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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字(外一篇)

2019-03-07徐海蛟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母亲

徐海蛟

送母亲到路边公交车站,她要回自己家去。

“等等再下,找地方把车靠一下。”我一边让车速慢下来,一边拿目光朝车窗外搜寻。母亲催促着:“走吧,我认得,你直接上班去。”

我还是不那么放心,把车停到一个小区出口处,陪母亲来到公交站台。我和母亲站在高大的站牌前,像一个老师那样再次指着28路上的“28”,和她确认:“这个28,你再认认看,数字总没问题吧?”母亲像初学阿拉伯数字的小学生,点头说:“这会儿不认得啊。”公交车站牌映出了我们母子俩。这是早晨,一辆洒水车自远处开来,喇叭播放着响亮的音乐,白花花的水喷洒出来,四溅开去,灰灰的柏油路面顷刻变成了深黑。我们身旁急速地驶过去一辆又一辆车,不远处小区里不时有人出来,送孩子上学的,拎着购物袋去买菜的……一个闹嚷嚷的人间苏醒了。

不时有公交车开来,庞大的身躯发出吱嘎响声自我们身旁晃过去,一旦看到带有2字或8字的公交车,我都会跟母亲唠叨一番:“这个638路,看到吗,最后一个8。”

母亲说:“8字好认,这个字不容易看错。2字不好认。”

“2为什么不好认?”

母亲说:“2和5不好区分。”

我细细一想,公交车驾驶台上方显示出的2,笔画由横和竖组合起来,没有转折,母亲说得没错,若翻个面就无疑是5了。接着我开始和她指认2,112路开过来,我让母亲盯着LED屏上红色的2:“仔细看,这就是2。”母亲说:“知道了,不会弄错了。”她冲着我轻松地笑了笑。我还是不放心,继续等着,等到一辆53路摇摇晃晃开过来,我唠唠叨叨向母亲反复指点了5之后,才回到自己车上。离开前我又补充了一句话:“真乘错了,就打电话。”母亲笑了:“不会错的。真乘丢了,这样的老太婆也没人要。”

我的担心持续了一小会儿。等驱车进入单位,停好车,急匆匆去用早餐,打开办公室电脑,处置一应杂事,这样便一整天过去了……竟然忘了要问问母亲,她是否到家了。等到想起早晨母亲独自乘车回家的事,已是灯火初上的傍晚。

此刻,我在纸上写下那天早晨的情形,才隐隐意识到,母亲每一回乘公交车的不安。她晕车,又不认识字,哪儿上车,哪儿换車,哪儿下车,这些于我们简单不过的事,到她面前可都是结结实实的障碍。我想到12岁那年,乘车去中山东路新华书店,车乘一路,惴惴不安琢磨了一路,当时我似乎总弄不清该在马路哪边上公交车。若是上错车,就朝反方向去了。我竟没有想到母亲正一回回经历着我儿时那般的无助。

一旦走到外部世界去,母亲就成了一个孩子。而整个外部世界,都是对母亲这样的孩子关闭的。母亲不识字,如她自己说的是一个瞎眼的人。一个瞎眼的人看不到这世界的大部分精彩,也找不到进入外部世界的钥匙。

她无法独自去大医院看病,烦琐的挂号手续,复杂的指示牌,种类众多的科室……一个迷宫,置身其中,要见到想见的医生,不知得费多大周折。

她无法独自乘火车,乘轮船,更不用说坐飞机,迄今母亲都还未坐过飞机呢。也无法办理酒店入住手续。远处的生活几乎和母亲断了干系,她的路径只在脚下,只在双脚和脚踏车画出来的弧线上,偶尔或许还可算上公交车。

母亲很少去超市,一开始推说超市买东西麻烦。后来,我们说多了,她就说货架上标签不好认,我们起先心不在焉嘲笑她:“这有啥不好认的,你十个数字都认识的。”但有一天,我在超市货架前驻足,看着那些小标签上的数字,开始思考,如果一个人仅仅认得十个数字,能顺畅看懂商品的价格吗?我们且不说看不懂价格牌上对应的中文名称,就是数字后面那些点号于不识字的人也必是极玄虚的谜面。母亲说,她去超市,要买什么都是估摸着大致价格才买下的,付款前心里没底,临付款了,才知道有些东西价高了。母亲喜欢去小镇上的菜市场,喜欢去菜市场周围的小摊。小贩们熟识,也好讲价格,不像超市里只是冷冰冰的数字。我们同样也很少想到,当世界快速前进,无意间却将我们的父母远远抛在了后头。

母亲有段时间住我家,帮着照看家里的小学生。社区物业通知每月可免费领一卷垃圾袋,母亲便觉得该行使这项权利。但领了几次,就不好意思起来,原因是领完垃圾袋,需在物业制作的表格后对应着门牌号签个名字。往后,母亲每回去领垃圾袋就带上我女儿,其时,小家伙正读二年级,她在物业的蓝面硬皮本上替奶奶签下名字。回到家,趁母亲不在时告诉我:“奶奶不会写名字,还是我厉害。”

我三十三岁那年,在省城杭州动了手术。母亲夜以继日守在病榻旁,替我喂饭,擦身体,帮我翻身……她永不疲倦。有一天,其他家人『合好不在,剩下母亲,她要返回酒店取我的一本病历卡。那家我们预订下来作为家人休息的酒店位于医院西北角路口。这是一家巨大的医院,母亲要穿过好多栋大楼,绕到北门,再沿北面主马路往西走半里左右,才能到酒店。住院楼、门诊楼、医学试验楼、肾病大楼、消化科大楼……每一栋楼都有冷灰的外表,相似生硬。水泥路,连廊,地下通道……母亲穿行其间,像走在一个巨大丛林里,可她不认得任何标识,我无法跟她谈及路名,只能以虚弱的声音反复告知母亲酒店的名字。母亲很沉静,她说让我别担心,她记得酒店的路。我知道母亲拿话安慰我,酒店到医院,我前些天也迷路过。

母亲于四十多分钟后返回病榻旁,额上沁出了汗,她说,走错好几次,问了好多人,总算找到了。我躺在床上,心重新落进胸膛,冲着她疲倦地笑了。

母亲小时,家中拮据。她是长女,下面六个弟妹。外祖父老实巴交,使出浑身解数,只为让全家人身上有衣穿,嘴里有粮食吃。外祖父认定女儿不必读书,他倒是挣扎着让几个儿子都踏进过校门,尽管家里没出一个读书人。母亲常常跟我们讲:“你那些舅舅都去读过书的。”她那么讲的时候,目光里流露出一种羡慕之色,“可他们不爱读书,你大舅舅只喜欢放牛,三舅舅总逃学到人家鱼塘里游泳,剩下小舅舅倒不逃学,可书一窍不通。只有我和你阿姨,你外公一天书也没让读。”母亲很少提及外祖父的不是,只在读书这件事上除外。

母亲的少女时代像一枚落在墙角无人问津的苦涩杏仁,除了劳作,除了担心饿肚子,也并没有太多时间感伤读书识字这件事。母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关于外婆的,她说外婆对待孩子心极硬。母亲七岁时,还是个小女孩,那年冬天特别冷,有一回她没捧住一个暖手炉,暖手炉掉地上,炉口豁开一个口子,炭火撒了出来。那会儿,我外婆刚好在母亲身边,她看到女儿的这个失误,竟然做了一个令母亲一生无法释怀的举动。她抬起腿,一脚踩到女儿腿上,小女孩疼得满头大汗,跌倒在地,小腿当即骨折。

待到母亲长大些,由于是长女,不但要干活,还要照顾几个弟弟妹妹,她似乎是他们另一个娘。母亲说,她最不喜欢大舅舅,他打小就笨,动不动把尿尿到她身上。母亲十六七岁时,正是我们国家困难时期,小山村里家家户户缺衣少食,家里吃饭的嘴巴又多,日子过得十分紧巴。家中可吃到的米越来越少,常常只能撑大半年,剩下小半年,就吃番薯藤,吃细糠,吃草籽。每回做饭,她只好将米做成一大锅稀粥,心想至少大家都能让肚子里装点东西。但大弟和二弟,拿起勺子,尽往锅底捞。外婆为此时常责备母亲,说她将粥煮得太稀。

母亲十八岁那年,家里实在弄不到粮票,外公就去各处借米。而她则跟着村里姑娘们到农场采茶,一住半个月。那半个月,她粒米未沾,带去一大袋红薯干,天天以红薯充饑。

在母亲偶尔忆及的往事里,我大致能窥见她的少女时光,黯淡寂然,充斥着汗水与劳作。没有甜的糖果,没有更多来自父母的疼惜,没有花花绿绿的裙子,而事实上母亲年轻时候,从未穿过裙子。

外公觉得生活就是他能一眼望到底的样子,他把家筑在山沟沟里,种几亩山地,村里分到了几十亩林子,家里七个孩子,一头黄牛,一头猪。每天起来,下地干活,每晚回来,摸着黑,点着油灯早早上了床。

母亲也同样觉得生活是她能一眼望到底的样子,做姑娘时帮家里分担家务,抚养弟妹。学会烧菜做饭,纳鞋底,织毛衣,补衣服……嫁人后为丈夫生儿育女,尽管作为女人,她同样会种地,打柴,烧炭,熟稔各样农活。在她的生活里,有风雨,有汗水,有种子,有果实,唯独很少遇见字,她的生活似乎与字无关,字既不能当柴烧,又不能当饭吃,认不认得字有什么干系呢?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村里通知村民办理身份证。母亲说,村里很多人都不想去办身份证的,她也那么想。跟她相仿年龄的女人们都觉得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天天在山里种地,这辈子都走不出大山去,还得往乡里跑一趟去办一张无用的身份证。后来她之所以又去办了身份证,是听邻居大嫂说了一句话:“身份证还是能派用场的,以后你孩子到城里上大学去了,做了城里人,你要去看望他,就用得到身份证。”

母亲的名字被写下来,除了结婚证,大概就是那张身份证了。那是在山村里的母亲少数几次和字生发的关系。

生活并不是谁能一眼望到头的,父亲就不能容忍生活一成不变。父亲率先离开小山村,他的这个举动即刻牵动了母亲的生活。

父亲一离开老家,母亲的生活里马上需要用到字了。那段时间,他一走大半年,却没半点消息。母亲去找父亲的朋友林国,林国是我们村少有的一位能断文识字的“秀才”,据说我名字就是他和父亲一道苦思冥想给取的。母亲央他给父亲写一封信,信的内容大体就是问候近况。母亲走了十里路,去乡上邮政所将信寄发,过去大半个月,仍未见回信,也不知道是不是邮递员将信弄丢了。母亲没在我和妹妹面前表露出什么来。但现在回想,当初她心里一定焦急得很。有一天,母亲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白纸,让我给父亲写封信。我统共念了三个月不到的书,认识的字加起来还没地里收来的红薯多,不会写的字就以拼音代替。母亲让我写下这些字:“爸爸,现在好吗?你离开家八个月了,却没有一点消息。你会想到我们吗?还要我和妹妹吗?”她唯独没有让我在信里写“你会想到妈妈吗?”等到长大后,我才明了母亲的心思,这是她的迂回之计。她能说什么呢?她既无法想象丈夫置身的世界有多宏阔,也无法得知丈夫正在经历怎样的生活。只有孩子,唯有孩子才是他们生活里最大的紧要事,孩子是表情达意的唯一主题。

我不知道父亲最终是否顺利收到这封信,只记得这是母亲借用八岁儿子的手,第一回用了汉字。紧接着,母亲也跟随父亲离开小山村。她的生活里就离不开字了,或者说字给她带来的障碍日益明显,这个世界对于不识字的母亲是不友好的。

起先她要去银行存钱,父亲会赚钱,又极不会打理,动不动借钱予人,母亲只好及时将家中收入归拢。但母亲去银行却不方便,只好跟一个做老师的邻居老太太一道去,存钱时,请她帮忙看看存折上的数字,请她帮忙在储蓄柜台前签字确认,每一回母亲都要向邻居交付自己的秘密和信任,这种不适感,认得字的人一定没有体会过。过了几年,母亲便带我去银行存钱,让我在储蓄柜台上代她签字。总算解决了她一点后顾之忧,我想这意味着母亲的安全感。

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家中装了一部电话。前两年,我们在外求学,这台朱红色的电话就剩下接听的功能,木然地趴在楼上我的房间里。我们一想,母亲打不了电话可不行。妹妹发了心要教会母亲认识数字。她教了些时日,一边教,也企图一边让母亲学会写字,母亲试着努力了几天,渐渐对写字失去了耐心,她手腕太僵直,转不过弯来,使劲握着笔,到纸上却用不了力,写在纸上的数字歪歪扭扭。母亲自嘲说还没有清清写得好,清清是她孙女的小名。便不再写,只是认,几周之后,母亲会认十个数字了。这样打电话的麻烦解决了一半。为什么说一半呢?写在电话本上的号码,她通常分辨不出它所属的主人来,号码前的名字母亲认不得。

形势逼迫妹妹发明一种“象形文字”,作为母亲专属电话本上的字。她以简单形象的符号替代电话号码前的主人姓名。例如我的名字,以一片波浪,上面点缀着几只海鸥来代替。我姑姑名叫香琴,她的电话号码以一把琵琶代替,以示这是一把琴。我阿姨名叫茶恋,手机号码前则是一片绿茶的叶子,悬浮在空气中。还有一些人名则很难“象形”,例如我妈老家的邻居福高,我妹妹大概想了好久没想出如何恰当注释这个略显抽象的名字,她说倒可以画个双喜代表福气,但似乎又容易造成曲解。后来灵机一动,想到这位邻居以种西瓜为业,我们一家人提到西瓜,几乎都会想到种西瓜的福高。于是福高的电话号码前出现了一只圆滚滚的西瓜,屁股上还缀着一片藤叶。好在,母亲电话本里需要联系的人并不会太多,以此种方式造出人名的象形字简单有效,解决了母亲使用电话的障碍。

母亲能打电话了,也不全是为了某些实际的事。我更期望母亲能用电话找人聊聊天,讲讲生活的不如意,母亲的日子太瓷实了,除了无尽的劳作,她几乎没有自己的精神生活。

除了十个阿拉伯数字,妹妹应该还教了母亲几个汉字。第一个是“胡”,母亲的姓,当妹妹将这个字写下来递到母亲面前。母亲脸上现出羞涩来,她极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这是胡?”又自我确认说:“这个就是‘胡。”这种感觉仿佛一个流落异乡多年的孩子重新找回了亲生父母,她想靠近自己的父母,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羞耻和陌生感。第二个是“茶”,第三个是“香”。茶是最中国的植物,茶香是最中国的香,这是并不识得太多字的外公借来做长女的名字的,我觉得我那质朴得像枣树般的外公在那一刻无疑是个诗人。可母亲并不知道自己名字是美的,直到有一回她去看医生,那个两鬓霜白的医生在处方笺上写下母亲的名字,他顿了一下:“你爸爸一定是识字的人,这个名字取得多好!”

母亲跟我们讲述这件事的时候,第一次因为自己名字面露喜色。

母亲总共认识的汉字没超过八个。“胡茶香”是她最先认识的三个汉字,她认识的第四个汉字是“徐”,“徐”字在她生命中的分量和意义绝不亚于“胡”字,那是丈夫的姓氏,是孩子的姓氏,往后,她生命里诸多的期望都在这个姓氏里延展。

不认得字,给母亲带来的缺失无可弥补。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汉字,岂止是抵达更深广更开阔的外部世界的通行证呢?它同样也是抵达更深邃的内在宇宙的精灵,离了它们,你的心不可能到达一个澄明境地。

我常常为此感到遗憾和痛惜,母亲是那样勤奋聪敏的人,她烧得一手最好的菜,织得一手最紧致的毛衣,她纳的鞋底针脚最为匀称,她做的麦饼味道全村最好……却因为与汉字的见面不相识,她被阻滞在逼仄的生活里。

字的伤害让母亲对我们的学习变得无比在意。大部分时候,当我们捧起书读,母亲绝不会来打搅,她知道读书为第一要事。只有一回,我初二那年,母亲去开了一次家长会,她看不懂老师发到手里的成绩单,当然也没好意思向别的家长询问,她说这样丢脸的。班主任老师还是口头点到了我的成绩,大概说了我那段时间成绩动荡,要把心思收到学习上之类的话。

那段时间为了在繁重学习外找到一丝自由,我课余都在折腾写作,仿佛那是呼吸,我在如痴如醉地读诗,读小说……母亲起先并未见出异端,只当我认认真真念着教科书。家长会上老师的话令她醍醐灌顶。有一天回到家,我发觉那个三夹板组合起来的简易书架上一格书剩下半格,那可都是我最最珍爱的书,是一块一块午餐的钱省出来买的。我愕然地跑到母亲面前责问,以为她擅作主张,将书借出去了。母亲起先不语,但经不住我的脾气,说了实话,说三舅舅来过了,她跟他提了家长会的情况,请三舅舅看了看我的书架,把那些不该看的,不健康的书籍都给收了。

母亲向舅舅的救助让我哭笑不得。在我央求之下,那些书自母亲放衣物的木箱里被一本一本拿出来。它们逃离了短暂的阴影,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回来了,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也回来了,我站在书架上重新審视它们,不禁哑然失笑,舅舅是将《战争与和平》当成了一本打仗的书,《简·爱》书名里有个爱字,则是一本谈情说爱的书了,我不知道舅舅如何跟母亲描绘我的书的,这事一定让母亲心里紧张得很。

写作之后,我有时多么希望母亲认得字。我不会忘记十五岁那年,她陪我去小镇上破败的邮局,让我将90元钱汇给一个全国征文比赛组委会。该组委会通知我的文章得了奖,会被收入书中,但须购书20册,否则不予评奖,我激动不已,全然没想到90元是母亲以半个月劳作换来的工资。后来收到一堆品相粗劣,里面编排了数百篇征文的作品集。多年以后,我才确认这是当年最流行的骗局,但不可否认,这份虚荣依然在我写作路上起到某种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让我恍然以为自己是能写作的。我常常想,我认得的字,我能写下的字,不都是母亲的恩赐吗?

如果母亲认得字,那该多好。在命运变故面前,她或许能减少惊恐。她不会只看见暗面,她会在另一个由字结构的世界里,找到新的光亮。

如果母亲认得字,那该多好。她的生活就不会仅仅只是丈夫、儿子、女子的生活。她会有自己的寄望和探求,会有自己的方向,她会成为一个拥有内心花园的女人。我希望她能种植粮食蔬菜,也可以侍弄花草。

如果母亲认得字,那该有多好。在我们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后,母亲的心不会因落寞而枯寂,她不会坐在那把旧竹椅上苦思冥想,不会在内心压抑的时刻,倍感沮丧。她没有邻居可以谈心,她甚至也不喜欢打牌搓麻将,她不跳广场舞。如果母亲认得字,我就不必害怕她大把大把的时间该如何消磨。她可以看电影,可以读书,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她会在文字里见到和她相似的命运,仿佛拥抱了同病相怜的人,书会让一个人的日子由寂寥里挣脱出来,让日常保有生动的模样。

可是,我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奢望呢,过去所有的时光里,甚至写这篇文章之前,我都不敢有过这番奢望。我的母亲不识字,这已经成了我和母亲都无法更改的宿命。

母亲不识字,但我仍然将我写的每一本书都献给她,我固执地相信我认得的字,我能写下来的这一个一个的字都是母亲给我的。当我的新书出版了,我有时候会送给母亲一本,她捧着我的书,用手摩挲着封面,充满歉意地说:“给我没用,我又看不懂。”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骄傲,她的儿子成了一辈子写书的人,她的儿子认得这么多这么多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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