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秘密与谎言(中篇小说)

2019-03-07焦冲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志远小姨女儿

焦冲

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后,妈妈便表示放弃治疗,只想回老家等待死神把她带往另一个世界。就像很多孝顺的儿女那样,郝娜自然劝说几句,让她不用担心治疗费,大不了可以朝爸爸要。妈妈不屑地撇撇嘴,扭头不语,像是在和谁置气,半晌她才说如此决定并非因为钱,当然也有这个顾虑,但主要还是不想把最后的时光耗在医院中。她讨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讨厌每个病人呼出的酸腐气息,讨厌惨白的墙面和医生的面无表情,这些都让她觉得宛若置身地狱。医生也坦言化疗毫无意义,如果儿女非要尽孝求得心灵上的慰藉则另当别论,但也只是浪费钱做个好看而已,还不如尊重病人,让她了却一些未完成的夙愿。

既然如此,郝娜便没再多费唇舌。走出医院,白晃晃的秋阳落在妈妈身上,像是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已过中午,郝娜便道,吃了饭再回去吧。妈妈驻足,抬头望着变黄的树叶,半晌才道,行。随后,她们进了附近商场里的美食城。找好位置,郝娜到摊点上取了几样小炒、米饭和鸡蛋汤。坐下后,吃了两口菜,妈妈突然道,为什么要让我得这种病?我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郝娜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伸手摸着妈妈的手,可后者的手不自然地动了动,旋即抽离。像是意识到不该在女儿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妈妈迅速收起感伤,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强装镇静道,吃饭吧,吃完你就回去。

我得把您送回家,再陪您待几天。郝娜早已做好打算。

用不着,还没到那份儿上,你还得接送可寒上下学,给吴志远和你闺女做饭。

吴志远是郝娜的老公,可寒是他们的女儿,正上二年級。郝娜道,志远很少在家,我让婆婆照顾可寒几天就行。说着,她给婆婆打了电话,只说可寒的姥姥病了,需要照顾。

妈妈想制止,但没有打断郝娜和婆婆通话,单等她挂了电话才问,你婆婆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让她干点活也累不着,不然她也不会在家待着,不是跳舞就是去爬山。

我精神还可以,用不着你伺候。

确实,除了间歇性腹痛、轻微的恶心呕吐和皮肤眼睛发黄,妈妈暂无其他不适。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郝娜担心她想不开做傻事。虽然妈妈一向独立自主,不允许外人插手她的私事,可到底生死攸关,她不可能不受到打击,还是需要人开解,陪她说说话。不管从实际情况还是亲情道义上来讲,作为妈妈唯一的孩子,郝娜责无旁贷。

她没再说什么,像注视做了错事而又羞于承认错误的女儿那样盯着妈妈,后者终于妥协,叹了口气道,好吧,随便你。

妈妈吃了半碗饭,喝了几口汤,便放下碗筷道,还没我做的对味儿。

郝娜不语,也没了胃口,但还是硬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志远经常不在家?

他得忙生意,北京和厂子之间两头跑。郝娜道。

刚嫁给吴志远那会儿,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后来嫌赚得少,又闷得慌,便辞职开起了饲料厂。生意算得上成功,两年多便捞回本钱,接下来一直发展稳定,盈余逐渐增加。

那你可要注意点,小心他在外面乱搞。妈妈嘱咐道。

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郝娜不愿跟妈妈多谈自己的家事,仿佛对方无权过问。

哼,男人都一个德性。妈妈不以为然。

妈妈这么说是因为爸爸,在父母已经五十多岁时,爸爸突然跟妈妈离了婚,让她成为老家附近第一个高龄弃妇。妈妈被彻底伤透了心,从此一竿子打翻一船男人,认为只要是男人就花心,不管多大年纪,一旦有了经济实力就会不管不顾地吃嫩草采野花。

爸爸提出离婚,郝娜并没有过于惊讶。她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妈妈也有责任。和妈妈相处不容易,纵然使出万般柔情,也很难走进她心里。她们之间似乎天生便存在着隔膜,不能像大多数普通母女那样亲密无间。且不说拉手拥抱这些肢体接触,单是直视彼此的眼睛她们竟然都做不到。互相逃避躲闪,仿佛对方的眼睛里藏满了无尽的荒凉和猜疑,仿佛有个人是美杜莎的化身,一旦目光相遇,就会将对方石化。郝娜从不奢求和她促膝长谈,她甚至怀疑过自己不是亲生的。像很多小孩那样,她也曾问过妈妈自己从哪里来的,妈妈没有说她是捡的,也没有从科学角度去解释,只说了一句粗鄙的话——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就是这样,一点情趣都没有。

相较于妈妈,郝娜和爸爸更为亲密。妈妈不想给她买的东西不想陪她去的地方,只要爸爸有空,就会买给她,带着她去玩。每当妈妈数落爸爸惯坏她时,爸爸便嬉皮笑脸,像无赖一样企图蒙混过关。郝娜和妈妈闹别扭时,爸爸会开导她,疏解她的委屈。他说你妈就那个性子,让郝娜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多包容些。别人家是两个大人哄着孩子,郝娜家是她和爸爸围着妈妈转。爸爸性情温和,在郝娜的记忆中,他从未发过火,像是没有脾气,因此有什么话她更愿意对他说,但他一年到头在家的时间不多,大多数时候郝娜只能和妈妈相对无言。这么多年来,沉默是母女之间最好的相处之道。

在郝娜上高中之前,爸爸一直做建筑工,后来得到一个老板的赏识,才当了小小的包工头。起初,他做得并不顺利,那些工程轮到他头上基本不是四包也是三包了,每到年关,总有几个人来到他家要工钱。可不过两三年,情况突然好转,有了不小的起色,每个工程都能赚上不少钱。再回家时,爸爸俨然一副大老板派头,开着奥迪,手拿土豪金手机,遇到大人就递烟,碰到小孩则给巧克力,过年时给亲戚家孩子的红包厚得令人咋舌。

刚买上车时,爸爸回家的次数比以前要多,还曾带着郝娜和妈妈到京津地区以及北戴河游玩。但这样的时光没有持续多久,他回家的次数便持续减少,更没有再带着妻女出去游玩。那年春节前夕,他回来一趟,除夕都没过,便回了天津,就是那一次,爸爸提出了离婚。在蓝泉河这一带,离婚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多数是80后90后的年轻一辈,像爸妈这种年逾五十的中老年人闹离婚,几乎没有过。

得知爸爸要离婚,妈妈虽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却也着实折腾纠缠过一阵。爸爸承诺除了家里的一切归妈妈,还会给她足够养老的钱,然后留了—份离婚协议书,让她想通了就签字。妈妈先是不闻不问置之不理,只当他没说过。可爸爸并不催她,只是不再回家,最后还是她按捺不住,给爸爸打电话,声称坚决不离,大不了耗下去。爸爸表示只要分居两年以上他就去起诉,那时肯定能离成。眼见这个办法行不通,妈妈便主动出击,去天津找他,跟他闹。但她并没有得到爸爸真正的住址,不过是在工地上大吵一架。后来,她再去那个工地,工程已竣工,她扑了个空。

第二次从工地回来以后,妈妈便死了心。她对郝娜说,你爸有人了,不然他不会离婚,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郝娜猜测也是因为有了外遇,爸爸忍了妈妈这么多年,到老才想起争取所谓的个人幸福,是金钱给他撑了腰,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泥瓦匠。在这件事上,郝娜没有任何立场,对于妈妈的抱怨她没做回应,那种站在女性和弱者角度的廉价同情话她说不出口。好在妈妈似乎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希求郝娜的反应,她的声音里混杂了沮丧和无奈,还有一贯的置身事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郝娜觉得这是妈妈的自尊在作祟,她不想把自己置于被怜悯的处境,不想听女儿或者任何人说些廉价的言不由衷的废话,所以只能对自己残忍。

离婚后,爸爸就再没回过小村。郝娜生孩子时他也没到场,但给她转了三十万块钱。郝娜不得不承认,爸爸变了,变得只会用钱来表达情感。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个人只要不断跟着社会的脚步前进,不想被社会抛弃,那就会改变,有时是主动,更多的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忘了本心。

自从国道修好以后,从城里到蓝泉河只需一个多小时。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犹如潮水般的唰唰声灌满了车厢。郝娜专心开车,妈妈先是朝窗外看了一会儿,转头时已是闭目养神的状态。郝娜不时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妈妈,猜测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出于不愿交谈而假寐。半个多小时后,车子进入失修的乡间水泥路,既颠簸又狭窄,且摩托电动车自行车农用车私家车轮番上阵,郝娜不得不放慢车速。这时,妈妈才睁开眼,身体前倾,嘱咐道,开慢点。郝娜嗯了一声。妈妈又道,在高庄子超市停一下,家里没菜了。郝娜又嗯了一声。

乡间超市虽不大,各种日用品却应有尽有。妈妈选了蒜薹、青椒、土豆、莜麦菜、茼蒿、橘子、冬枣、葡萄等菜蔬水果,还有鸡翅根和猪肉,看见切好的羊肉片,又称了两斤。郝娜道,我不吃羊肉。妈妈道,你不吃我吃,晚上涮火锅,给你买点肥牛。郝娜没说什么,妈妈去选调料,郝娜拉着购物筐,在卖玩具的货架前驻了足。盒装的芭比娃娃很精致,长睫毛掩盖下的黑眼睛里似乎藏了很多说不出口的心事。盯着她们的眼睛,郝娜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女儿七岁时,祖孙三代逛商场。女儿看上—套芭比娃娃,再也挪不动步子。郝娜看看价格,要一千八百多,当即决定不买。对女儿没好气道,家里的娃娃还少吗?每次玩不了两天就扔一边!女儿却非要不可,任她如何哄劝就是不走,甚至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郝娜知道这是因为妈妈跟着,女儿觉得有人为她撑腰。便道,不走你就自己待着吧!说完,转身欲走。妈妈拉住郝娜道,什么大不了的,我买给她。随即取下那套娃娃塞进女儿怀里,又低声下气哄着女儿。郝娜气道,您这么惯着她,我们以后还怎么管?上次我从她兜里掏出一百块,要拿走,她说是您给的,跟我抢过来,还梗脖子。妈妈不气不急道,你嚷啥嚷?没听说过穷养儿富养女吗?女儿得了娃娃立刻破涕为笑,妈妈摸着女儿的头,忆往昔道,女孩就喜欢娃娃,你小时候也跟我要过,但那时咱家条件不好,就没给你买。她的语气里满是遗憾和愧疚,好像现在买给女儿就等于补偿了童年时的郝娜。郝娜道,没印象。她确实不记得,在她的记忆中,从来没跟妈妈主动要过玩具,妈妈也并没有给她买过。

走吧。妈妈将一堆调料放进购物筐道,想什么呢?

郝娜想要结账,但妈妈坚决不让,她身上没带现金,没来得及扫微信,只好让妈妈付了钱。出了门,妈妈道,用不着你花钱,我还留着钱干吗?迟早都是你的。

快到中秋了,超市门口为此设了海鲜档,除了海鱼海虾花蛤,还有河蟹。妈妈挑了几只河蟹,十几只生蚝,又称了两斤皮皮虾。郝娜想劝她别买那么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起医生说妈妈最多还能活两三个月,那么她想吃什么便尽管吃吧。

将东西放进后备厢,妈妈说,你难得在娘家住几天,不吃点好的怎么行?

原来是给我买的。郝娜觉得心头异样,竟想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古语。

妈妈说得没错,郝娜难得住在娘家,自从婚后,尤其是女儿出生后,她就再没在娘家过夜。逢年过节回来看看,顶多吃上一顿午饭,便折回。年少时,她听过很多亲戚说过闺女是泼出去的水,是替别人养的,当时她既不解又嗤之以鼻,认为自己不会变成那样的人。可成家以后她逐渐深有体会,尽管她还姓郝,但老公和女儿显然才是她的生活重心,不知不觉她已变成了“吴郝氏”。

蓝泉河是村头的一条河,自南向北,全长四十多公里,流经多个村镇。多少年了,这里还是一条土路,每当下雨便泥泞不堪,坡上的白杨树换了一茬又一茬,看起来和最初的那批并无差别。车子拐上土埝后,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郝娜想起小时候在河边放鸭子捉鱼逮蝉蛹的时光。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可一转眼她已当了妈,自己的妈妈行将就木。

每天晚饭后,我都会到河埝上来走走,夏天时乘凉的人很多。妈妈说,还有人跳舞。

和人聊聊天有好处。

我从不去人多的地方,一般往南走,一个人待着自在、舒畅。妈妈道。

那也寂寞啊。郝娜想象着妈妈在夜晚踽踽独行,真的如她所言,充滿了独处的欢愉?那又怎么会得癌呢?她不知从哪儿看到过,说这种病多是因为常年气郁所致。

你以为有人陪着就不孤独吗?妈妈道,万一碰上跟你合不来的,根本不明白你,而且一相处就是几十年,还不是相互折磨,倒不如一个人。

郝娜心想妈妈这话有所指,便问,你说我爸吗?

妈妈没回答,眼睛里放射出坦荡、直率和无所谓的目光,这是郝娜以前没见过的。

到家后,妈妈下车开了大门。这栋二层小楼大约建于十二年前,是蓝泉河附近九个村子里的第一栋。盖好的第二年,郝娜便嫁到了城里。女儿出生时,爸爸给她转的三十万,她用来买了这辆雅阁。进了院中,德牧拼命挣着绳子朝她扑来,她走过去,狗在她身上嗅来嗅去,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她并不经常回家,但这只狗一直记得她,认为她是家里人。

还不到晚饭时间,郝娜将肉放进冰箱。妈妈把其他东西归置好,泡了一壶茶,又拿来葡萄干、南瓜子和几样甜点说,家里就这些零食。郝娜看了一眼,说,您就歇会儿吧。妈妈坐下来,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话。日头虽已西斜,阳光还是照进了少半个房间。在这寂然的下午,只有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响着,记录着清白干净的时间,没有一点喜怒哀乐。

像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郝娜打开电视机,不停换台。从头换到尾,妈妈终于道,这个点没什么好节目,随便哪个都行。妈妈说完,郝娜便停了下来。恰是一部宫斗剧,老嬷嬷告诫新入宫的小主,说长得好看固然能得圣宠,但这只是手段,目的在于尽快诞下龙裔,所谓母凭子贵,即使人老珠黄了也不用担心。看到这儿,郝娜内心苦笑。不禁想起妈妈也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一次是她婚后回门,还有一次是给女儿办满月酒。其实,自从郝娜谈恋爱,妈妈便开始对她灌输这些理念,用她朴拙而强硬的方式,毫无技巧性可言,仿佛那是安身立命的生活技能,掌握的同时还要恪尽职守。

郝娜并不在意,生男生女又不是她能决定的。女儿满月那天,妈妈看准时机,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悄声道,我瞅着你婆婆挺不高兴,那脸拉得老丝瓜一样。不是妈妈敏感,郝娜相信婆婆已经很努力了,几乎穷尽毕生的表演才能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尽管她嘴上说着生丫头省心,不像生个儿子还得拼命赚钱给他买楼房娶媳妇,但她的失望依旧如同新娘子脸上擦的粉那么明显。妈妈后来又说,你别往心里去,过两年再生一胎,反正还年轻。老实说,郝娜没这个打算,便带着几分戏谑道,要还是女孩呢?妈妈怔了怔道,那也只能认了。顿了几秒钟,她稍微和缓地说,也不是非要男孩,好歹是个伴儿。

想起旧事,郝娜哂笑道,看来从古至今都这样,反正我是不生二胎了,放开也不生。

不生就不生,生了也没用。妈妈一改从前的口吻,叹了口气,又道,孩子也大了,你没必要整天在家待着,可以找个事儿干干。

又不是大城市,哪有那么多工作机会?郝娜以现实情况反驳,实际上自从她怀孕后辞了职就再也没有过上班的念头,她已经习惯了当全职家庭主妇,反正也不用她赚钱。

越待越懒。妈妈继续说,自力更生很重要,生活中充满了意外,你现在可以依靠志远,将来怎样谁知道呢?你还不到四十岁,重新打起精神,进入社会还不晚。

以前妈妈可不是这个论调,不知是不是因为病了这些日让她对人生的一些事改变了看法。前前后后一共检查了三四次,最后还是请来了北京的专家,妈妈的病才得以确诊。

我会考虑的。郝娜懒得正面违抗妈妈,更不想与其争执,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媽妈起身,从柜子里拿出薄被子和床单道,趁着还有太阳,先晒晒,晚上盖。

郝娜起身,抱起被子和床单,出门,搭到了晾衣绳上。

回到客厅,妈妈又道,你睡二楼吧,我那屋没有多余的床,两个人睡一张我不习惯。

我去看看。郝娜答应着,上了楼,这正合她的意思,她也不想和妈妈睡同一间房。

这间卧室不知空置了多久,还是她以前住过的那间。即便妈妈是个爱干净爱打扫的人,也禁不起北方的风沙太大,加之窗户年久失修,位移导致缝隙增大,房间里难免落满灰尘。郝娜才一推开门,顿时扰得尘埃们在夕照的光芒中寂寞起舞,仿佛冷宫的迟暮美人终于见到天日,有一种死前最后一舞的雀跃和决绝。她站在窗前发呆片刻,然后才推开窗,找来抹布和墩布,开始打扫。当她把地擦净,又将楼下的一盆鹅掌柴和凤尾竹搬进来后,夕阳已落到了蓝泉河岸的树丛后面。这时,妈妈在楼下叫她,让她帮忙做饭。恍惚间,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刚刚放学,饿着肚子跑进厨房,问妈妈要吃的。

和妈妈相处的这几日倒还算平静,妈妈的性情或许真的变了,但郝娜以前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导致她对妈妈何时变得温和甚至有那么一点亲切竟然无从得知。还有一个可能,毕竟才相处了几天,也许时间一长就会有矛盾。郝娜想回家待两天再过来,但又怕妈妈多心,于是没敢说。前两天,妈妈还曾催她,可这几日却不再提这个茬儿,而且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叫上郝娜,比如遛狗,晚饭后散步,去超市。郝娜隐隐觉得,妈妈是需要她的,或者说需要有人陪。因此,郝娜没再表示要回家,只是每天晚上会跟女儿视频聊天。

蓝泉河这地方比较偏,附近也没什么工厂,环境污染并不严重。在秋夜,一抬头就能看见灿烂的星空,远处一个村子连着一个村子的灯火亦宛如银河般在漆黑中发光。郝娜看着妈妈的身影,问她,您最想去哪里,或是见什么人,我明天带您去。

哪儿都不想去,谁都不想见。

郝娜想了想,还是问道,您想什么时候告诉我爸?

不准告诉他,我警告你。

为什么啊?郝娜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很多离了婚的人就像有着深仇大恨一般。

妈妈道,等我死了一定告诉他,我的葬礼他爱来不来,反正活着时不想见到他。

您就那么恨我爸?

不是恨,离婚就代表没关系了,从前的一切一笔勾销,没有见面的必要。

郝娜想,既然要做得那么绝情,干脆死了也别告诉他。她觉得妈妈想要的其实是那种姿态,说明她始终在意爸爸跟她离婚,她这是在用生命进行挑衅和报复。

还有,等我死了,别给我吹吹打打,也别叫一堆乱七八糟的人来,就安安静静地让我走,把我的骨灰撒在河里,不要埋进祖坟,我已不是他们郝家的人,而且,埋那里也不方便,太远了,再有,一想到地下又黑又湿又冷就害怕,凭什么要说入土为安?我还是喜欢水,天下的水都是相连的,撒在这儿,我就顺水漂流,到处转悠。

啊?您怎么会这么想?妈妈的这个要求让郝娜措手不及。

你就答应我吧,除了你我也不知道求谁。妈妈用一种同谋般的欢快语气渴望地说,仿佛那非常值得期待。

好吧。郝娜道,被妈妈委以重任,让她受宠若惊。她转头看向河面,水面黝黑,安宁,深不可测,散发着茫茫的微光。人活得越久越会去设身处地为别人考虑,生活的辛酸自然会教会我们要理解他人。郝娜想,芸芸众生看似雷同,貌似可以归成几大类,但其实只要用心感受,去发现他们灵魂深处的欲望,就会意识到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都有他之所以是他而不是别人的独特之处。

午后,郝娜往往会趁妈妈午睡时来到楼顶小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北方的燕山余脉,西面的蓝泉河,还有近处变成铁锈色的玉米地。故乡变了不少,房子多了,高了;人少了,老了,死了。也许,某一天这个小村将不复存在,变成城市,建成工厂,高楼大厦,或是一片墓地?生活在上一代那里衰竭,消亡,在新一代身上延续,成长,周而复始。生命的本质,大抵如此吧。几声狗叫,打断郝娜的遐思。她转过身,只见银色大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中年女人。

居高临下看过去,女人头发灰白,松松地扎成一根辫子拖在脑后。细胳膊细腿,小腹凸起,两只乳房犹如没装满的沙袋叠在肚子上。这种两头小中间大的身材明显是拜多年的糖尿病所赐。尽管许久未见,郝娜还是马上认了出来,站在楼上叫了一声“小姨”,并喝止了德牧。难怪德牧如此狂吠,小姨对它而言是个陌生人,从小它就没见过她,狗还未养在家时,小姨和郝娜家曾因为一件事断绝了几年关系。姥爷姥姥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郝娜的妈妈排行老二。小姨嫁到了本村,考虑到照顾起来方便,姥姥和姥爷便在小姨家生活。姥姥去世得早,大概在郝娜刚上学时就没了。姥爷从三十多岁时开始就在镇上当会计,直到退休。

姥爷走得突然,没留下什么话,丧礼等身后事由他的侄子主持,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他将叔叔留下的现金和存折平均分为三份,三个女儿各一份。小妹一家认为这样做不公平,既然老爷子由他们养老,遗产就应该归他们所有或是支配。两个姐姐则认为老爷子跟小妹一家生活时已贴补过他们,比如妹子家盖的大瓦房,妹子的两个儿子上学甚至老大娶媳妇,老爷子都出了不少力,要不然也不会只剩下一万多块钱。因此,这遗产应该平均分一不管多少,争的是一口氣。相持不下,姐妹大吵,最后找来了家族里的长辈以及村干部来解决,到底按照原定计划分了。此后好几年,小妹便不再和两个姐姐走动,甚至有时在集市上碰到也不打招呼。直到大姐生病,去世,小妹和二姐的关系才有所缓和。父母和姐姐都没了,只剩下姐妹俩,已经老了,龃龉和伤痕业已消退,她们又被血脉抓到了一起。

小姨抬头望着郝娜道,你妈呢?

午睡呢,差不多该醒了。郝娜说着,从侧面的钢板楼梯走下来。她想,小姨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否则不会赶得这么巧。小姨家是距离自家最近的亲戚,只隔着蓝泉河,郝娜家在河东,小姨家在河西,骑电动车顶多十分钟的车程。其他亲戚,尤其是爸爸那头的,却离得比较远。一般而言,儿子都和父母生活在同一个村,而爷爷奶奶家则在北边的山里。郝娜稍微长大后,便发现整个村子里只有自己家姓郝。后来,她向爸爸提出疑问,这才弄清楚原来在她两岁时,全家搬到了这个村,之前则和爷爷奶奶同在山里。郝娜问爸爸为什么搬家,爸爸说山里交通不便,机会少,学校教学水平也差。人往高处走,这个说法合情合理。

和小姨在客厅聊家常,得知小姨现在也是个闲人。大儿子早已结婚,孙子今年上二年级,有他妈照顾,用不着奶奶;老二在北京,去年结的婚,还没要孩子,即使有孩子,小姨说估计会请月嫂,暂时也用不着她;小姨夫跟着打井队全国各地到处跑,心野得不行,春节时在家待几天就腻歪。基本上,都是小姨一个人在家,闲了去大儿子家看看,和儿媳妇又没什么可说的,孙子除了上学看电视就是整天抱着个手机,跟奶奶也没什么话。因此,小姨才有空来看姐姐。她问郝娜,你妈情况怎么样了?

听这话,看来小姨有所耳闻,会是从哪里听到的呢?郝娜心里纳闷,便道,暂时没事。

唉。小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谁告诉您的?郝娜直截了当地问。

你妈昨天给我打电话。小姨道。

这时,卧室的门被拉开,妈妈扶着门框道,听着有人说话,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会儿。小姨望着妈妈道,快过来坐。

你去洗点水果。妈妈对郝娜说。

郝娜洗了冬枣、葡萄和南果梨,盛在盘内,端了出来。

才坐下吃了几颗枣,妈妈便道,你一会儿回去吧,总在这儿待着也不是事儿。

对,去吧,你妈这儿别担心,我跟她住几天,有事儿联系你。小姨道。

我回去也没什么事。郝娜道。

回去看看吧,可寒肯定想你了。妈妈道,等我爬不动了你再来。

小姨,你听听,这叫什么话?郝娜道,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我不孝顺呢!

行啦,早点走吧。你还不知道你妈什么样儿。小姨宽容地笑道,天黑了开车不安全。

郝娜收拾好东西,背上包出了门。只有小姨跟了出来,妈妈站在客厅的玻璃门后面看着。妈妈怎么不出来送送我呢?郝娜心里多少有点哀怨。从车库里开车出来,到大门口,小姨站在车窗跟前道,你妈给我打电话,让我陪着她,好让你回去,我听她声音不对劲儿,跟要哭似的,见到她现在这样我就知道她强撑着呢,你放心吧,有我在,她不会有事儿。郝娜道,您也注意点身体,别累着,我过几天再来。小姨道,放心吧,糖尿病没啥的,我带着药呢。

和小姨挥手再见,开出去不远,郝娜从后视镜里看见妈妈走出了门口。又往前走几步才停下,朝着车的方向远远望着。妈妈的身影看起来又小又干瘪,像个纸人,随后越来越小。车子拐了弯,郝娜才敢回头,但什么都没有了,面前变得模糊,眼睛里湿湿的,痒痒的。

在娘家这几天,郝娜和吴志远都有联系,只是微信,发文字或语音,没有视频。她知道他比较忙,怕他接视频不方便。这次回家,她没有告诉他,因为昨天和他联系时,就知道他还得好几天才能回来。认识吴志远,是在郝娜大学毕业后。郝娜就在市里上的大专,学的计算机专业。工作不到一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吴志远。她本来不太想靠相亲这种方式,觉得不够浪漫,可是见到吴志远的第一眼,她就心动了。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长得好,看着就有感觉。而他对她,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不然也不会再次约她。两个人一起吃了七八次饭,看了五六次电影,逛了两三次街,还在矿区塌陷地新建起来的南湖公园划了一次船,关系就此步入正轨。如此这般,相处了一年多,便水到渠成结了婚。

从认识吴志远到结婚,妈妈一直不赞成——对于郝娜的任何事,她从未赞成过。郝娜活在这世上她就不赞成,郝娜有时会这么觉得。妈妈认为像吴志远条件这么好的人看上郝娜不合理。妈妈虽没有直白地表达,但郝娜明白她的潜台词,便道,您就直说呗,说我长得不好看,配不上他。妈妈道,你知道就好,有些话不用明说,我是怕伤了你的自尊。郝娜心想,得了吧,从小您就看不起我,让我受伤害的话说得还少吗?我可不在乎多这一句。然而,说实在的,妈妈的质疑连她自己也纳闷过,她很清楚自己算不上漂亮,只能说不难看。但郝娜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况且这种美事为什么要追问为什么呢?爱情不需要理由。

随后,妈妈又抛出陈腐的观点:帅的男人都花心。郝娜以新时代独立女性的一腔傲气回敬道,我爸帅吗?还不是照样搞外遇!与其都花心,不如找个养眼的。妈妈反对的事,郝娜从小没能力坚持,如今她不想再被控制,即使妈妈说得有道理,她也要跟她对着干。

回想往事,郝娜觉得年轻气盛的自己既好笑又值得佩服,搁现在,她多半会一声不吭。

当然,决定嫁给吴志远,郝娜并非因为和妈妈置气,而是经过相处后的慎重决定。吴志远不抽烟,不喝酒,爱好打羽毛球和游泳,身材保持得很好;他有洁癖,洗衣服洗澡刷牙等清洁工作比郝娜做得还勤快;他性情温和,几乎没发过脾气,甚至没有大声说过话,既温柔又善解人意。除了生活上对郝娜悉心照顾,吴志远还会和她谈心,交流对各种问题的看法,并非为了说服她,只是坦诚沟通,按他的说法是能够更深入地理解彼此。简而言之,吴志远是一个素质高的男人,对老婆非常尊重,不像有的男人只把老婆当成保姆和生孩子的工具。有时候,吴志远对她的呵护让郝娜想起爸爸,爸爸对她的爱护自从她进入青春期后便逐渐减少直至消失,消失得有些莫名其妙,而从妈妈那里基本得不到一丁点温暖。从某种程度而言,吴志远的出现让她感受到了活着的美好,弥补了童年和少女时期的遗憾。

吴志远虽然长得招人爱,可他从不拈花惹草,除了郝娜,一个女性朋友都没有,和他混的多是男性。吴志远喜欢将精力放在生意和家庭上,对床事不怎么上心,郝娜怀疑他是个性冷淡者。刚认识那会儿,两个人的亲热仅限于搂搂抱抱,顶多也就亲亲,还不是热吻,每次他都浅尝辄止。她以为那是他矜持,或自律,不想在婚前发生性行为。可即便婚后,吴志远也不怎么热衷床事,每次不仅草草了事,更要关掉所有的灯,黑漆漆的,半点情调也没有。有了女儿后,这方面更是近乎空白。有时,她甚至觉得他和她做爱只是为了让她怀孕。每个月总有几天,她会被生理欲望搞得疲惫不堪。起初,郝娜会努力压抑自己的欲望,她羞于向他求爱,尽管身体里惊涛骇浪,脸上却淡定从容,仿佛她修炼成了清心寡欲的女菩萨。两个人背对着背躺下,不一会儿他便发出轻微的鼾声,于是她从假寐中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厚实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灯火阑珊。卧室一片漆黑,是盲人的那种黑。郝娜如同深闺弃妇般暗自叹息着,内心的疑问和哀怨犹如一声声悠长的木鱼,从半夜直敲到天明。

有一次,吴志远出去忙了半个多月才回家。都说小别胜新婚,郝娜身体里的躁动全部化成一腔柔情,她做了丰盛的晚餐,三口欢乐融洽地吃完,哄女儿睡了觉之后,她换上了一套性感的蕾丝睡衣,在吴志远面前走来走去,可他完全无视。郝娜不死心,关灯后,翻身爬上他的身体,伸手去摸他,却软趴趴的。他将她的手拿开,又推开她,不耐烦地说,我累了。这次郝娜没有忍,她喘着粗气道,你到底爱不爱我?我们还是不是夫妻?他翻身道,你小点声。她道,我就这么大声,怎么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你知道多久没做了吗?反正在黑暗中,说什么她都不觉得羞耻,只觉得畅快。

眼见不能再睡,吴志远起身,开了床头灯。他轻抚郝娜的后背,从肩到腰,动作细腻温柔,嘴巴贴在她的脖颈处,缓缓吹出热气,然后慢慢地亲吻。她闭上眼睛,想起了两个人之问的诸多浓情蜜意。遂扭过身体,面对着他,对他说,我很想要。他没说什么,只是和她亲吻着,搞得她热情高涨,而他始终不进行下一步,这让郝娜再次泄气,质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低着头,半天才道,没事儿。她问,真没事?他摇摇头,扳起她的脸道,你跟我生活难道就为了床上这点事吗?如果这样,那和长期的卖淫又有什么区别?我觉得,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是要给彼此归属感和安全感,更多的是精神层面上的关照,即使隔得很远,即使什么都不做,还是会想到彼此,而不是为了满足那点动物需求。

吴志远向来不紧不慢,等郝娜将不满发泄得差不多后,他再巧言令色,偷换概念,避重就轻,语重心长。一番话顛来倒去地说,将郝娜磨得渐渐没了脾气,令她自惭形秽,甚至怀疑自己太形而下,庸俗到只在乎肉体上的欢愉,对婚姻生活中的其他高级意趣竟熟视无睹。一时间,她没了主意,不知什么样的性生活才算正常,她和吴志远之间到底谁才有问题。她没有闺蜜,这种事不知能和谁交流,只好憋在心里。尽管一直疙疙瘩瘩,却未再提起。

快进城时,郝娜才发现该加油了,便拐弯,去了经常去的那一家。加满后,她懒得从前面调头,便顺势上了南外环,这条路没怎么走过,稍微有点陌生,边开边注意路标,加之晚高峰的到来,速度明显缓慢得多。在经过一家大型商场的开业庆祝现场时,更是堵了几分钟。就在车子刚刚驶过拥堵区时,郝娜发现与自己隔着三四辆车的前方有一辆熟悉的奥迪。之所以一眼发现,是因为它的颜色和自家那辆一样,官方说法为“探索蓝”,其实就是翠蓝色。当初吴志远选这个颜色时,好几个人都认为太靓,不适合男人开,可他决定的事,别人改变不了。郝娜心想,还真有和老公品味差不多的人。可再多看几眼,尤其当她看到车牌后,不禁吃了一惊一不是别人的车,正是吴志远那辆。

他怎么在这儿?昨天还说过几天才回家,难道临时改了主意?还是事情办完了?一连串疑问气泡般冒上心头,她下意识拿出手机,从通讯记录找到“老公”时,忽然停止动作,转而打开微信。她本想给他个惊喜,问问他在哪里,等他说了以后,她再告诉他自己就在他后面。可是当她发问以后,得到了吴志远的语音回复却是:我还在北京忙着呢,你呢?

他竟然骗我!难道车里不是他?是别人开他的车去厂里?不对啊,工厂在郊区,去那里根本不用进城。再说,吴志远的私人物品很少让别人使用,这辆车更是他的宝贝,相当于他的私人空间,而且厂子里有一辆丰田商务车。他为什么要骗我?郝娜思忖着,悄悄跟着奥迪,并回复吴志远,我还在我妈这儿,等你忙完了再聊。

大概跟踪了二十多分钟,吴志远的奥迪驶入了本市五星级酒店GW的停车场。奥迪停下后,郝娜的雅阁也熄了火,她暂时没有下车,只是暗中观察。过了有几分钟,奥迪的车门才被打开,从右边下来一个穿着时尚的男人,郝娜仔细分辨一番,认出是经常和吴志远一起打羽毛球的小苏,具体姓名她不记得了。难道这两人去打球了?正狐疑,吴志远从左边车门下来。小苏绕过车头,与吴志远会合,两人相视一笑,接着手牵手朝电梯口走去。两个人的牵手动作从郝娜这个角度看过去非常真切,像影视剧里的特写镜头,两只手牵得娴熟而热烈,可见已不是第一次。郝娜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溺水的人,耳朵里瞬间灌满了水,眼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她才缓过神儿来,旋即下车。血像反酸的胃液不断上涌,郝娜努力压制着,告诉自己先不要冲动。他从未见过吴志远如此快乐,脸上的笑容既开怀又带着几分娇羞,仿佛即将步入礼堂的新娘。此刻,停车场里似乎没有其他人,即使有,郝娜也不可能注意到。而吴志远和小苏更是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等电梯时,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这使得郝娜再也忍不下去,她从—根柱子后面出来,风风火火跑到跟前。两个男人皆被吓到,呆呆地看着她,而她扬起手便给了吴志远一个耳光。啪!很是响亮。随后,她指着他的脸道,你……她的下巴抖得像筛糠,“你”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这个骗子!

说完,郝娜回头便走,仿佛她偷了人,无地自容似的。吴志远追上来,试图拦下她,她吼道,别跟着我!我不想见到你,你什么都不用解释,我都看见了,你把我当傻子,当傻子耍得团团转!说到最后,她带了哭腔,几近崩溃,眼泪瞬间披了满脸,仿佛此刻她是全天下最委屈的人。她跑向车,拉开车门,吴志远跟上来,扒着车门道,你自己先冷静一下,回头咱们再谈,只求你别告诉任何人。郝娜道,放手!他只得放手。她钻进车里,并不看他,抽出纸巾擦擦泪水和鼻涕。他又央求道,行吗?她道,我是那种长舌妇吗?他讪讪地,放手。关上车门,发动车子,她边哭边开,漫无目的地开着,开着,开进了黄昏。

接到女儿的电话时,郝娜已稍微冷静下来。可是她不想回家,她知道吴志远肯定没在家,但一回到曾经自认为的“爱巢”,便觉得讽刺。原来他演了这么多年戏,他根本不可能爱上我,还利用我为他生了孩子!难怪他不愿意和我做爱,不和我亲密,还美其名曰心灵相通——去他妈的心心相印吧!她越想越气,恨自己被他的外貌遮蔽了双眼,竟然没有怀疑过他。据今日的情形来看,吴志远和小苏早已不是一年半载,她记得小苏还曾参加过他们的婚礼,想必这两个人的关系比她和吴志远还要早,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第三者。哎,自己也太傻太不够敏感了,如今仔细回想,其实有许多蛛丝马迹可循。对于这个群体,她并非一无所知:不论是从网上新闻、小说电影还是现实世界,都能获知一二。她知道国外的那些大游行,知道很多国家此类婚姻早已合法化,知道很多名人也是这样的人,可她从没想到自己的老公会是个不喜欢女人的男人,而她竟然成了“同妻”。以前她对这个群体有几分洞若观火的同情,但从未想到这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她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可她又明白唯有这个答案才是最合理的解释,它能解释以往她心底的所有疑问。

女儿在婆婆家,她不想跟婆婆多说话,怕控制不住说漏了嘴。聊了几句妈妈的病情,婆婆又问她志远什么时候回。郝娜道,还得几天,我先回去了,今天有点累。婆婆说,行吧。拿上女儿的书包等东西,下了楼。上车后,郝娜问,可寒,你想去看姥姥吗?女儿道,想啊,明天是周六,明天去吗?郝娜道,现在就去,咱们去姥姥家住两天。女儿兴奋道,好啊好啊!郝娜道,你姥姥生病了,到那里不要太闹。女儿道,姥姥会死吗?果然是童言无忌,现在的孩子都是鬼精灵,根本骗不了他们,郝娜只好道,会的,人都会死。

路过肯德基时,女儿想要打包薯条车上吃。郝娜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便进了店,给女儿要了圣代和薯条,自己要了套餐。平时她基本不让女儿吃快餐,今天顾不上许多。油炸的香气闻着诱人,吃多了便觉得油腻,但郝娜还是硬把整个汉堡都吃了下去,像是要抵挡内心的烦躁。女儿吃得很满足,直说,妈妈真好。郝娜心中哀叹,便问,你愿意和妈妈还是和爸爸在一起?女儿警觉而困惑地注视着她道,你们要离婚吗?郝娜忙道,没有的事,别胡说。女儿道,电视剧里爸爸妈妈要离婚了才会这么问孩子。郝娜道,我就想知道在你心里爸爸妈妈谁更重要。女儿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方道,差不多吧,离了谁都不行。郝娜点头,心想就算为了孩子也不能离婚。可是“为了孩子”更多的时候不过是父母的一厢情愿和别有用心的借口吧?孩子也许会在乎那种欢乐的家庭氛围,可夫妻不和睦,孩子不可能感受不到,肯定会受到影响,那还能健康成长吗?为什么要想这些?难道她真想离婚?郝娜扪心自问,她自己也搞不清,目前她只想逃避。

尽管妈妈为外孙女的到来而欣喜,却对郝娜这么晚还要过来感到狐疑,但她没有问什么,只是用目光在郝娜脸上探寻一遭。后者假装自若,稍微低下眼睑,并不刻意躲避,她心想幸好自己提前用湿巾擦去了泪痕,不然肯定会被妈妈看穿。临睡前,郝娜收到了吴志远的微信,她不想看,随后关了机。

次日,郝娜带着妈妈、女儿和小姨去赶集。这个集市有些年头了,郝娜从小就常跟着妈妈来,夏天时买冰棍,冬天吃冰糖葫芦。如今超市商场太多,赶集的人少了许多。那些地摊货对郝娜和女儿而言明显没有吸引力,只是在家禽摊位旁,女儿对着小猫小狗小羊鸡鸭鹅鸽子兔子等看了半日。妈妈倒饶有兴致,碰碰那,摸摸这,兴奋得像是第一次来赶集。在卖服装的摊前,妈妈想买件羊毛衫,说天冷了穿。郝娜让她去里面挑,还可以试试。女儿也跟着进去了,剩下郝娜和小姨在摊前。郝娜欣慰地惋惜道,瞧我妈那样儿,还挺高兴的。

她是不想让人看到她难过。小姨道,昨天吃饭前,我见她站在海棠树下自个儿哭呢。

郝娜的心被戳得生疼,不禁深思:这也正常,在死亡面前,谁又真的能够洒脱不害怕呢?她望着妈妈的身影道,哭出来也好,憋着倒难受。

是啊,所以我没打扰她,假装没看见,等她哭完了进来,也没问她。

如果她天性开朗,大大咧咧,有什么就说出来,这个病可能也不会找上她。郝娜道。

你妈小时候挺活泼的,天不怕地不怕,有次有个男生欺负我,她把人家按在地上,整个人骑上去教训他,没想到成年的她会变这样,尤其是结婚后,心思重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就是对人缺乏信任。郝娜道。

可能是你爸的关系。小姨道,你可能想不到,她跟你爸是自由恋爱,你妈去县里照相,回来时自行车坏了,你爸交公粮,赶着毛驴车,回来时碰见你妈,载了她一程,就看对了眼。

是吗?还挺浪漫。郝娜从没听妈妈说过这件事。

你爷爷奶奶家那时候特别穷,在山旮旯里,你姥姥姥爷都不同意,但你妈铁了心要嫁给你爸,你姥爺以断绝关系威胁都不管用,没辙,最后只能由着你妈。婚姻生活难免有摩擦,也不可能像想象的那么美好,我知道你妈生过许多闲气,有你爸的,还有你奶奶的,但她从不跟你姥姥姥爷说,自己选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好在有了你之后他们就搬了家,不用和你奶奶再朝夕相对,婆媳关系就等于没有了。

原来搬家是因为我妈和我奶相处不来啊!郝娜恍然道。

不都是,也有你的原因。小姨道。

嗯,我爸也提过。郝娜道,看来我妈一直都很犟。

你们在背后说我坏话呢吧?妈妈走了出来,手上并没衣服,身上也还是那件。

挑了半天,怎么没买?郝娜道,老板可不喜欢你这样的顾客。

有一件还不错,就是有点厚,买了估计也穿不着了。妈妈道。

别那么说,郝娜道。接着,便让老板将妈妈看中的那件驼色毛衫包了起来。

吴志远打来电话,郝娜看了一眼,匆忙摁断。妈妈问她是谁。她道,陌生号,推销的。妈妈没再追问,郝娜便将手机设置成了静音。等到午后,她才到楼上的房间仔细查看消息。吴志远倒是没有再拨打电话,但发了好几条微信,问她在哪里,又说想和她聊聊。郝娜想了想,只告诉他在娘家,自己还没想好,并不想聊。之后,郝娜没有再接到吴志远的消息,直到次日午饭前,他直接来到丈母娘家,这让她稍感措手不及,但还是配合他尽情演绎了貌合神离的恩爱把戏,好歹骗过了妈妈和小姨,至少她认为这俩人没起疑心。

吴志远打着来看丈母娘的名义,买了不少保养品,还给了钱。郝娜以为妈妈不会要,可她根本没推辞,痛快地接了,并对小姨夸奖道,都说一个姑爷半个儿,我这姑爷可是尽心尽力,比有些人家的儿子都强。小姨附和道,是啊,人性好,还懂事,难得。郝娜听着难为情,直拿余光瞟他,后者却沾沾自喜,完全看不出才做过亏心事。吃过饭,又坐了一会儿,妈妈便催郝娜回家。尽管不情愿,却找不到理由再留下。

晚上,等到女儿入睡后,郝娜进到主卧。吴志远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郝娜道,你去书房。他不动,她抱起被子道,那我去。他只好起身,微微叹息,等会儿我过去,咱们先谈谈。她道,没什么好谈的。他道,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嘛,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不管我怎么做,就算在你面前立即死掉,也无法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可我也有苦衷,我也是不得已啊!

你有苦衷就能骗婚?拿我当生育工具,牺牲我的青春吗?吴志远的最后一句话像阵风吹过郝娜心底的死灰,使得她即刻火冒三丈,不由得站在道德高地上直指要害。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沉淀、发酵、过滤,她的反问犹如深思之后的证词般无懈可击。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确实骗了你,可除了床上那点事,从其他方面来衡量,我可算得上优秀的老公。吴志远道,不喜欢女人是天生的,这一点我也无力改变,可凭良心说,我对你够不够好?你要什么就买什么吧?当然,作为男人,让老婆养尊处优是应该的,这些就不提了。此外,我从来没发过脾气,没骂过你,甚至连重话都没说过,对你可谓百依百顺。我这样的,总比遇到包二奶的、养小三的、邋里邋遢,或是家暴的、人格有缺陷的好吧?

呵呵,郝娜暗自哂笑,心想这家伙又开始了他的惯用伎俩。本性难改,她算是看透了,因此对他感到彻底失望,这么一来,反倒不那么生气了,为了他把自己气出个好歹倒不值得。她飞快地溜了他一眼,扭扭身子,假意心思活络,想知道他接下来还要说什么。

他果然上当,以一股乘胜追击的势头继续从微观角度举证分析,最后归纳中心思想:人和人结婚到底为什么?是性爱,感情,还是物质生活?他认为三方面都有,但归根结底出于实用主义,就像感情最终会让位给生活一样,婚姻的本质就是两个人一起搭伙过日子,繁殖后代。总之,任何婚姻都有其存在的必然原因和终极价值。

看来你根本不想离婚。等他长篇大套地表达完,郝娜道。

为了这点事就要离婚?他的语气几乎有些义愤填膺:你想过父母吗?你妈正病着,你忍心告诉她你婚姻失败了?这无异于往濒死的人胸口插一刀吧?再想想咱们女儿,她心智还不成熟,需要一个温暖完整的家庭,咱俩离了婚,都得再婚吧?不管跟着谁,她都要面对后妈或者后爸,这对她的心理得造成多大伤害呀!还有,这么多年你都没再工作,早脱离了社会,万一找不到男人,又没有好工作,生活质量必然大打折扣,这些你都考虑过吗?我劝你还是不要一时冲动,离婚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们一定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郝娜倒很想听听他的高见。

他得逞般笑道,这年头稀奇古怪的婚姻多的是,你听说过“形婚”吗?

郝娜倒是在网上看到过,指的是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为了给各自的父母一个交代,掩饰真正的性取向而组建的家庭,其实并无性生活。她气道,我又不是拉拉。

你的理解过于狭隘了,其实只要是有名无实的婚姻都可以算作形式婚姻。我就认识这样一对儿,没有性生活,却用试管方式生了孩子,表面上做足恩爱戏码,其实各有各的情人。如果你觉得可行,咱们也试试。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别的男人?

这没什么的,都是成年人了,将性从婚姻中剥离出来挺容易的。他大言不惭。

去死吧你!郝娜霍然起身,她无法接受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虽说存在即合理,可能真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她觉得为了给父母和世俗一个交代就如此畸形地生活,一定存在诸多隐患,迟早会出问题。她抓起手邊的枕巾往他身上用力抽去。吴志远边躲边不死心道,我只是提议,你再想想,君子动口不动手!郝娜道,我今天就小人了,赶紧滚出我的视线!他只得抱着被子逃出卧室。郝娜将门锁好,回身倒在床上,气得胸脯剧烈起伏。

自那晚后,郝娜和吴志远虽然还在一个屋檐下过着,却开启了冷战模式。起初,只是郝娜单方面,吴志远颇有求和之意,但她无动于衷,几次三番泼冷水,即使女儿在旁边也不加顾忌,这令他渐渐心凉,不再上赶着示好。妈妈日渐病重,郝娜隔三岔五就得回娘家,吴志远也经常不在家,至于他是去工作还是去找小苏,她亦懒得过问。两个人聚少离多,偶尔碰到一起,更显生疏,家中为此充满了刺骨的冷漠。她也清楚这样拖着不是办法,吴志远那天夜里指出的困境,也正是她所忧虑的,她渴望叩开新生活的大门,却又习惯了眼前的苟且,没有勇气去迎接改变。离婚等于掀开崭新的页码,而她元气大伤,信心大挫,不再是笔酣墨饱的年华,并无十足的把握和精力画出想要的人生风景。

距从医院回家不过月余,妈妈的病情便急转直下,虽时好时坏,可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起先只是身体各处疼,便服用止痛药,没多久,止痛药就不再管用,只好注射杜冷丁,逐渐加大剂量。接着,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时常恶心呕吐,吃不下任何东西,人迅速消瘦,根根肋骨像是要穿透皮肤。再后来,下肢麻木,近乎瘫痪。妈妈仿佛一株离开了泥土的植物,仅靠自身的养分挨日子,先是蔫掉,接着变黄,直至枯萎。在折磨肉体的同时,疾病也在销蚀着她的尊严。妈妈以前最怕被人伺候,现在她不得不将身体暴露在郝娜面前,如同失去生命气息的一摊肉,横陈案板,任人处置。

怕妈妈生褥疮,郝娜偶尔给她翻身,隔两天还会擦身。当双手触摸到那干瘪、僵硬、皱巴巴的身体时,郝娜总会觉得恶心,但她不得不克服生理反应。小时候,她很羡慕其他母女搂搂抱抱甚至相互亲来亲去,但妈妈几乎连她的手都懒得拉。从前一直憧憬着的亲密接触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实现,真是想不到。这令她既心酸又发窘,她宁愿不曾有过这种渴望。

每当被郝娜擦身时,妈妈都会一脸忧戚地望向窗外,如同和家长置气的倔强孩童。深秋的天是一种空荡荡的冷蓝,蓝得刺目,妈妈眼里死灰般平静。这一天,擦到脖子时,妈妈忽然扭过头,热切地注视着郝娜。心不在焉的郝娜,眼神飄忽,当她发现妈妈的异样后,便垂下目光。她觉得妈妈的身体一阵一阵细微地战栗,便问道,怎么了?

妈妈用力叹了口气道,其实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呀?郝娜问。

你真不明白吗?妈妈近乎恼怒道,你对我这么好,我受不了,受不了呀!

郝娜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轻轻地说,您不用内疚,我应该这么做。

我不内疚。妈妈否认道,你从哪儿看出我内疚了?我一点都不内疚。

自得病后,妈妈神经质了许多,在几秒钟内便能随意切换截然不同的态度。对此,郝娜已了解,她懒得和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一般见识,因此她没言语,只宽容地哼了一声。

你还记得小时候,没上学之前,有个表姨来看过你吗?

郝娜在脑海中检索着,妈妈继续增添细节道,她摸了你的头,给你买了红色的公主裙……郝娜的记忆逐渐清晰,那大概是自己五六岁时,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那个陌生女人突然造访,带了很多好东西。郝娜为此喜形于色,对她报以毫无城府的纯真笑容。妈妈则没有半点笑意,只让郝娜管女人叫表姨。郝娜叫了一声,女人摸摸她的头。温柔的眼神里满是怜爱,让人无端生出暖意。女人放下东西,都没进屋,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送到门口,妈妈对她说,以后别来了。女人向街口的摩托车走去,有个男人跨在上面等她。

后来郝娜再也没见过那女人,不知妈妈为何突然提起她,便道,她和咱家有亲戚关系吗?

妈妈沉默半晌,抓住郝娜的手腕道,她才是你亲妈,你是我们抱养的。

不可能!郝娜张口便道,您不是病糊涂了吧?

没什么不可能。郝娜的反应似乎在妈妈意料之中,她接着平静地阐释原委:我怀过两次孕,都流产了,看过很多医生,吃过多少药都不管事,也不知哪里出了毛病,后来干脆再也怀不上,但我想要个孩子,你爸也想要,只好打听着,那年头正赶上计划生育,很多家里想要男孩,女孩生多了就想送人,你亲生父母家就是这样,据说你上面已有两个姐姐,你还没满月,我们就把你抱回了家。你没记事时,你亲妈也来过两次,后来你大了,我就不让她再来了。为了不让周围的人知道你是抱养的,我们特意搬了家,这里没人知道底细,要是还在老家那边住着,肯定有多嘴的人,不可能你都已成年还不知道。小时候瞒着你,是怕你伤心,等到长大了想告诉你,又觉得没必要。如今,我要死了,我想是时候说出来了。

郝娜起初怔怔的,只是感到意外,她意外的不是秘密本身,而是为何这么晚才获知。亲不亲生的,她并不在乎,自己都这么大了,一切已尘埃落定,难不成还要认祖归宗?可是,当记忆的闸门打开,想起妈妈对她的疏远,想起这么多年来母女之间的隔阂时,她再也无法安之若素。耳朵里嗡嗡的,仿佛夏夜里坐在绿皮火车的窗边,呼啸的夜风将身体和灵魂不由分说地裹挟进没有光没有氧气的深处。所有疑窦丛生的往事和细节都找到了根源。她将毛巾扔到一边,撩一下额前的乱发,质问道,所以,这就是您一直不喜欢我的真正原因?

对不起。妈妈道,抱你的时候我确实想把你当成亲生的看待,可你要知道,很多亲生母女之间也有嫌隙,毕竟,亲子关系也是一种人际关系,关键还要看两个人是否气味相投。我也不怕你恼,不论你的相貌还是性格,都没有一丁点与我或者你爸相像,毕竟没有遗传基因,这也没办法,我明白我该对你好,可要做到视如己出真的很难。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像看一个陌生人,有时我甚至后悔抱养了你,尤其是你做错了事惹我生气时,我就会想如果是我自己生的肯定不这样,他可能是个男孩,会继承我和你爸的优点,一定可爱,有出息。

这么说,您抱养我只是为了养儿防老,为了在不能自理时有人伺候?

妈妈的声音空而远。她道,这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想填补内心的需求,不想再忍受别人的追问和目光,想变得和那些能生养的女人一样,想让家庭完整和正常,想留住你爸。你也是当妈的人了,你应该会明白,有时候孩子会充当父母炫耀的资本,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妈妈的坦诚令郝娜稍感难堪,但随即释然,她慢悠悠地说,我不怪你。

怪我也没办法。妈妈道,我也是近两年才想通,如果能重新来过,就算是年轻时离婚,哪怕因为不能生养而找不到男人,一个人自食其力,也不会用抱养孩子这种方式挽救婚姻,这对被抱养的孩子不公平。可是,人往往后知后觉,觉醒总是来得太迟。

你们年轻时,我爸就想和你离婚吗?郝娜问。

他没说过,但我知道他怎么想的。妈妈的口吻笃定,我觉得没有哪个男人只是因为爱就和一个女人结婚,如果男人能生孩子,多半不会选择婚姻,他们最爱的始终是自己,女人可以解决性欲,照顾生活,同时还能繁衍后代,一个不能生养的女性就像鸡肋,也许他可以忍受两三年,但绝不会比这时间再长。

那为什么他早没跟你离婚?难道因为有了我?郝娜自我感觉良好。

你以为他真喜欢你吗?妈妈带着一丝嘲讽和同情道,大错特错!他对你好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就像对小猫小狗好一个道理,早年他不跟我离婚是因为生活困窘,暂时顾及不到,没资本做负心汉,后来他有钱了,开了眼界,胆子大了,又有了第三者,自然会不惜—切代价去过想要的生活,去追求想要的东西,对你,对我,他早就不在乎了。

我觉得他没有您说的那么坏。郝娜认为妈妈这是小人之心。

妈妈哼了一声道,那次我去天津找他,回来就死心了,为什么呢?其实我没说实话,我不仅去了工地,还去了他的住处,而且见到了那个第三者。你能想到吗?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想象中狐狸精该有的模样,甚至算不上好看,也不怎么年轻,起码三十开外了,可人家肚子争气啊,给他生了个男孩。我去的时候,那男孩已经六个多月了,那女人抱着孩子,你爸逗弄着,眉开眼笑,对我爱理不理,他脸上那种满足的表情我已经多年没见过了,仔细想想,还是我们恋爱那阵他才有过,再看他脸上的褶子,耳边的白头发根,我忽然悲从中来,打心眼里可怜他,一瞬间就没了斗志,认命了。除了放手,我还能怎么办?

郝娜不敢确信地望着妈妈,这番话像是大冬天里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透心凉。她为妈妈感到不值,便冷冷地说,你可怜他,谁又可怜你呢?

用不着谁可怜。妈妈道,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女人必须要自立,男人不要你的时候,还可以主动离开他,走得坚决,姿态好看,不会让他以为你在靠着他。

郝娜内心微微震撼,尽管这话算不上豪言壮语,也不是什么大道理,但从妈妈嘴里说出来实属不易,这是她用半辈子的不幸换来的经验教训。妈妈本来就虚弱得很,说了这么多更是让她气喘吁吁。郝娜便道,歇会儿吧。

妈妈苦笑,突然攥住郝娜的手腕,嘴唇颤抖着道,过你想要的生活吧,不用管任何人。

难道妈妈看出了什么?郝娜不明所以,但还是嗯了一声。

妈妈气若游丝,闭上了眼睛。郝娜以为她快不行了。但,没有。

又熬了两周多,妈妈才死。

在妈妈弥留之际,郝娜给她擦了最后一遍身子,然后穿上了她指定的衣服,包括上次在集市买的那件毛衫。穿好之后,郝娜给她梳头,她的头发早没了营养,犹如干枯的玉米穗子。梳完头,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在郝娜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五官渐渐舒展,比活着时似乎要舒服得多,毕竟再也不用感知疼痛了。小姨找来村里的执事和住在近处的亲戚,商量着丧葬事宜。除了不通知那些八竿子划拉不着的亲戚,其他亲戚都得通知;除了不搞吹吹打打不用找挖墓人和抬杠人,其他的还是照常。葬礼就此拉开帷幕,各项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遵照妈妈生前的嘱托,郝娜来到院中僻静处,拨通了爸爸的手机。是个女人接的,她问郝娜是谁。郝娜能猜到女人的身份。她说,我找郝建设,我是他女儿。女人让她稍等。片刻之后,爸爸的声音传来,听起来略有些疲惫。郝娜没时间跟他闲聊,直接告诉他妈妈因为肝癌刚刚去世了。爸爸短暂地沉默,能听见他的气息有所紊乱,但只是几秒钟,接着便恢复正常道,这么快?我还想找时间去看她呢!看来妈妈病重他已然知道。这并不稀奇,虽说爸爸在城里,但他并没有和村里的人彻底断了联系,有好几个小工头和他都有生意上的往来。患癌和死亡在村里算得上大新闻,总会有多嘴的人,也许早就传到了他耳中。郝娜说,既然您知道,怎么不早点来?他道,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再说,你妈不會欢迎我。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人已经没了,多说无益。郝娜没再纠结于此,转而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又是沉默,他像是稍做思考才问,后天下葬吧?郝娜说是。他说,那我后天回。郝娜道,随你便。

挂断电话,郝娜深吸一口气,给吴志远发了微信,让他明天带着女儿过来。已过午夜,此刻除了自家的灯还亮着,小村早已被黑暗吞噬。星星阴险地眨着眼,苟延残喘的上弦月躲在树丛后,即将落入地平线之下。雪白的灯光从窗户射出来,宛若明亮的洞口,里面人影幢幢,似真似幻。有一种感觉凭空袭来,好像妈妈的灵魂正从窗口飘了出去,乘着风遁迹于黑夜中。想到这儿,郝娜不禁汗毛倒竖,直打冷战,于是赶紧进了屋子。

这一夜,郝娜没有睡,即使在小姨的强令下躺着也睡不着。只要闭上眼,就会看到妈妈的脸,愁眉不展地望着她。郝娜才要和她说话,她便粲然一笑,消失不见,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见的幻象。天色在迷迷糊糊中逐渐发白,接着太阳初升,宾客陆续赶来。名义上葬礼是为了死者举行的,实际上她已沦为道具,不过是活人在排演一场兴师动众的大戏而已。郝娜跪在灵前,木然地烧纸、哭泣,在该答谢来客时招呼一声,接受他们的安慰和对死者的缅怀。中午,收到吴志远的回信,说他正从北京往回赶。郝娜回道,行。吴志远又给她回信道,别太伤心。郝娜想了想,回道,知道了,开车小心点,别着急。

午后,去了火葬场。郝娜排队,办完手续没多久,妈妈变成了—堆骨灰,在出口处摊开。她和表姐拿着铲子轻轻划拉着,为的是尽快晾凉,就像在晾晒麦子或是玉米粒。大家相顾无言,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骨灰和不锈钢板摩擦时发出嚓嚓声,像是妈妈渐渐走远的脚步。十几分钟后,包好接近冷却的骨灰,郝娜将其抱在怀里上了车。小姨嘱咐道,念叨着点儿,别让她的魂儿留在这儿。郝娜喃喃自语道,妈妈,回家了,妈妈,走吧,咱们回去……

从火葬场回来后,只见门口两边多了十几个花圈,那种不真实的鲜艳和凄怆很是刺目。郝娜一愣,随即走上前,挽联上有“女婿吴志远”的字样。小姨道,志远真会来事儿,多有面子啊!郝娜嗤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刚进门,已换了孝服的女儿便朝她扑过来,吴志远跟在女儿身后,身着重孝,表情肃穆。郝娜知道他这是在极力表现,为了让她接受他提议的相处方式。他爱表现就表现吧,现在她没工夫跟他掰扯,虽然她已打定主意。

次日下午爸爸到达村里时,距离下葬吉时还有一个多钟头。得到消息后,郝娜出门,寻思着,他赶得真巧,看来是掐着点来的。只见郝建设的座驾换成了一辆黑色奔驰,车头竖起的立体标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寒光。等到他打开车门,人们才发现不是他一个人,在他之后下车的还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爸爸一身黑色西装,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头发也染得很黑,看上去越活越年轻。思量再三,郝娜还是叫了他一声爸,叫出口她才意识到已经好多年没有当面对他发出这个音节了。他若无其事地答应着,好像昨天才跟她见过面。随即用他那只戴着两个粗戒指的手领过男孩,让他管郝娜叫姐。小男孩仰头注视着郝娜,大眼睛骨碌骨碌转着,喊了一声姐姐,童声里含着稚嫩的亲切,就像郝娜真的跟他有血缘关系一样。郝娜哼了一声道,当你姐我可不够格。爸爸不满地瞟了郝娜一眼道,几年没见,你脾气渐长啊?郝娜冷笑道,我凭什么当他姐,既非同母,也非同父。爸爸先是一愣,旋即笑道,我就知道杨秀英会跟你说,她管不住她的嘴。妈妈的名字从爸爸嘴里说出来,郝娜听着很别扭,但她没言语,转身往灵棚走去。

郝建设正要进灵棚,便被双手叉腰的小姨子挡住了去路,并怒骂道,这儿不欢迎你,赶紧给我滚!他处之泰然,理直气壮地说,小姨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再怎么说,我跟你姐也是夫妻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来送她一程,你凭什么拦着?小姨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不用装好人,我姐就是被你气死的,没叫你偿命算是便宜你了,识趣的快点儿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他满不在乎地一笑,伸手抓住她的细胳膊,将其推到一边。她的两个儿子都在旁边,不可能看着妈妈被羞辱,迅速拦住郝建设,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在场的人连忙上前,将他们拉到了够不到对方的安全区域。后来经过德高望重的执事和村支书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才达成和解一小姨子不得不做出让步。

怎么没有棺材?父亲面对供桌三鞠躬后,质问郝娜,这点子事儿都办不好!

郝娜将妈妈的遗愿跟爸爸讲了一遍。

他气道,这种话你也听?你看看谁家这么办来着?也不觉得丢人!

郝娜强压怒火,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知道吗?我是看在小时候的份上,才叫你一声爸,其实你早不配了,如果你真为了送她一程,最好认清你的身份,尊重她的决定,别管东管西。

爸爸的脸部肌肉抽动着,黑色的瞳孔放大,逐渐吞噬掉边缘带着血丝的淡棕色。他提高嗓门道,你这丫头越来越嚣张,敢教训你老子!杨秀英既然没有再嫁,那她就是郝家的人,撒在大河里算怎么回事?郝家又不是没有坟地。

郝娜道,爸,你们已经离婚了,就算不离婚,她也有权决定自己的身后事,就算她没交代,还有我呢!对!我不是亲生的,但也总比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前夫有话语权。

你……爸爸一时语塞,败下阵来,但那表情分明是还没完的意思。

执事的人宣布吉时已到。郝娜抱起骨灰坛,人们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从家门口到蓝泉河大桥并不远,步行的话二十分钟足够了,但因为遇到路口就要跪拜、烧纸、祭奠,因此比平时耗费了多一倍的时间。

郝娜站在大桥中间的栏杆旁,面朝北。爸爸和他的亲儿子站在右下手,小姨等亲友都站在左边,奇怪的是没人站在爸爸那一边,即使郝家那边的亲戚。看热闹的人站得更远些,好奇地观望着,大概他们还从未亲眼见过这种新奇的下葬方式。

郝娜打开坛盖,一种夹杂着敬畏和怜悯的复杂感受从心底腾起。右手摸进坛内抓了一把骨灰,伸向缓缓流动的状如琉璃的河水上空,松开手。骨灰流沙一样缓缓垂落,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金子般的色泽。郝娜登时鼻子发酸,泪水蜿蜒而行,滑进嘴巴里,又咸又涩。

爸爸嫌郝娜动作太慢,催她快一点。其实郝娜也觉得这样有点慢,但还是白了爸爸一眼,然后才举起坛子往下倒。骨灰从坛口倾泻而下,形成一带金灰色的小瀑布。爸爸用深情款款的语调说,秀英啊,我来看你了,在那個世界你要好好的,想要什么,我都烧给你……

突然刮起一股风,“小瀑布”瞬间摆脱重力作用,脱离原有的直线轨迹,倾斜,飘散,糊了郝建设一脸,粘在他油亮的头发上,也堵住了那张正在一开一合的嘴巴。

妈妈的遗产全部留给了郝娜,除了二层小楼,还有七万多现金以及几件金银首饰。葬礼过后,郝娜料理了后续事宜,比吴志远和女儿晚了一天才回城里。本来她不想这么快将小楼出手,可后来一想,她肯定不会回来住,爸爸更不可能,空着倒是荒废了,还是有人气的好。于是将钥匙留给小姨,让她负责此事,又将妈妈的首饰也送给小姨,自己只留了一只银镯。其实妈妈的遗物她一件都不想要,这只镯子还是小姨劝她留着,说是个念想,说看到它就会想起妈妈。但郝娜觉得那不可能,面对这只样式过时的镯子,她竟然没有丝毫的情感认识,她不记得妈妈戴过它,也不知道妈妈何时买的。没有美好的回忆,便不值得纪念。

到家时三点多,女儿尚未放学,吴志远靠在沙发上玩手机。放下包,洗过手,郝娜在他对面坐下。她瞥了他一眼,他满脸轻松,像个良心清白的人。回来时的路上,她想了很多遍该如何开口,现在倒忘了。盯着墙上的婚纱照看了半晌,照片里的她发自内心地笑着,她以为那是幸福生活的开始一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两天你和小苏见面了吗?

没见,你问这干吗?吴志远放下手机。

他还没结婚吧?郝娜问。

没。吴志远道,他说他不会结婚。

那为什么你非要结婚?

这还用问?爸妈亲戚都催,我懒得听他们废话。

为了给无关人士一个交代,你就不想忠于内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哪种生活?吴志远道,我没有特别想过的生活,我觉得现在就不错。

光明正大地活着,接受自己的身份,坦诚面对自己的欲望,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那是不可能的。吴志远笑道,你不要那么理想化行不行?人活在这世上就得受制于各种条条框框,除了遵纪守法,还有很多约定俗成的道德禁忌,尤其是在咱们这种小城市,怎么可能活得随心所欲?你不怕众叛亲离?不怕被人背后戳脊梁骨?不怕成为笑柄吗?就算你不怕,也得为父母考虑,他们会被你连累,被亲戚和邻里歧视,你忍心让他们这么大岁数了竟然因为儿子而抬不起头?

那你偷偷摸摸活着不累吗?

你以为那样活着就不累吗?吴志远道,照样累,还有危险,我没你想得那么勇敢。

哼!郝娜冷笑道,小苏到底看上了你什么?这么懦弱,根本不像个男人。

我们就是能满足彼此的性欲。吴志远道,除此以外,我更需要正常的生活。

可我不是你的遮羞布。情急之下,郝娜变得文绉绉的,随即道,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非要离婚?我不是给你分析过吗?离婚的代价太大了,不如维持现状。他的语气竟然有一点恨铁不成钢,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没想通?

我就是想通了才决定离婚。郝娜道,房子归我,女儿归我,在我找到工作前你需要付生活费,在女儿大学毕业前你要付抚养费,至于其他财产我也懒得跟你争了。

你说得倒轻巧,女儿凭什么归你?

你真喜歡她吗?又不是男孩,你结婚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

我不是你爸那种人,我对男孩女孩—视同仁。吴志远道。

那社会还真是进步了。郝娜嘲讽道,就算这样,女儿也是跟着我比较好,我不想让她发现你的秘密,等她长大后有了分辨能力,再告诉她也不迟。

吴志远瞪着她,像是感受到了威胁。

郝娜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相信,你能为我保守秘密。吴志远垂着头,忽然动情地说,你真以为我生来就是个懦夫吗?谁不曾血气方刚过?谁没有为了心中所爱或是理想而对抗世俗对抗整个世界的那股奋不顾身的劲头呢?可那无异于飞蛾扑火,最后只能成为一片灰烬。小苏倒是勇敢,几年前便和家里以及身边的人说了,直到现在他爸妈都不理他,只当没这个儿子,他的亲戚更不理他,就连亲妹妹都不让她的孩子接近小苏,更别提他的那些朋友,早跟他断了,他现在只有我,还有几个同道中人。我不想重蹈他的覆辙,不想被这个社会抛弃,我还得工作,赚钱,交际,我只能戴着面具,假装自己是个异性恋,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把我当成怪物。我明白我不该骗婚,不该让你或是任何一个女人变成无辜的受害者,可我又能怎么办?

郝娜起身坐了过去,拍拍他的后背,不知该说什么。

他抬头注视着郝娜,继续道,除了同类,我还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了解你的为人,你肯定会守口如瓶。我不能再拖累你,你为我牺牲的已经够多,你想离婚就离吧,那些条件我都答应,我会尽快找到房子,到时再搬走,还有,我想见女儿了,你可不能不让我见。

怎么会?你想见就能见。郝娜道。

那就好,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吴志远道,虽然现在的好男人少得可怜。

郝娜无奈地笑笑,随后道,可寒该放学了,我去接她。

去吧,我在家做饭,等你们回来。吴志远道。

郝娜下楼,驱车上街。问题解决了,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可郝娜一点都不觉得轻松,竟然有些患得患失:难道是自己把问题想得简单了?不该如此鲁莽地提出离婚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飞了出去,在城市上空飘荡,鸟瞰。这是下午的最后时分,夕阳如同蜂蜜般黏稠。居民楼、树木和路人皆浸淫在柔和的金黄之中,令这个平常无奇的傍晚平添几分质感,仿佛一轴笔法古典的风情画。它看起来熟悉、平凡,而又亲切,但只要换个角度,就会变得陌生,不可理喻,在那些阴暗的角落里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和谎言。接近学校的时候,天色已微微发暗。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看上去似乎和多年前没什么不一样。

猜你喜欢

志远小姨女儿
小姨来我家
黑板和粉笔
我最喜爱的玩具①
和女儿的日常
香喷喷的年哟
Functional Equivalence Theory and Its Limitations in Translation
女儿爱上了串门
我给女儿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