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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提灯

2019-03-07沙爽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海胆人类

沙爽

装盘之前,它已经被打开了。壳体上凿出椭圆形的一块,周围林立的黑色棘刺也清理掉了一部分。但是奇怪,这只残缺的海胆看上去并未因此发生大的改变,仿佛与活着时并无二致——为什么如此?

想了又想,我明白了。被咬掉一口的苹果标识并未就此变成一只梨子——由于外观上明确的对称性,海胆缺失的局部在观者的下意识中得到了弥补。对称屏蔽了另外的可能,将答案限定于唯一,限定于最小的范畴。平衡。稳固。安全。对称的双翅俘获了气流,对称的眼睛和视域生成了美感。而维纳斯的断臂是另外的案例,灵动的双臂衍生出无限可能,让人类的想象力为之束手。

这只海胆,它看上去像是武侠小说里铁蒺藜之类的神秘暗器。来自中世纪的铁,深黑,沉重,喑哑,仿佛生来便与死亡签下密约。天花板上的吊灯宛如一只硕大的复眼,橘黄色的光线倾斜着穿过海胆椭圆形洞口的边缘,隐约照亮了幽暗的内壁。盘曲的消化道业已清除净尽,只留下可供食用的生殖腺,也就是卵。这些卵将在夏季成熟,像五枚金黄色的饱满花瓣,在海胆的体内灿然盛开。但眼下正值暮春,卵粒大约只及成熟时的一半,与作料混合成色泽昏黑的一团。

必须承认,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一直不知道海胆是可以吃的——它看上去如此坚不可摧,层层叠叠的铁甲,宛如一座实心的城池。这样的一身披挂,集中了人类关于自卫和攻击的种种幻想,从中世纪一直延续到后现代的钢铁侠。出于下意识的自保策略,面对剑拔弩张的生物,人类避免去垂涎它的肉体。而事实是,愤怒的箭弩消耗了生命的能量,海胆天生就没有丰美的肌肉和脂肪。早些年间,在故乡的海滨,当潮水退却,被海浪抛在沙滩上的众多弃物之中,有一种常见的海胆,外形和尺寸都与马粪类似,遍布周身的毛刺又短又硬,如同支棱在马粪表面未及消化的草茎。如果有孩童俯身试图拾起它们,马上会被旁边的大人高声喝住:“别碰——!有毒!”

对危险的认知往往来自直觉。或者说,来自祖先们镌刻经验的DNA——很多海胆的棘刺是有毒的。这些棘刺多数中空,基部的凹陷嵌入壳体的突起之内,可以向着任意方向转动。顶端的毒囊分泌黏液,足以麻醉或杀死一些小型动物。如果有人不幸被其刺伤,皮肤上如同被蜂针蜇中,伤口周围很快出现水肿性红斑,剧痛和烧灼感将持续数个小时。而中空的棘剌极易脆裂,刺端残留在伤口之中,形成质感坚硬的肉芽肿。如果被刺伤的是手指,还可能诱发指关节滑膜炎,让手指无法自如活动。如果伤者是孩童,或者体质偏弱,则可能出现血压下降、心悸、呼吸困难,甚至全身瘫痪和死亡。

与蛇类及蕈类相似,有毒的海胆往往色泽美艳。它们尤其擅长利用对比色彩,将黑色或者白色同其他任意色彩拼接,以制造强烈的视觉效果。有一种环刺棘海胆,其棘刺分粗棘和细棘两种,粗棘饰有黑白相间的环纹,也有绿、褐、紫、赤红或粉色的横带。红褐色的细棘杂生于粗棘之间,尖端的倒钩暗藏毒液。而未成年的环刺棘海胆更为张扬,细棘上遍布白色和绿色的彩带,霓虹一般,仿佛从夜的深渊里进出光来。另一种白棘三列海胆,乍看宛如一颗密布细刺的彩色糖球,刺以纯白色为主,中间夹杂着明丽的橙色、绿色和粉红,深紫色的壳体自棘剌间的纵向裂隙露出。这些看起来又呆又萌的小刺球,分泌的毒液可以溶解牛、羊、鱼和人类的血红细胞,引起寒战、发热、头痛、呕吐,严重者会引发肾衰竭。至于石笔海胆,外形很像一只笔插,周身洋溢现代派的简约风格。其棘刺长短不一,每一支都粗壮如钢笔,笔的下半部分呈浅褐或灰褐色,上半部分为红、白或紫黑,尖端有的呈三棱形,有的如鸭嘴般扁平,通常装饰着两三圈白褐相间的环带。石笔海胆的棘刺虽然有毒,中医却恰恰利用其毒性入药,以毒攻毒。将棘刺洗净,和醋,晒干后研成粉末,吹入耳中,可治疗中耳炎症。

刺是弱者的武器。老虎、狮子和大象何须长出自卫的棘刺?慢吞吞的豪猪和胆怯的刺猬才需要如此。和陆地上的有刺族一样,海胆们行动缓慢,笨拙的管足也难以胜任长途跋涉。多数时间,它们喜欢在自己的蜗居里宅着—在珊瑚墙基或礁岩的缝隙间挖一个刚好容身的浅穴,身体的下半部分嵌入其中,一如我们将自己嵌入写字楼间的某个格子。背上的长刺竖起,假想中的防御之门就此闭合。如果没有意外,海胆的大半生将在此间度过。而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作为武器的一种,毒,指向外界又反弹回自身,成为生命中的某种不安定因素。携毒者对自身的杀伤力是否持有明确认知?甚至,它们的身体里是否藏着一个小小的量器,以根据对手的轻重量级而精确增减施毒的剂量?毒,是否类似于权力与酒精,使占有者恍惚中膨大了自身的体积?而作为人类,倘若机缘巧合,我们是否乐于让自己怀揣毒液,就此与柔弱的同类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相比于有毒的同类,无毒海胆的日常表现更为慵懒,有的还把海藻之类的赘物披挂上身,假装自己是一块无生命的石头,在暗流的裹挟下缓慢移动。只要生存尚可维持,它们每天行动的距离不会超过十厘米。只有当食物匮乏,这些刺球才不得不长途奔波,将觅食之路扩展到半米——或许,与人类一样,海胆的懒惰旨在掩饰内心的卑怯?

从古生代开始,深浓的夜色之下,这些羞怯的生物深居简出,固执地持守它们隐士般的生活。上帝赋予某些夜行者杰出的视力,而另外的一部分,比如海胆,甚至没有进化出真正的眼睛。但一种生物能够从千万年前活到如今,一个重要的前提或许就是:对周遭的世界提炼出清楚的认知。敏锐的神经感受器遍布全身,海胆以自己的方式“看见”世界。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当光线更改,是否水流将光影转化为触觉,传达给海胆的神经元?而如果不能辨别色彩,海胆何以长出艳丽的棘刺?在人类这儿,由于视力的强弱以及视网膜细胞的成像差异,同一片景物在每个人眼中都是不同的。也就是说,即使具备优秀的共情能力,我们仍无法想象他者眼中的世界。

除了海獭,海胆的天敌主要是……人类。

为什么我们如此迷恋海胆刺身?这些饱满的金黄色籽粒,鲜咸、微腥,一种物化了的幻觉,像星辰自大海深处升起。从舌尖到喉管,海膽刺身柔滑的质感内部,是丰美的蛋白质、核黄素、卵磷脂、硫胺素与脂肪酸。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隐秘的经验,暗暗流转于一小部分食客之间——因为能够促使神经兴奋,他们确信海胆兼具催情功能。而更科学的表述是:海胆的卵中含有一种化合物,其成分与大麻中引起神经快感的化学物质极为相似。以此为始点,科学家们尝试将海胆中的大麻素与大麻中的四氢大麻酚的优点相互融合,研制出一种效果更强也更为持久的复合药剂,应用于临床止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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