多少生灭痛苦,在现象背后存在的却是坚不可摧的“太一”本体——一个生命意志的世界。正是源自它的无限冲动,生成了宇宙万物存在的永恒轮回。为了这个永恒的世界,个体此在甚至追求自身的瞬间毁灭,在瞬间毁灭的极度痛苦的体验中,同时瞬间体验着毁灭的极度快乐。因为正是这一悲剧状态使人瞬间回归原始母体,回归原始存在,回归意志生命的最高统一性,“让人们在现象世界的背后、并且通过现象世界的毁灭,预感到太一怀抱中一种至高的、艺术的原始快乐”。[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悲剧的诞生》,《尼采著作全集》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41、56页。由此尼采认为,悲剧是一种形而上学文化,也只有这种悲剧形而上学文化才能够正视人世的痛苦,并且通过一种形而上学的慰藉来解放悲苦人生。用他的话说:“所有真正的悲剧都以一种形而上学的慰藉来释放我们,即是说:尽管现象千变万化,但在事物的根本处,生命却是牢不可破、强大而快乐的。这种慰藉具体而清晰地显现为萨蒂尔合唱歌队,显现为自然生灵的合唱歌队;这些自然生灵仿佛无可根除地生活在所有文明的隐秘深处,尽管世代变迁、民族更替,他们却永远如一。”[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悲剧的诞生》,《尼采著作全集》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41、56页。

既然悲剧是最高的价值生存,那么,高扬人生的悲剧精神,迎接生命苦难的挑战,奋勇投入本源处的永恒太一,在个体毁灭中极乐高歌,在永远再来一次的希望里为原本没有意义的人生创造出意义,这正是人性的伟大光辉,也是悲剧具有的形而上学意义。由此,悲剧精神既不屑于肤浅的乐观与知足,也拒绝悲哀的厌世与颓废,而是既体验也超拔在个体痛苦之上,最终陶醉于永恒的快乐之中。显然,这种悲剧精神意味着一种审美人生,个体的毁灭在生命意志永恒的背景下呈现出一种悲怆的美。反过来,永恒的生命意志越过一切个体生命的毁灭而长存,彰显出一种悲壮的美。正是在这种悲剧审美的生存状态下,瞬间进入了永恒。这是尼采为打破现代人的碎片生存及其虚无主义困境提供的一条形而上学超越之路,只是在尼采的形而上学中,永恒不再存身于普遍而抽象的概念里,也不再悬挂于彼岸那遥远缥缈的天国里,而是就在这此岸大地无限轮回的瞬间里。

(五)

“瞬间里存在永恒”意味着,未来是过去在当下的重演,而且是永远的一次又一次的重演,正因如此,每一个瞬间都将由于已经在此经历过无限次循环而成永恒。问题是,这个瞬间绝非止于某种纯粹的重复,而是包含着转机的一个时刻,一个正当其时、具有决定意义的时刻;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才可能使“瞬间”成为一个有价值的瞬间,进而使得“瞬间即永恒”具有真实的意义。那么,这个有价值的、包含转机的、有决定意义的瞬间何以可能?只听尼采这样说道:“你,我的意志啊!你,一切困厄的转机,我的必然啊!”[注]尼采著,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46页。

显然,这个瞬间的可能性不在一种与人无关的纯粹自然的一刹那,当然也不在与自然对立的非自然的一刹那,而在自然又自由的一刹那,这就是“我的意志”的一刹那。这个刹那中的“意志”是“人的”自然的东西,也是“自然的”人的东西;是包含人在内的自然宇宙的源初存在,也是在宇宙自然中存在的人的本然真实,是整个生命世界的唯一绝对的基础。对于人来说,我的意志既是“给定的东西”,因而是自然的;又是“我意愿的”,因而是自由的。只有这个自然又自由的一刹那,才可能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瞬间;只有这种决定性意义的瞬间,才可能于永恒轮回中同时也充满内在的矛盾张力,包含着打破机械单一的自然节奏、造成断裂或转向的种种可能。于是,复返和回归自然,同时也才能够是对人自身的克服、创造和上升,而不是退回到人之前的自然状态。相反,正如尼采所说,人只有在长期的努力之后才能“达到”自然,像自然那样是“非道德的”。所以“回复自然”(Rueckkehr zur Natur)其实“不是一种倒退,而是一种上升——上升到崇高、自由甚至可怕的自然和天性中,一种游戏和允许游戏伟大使命的天性”。[注]尼采著,卫茂平译:《偶像的黄昏》,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75页。就是说,自然的天性是非道德的,敢于像自然那样是非道德的,这是一个伟大的游戏,也就是一种向自然天性的回归。这种自然的天性是自由的、崇高的甚至是可怕的,因而是超人的,是在克服了人之后重新回归自然的超人的天性。而超人恰恰是“我的意志”的化身,是克服和突破的代表,是创造与毁灭的人格体现。

由此可见,意志的瞬间是一种异质而非同质的因子。作为生命的意志,它是时间性的;生命的意志是自由的意志,生命的时间也是自由的时间,因此,意志的瞬间能够自由地超越时间的锁链,开启与永恒相遇的机缘,从而破解永恒轮回里包含的那个重负和无意义的危险。在此,时间、自由意志、永恒三者之间构成了内在的联系,意志的自由瞬间是时间的断裂,也是沟通时间和永恒的中介。这一点在后来伯格森那里得到了更为充分的阐明。

在这个问题上与尼采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克尔凯郭尔的瞬间观念。通过克尔凯郭尔的视角可以更清楚地反衬出尼采的思想特征。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哲学的真理是关乎个体生存的真理,这个真理必然是时间性的,因为个体生存必须在时间中展开;它也必须是永恒性的,因为只有永恒的真理才能为个体生存提供终极支撑。所以克尔凯郭尔同样拒斥传统形而上学抛开时间和生命去追求永恒真理的概念体系。然而,永恒之为永恒正在于超越了时间,时间之为时间正在于不是永恒。那么,时间和永恒究竟何以可能相容?这个问题同样是克尔凯郭尔要解决的一个根本问题。它既是一个哲学理论问题,也是一个人生实存问题。作为一个具有虔诚的上帝信仰的宗教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在同样面临欧洲虚无主义的处境下,不像尼采那样宣布“上帝死了”,而是恰恰相反,确立了纵身跃入上帝深渊的信仰生存论。但有意思的是,克尔凯郭尔又和尼采一样,提出了“瞬间即永恒”的观点。然而,此瞬间非彼瞬间,此瞬间里的永恒也非彼瞬间里的永恒。

克尔凯郭尔提出了“原型瞬间”(the prototype moment)的概念。在他看来,瞬间就是“永恒与时间的触碰”。这样的瞬间在根本上是质的而非量的,因为时间和永恒的区别不在乎量而在乎质,然而在触碰的瞬间,永恒与时间则同时到场相遇。所以,瞬间是个决定性时刻,包含着转向、未来和新生的意义。所谓“原型瞬间”指的是“永恒切入时间”的瞬间,是永恒在时间上打开了一个切口。这个瞬间是时间和永恒的中介,因而可以沟通两者;也是转向和新生的时刻,因而在切口处可以直面永恒。克尔凯郭尔以“基督降临的瞬间”标志“原型瞬间”。耶稣基督是“道成肉身”(The word became flesh),原为上帝之道,属于永恒那一端;但永恒之道以肉身形象临在人间,又进入了时间这一端。所以,一方面,耶稣基督的降临标志着永恒切入了时间,意味着永恒与时间的和解,因而也就成为此岸与彼岸、尘世与天国、有限与无限、人与神之间的桥梁或道路。另一方面,“基督降临的瞬间”又是一个具有全新意义的瞬间。耶稣通过十字架上的牺牲使人从“罪”中得到“救赎”,带来了神人和解、灵魂重生的可能;通过“死而复活”的奇迹开启了战胜死亡、与神同在、终获永生的绝对希望。因此,基督降临的瞬间是一个真正的永恒与时间得以和解的瞬间,是一个真正能够开辟未来转向的瞬间,可谓之瞬间的“原型”。

这个瞬间作为“基督降临的瞬间”是唯一的,作为瞬间的一个“原型”却是可以“重复”的。在发生了基督降临的 “原型瞬间”以后,个人在某个时刻决意追随耶稣、悔罪自新、获救重生,就是对“原型瞬间”的“重复”。作为一种可能性,它在每个生存的瞬间都有可能发生。这是一种自由的转向,在瞬间的转向里便与神相遇,实现永恒。因此,“原型瞬间”具有本源意义,所有其他的瞬间都围着它旋转。[注]与基督降临、“永恒切入时间”的“原型瞬间”不同,克尔凯郭尔还提出了“亚当犯罪的瞬间”,它是“时间切入永恒”,时间在永恒上切开了一个缺口,人一次性地离开了永恒,进入了历史,永恒不在场了。所以,犯罪的瞬间也是一个异质的、决定性的时刻。人的生存从罪开始,人的历史也从罪开始。这意味着,因与神背叛,人是时间中的存在者。若要与永恒和解,只有重复“原型瞬间”,重新转向,再获新生。在个人生存对原型瞬间的一次次重复中,永恒一次次瞬间出场,也就一次次带来生命的更新和未来的希望。对此克尔凯郭尔以不无惊叹的口吻写道:“以这样的方式来理解,‘瞬间’其实不是‘时间’的原子,而是‘永恒’的原子。这是‘永恒’在‘时间’中的第一个反照,它的第一个尝试,简直要去停止‘时间’的尝试”。[注]克尔凯郭尔著,京不特译:《恐惧的概念》(《克尔凯郭尔文集》6),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281页。这样的“瞬间”给永恒与时间的关系带来了崭新的宗教性意义,也给人的生存世界确立了宗教性维度,由此克尔凯郭尔也批判地揭示了希腊永恒观念的致命缺陷,它完全消解了永恒所包含、所指向的那将来自由转机的“一瞥”,它坚持永恒原子的本质在永恒,不明白“永恒原子”的本质在“瞬间”。

显然,这个“简直要停止时间”的瞬间,作为永恒的原子也是一种时间的断裂,一种异质的因子。关键是,这个瞬间的发生之所以可能,也要依赖于一种意志的行为,克尔凯郭尔称之为“信心的一跃”。作为可以重复的原型瞬间,既然是由“基督降临”这一超验的神圣事件来标志的,那么,重复与否的行为就不可能是一种认识行为,只能是一种追随行为。既然上帝是无限的超理性的,那么有限的理性之人只能踏上信仰之路,通过“信心的一跃”,纵身上帝的深渊,来到上帝的面前。也只有站在上帝面前,有限的个人才能彻底摆脱绝望,找到关乎生死的真理,获得终极归宿。因此,信仰生存是克尔凯郭尔提供的永恒与时间和解之路,也是克服虚无主义的救赎之路。

这里我们看到,无论是尼采的瞬间,还是克尔凯郭尔的瞬间,最终都需要自由的意志作为沟通永恒与时间的桥梁。虽然尼采的瞬间是在永恒复返中获得的,虽然在无限循环的命运中人生面临着沦入无意义的危境,但是,超人正是凭借着强力意志使得永恒轮回成为髙蹈的舞台,不仅不被吞没和虚无化,而且恰恰相反,通过“我意愿”永远地再来一次,而得以在创造与毁灭的瞬间进入永恒。这个瞬间是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的意志的瞬间,与克尔凯郭尔通过意志抉择而做出信心一跃的瞬间,可谓异曲同工。

然而,两者却并非殊途同归,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克尔凯郭尔怜惜个体生命的脆弱和有限,故而投身无限的上帝深渊以求永恒的救赎。如果一个人毕生都不知道需要上帝,那将是最大的不幸。这个瞬间是信仰的瞬间,永恒是上帝的永恒。而尼采恰恰要丢掉上帝这根拐杖,鄙视生命的弱者,推举意志高强的超人,在追求自我创造与自我毁灭的瞬间,体验与永恒合一的快乐。这个瞬间是悲剧的瞬间,也是审美的瞬间,这个永恒是那个太一、那个原始存在、那个最高的生命意志统一性,也是那个永恒轮回的此在世界。

不过,两人的永恒都因着“瞬间”而与时间牵手和解,这是他们作为现代哲学家有别于传统的思想特征;而尼采虽然抛弃了外在超验的上帝信仰,但是,他那自我复归和自我祝福的永恒轮回说却依然是一种“信仰”,一种对狄奥尼索斯酒神精神的宗教性崇拜,这又表明尼采和克尔凯郭尔一样,其理论都是欧洲思想传统下的产物。他们具有同样的问题意识,都试图重建新的信仰和新的道德以克服现代虚无主义,虽然方案和道路各自不同,但他们都追求永恒与时间的和解,使人的存在获得永恒性意义的支撑,在这方面他们却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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