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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后学中的神妙境界

2019-02-22阮春晖

关键词:人伦日用神圣

阮春晖

(邵阳学院 政法学院, 湖南 邵阳 422000)

陈来先生在《心学传统中的神秘主义问题》中指出,理性主义一直占据着儒学的主导传统,但古典儒学特别是宋明理学中也包含有神秘主义传统,其中明代儒学的神秘体验发展得最充分,并列举阳明后学中数位具有典型经历的学者加以说明。尽管存在着此种神秘体验,陈先生认为无论从动机或结果来说,心学的神秘体验追求的并不是灵魂、空无或最高存在,而是一种精神境界。[1]390-413顺此话题,本文以阳明后学为主要讨论对象,就有关神秘体验的话题再作出分析说明。不过,本文把阳明后学中的神秘体验理解成“神妙与神圣的境界”,神妙指向幽隐天道,神圣指向现实人道,体验对象和良知心体、圣贤之道、万物一体等儒学主题有关,追求的是天道与人道的合一境界,故不妨以“神妙境界”名之。

一、道之神妙性

在心学,道有心体、道体、道心、真体等称谓,我们可以说道乃平常应用之理,但心体的神妙浩渊,在阳明后学中仍多有提及。泰州学者徐樾(字子直,号波石,?—1551)有言:“夫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边际;万物也者,心之形色。往古来今,惟有此心,浩浩渊渊,不可得而穷测也,而曰诚、神、几,曰性、道、教。”[2]727这是从“心之量”的角度来说心体。何为“心之量”?泰州另一学者方学渐(字达卿,号本庵,1540—1615)说过“人心之量本自高大”[2]838,这是从高远宏大方面来说;从徐波石语意看,心体在空间上没有边际,在时间上也无有穷尽,同时心体也涵泳万物,这是阳明所说的“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3]109。在这个意义上,所谓存心尽心,也就是存尽心体之量,故江右学者刘元卿说“存心者,能尽其心体之量者也;尽其心体之量,则知乃光大,无远不烛”[2]499。心体高大无穷尽,却可以通过由我及物、由近及远、由有限至无限的方式加以把握,显示出心体神妙莫测的一面。

心体悠远宏大,决定了道的“无方体”性。泰州学者罗汝芳(字惟德,号近溪,1515—1588)有语:

精气为物,便指此身;游魂为变,便指此心。所谓形状,即面目也,因魂能游,所以始可以来,终可以返,而有生有死矣。然形有生死,而魂只去来,所以此个良知灵明,可以通贯昼夜,变易而无方,神妙而无体也。[4]70

道无固定形体,因而不可以具体物事来衡量,这是近溪的基本看法。与近溪之说相应,北方王门学者尤时熙明确指出:“道无方体,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学者各以闻见所及立论,而道实非方体可拘也。”[2]642也就是说,如以具体闻见来界定道,显然是背离了“道无方体”这一事实。其实,朱熹以无极说太极,无极便是“无形器方体可求”[5]1506;阳明写有《博约说》一文,其中有“斯道之本无方体形象,而不可以方体形象求之也;本无穷尽止极,而不可以穷尽止极求之也”[3]298之语,在对道之无方体形像的认识上,各学者的态度大同小异。不过在近溪这里,则将道的神妙与生死相联。黄宗羲指佛氏“专理会生死一事”[2]8,表明佛家在生死方面有较多关注,但佛家出离生死以显真觉,以人伦庶物为幻妄,一切不管,与心学中的“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2]212截然有别。阳明讲“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3]123,又讲“道无生死,无去来”[3]1060,已指出身与道的关系问题。然作为良知的信奉者与践行者,需在“不易”与“信得及”中把握道之神妙。在阳明后学,“不非生死之说”已较普遍,且将生死之身与良知之道相联。浙中学者徐用检(字克贤,号鲁源,1528—1611)就有此说:“性率五常,学求复性,大公至正之道也,如此而生,如此而死,何不该焉?专言生死,生寄死归,自私耳矣。”[2]306论生死与儒家大公至正之道有关,在这种情况下,关于生死的话题已与佛氏有别而带有儒学的意义。阳明二传弟子李材(字孟诚,号见罗,1529—1607)言:“人自有身以来,百骸九窍,五脏六腑,七情六欲,皆生死之根。富贵贫贱患难,声色货利,是非毁誉,作止语默,进退行藏,辞受取与,皆生死之境。若逐境留情,迷真滞有,便在生死的缘业。若顺事无情,摄末归本,一而不二,凝而不流,即是出生死的法门。盖真性本寂,声臭俱无,更有何物受彼生死!”[2]698李见罗一方面指出人有肉身的生死之限,另一方面指出人的遭际事为也是人之生死的一种表现,而作为真性的良知则是超越了一切具体的生死而具有“声臭俱无”的形上程度。将有关生死的话题与良知意涵相联,既以之指明良知内涵特征,又使良知之道带有神妙成分,这种解说现象在阳明后学中多有见到。

与“道无方体”相关,关于心体神妙性的认识还表现在“不睹不闻”上。浙中学者邹守益(字谦之,号东廓,1491—1562)指出:

天命之性,纯粹至善,昭昭灵灵,瞒昧不得,而无形与声,不可睹闻。学者于此无从体认,往往以强索悬悟,自增障蔽。此学不受世态点污,不赖博闻充拓,不须臆中测度,不可意气承担,不在枝节点检,亦不藉着述,继往开来,凡有倚着,便涉声臭。[2]337-338

对于何为“不睹不闻”,东廓曾指“无形与声,便是不睹不闻”[2]342,这是从无形与无声两方面来说明。当然,在阳明后学中,对于“不睹不闻”有不同说法,如聂豹(字文慰,号双江,1487—1563)讲“不睹不闻,便是未发之中,常存此体,便是戒惧。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睹闻何有哉”[2]378,这是从心体之寂然不动方面来说“不睹不闻”。李见罗谓“浑然不睹不闻之体,所谓人生而静是也”[2]695,则是从心体未发动时来指称“不睹不闻”。泰州学者耿定向(字在伦,号楚侗,1524—1596)另从“心体尽头处”来言之:“学者须从心体尽头处了彻,使知性之真体,原是无思无为,便知上天之载,原是无声无臭,浑然一贯矣。所谓心体尽头处者,盖昔人所谓思虑未起,鬼神不知,不睹不闻处也。”[2]816无思无为、无声无臭、思虑未起,此是性之真体,是心体尽头处,也是不睹不闻之意。从各学者的说法来看,良知之“不睹不闻”是指良知作为绝对主宰的存在样态,它无起灭无方所,不容拟议掺和,不可睹闻描摹,这也是良知作为道体之神妙性的主要体现。

道无边涯、无方体,也不可睹闻,并不意味着良知自我封闭。《周易》有“阴阳不测之谓神”之说,以其变化无端、妙应万物而不可以具体之形来描摹,故谓之神。道的这种“妙应性”在阳明后学中亦有表达。江右学者邓元锡(字汝极,号潜谷,1529—1593):“盖道合三才而一之者也,其体尽于阴阳而无体,故谓之易;其用尽于阴阳而无方,故谓之神。其灿然有理,谓之理;其粹然至善,谓之性;其沛然流行,谓之命。”[2]567道无体无方无声无臭,通过阴阳二气显示其存在和神妙变化,然而道并非仅存在于太虚之中,人间事理和人之性理都由道变化而来,因此道既是形上的,也是形下的,这正是道之神妙处。另一江右学者欧阳德(字崇一,号南野,1496—1554)将神与知置于一起:“道塞乎天地之间,所谓阴阳不测之神也。神凝而成形,神发而为知,知感动而万物出焉。万物出于知,故曰皆备於我;而知又万事之取正焉者,故曰物有有则。知也者,神之所为也。”[2]367-368南野所说的知,即指良知,良知与道、神实际是同一序列的概念,都是杳寂莫测、无形无体却又变化莫测、充满生机活力。南野以我之良知统合道之神妙与事之准则,良知之神不可测则愈见其深,良知之道的“不可得而测而穷”与《周易》所谓的“阴阳不测之神”在阳明后学的思想视域中得以融合。

阳明后学在道体上的认识与先秦之学有关联。《诗经》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威”字便显出天之深远与庄严。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天命乃“天所赋之正理”[5]173,是上天意志的人间化,孔子将畏天命置于先,意含君子当先畏天命,对大人和圣言才自会畏之。但孔子对“何为天命”未多做解释,只是因天之神秘崇高而视其为敬畏对象,并将之作为君子道德层次的重要依据。《中庸》言:“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孔子之“畏天命”转意为对天的仰望与赞美。《孟子》中有:“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孟子在承认君子作为的同时,也指出人力有所不及而将之归之于天。荀子说“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但他也说“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显示出以天为大、以命从天的思想。在对天道的态度和认识上,阳明后学继承并拓展了先秦已有的思想视域,是天道观在心学体系中的独特反映。

二、道之神圣性

天之道在儒学系统中,从来就不是作为单一幽远的神妙对象而存在,它总会指向现实人生而带有道德成分。《周易》云:“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孔子讲“畏天”,其实在《论语》中亦处处可见孔子对天之崇高性的赞美,如云“天生德於予”,亦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后来阳明亦有“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3]43之说,修道即是将道之本性施用于社会生活,与《周易》、孔子之说遥相呼应。

当道之神妙性被赋予道德性,对天道的敬畏就转而为对人之道德价值的追寻,道之“不容说”也就转化现实人生中对道德价值之神圣性的希冀与实践。这种理论对应,在阳明后学中亦复如是。江右学者刘文敏(字宜充,号两峰,1488—1572)谓:

用因万事万物而显,真体非因万事万物而有,是故体物而不可遗,体事而无不在。日与斯世酬酢,变通不穷,而吾之真体未尝起灭加损也。虽无起灭加损,而天下之道,无不原于此。[2]432

此语说的是体用关系,其中的“用”即指道之神妙性在日用酬酢中的体现,这实际上也体现了良知真体“彻上彻下”的融通性,尤其点出了良知真体之于天下之事的源出意义,天下之事乃是良知真体在生活世界的真实呈现。这样,良知“彻上性”也就通过“彻下性”表现出来,相应地,良知之神妙性也就转化为良知之神圣性。当然,良知意域中的“神圣”,主要指现实人生中的圣贤之道和日用人伦之道,这样,崇高庄肃的神妙天道就下贯为圣贤之道、人伦日用之道。需说明的是,良知之彻上与彻下、神妙与神圣,实不可分言之,我们在这也只是为了言说的方便,才采用两分法对之加以说明。

就神妙天道下贯为圣贤之道而言,这点在先秦儒学中早已有之,如《易经·系辞》有“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与神物以前民用,圣人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夫”;《中庸》有“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文王,峻极于天”,此后这种圣贤意识就一直流贯在儒学的整个进程之中。周敦颐的孔颜之乐、张载之“四心”、朱熹“豁然贯通”之境、阳明的“光明之心”,莫不如此。阳明后学是儒林中的重要群体,这种精神也引起了他们的广泛共鸣,兹举几例:

王道即是天德,即是眼前学问,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一言尽矣。自其廓然,名曰天德,自其顺应,名曰王道,非有甚高难行之事。《书》曰:“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作是作意为之,非廓然顺应者也。无作无偏,是无意必将迎之私,用舍举措自得其宜,此其性情用功,岂人不能也?不为耳。后世将王道比作天上事看,讲来做去,务求高出,反致着善着法与此相背,如何做得三代时事?[2]660-661

此语为粤闽王门弟子薛侃(字尚谦,号中离,1486—1546)论天德王道之事。依其所语,“廓然”是天道之寥廓明著,虽然如此,但物来则知,我们只要顺天道之本来,则天德自现,人世王道也能成为现实。人间王道本神圣事,是圣贤之道的根本体现,在薛侃看来,这其实不难实现,关键在是否顺应天德而为。

浙中学者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1496—1574)亦云:

圣人于纷纭交错之中,而指其不动之真体,良知是也。是知也,虽万感纷纭而是非不昧,虽众欲交错而清明在躬,至变而无方,至神而无迹者,良知之体也。[2]227

“至变而无方,至神而无迹”说的是良知真体的神妙性,圣人可以与道之神妙相感应,体悟到良知的千变万化。当然,圣人悟得良知真体的方式是放下习心,方能信得本来自性原是如此。在这里,圣人实际上起着两方面的作用:一是体悟到神妙心体的存在及其表现形式;二是以先知先觉的道德榜样启悟后知后觉者,在社会实践中将道之神妙性转化为道之神圣性,从而成就自身的圣贤道德地位。

邹东廓有“天心”“圣心”之说,其语谓:

濂溪主静之静,不对动而言,恐人误认,故自注无欲。此静字是指人生而静真体,常主宰纲维万化者。在天机,名之曰“无声无臭”,故揭“无极”二字;在圣学,名之曰“不睹不闻”,故揭“无欲”二字。天心无言,而元亨利贞无停机,故百物生;圣心无欲,而仁义中正无停机,故万物成。知太极本无极,则识天道之妙;知仁义中正而主静,则识圣学之全。[2]340

东廓以为濂溪之静即是道之真体,它展开为两个维度:天心与圣心。“天心”无声无臭而又主宰纲维万化,“圣心”不睹不闻而以仁义中正为根本;“天心”以元亨利贞促万物之生,“圣心”以仁义中正形万物之成,“天道之妙”合“圣学之全”就体现在其中。从此看,东廓所说的“天心”即是我们前文所说的神妙之道,“圣心”是生活世界里的神圣之道,二者并无高低层次的不同,是道之体的两个不同方面。

道之神圣性的另一表现是人伦日用之道,钱绪山讲“于人伦日用间无事拣择,便入神圣”[3]1520,说的便是人伦日用与神圣之道的关系。人伦日用之道在阳明后学中有多种表达方式,以下就此略述之。

在会稽,集同门讲于书院,先生言百姓日用是道。初闻多不信,先生指童仆之往来,视听持行,泛应动作处,不假安排,俱自顺帝之则,至无而有,至近而神。惟其不悟,所以愈求愈远,愈作愈难,谓之有志于学则可,谓之闻道则未也,贤智之过与仁智之见俱是妄。一时学者有省。[6]72

此段是王心斋论“百姓日用是道”的语录记载。在心斋看来,童仆往来虽是日用间常见细小之事,但其由道德主体发出,符合天道自然和社会人事准则,则它便具备道德与神圣之意。其实,道德与神圣无关于事之大小与人物身份高低,童仆“顺帝之则”的往来与名臣贤相的道德功业,没有道德等级的区分,心斋指童仆往来“至无而有,至近而神”,说的就是这层意思。扩而展之,百姓日用是由童仆往来这等常见之事扩展、组合而成,凡是合于天道之则,那么百姓日用即是道。

罗近溪亦有“捧茶童子是道”之说,近溪谓:

此捧茶童子却是道也。……知有两样,童子日用捧茶是一个知,此则不虑而知,其知属之天也。觉得是知能捧茶,又是一个知,此则以虑而知,其知属之人也。天之知是顺而出之,所谓顺,则成人成物也。人之知却是返而求之,所谓逆,则成圣成神也。[4]45

“知有两样”并非有两个“知”,而是指知所具之二重性:童子捧茶之自然而然,不着思虑人为,是天之知;人能以自身之智虑觉其所以然,属人之知。可以看出,近溪所谓“捧茶童子是道”是从天之知这一角度而言。当然,如能从眼前的童子捧茶行为中自觉地返归天道,也能实现神妙与神圣的合一,从而将童子捧茶之类的即时行为与道相联。

除此,泰州学者周汝登(字继元,别号海门,1547─1629)有“手持足行是道”之说:

盖视听行持,本来是道,所以非者,只因着些私心故耳。心苟不着,浑如赤子,则时徐行而徐行,时趋进而趋进,视即为明,听即为聪,率其视听行持之常,何所不是而复求加哉?[7]466-467

周海门在这里将日用常行中的视听行持等同于道,实际上是预设了一个前提,即不能着些私心,如此方能使视听行持之行为归于神圣之道。因此当我们在分析阳明后学中提出的人伦日用之道的说法时,要看这种说法是基于道之神妙这一前提而发,近溪所说的“捧茶童子是道”,亦是基于“戒慎恐惧”这一前提。在这些前提的规约下,“童子捧茶是道”“视听行持是道”的说法是可以成立的。

当然,心斋、近溪、海门关于人伦日用之道的说法亦有区别。心斋语意中的人伦日用,其范围要广,童仆往来、视听行持只是人伦日用中的一个特例。且心斋之说是基于当时致良知之“致”用得过多,茫茫荡荡无实落处而言。近溪和海门之说显然由心斋而来,但两人都强调片段性、偶发性行为所具有的道德含义,其中近溪的“童子捧茶”带有隐喻的意味,而海门的“手持足行”则涉及生活中的平凡琐事。然不管如何,人伦日用只要带有道德之意,而道德又无关于事物的大小、高低、圣凡,则其就是神圣可为的。

三、神妙与神圣的合一

神妙与神圣之道,如果仅停留在理论说教层次,则这种道体要么只能仰望,要么便是虚置或空幻。对于信得及良知之学人,他总在探求这样的问题:良知真体究为何种存在?如何在生活世界里贯彻良知之用,以便实现道之神妙与神圣的合一?在阳明后学中,这种探求表现为对道体的神秘体验及体验之后的社会实践。

陈来先生认为宋明儒学中神秘体验的基本特征有自我与万物为一体、宇宙与心灵合一、“心体”呈现、一切差别的消失、突发的顿悟、高度的兴奋愉悦以及强烈的心灵震撼与生理反应(通体汗流)等,其形式则分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外向体验与“宇宙即是吾心”和“心体呈露”之内向体验,并以阳明后学中的王龙溪、徐爱、聂双江、罗念庵、万廷言、胡直、蒋道林等的神秘体验为例,对此加以说明。本文主要从阳明后学中几个典型学者在神秘体验时所涉及的良知形态及其本性方面作一简要探讨。

阳明弟子对于良知这一学问源头自无疑义,但在良知的具体内涵及其表现形态上却有不同看法,这一看法的形成与神秘体验有关。王龙溪有“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之说,学称“四无论”。“四无论”的正式提出,是在阳明征思田的前夕,即1527年,在此之前的1523年,龙溪在礼部考试不弟之后,阳明为之治静室,使其静心思考学问精髓。龙溪居之逾年,终悟得虚灵寂感、通一无二之旨。[8]823从龙溪居静室、居之逾年的情形看,这一过程充满神秘色彩,而且龙溪悟有所果,即“虚灵寂感、通一无二之旨”,这一理论成果当和“四无论”直接相关,因为在此之后,龙溪“遂自信自成,不屑屑于世人之议称迹,其所为常有独往独来,不求人知而求天知者”,[8]846可见此时龙溪的学术自信。因此,龙溪神秘体验的结果,便是悟得良知之无,并就此树立起自己的学术方向。

黄宗羲尝论聂双江为学经历:“先生之学,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彻,万物皆备,乃喜曰:‘此未发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从此出矣。’及出,与来学立静坐法,使之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神秘体验有一重要特征,即眼前所见皆光明洞彻,感觉物我为一,所有思虑关碍全被打通,这种神秘境界显然非常人所能做到。聂双江主张良知本寂,良知不赌不闻但千变万化皆由此出,这样方能避免将良知之已发等同于良知之未发。但阳明之谓良知,是未发即在已发之中、道无分于动静,聂豹先求寂体再论感通与发用,引起王龙溪、邹东廓等同门的反对,但聂豹对于通过神秘体验获得对于良知真体的认识深信不疑,故而始终坚持己学,不过聂豹通过神秘体验获得的是“良知本寂”这一结果,这与龙溪所悟良知之“四无”有不同。

良知本体无方所,湛然虚明,不可执著,不容拟议,只顺其本性即可,但在实际工夫中,往往以“强力”手段来识取心体,结果不仅扭曲良知本性,还给体悟者带来认识障碍。罗近溪就有此种经历,周海门对此有记叙:

癸丑,北上过临清,忽构重病,一日,倚榻而坐,恍若一翁来,言曰:“君身病稍康矣,心病则复何如?”近溪默不应。翁曰:“君自有生以来,遇触而气每不动,当倦而目辄不暝,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君心痼疾,今仍昔也,可不亟图瘳耶?”近溪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曷言病?”翁曰:“人之身心,体出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宿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日中固无纷扰,梦里亦自昭然。君今谩喜无病,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近溪惊起叩谢,伏地汗下如雨,从是执念渐消,学脉循轨。[4]860-861

在此之前,近溪曾拜师颜钧(字子和,号山农,1504—1596),学习“七日闭关法”,有一段“体仁”的经历。[9]32-33海门所记的这一年是嘉靖癸丑(1553),距嘉靖庚子(1540)近溪拜师山农已有十几年之久,从老翁“遇触而气每不动,当倦而目辄不暝,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以及“宿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的语意来看,可见近溪是以强力方式来识取心体,以致执著过多,反而并未悟到活泼脱洒之真正仁体,还没有形成独属自己的学术主张。海门的记载是间接描述,实际上在此之后近溪还有关于神秘体验的直接描述,可以与海门之述相映照。近溪谓:

予初年也将自己本心,勉力探讨,于生来气性,亦强力调摄。及弱冠乃觉心地颇得光明,性质渐次和顺,日用欣欣,也想圣贤或可有分。久之,乃遇高人相见,痛加呵斥,谓贤辈为学,尽在辛勒,但此所认者不是心体,所用者不是真功,乃妄意欲希圣贤,此何异吹嘘萤火以燃灯烛,满蓄汞银以供灌溉?徒竭心神而后悔莫免也。予时闻言,亦为称谢,然以其来自外道,甚不甘心。因思圣贤去我虽远,而所作经书则于今见在,于是搜索简编,继日以夜,……专切久久,始幸天不我弃,忽而一时透脱,遂觉六合之中,上也不见有天,下也不见有地,中也不见有人有物,而荡然成一片大海,其海亦不见有滴水纤波,而茫然只是一团大气,其气虽广阔无涯,而活泼洋溢,觉未尝一处或纤毫而不生化,其生化虽混涌无停,而几微精密,又未尝一处或有纤毫而不灵妙。……其时身家境界,果然换过一番,稍稍轻安自在,不负平生此心。[4]355-356

从这里看,海门所述近溪之神秘体验,是近溪自述的第二阶段。近溪指高人来自外道,当指佛氏无疑,阳明心学与佛氏有思维形式上的关联,但佛氏隔断天地万物和人伦日用,与儒家经世尽伦不同,故近溪“甚不甘心”,于是再从儒家经典探寻原义,以神秘体验的方式,终得换过一番的“身家境界”,与儒家神圣之道融为一体。近溪晚年强调“不学不虑”之学并将之视为为学宗旨,此次体悟当是重要促转。由此亦可看出,如近溪等阳明后学,他们的神秘体验,并非追求与人伦世道、圣贤功业相离,而是思考如何更好地与之相接,以实现儒家所倡导的人身价值和社会理想。

在悟得良知心体之后,更重要的是将良知心体的本有要求贯彻到生活实践之中,以实现神妙与神圣的合一,对此我们可以通过一些具体的例子来加以说明。黄宗羲赞龙溪“先生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不有讲舍,莫不以先生为宗盟。年八十,犹周流不倦”[2]237。这是龙溪在神秘体验之后的为学实践。据《年谱》记载,心斋53岁时,家乡大饥,心斋劝乡之富者赈济灾民,同时面见御史让其“充恻隐之心”,并申之以“某固不忍民饥,愿充之以请赈于公。计公亦不忍民饥,充之以及民何如”,御史听后“慨然发赈,造门谢先生”。[6]74这是心斋以民为亲的生活实践。罗近溪记颜山农:“后潜居山谷,历九月余,归则与兄论伦理道义,沛然若决江河,邻族争听,兴起联会,人皆躬行实践,无不改旧从新,遂名‘三都萃和会’”。[4]677山农所建“萃和会”尽管成立不久就消失了,但其社会实践意义却不容忽视。吴震先生在详尽分析近溪的生平学履和哲学思想之后,认为近溪“略带神秘色彩的悟道体验,以及积极从事讲学化俗的社会实践,也处处体现出泰州派下的心学家的行事作风”[9]517-518,可以看出近溪的神秘悟道和社会实践并不矛盾,而是将道之神妙和神圣融合在一起。此外,如徐爱、聂双江、罗念庵等人,在神秘悟道之后,他们的社会实践更笃定,其行为也更具道德示范作用。此类社会实践的代表人物,不能尽言,我们在这仅以此为例,约略可以窥见阳明后学是如何将道之神妙性和神圣性流贯在他们的生活世界里。

阳明后学这种对心体本性的体悟模式和社会实践的展开方式,在阳明时早已有之。阳明被贬至贵州龙场后,生存环境恶劣,生命受到极大威胁,然而正是在极端困难条件下,阳明“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3]1354。这次神秘体验确立了阳明对“吾性自足”的认识,阳明由此抛弃朱学求理于事物的模式,转而建立起心学体系的理论根基,自此汲汲于行道,终得光明之境。龙溪、心斋、近溪等阳明后学的体验与实践之路,与阳明有一致之处。

阳明后学中的神妙境界论,带有传统儒学与阳明思想的痕迹,但又从不同侧面丰富和发展了传统儒学,对阳明创立的良知学说也有继承和传扬。他们神秘悟道的经历,虽有离奇成分,但他们所悟之道都和良知心体有关,或指向良知之“无”,或体现为日用之“有”,或标识万物一体,或表征真切的道德生活实践,始终未离儒学矩矱,传统儒学关注个人心灵和社会责任,与这种思想体悟有相契之处。此种神妙体悟,与其说是个体心灵纠结之后的瞬间洞达,倒不如说是这些儒者对道德性命不懈追求的社会责任,这种境界只有大智大慧的儒者在贯之以永不停歇的道德实践之后,才能顺利实现。这样一来,神妙体悟其实就是一种境界,而且是极高的一种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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