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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辛弃疾咏春词中一本万殊的愁怨之情

2019-03-11冯锴奇

文学教育 2019年2期
关键词:咏春比兴辛弃疾

内容摘要:辛弃疾作为南宋词坛第一人,其艺术成就前贤有详尽的论述,但多数研究视野依旧集中在其豪放词的创作中,有意无意忽略其婉约风格词作的艺术价值。本文拟从辛弃疾咏春词中的“愁怨”之情出发,分析其具体内涵,并探究背后存在的一本万殊的基本情感抒发形式,以及咏春词中展现词人的生命力量。

关键词:辛弃疾 咏春 愁怨 比兴

一.风格多样的辛词

辛弃疾作为南宋词坛中的巨擘,其创作成就之高,后世影响力之大,早有公认。词学大家夏承焘先生评价说:“其突起为深陵奥谷、为高江急峡,若昌黎之为诗者,稼轩也”。[1]他将辛弃疾比作诗坛中的韩愈,足见其在词坛之中的“屹然别立一宗”的地位。

今人提及辛词多以豪放词冠名,但事实上辛弃疾的风格不是仅用“豪放”就能简单概括的。辛词的创作内容包罗万象,风格复杂多变。早在南宋,词人刘克庄在《辛稼轩集序》就评价:“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同样后世论者邹祗谟也有评论:“间作妩媚语。”历来辛词的多样性就被多数评论家承认。

研究辛词也应该关注其词作中“委婉清丽”、的内容,其中伤春词、咏春词又成为其“间作妩媚语”的重要组成。探究其“咏春词”的艺术特色,及其背后折射出作者的情感态度、人生理想追求,对辛弃疾多样风格的解读把握有着一定意义。

叶嘉莹先生论辛弃疾词时,曾借用了西方文学理论批评的观点[2]认为其创作存在一种基本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基本形态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其情感抒发的“一本万殊”。借此理论,研究辛弃疾咏春词便不应局限于他单一的情感抒发,更应该综合把握寻出本来,寻找出词作背后存在的词人生命力量的展现,也正是其“一本万殊”特质的根源所在。

二.咏春词中愁怨之情的具体内涵

咏春主题向来是词作之中的重要主题,钟嵘在《诗品序》中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诗家的情绪往往跟随着季节更替而变化,词人也不例外。咏春词作中伤春之情便是这类词作主流感情基调。五代花间体以降,伤春词多作绮语,无论是词作中浓郁的个人真挚情感,还是“双重性别”、“双重语境”[3]下的言外之意,其主要情感还是“儿女之情”、“个人愁闷之情”。这类情感普遍存在于词作之中,但在稼轩词“愁怨”的内涵却丰富异常。

邓广铭先生考证稼轩存词共计629首,排开有争议的至少620多首,其中咏春词大约在40首左右[4],其中在词题中明确指出“春”的有19首之多[5],①此外还有十数首咏花词,就词中提到“春”字更多达数百处。稼轩的咏春词从数量上看是十分可观的,且质量较佳,名篇众多,如《摸鱼儿·更能消》、《祝英台近·晚春》等。

如此众多的词篇中,应该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笔者认为是情感的内在一致性。这种情感的一致性,体现在词中的就是“愁”与“怨”。整体上看40多篇咏春题材的词作,几乎每一篇都有“愁”与“怨”,如:《祝英台近·晚春》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满江红》中“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摸鱼儿》中“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等。②足见愁怨之情贯穿多数咏春词始终。

因辛弃疾词风多样,其愁怨之情也不当只是简单的伤春送春,儿女情长。他的愁怨之情是多层次的且丰富而具体的,绝非扁平单一的。从盼春、迎春、送春、怨春一系列的情感流变,最终又都归到“愁怨”之中。这样的“愁怨”有多种内涵,且情感内里之间又相互联系。

第一重便是抒客居他乡的故国之思。游子思乡是“春愁”之中的典型的情感寄寓,稼轩也概莫能外,稼轩作为南宋朝廷之中的归正人,一生与世龃龉。其于南归后第一个立春写下的《汉宫春 立春日》,将其思归之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词中“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句,用“塞雁”典最能寄寓词人思乡愁思,塞雁尚能归,人何时能回归故土?当然辛弃疾的故土,绝不是金朝统治下满目疮痍的故国,而是北宋故地,大宋故土。词中“西园”一典,为北宋琼林苑,依旧写故国之思,词人唯有梦中化为燕子才能回到魂牵梦繞的故土。从归正以后,辛弃疾对故国的思念就没有停止过,这也是其早期词作中最浓烈的感情,无论是“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满江红 点火樱桃)还是“尺素始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满江红 家住江南);“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菩萨蛮 郁孤台下),无一不在写其感怀身世,思乡怀土之情,而这种思念故国之情恰是支撑他一生谋求收复故土的重要精神支柱。

第二重是抒忠君爱国忧患之愁。辛弃疾年轻时便有报国之志,在山东就参加过耿京起义的队伍反抗金朝暴政,后叛徒张安国出卖起义队伍,稼轩又于万军中斩张首级,献给南宋朝廷。忠君爱国是有宋一代乃至于整个封建时代士大夫的情结,正如苏轼言及老杜“一饭未尝忘君”,范仲淹《岳阳楼记》写“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士大夫的忠爱缠绵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时代强音。在南宋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朝廷中,辛弃疾的忠爱就更加展现无疑,且其忧患之思尤为突出,也是咏春词中“愁情”的主要内容。

其《满江红·暮春》中有一句:“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据考此词作于南宋北伐符离战败后,其中“风雨”,“狼藉”也恰指宋军惨败情状。稼轩用寻常送春词之中的“风雨”暗指国家命运的“风雨”,写尽对这个“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偏安朝廷前途命运的担忧,这是前人咏春词中未曾表现的。

其咏春词中最直白表达这样情感的词当属《摸鱼儿》,全词中多用比兴寄寓,用诸典故,诉尽忧思,最后一句“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更是大胆直露地表达了对于南宋朝廷的忧思。南宋朝廷外有强敌,内有奸臣,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仿佛就在这雾霭缭绕的烟柳中,如斜阳般冉冉下沉了。正是因为对国家爱得深远,稼轩才忧得如此真切。而这真切忧思,却引来“寿皇不悦”,也是词人之悲了。

第三重便是抒个人壮志难酬、蹉跎岁月的幽怨之情。辛弃疾的一生都致力于收复故土中原,他有过人的才略,献上过《美芹十论》、《九议》这样的战略理论,也有惊人的武力,可于万军中擒敌。稼轩人生的起点就是常人难越的高峰,少年时便意气风发,然而也正是因为才气过人,为他南归后政治生涯带来不幸。归正人的特殊身份以及恃才傲物的性格特点,注定了他不得被重用,即使是在地方上建飞虎队,仍不免要受到皇帝的金牌节制,更不必说是其后的贬谪闲居。稼轩怀抱一腔报国的热忱,却只换来“君恩未许,此意徘徊”,终身不得重用,在岁月蹉跎中老去,故在咏春词之中也必表露出这种欲报国而不能,空叹年华老去,如“楚臣去境、汉妾辞宫”般的幽怨之愁。

其词《蝶恋花 戊申元日立春席间作》中“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玉楼春》中“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定风波 赋杜鹃花》中“毕竟花开谁作主。记取。大都花属惜花人”均表现此类情感。

南宋词人刘阵对于稼轩词中此类愁情有过精妙的概括:“想花神清梦,徘徊南土。稼轩愁绝,惜花还胜儿女”。稼轩写惜花,写风雨无情,写花期不定,绝不是杨万里即景式的写法,体察事物后去抒发一种偶然产生的情感[6]。稼轩要借“风雨”、“落花”这些常见内容,用一种常见伤春的类型化写作的方式,去吐露自己不得重用的愤懑,这一点是继承了《离骚》以来香草美人的自喻,感叹“众芳芜秽,美人迟暮”。辛弃疾渴望表达自己的理想志向,又害怕被小人进谗言,更有一层君心难测,“从来天意高难问”的隐隐忧虑,而在这样的环境中也就势必造成了其咏春词中曲折幽怨的调子。用传统的词学评论看,稼轩咏春词中确有“离骚初服之意”。这是词中常见的情感表达方式,意在言外,也正是“词之言长”所在。

三.“愁情”背后生命力量的体现

叶嘉莹先生在论辛弃疾词时提到:辛弃疾词中有着生命中之志意与理念的本体体现。[7]叶先生论到最伟大的作家是用生命的志意与理念在写诗,屈原、陶渊明、杜甫等人的诗概莫能外,词之一道,只有辛弃疾一人可以称得上是用自己生命志意与理念在写词。此处叶先生谈及的志意不仅涉及到稼轩词理想志向层面的内涵,更体察出其生命的本质力量,这样的力量不仅局限于理想表达更应该是词人本身的精神世界的投射。

自古以来,客居他乡、壮志难酬又忠君爱国的仁人志士不在少数,他们的诗歌词赋中都会有“愁怨”,但是只有辛弃疾能“别立一宗”。尽管这其中有诸多原因,正如叶嘉莹先生指出的:只有辛弃疾能够在词作之中表现出自己的志意理想、并用一生去践行,且在辛词体现出一种生命本身存在的巨大精神力量,这才是辛词“别立”的根本。

这种志意与理想的书写体现在咏春词中就能高下立判了。宋祁《木兰花》中名句“绿杨烟外晓寒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确是咏春名句,但就词学而言他的贡献也就这一句。整句着眼“闹”字上,这是一种语言形式的贡献,表现形式的创新,而词中剩下内容仅仅是表达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思想,平庸至极。因此也就只有这一句广为流传,而无法整篇流传。

这样的词在文学史上是不缺少的,自《花间集》以来就有,这样精巧的句子,在五代词人作品中也是能够找到不少,如冯延巳的《谒金门》中:“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后世词作中也有大量这样的好句涌现,如史达祖的《双双燕》:“飘然快拂花哨,翠尾分开红影”。总而言之,这样的词只是说眼前景,抒当下情,武断一些说此类书写是可再现复制的,即使宋祁没有写下“红杏枝头春意闹”,也许有其他更多后世词人会写出类似的句子,这样的句子尽管是省力而聪明的但是很少是真正能够打动人心。

而辛弃疾的写作完全不同。他的咏春词固然存在所谓的“妩媚之语”,因女性化的口吻是词从诞生之初就有的胎记,尤其是伤春之作更是难免,纵然是辛弃疾这样的“词中之龙”也不能跳出这种窠臼。辛弃疾的伟大就在于在这样的“女性化”传统中,形成其情感抒发的基本形态,正是其生命志意理想以及背后生命力量的展现。

叶嘉莹先生说辛词的创作是“一本万殊”的,而其“怨”春词中的绝大多数佳作正是体现出如此意志。前辈大家夏承焘先生对《摸鱼儿·更能消》有这样评语“肝肠似火,色貌如花”[8],此八字可以概括出辛词中多数咏春词的情感基调,写花、写风雨、写莺歌燕舞,写的都是自己收复故土的理想信念、国仇家恨的深切忧虑、报国无门的痛惜无奈、蹉跎岁月的痛心疾首。这样的情感是这是交织的,越是伟大的词人,其情感也越是复杂与交织。稼轩怀念故国就必然忠爱,怀才不遇又必想到身世命运凄然,国家前途堪忧但却又报国无门又不免迷茫兴叹,迷茫之中又必带有个人感伤。这正是稼轩咏春词不同于一般的伤春之作魅力所在,这是一种回环的又是上升的情感,从个人到君王再到家国,情感层层上升、纡徐连绵,最终形成一种欲罢而不能、欲说还休的情感抒发方式。

稼轩词有这样抒情的基本形态也反应了其生命志意的本质,叶嘉莹先生认为是:两种相互冲击的力量结合而成,一是他本人奋发向上的意志,一是来自于外界的向下的打击压抑,在稼轩词中的两股力量是交错着的[9]。前文笔者将其上升为一种生命力量的展现,借用一个美学上的概念,即悲剧精神。这一概念源自于西方哲人亚理士多德,简而言之可概括为:矛盾中主体的反抗精神,是人的伟大价值,也是对人性之美、生命之美以及自由意志的讴歌与赞颂。正如西方悲剧美学的英雄,辛弃疾自身的经历就极具有悲剧性。

辛弃疾是豪杰,自然也就有优于常人的特点,但他却因为性格中某种“过失”而受到不该有的惩罚。尽管辛弃疾遭受毁灭,但是他的理想抱负的确是受到打压,唯有如此其词作中的崇高与悲壮才让人心灵得到净化。他人生的崇高性也就体现在面对这种痛苦的方式,用一种内在的向上的力量去抗争,尽管可能是曲折的,但其昂扬的本质让人振奋,体现在其词作中那种“欲飛还敛”的生命力量便有了极高的审美价值。

用恩格斯的悲剧观去体察辛弃疾的悲剧性便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之间的冲突。辛弃疾所处的时代是动乱的,纵使他是天纵英才,但是在南宋小朝廷苟且偷生以及外有强敌的大背景下,也是无法实现个人理想抱负的,只能被打压。这样的悲剧还是社会历史造成的,而辛弃疾的个人性格之中内在的向上精神又试图冲破这样的阻碍,且将这样的矛盾冲突在自己的创作意识之中显现了出来,方才形成了其“一本万殊”的愁怨,也就屹立在文学的高峰之上。

四.结语

辛词数量众多,咏春词数量可观,历来论者都认为“咏春词”正是其词作中“妩媚”表现。而笔者认为这些词作与其他的“豪放”词中有共同性,即反抗与斗争。面对于外界的打压辛弃疾始终用一种向上的意志与之斗争,他的词作中始终存在勃发的生命力量。尽管他的这种抗争不是明面上的,甚至有时候可能存在着某种消极情绪在内,但是就其词的总体思想抒发以及写作而言,他的这种勃发性与向上性,是贯穿始终的。也正是如此,辛词才有了与大声镗鞳看似不相容的,委婉曲折、含蓄蕴藉,也正是辛词独有的审美特质。

参考文献

[1]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2]叶嘉莹.从一首水龙吟看辛弃疾词一本万殊之特质[J].文史杂志,1986.

[3]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M].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4]严迪昌.论辛弃疾的“咏春”词[C] 首届辛弃疾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87.

[5]刘静.试论稼轩的咏春情结与咏春词[C]上饶古文化科技开发研究所,2007.

[6]叶嘉莹.南宋名家词选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7]叶嘉莹.论辛弃疾词[J].文史哲,1987,(4).

[8]夏承焘.唐宋词鉴赏[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

[9]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注 释

①因咏春词的概念很宽泛,故笔者未曾将咏花词纳入数据。

②文中所引词均来自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1。

(作者介绍:冯锴奇,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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