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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外

2019-02-13温亚军

广州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洋

陶静怡似乎还沉浸在丈夫周大齐这匹千里马终于遇到伯乐的欣喜之中,她不再像前一段时间在屋子里哼歌了,脸上却掩饰不住那一汪水色,像枯干的草忽然间逢了春一般。周大齐学的是摄像,经常在外面跑,不经常来住,陶静怡也不那么忙乎,每天把更多的时间留在厨房,用她的一双巧手,将普通的蔬菜倒腾出一片欢腾的色彩,把同屋的柳妙妙和宋小洋看得眼都直了,连呼陶姐的厨艺才真正叫高手在人间!

陶静怡也不谦虚,说这还是材料简单了,真要是什么都有,她的手艺绝不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逊色。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也或者是一个人孤单,陶静怡让柳妙妙和宋小洋别自己做饭了,反正她一个人也是做,三四个人也是做,她们既然看得中她的厨艺,不如跟她拼伙。反正,她们共同租住一套单元房,虽不同屋,但厨房共用,一起拼伙,还省下不少电费、燃气费呢。

柳妙妙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好啊,正好不用下厨房,免了闻这油烟味,我现在……”她突然停住话,眉眼间的黯然像舞台上的幕布,哗啦一声落了下来。

宋小洋没柳妙妙的爽快劲,她在想这拼伙该怎么个拼法,以她对陶静怡平时的了解,这拼伙的费用大概低不过她给自己定下的伙食标准。若稍高些,她或许还能接受,若高得离谱,她还是不要拼,虽说拼伙方便,也省了心,但到底是用陶静怡一人之力,她都觉得不好意思,于她而言,这又是额外的消费。

宋小洋家在南方农村,父母去世早,她被叔父养大的,家境一般,她吃饭简单,平时煮个挂面,热个馒头而已。

“陶姐,您刚才说拼伙,我可当了真的。”拼伙正合了柳妙妙的心意,她确实厌烦了每天在厨房的挑挑拣拣,更无法忍受呛鼻的油烟。

“怎么拼啊?”宋小洋最关心的还是拼伙的方式。

陶静怡说:“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呗!咱姐几个,不用计较太多。我呢,负责买菜和大厨,你们负责吃就行——不过扫尾工作得辛苦小洋了,妙妙现在的情况特殊,你帮着择择菜可以吧?”

“哪……我们拿多少伙食费呢?”宋小洋见陶静怡绝口不提伙食费用,心里有些不安。厨房的善后陶静怡和柳妙妙平时都操持得不多,柳妙妙好说,多数时候也就下个挂面或者煮个方便面,不像陶静怡,真正具有大厨的风范,厨房于她不是弹丸之地,简直就是任她刀砍斧凿、挥刀舞棒的战场,她若不动点儿干戈都对不住这样的场地。只是陶静怡大厨有个特点,就是爱吃油,这原本纯属个人喜好,旁人无可厚非,反正吃多吃少吃稀吃稠吃浓喝淡,都要合自己的口味。但问题是陶静怡的油料经常性地不够,她自己还不自知,每次都是一拎油壶,哟,油没了,锅都烧热了,于是操起宋小洋或柳妙妙的油壶,一边说着“借”一边就往锅里倒。“借”不过是掩饰性的词,类似于“犹抱琵琶半遮面”中的琵琶。这种纯消耗性的东西,你好意思借,别人不好意思讨还哪。就这么经常性地借着,借到宋小洋和柳妙妙的油壶也干净了,这才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壶新油来。不光是油,若缺了其他佐料,陶静怡也是要“借”的,比如大蒜、生姜、大葱之类,当然包括酱油或鸡精。

宋小洋有次曾跟柳妙妙半开玩笑,说只要咱有的,陶姐一般都会针对性地缺,看来,咱们是她的后仓库呢。

当时柳妙妙也笑,说这你就落后了,陶姐这样算是自律的了,总不至于端上一碟酱油问你去借饺子,倒上一堆孜然粉再来借羊肉。咱们哪,已经摊上好邻居了。

这就有嘲讽的意思了。

好在这些话陶静怡没听到。就算宋小洋把日子过得很精细很小心,但她每个月对于各项消费是有一定额度的,只要没超过她给自己定下的最高额度,她不会太过计较——其实相比大大咧咧的柳妙妙,宋小洋更能理解陶静怡对日子的精打细算,不管怎么说,自己单身一人,现在的工作虽然收入不是太高,若无太多欲望,这般平淡的生活总是可以的。所以,和柳妙妙一样,她也小小地放纵着陶静怡这样遮遮掩掩的爱好。

与秀厨艺的热情相比,陶静怡每一次对厨房的清扫显得敷衍多了,最多把灶台上掉落的菜茎拨拉到垃圾袋里,而对上面布满的油污却视若无睹。自第一次宋小洋趁着劲把厨房收拾过后,这厨房的善后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她的专事。她当然也可以像她俩一样视而不见,反正公共区域不是她一个人要尽的义务。倒是柳妙妙当着大家的面提议过,不如请个钟点工,定时抽空来清理,价钱三个人平摊。这应是比较合理的建议。陶静怡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她可不能额外担负这个钱,当时租下房子也没说要保持厨房多清洁呀,差不多就行了。宋小洋也犹豫,她觉得仅仅是为厨房和卫生间,地方不大,每月却要一笔开销来请钟点工,确实不合算。

还没等宋小洋表达自己的意见,陶静怡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改口问道:“要请钟点工,假如一周一次的话,一个月得支付多少钱?”

柳妙妙想了想,说:“若是找家政公司,价钱是固定的,这个没得商量,一小时大概一百块钱,按咱们这样的程度,每周清理一次,每次一个小时的话,一个月也就四五百块钱。我们每个人均摊下来,一个月一百五六十吧。”

“四五百块钱也不多。”陶静怡顿了一下,说,“你们看这样行吗?这每周的厨房和卫生间清扫工作由我来做,你们只需把请钟点工的钱给我就好。也免得找个不相干的人来,万一手脚不干净,影响咱们的关系。”

柳妙妙和宋小洋没想到陶静怡忽然起了这念头。其实想想,这家里的事——如果把这个出租屋当成她们家的话,与其找钟点工,倒不如由某个人来承担,既是一份收入,又方便得很。只是——她们都觉得心里怪怪的,本来该是大家一起来维持的环境,请钟点工只是为了帮大家从这份劳苦中解脱出来。平时无论是客厅、厨房,还是卫生间,使用率最高的都是陶静怡,但她对这些公共区域绝对是藐视的,是不用白不用的态度。所以多数时候,打理的都是宋小洋。宋小洋不习惯与人较劲,她也看出来陶静怡是那种绝不能吃一点亏、死都要占理的人,这种人最适合混社会,有霸气!平时,柳妙妙对陶静怡的意见挺大,不过事不关己,吵吵过一回两回她也没劲了,同一个套房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能天天吵着过日子吧,累得慌!再说陶静怡,明明看得清两人对她的意见,照样高声大气、理直气壮地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然后不管不顾,甚至有时候当着两人的面,把菜叶什么的扔到垃圾筐外面,竟连弯腰捡拾的意思都没有,最多拿脚尖往垃圾筐边拨拉拨拉。柳妙妙和宋小洋兩人有时谈论起来,都对陶静怡不满,可又无奈得很,她就是那么随意的一个人,真是亏了年轻又志得意满的周大齐能容忍她。不过,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也许,陶静怡在周大齐眼里,是另一道绝美的风景呢。

因了陶静怡以往对公共区域的冷漠,对陶静怡自告奋勇要拿钟点工费用承担钟点工的活,柳妙妙和宋小洋异口同声地否定了。

柳妙妙倒不忌讳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别啊陶姐,你做这个钟点工那就不是钟点工了,是添乱工才对。”

宋小洋本来对这个建议有些犹豫,一百多块钱的开支是额外的,若是偶尔的支出,她还能承受,但变成固定的费用,就觉得是一种奢侈了。见柳妙妙提出反对意见,还说得这么直白,她忍住笑,没有丝毫含糊,紧随着柳妙妙的话说:“是啊,陶姐,还是不专职的好。咱们平时搭把手的事,保持着不那么脏乱就好了。”

陶静怡多聪明啊,能瞧不出这两丫头片子的意思,她自嘲地笑道:“瞧你们,陶姐在你们心里有多不堪,我哪里就变成添乱工了呢。”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此后,陶静怡还是有了些许变化,会主动收拾厨房了,虽不像她秀厨那般大动干戈,但她再殿后的厨房,瓶瓶罐罐总算归了位,灶台也看得出下了猛力擦拭的痕迹,虽然还不到一眼望过去干净整洁的级别,至少不再是一团糟,看得人头皮发麻了。

陶静怡的变化,柳妙妙与宋小洋看在眼里,两人有一次还专门为此恭维陶静怡,说她不但厨艺好,还很有素质,思想境界高,简直就是北京人民的楷模。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逗得陶静怡忍不住笑,说这俩丫头怎么了?是借机损我呢,还是鼓励我?

柳妙妙道:“您哪里还要鼓励?我们现在只需向您看齐就好。”

陶静怡摇摇头:“行了行了,我明白你俩的意思,就是之前我太不注意这环境卫生的维护,以后继续发挥我的潜力,争取发扬光大,至少在你们面前做个伟大的人、崇高的人、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这番话把柳妙妙和宋小洋也逗乐了。不过,话总是出口容易,履行起来难,陶静怡对这种“公共事业”的热情只能维持在表面,隔一段时间,宋小洋还得抽空彻底收拾一次。柳妙妙對于这种事也是有心却不肯用力的,有时也跟宋小洋一起做,却被宋小洋阻拦。她唯一用心的,就是买来不同的洗涤用品,还特别买了两双胶皮手套,她对宋小洋说,一定要戴上手套再去做那些活,手可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呢。

也就是陶静怡要拼伙,为什么提出让宋小洋做善后的原因了。宋小洋已习惯了。很多事就是这样,你不做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说你什么,但只要做了,再做成习惯,就变成了他人眼里的一种必然。必然的东西想躲都躲不开。

不过,宋小洋这会儿还没想后面的事儿。陶静怡不会做吃亏的事情,所谓拼伙,拼的也不过是晚餐和周六日的伙食。现在流行晚餐少吃或不吃,一旦拼伙,宋小洋就不能像去食堂吃饭一样,有可吃可不吃的自由了。何况,她现在周六日在培训机构做兼职,有时就在培训机构吃盒饭,这一个月算下来,拼伙于她实在没多少意义。宋小洋和柳妙妙的情况不一样,柳妙妙平时就不怎么做饭,前阵,她有次醉酒,她的导师不管是乘人之危,还是别的,她竟然有了身孕,现在就更不方便做饭了。最关键的是,柳妙妙是独生女,没经济上的负担,又是研究生,家又在北京,只是家里父母闹不和,她不愿回家,如果不是师姐经常带男朋友来宿舍居住,她也不用在外租房。说实话,她根本就没有经济拮据这样的概念。柳妙妙不会了解和体会宋小洋这样出身寒门、全靠自己拼杀过来的人对金钱的在意。能省则省,这是宋小洋生活的原则。

柳妙妙虽没宋小洋那般计较,但她不愚笨,宋小洋的话一问出来,她就知道自己性急了。拼伙她是愿意,但不能她一个人跟陶静怡拼啊,总得顾及一下宋小洋。宋小洋节俭,对于拼伙这样的事,她一定会有自己的考虑,何况她们面对的是陶静怡。不能说陶静怡不好,她只是太过于算计,喜欢贪小便宜,吃不得一点亏。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也确实挺为难宋小洋的。柳妙妙不好继续表现对拼伙的热情,借着宋小洋的问话,她也看着陶静怡,想知道拼伙到底一个月下来要消费多少。

陶静怡似乎没在意这个问题,爽快地一笑,道:“看你们要什么标准了。若只是这普普通通的饭菜,也要不了几个钱,不过这样的话咱也没必要拼伙了。我总想叫你们有点吃头,顿顿大鱼大肉我做不到,但每顿有荤有素总是要的。我看你们也不要想这问题了,咱们先凑个整,月底再算总账,有余出来的,留待下月,若超了,咱们三人再各自摊了补交。这样可好?”

说得也在理,柳妙妙能接受。她转头看宋小洋,不知道宋小洋是否能接受这方案。

宋小洋咬了咬唇,她不能不谨慎,月结自然是合理,但没价钱范围,她总觉得这份支出会大大超出自己的预算,何况,陶静怡还没有说要不要给她一个辛苦费。无利不贪早,若一点好处不占,她凭什么要承担做饭的辛苦?若陶静怡提出了人工费,却又把秀厨以外的厨房事务交付与她,她岂不是把自己又生生套了进去?思来想去,只不过是陶静怡把收拾厨房的任务更加理所当然地交给她打理而已。

犹豫片刻,宋小洋还是说:“算了吧,我是没这口福了,现在也很少吃晚饭,有时候一个苹果就打发了,再突然如此规律地吃上晚饭,怕是胃会提出抗议。”宋小洋这样说,算是拒绝了拼伙。

陶静怡不以为然:“亏你们小姑娘想得出来,不吃晚饭,还说是为了健康,我看就纯粹为了身材苗条。不吃饭哪来的健康?”

宋小洋笑道:“时尚嘛,赶不了别的潮,这个不吃晚饭的潮好赶,又方便又省事。”

陶静怡看着宋小洋说:“小洋妹妹,我说你呀,还真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能挣钱,还本分又节俭。现在这样的女孩子可真不多了,十个里头九个是月光族……”

话没说完,被一旁的柳妙妙打断:“陶姐,说这话总得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嘛!”

陶静怡双手一合:“糟糕,得罪妙妙了。不过妙妙跟小洋可不一样,研究生呀,又是北京姑娘,将来有个好工作,考公务员,那是往发达上走的,怕是以后,我们这些人妙妙妹妹是拿正眼瞧都不瞧的。”

“您是说我要这样斜着眼瞧?”柳妙妙调皮地做了个高难度的斜眼动作,把陶静怡和宋小洋逗得笑起来。

  二

这天,柳妙妙回家早,一进门,发现屋里有些不对劲,一长一短两张呈直角排列的沙发被挪到一条直线上,刚好和依靠的墙并齐,小小的茶几倒是依旧在原来的地方,像个侏儒站在身材修长的女人身边,怎么看怎么不协调。沙发这样的摆法更突出的是陶静怡捡来木棍做的简易晾衣架,几乎没任何遮挡的东西在一目了然的视线中越发显得丑陋不堪。这么简陋的东西居然撑了几个月仍这么顽强地挺立著真是奇迹,看来陶静怡不仅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动手能力也是相当给力啊!柳妙妙看着有些怪异的客厅,她知道这一准是陶静怡的杰作,只有她才有这个心思和精力不停地折腾,宋小洋才不会动这些,这姑娘除了默不作声扫地拖地,替陶静怡的不羁善后外,绝不肯改变一丝一毫公共格局的,在这方面她自律得几近迂腐。不过,这么个小小的客厅,除了沙发茶几,也没什么可以改变的。

“这又是想干吗?”柳妙妙微蹙眉,自言自语。

陶静怡从她的屋里出来:“哎,妙妙,今儿个回来这么早……瞅你一脸的喜色,像是有什么好事呀。捡到钱了?”

柳妙妙笑了:“陶姐您总是三句话不离钱,钱到底有多重要啊!”

“我这是缺什么说什么。要有钱,我一准儿是藏着掖着,半个钱字都不露,免得替别人洗了耳朵。”陶静怡毫不掩饰对钱的渴望。

“陶姐,今天怎么好雅兴,倒腾起沙发来了?”

“噢,我正想等你和小洋回来跟你们商量呢。我有个亲戚要来,女性,这一时半会儿的我替她上哪儿去找住的地方?但她还把我给缠上了,非要跟我挤住几天,等她找到房子就搬走。我就想,反正你周大哥也不在,咱们这客厅又用得少,空着也是空着,正好这沙发一拼,还行。我就睡这里,把我们的房间让给她住几天吧。咱就这条件,我都让出自己的房间了,对她也算仁至义尽了吧!”陶静怡只顾说着,全然没一点商量的余地,先入为主地把客厅当成了她可以随意支配的地方。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柳妙妙觉着自己和宋小洋与陶静怡不是一块儿合租的房客,而陶静怡好像是房东,她们才是陶静怡的房客,这种关系的配置似乎才应该是合理的。柳妙妙对陶静怡理直气壮地支配客厅的做法又生气又好笑,这个女人身上的霸气真是无处不在啊。

“陶姐您也真够性急的,倒是等我和小洋回来再说呀,您那亲戚还没过来吧?这就把客厅用上了?您是料定我和小洋没意见,还是觉得我们不应该有意见呢?”柳妙妙心说幸好今儿个心情好,不然,她可得跟陶静怡干上了,就这么一块可以坐下来的公共区域,先是被陶静怡变成了她和丈夫的临时餐厅,餐厅就餐厅吧,本来就兼着餐厅的功能,也还没那么私密,但若再变成陶静怡的睡房,这客厅不分日夜,被彻底个人化了,虽说都是女性,但出出进进,像踩在别人的地盘上,多别扭啊!

柳妙妙的话,陶静怡也不知是真没听出她的不满,还是无视她的不满。陶静怡没理会,只是兴奋地说:“这沙发一打开,铺上床单,软乎乎的,可比床还舒服呢。”

“是啊,您倒是挺会找舒服的。就不怕沙发太软,天气又热睡着腰酸?”柳妙妙调侃道。她们每个屋里都有空调,唯独客厅没有。

“说的是呢,不过没关系,我是有法宝的,给你看看!”陶静怡说着转身闪进屋,又很快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旧电扇。电扇很小,是没有空调的公共汽车挂在车顶的那种,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柳妙妙一看,“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陶姐,您可真的很有想法啊!”

陶静怡一脸的得意:“可别小看了它,体型小,扇出来的风不含糊,还没有大电扇扇出来的风那般硬。其实北京的晚上也没多热,现在的气候半夜还有些凉呢。这东西也就是备着,真要用也挺合适。”

柳妙妙没话说了,她虽然对陶静怡说话做事的劲头有时感到很别扭,但陶静怡对生活的热情,对于苦难的承受与消解,却让她自叹不如。她想,如果自己是陶静怡,会怎样对待迎面而来的各种纠结与困难?毫无疑问,她缺乏这种面对的勇气,因为她连想象的时候自己都是手足无措的,不敢贸然向前,不知道在踏出去的每一步之后,紧跟着又会逢遇什么她不可想象的事物。就好似,她对怀孕的张皇与茫然,对导师不可预知的愤怒和消极的等待,她没有主动出击的激情,唯有心力交瘁的貌似坚强,轻轻一击则千疮百孔的平静与安稳。

柳妙妙放弃了对客厅权属的争夺,等宋小洋回来看她有什么想法吧,反正就几天时间,陶静怡能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来人住,而不是让人直接住在客厅,已经说明她对她们的最大尊重了,虽说谁睡在客厅都是一个睡,但意义是不一样的。柳妙妙展开笑容,轻轻一拍肚子说:“陶姐,搞定了!”

陶静怡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瞪大眼睛说:“你把人家的银行卡密码搞到手了?”

“您真行,还是三句话不离钱。这可比银行卡重要!”

陶静怡“哧”了一声:“你个小姑娘,没吃过苦头,不晓得钱多重要,没有钱,啥事都搞不了,永远是个穷命!”

“您这话说得,现在留人银行卡那是傻子,钱都用来买房,押在那儿当不动产升值呢。只有咱们寒碜人,买不起房,只能租房住,还是几个人合租。”

“妙妙你少拿租房这事砢碜我,你是自讨苦吃,自个儿有住处非寻到这里来跟我们抢地盘。你可就是网上说的白富美……嗨,这时候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你搞定了什么?可别跟我说是结婚之类,这玩意儿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结婚?这级别高了,我道行不够,就是那老人家愿意,我还不肯呢。免了吧。”

“别卖关子了,快说,急死个人!”

柳妙妙扬了扬手机,说:“别急,都在这里!我翻给你看!”她翻开导师给她发的微信,递给陶静怡。

陶静怡看罢,惊呼道:“天呐,高额奖学金,还要公派留学!妙妙妹子,这么大的事,看来你导师还真是用心了。”

柳妙妙忍不住内心荡漾,又不好在陶静怡面前表现得太兴奋:“陶姐您不知道,现在奖学金是很普通的了,说是高额,其实没多少钱。倒是公派留学,条件比较严苛,而且我们这个专业实在偏冷,又很本土化,想要有公派留学名额,比登天还难呢。”

“这就是说妹子你走运了呗!”

“还没开始呢,走啥运啊,这还要到明年才能定下。”

“明年?”陶静怡顿了顿,“妹妹,你想过没有,不管明年你能不能被公派出国,这肚子都拖不到那时候啊。”

柳妙妙一愣,她光顾着高兴了,确实没想她未来的所得与现实之间的关系。陶静怡这么一说,一下子把导师推开了,原来他所做的,只不过是给了她一座海市蜃楼,她看着辉煌绚丽,充满了梦幻色彩,但伸出手,并不能触及,就真的变成了梦幻。

像个肥皂泡,在阳光下才看到斑斓的色彩,紧接着就叭的一声破灭了,还被闪了一脸细微的肥皂水,凉飕飕的。

陶静怡看着柳妙妙的脸色不对劲,刚才的阳光没了,脸上泛起一层一层的阴凉。她惊觉自己把话说得太直白,这丫头受不了。她又笑起来,搂着柳妙妙的肩膀,说:“你瞧瞧,这脸变起来也忒快了。不管今年明年,你都没打算要这个孩子不是?既然没这个打算,你导师又给了你这样的承诺,总比你一直不吭不哈地等着强啊。这就是台阶啊,妹妹,拿着奖学金,再让你导师给你些补偿——你别嫌我俗,这世上还真是钱亲,何况有胜于无不是吗?趁着有机会,这折子戏能收就收了吧,再这么耗下去,你又不打算真要这孩子,亏的可就是你了。”

柳妙妙明白陶静怡说的没错,她的肚子不是恩不是情,只是一个工具,说不甘也好,说手段也罢,总之就是想从导师那儿给自己寻一个安慰,求得心理上的某种平衡,而这种平衡,与情无关。那么,就是陶静怡说的补偿了。她需要补偿,而这种补偿从导师微信告诉她在为她做某种努力时,她就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目标一旦立起来,她就不再是之前那般懵懂和张皇失措了。

      三

没等宋小洋彻底明白过来,陶静怡的亲戚已经住了进来。这个亲戚看上去与陶静怡的关系并没多么亲密,甚至还有些冷漠,不像是她来找陶静怡借宿的,非但没有对陶静怡让出房间的行为有丝毫感激之情,反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陶静怡也奇怪,竟不言不语。

对陶静怡在客厅的“客居”,宋小洋自然也很不满,但隐忍的性格使她在面对陶静怡不太经意的招呼时仍是选择了沉默。宋小洋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是枉然,陶静怡是不会在意的,在这个群租的屋里,她的强势无处不在,就如刚搬进来的那段时间,如果不是自己的果敢拒绝,自己房间的阳台便成了陶静怡晾晒衣服的一个区域了。我行我素惯了的人,满世界都是自己,怎会考虑其他人呢。宋小洋见柳妙妙也不言语,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越发觉得郁闷。

最终,陶静怡与柳妙妙俩人拼了伙,柳妙妙把自己從厨房彻底解脱了出来,每天都是陶静怡做好饭,她俩再一块儿在客厅吃着。而宋小洋则仍是自己随便做点什么,多数时候是煮点稀饭,凉拌个小菜,吃得简简单单。开始的时候,柳妙妙不好意思,招呼宋小洋一块来吃,说人多吃得热闹。宋小洋不好推却,和她们也坐到一块。在柳妙妙与陶静怡拼伙之前,还有周大齐,四个人同在客厅吃饭的情景有过好多回,也是各吃各的,谁也没觉着不自在,本来就是各过各的日子嘛。柳妙妙跟陶静怡一拼伙,宋小洋再和她们坐一起,就觉出别扭来了。原是觉得柳妙妙和自己更亲近些,她们之间接触得更多,话题宽泛,性情也合,彼此间有一种亲人的感觉。她们在一起私下谈论陶静怡时,会发泄一下对她的不满。而现在,宋小洋觉出了柳妙妙的远,柳妙妙把自己最私密的事告诉陶静怡,却不信任她,这是否意味着柳妙妙对自己的疏离?可她什么也没做啊。看她俩拼伙后,陶静怡把菜往柳妙妙碗里拨的那个劲,比对周大齐还热切。宋小洋有些不敢看,陶静怡显见对她是非常不待见的,根本连让她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倒是柳妙妙,总说菜多,要宋小洋帮她把碗里的菜解决掉一些。宋小洋明白柳妙妙的心意,只是在陶静怡淡漠的神态下,这叫宋小洋越发显得难堪。就是这样,陶静怡那张嘴还不饶人,说宋小洋是嫌弃她的厨艺,或是不放心她这个人呢,怕她贪便宜会买来什么不卫生的东西吧,又说是宋小洋担心她会克扣伙食费。

在陶静怡眼里,宋小洋是成功白领,光秃秃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能舍得花钱住带阳台的房间,可见手头上是宽裕的,一个女孩子,连吃饭都这么将就着,攒着钱干什么呢?她就不一样了,人近中年,事业无成,从小城出来的又是那么决绝,与前夫生的女儿每月需要抚养费,她连停下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整天想着怎样能多攒点钱,现在是苦,可将来老了再返回小城时,她是绝不肯潦倒和狼狈的。在北京她是怎么努力也无法光鲜照人,因为这个城市大得几无边际,而在这偌大城市里,你永远都无法想象某一个从你眼前走过去,看着很普通甚至很卑微的人,或许他(她)就有着无数人难以企及的身家。陶静怡自觉做不到让人难以企及的地步,但她宁愿或者说需要用现在的灰败,来衬起将来某一天风光地站在小城的跟前,哪怕这风光真的就只是一阵风似的“光”。

陶静怡的亲戚住了快一个礼拜的时候,宋小洋忽然觉得不对劲。

平时的陶静怡是半个夜猫子,比宋小洋和柳妙妙都睡得晚,宋小洋很多时候进入梦乡都是伴着客厅电视里忽高忽低的声音。自从睡客厅后,陶静怡反倒正常起来,逢到十点就关电视闭灯睡觉。没了电视声音的相伴入眠,宋小洋忽然觉得这世界一下子空旷起来,夜也如此的安宁,前几日心里萌发的郁闷之气,随着安静的睡眠一扫而光。客厅被占用,除了走出去感觉有些凌乱和拥挤之外,似乎也没啥不适,不过话说回来,凌乱是一贯的,而拥挤也只是属于夜晚的客厅,于她,还真没什么大碍。这样一想,宋小洋就坦然了,就像当初她拒绝陶静怡在她的房间出入阳台晾晒衣服后,出现在客厅里的那粗陋原始的晾衣架,她和柳妙妙不也习惯了这个物种?

周末晚上,宋小洋去辅导机构跟了周末班。因为下课后有个学生缠着她解了几道题,她回来得晚了些。进家门的时候,陶静怡已经睡了,宋小洋怕影响陶静怡,没有开灯,想借着屋外浅淡的路灯光,简单洗漱后,再回自己的房间。但她刚摸到洗手间的把手,正要拧开时,门却一下子开了,宋小洋没拿住劲,身子往前扑了过去,撞到一个人身上。忽然亮起的淡蓝色光芒,把宋小洋吓得压着嗓子猛叫了一声,同时站直身子,借着亮起的光亮伸手迅疾将卫生间的灯摁亮。

宋小洋看到卫生间门口,站着一个举着手机也一脸惊吓的陌生女人。

客厅的灯这时也亮了,陶静怡从沙发上蹦起,冲着卫生间喊道:“小洋,干吗呢?”

这确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宋小洋惊讶地看着她,问:“您是……”

陶静怡赤着脚冲过来,拉住小洋说:“哎呀,这是我那亲戚!出来上厕所呢。你怎么糊里糊涂的,上班上累了吧?快休息吧。”说着,放开宋小洋又拉着陌生女人的胳膊,说:“瞧,我忘说了,厕所的灯在这儿呢,你咋就不问一下。别吓坏了,快进屋睡去吧,明儿不是还要早起办事嘛,早睡早起!”

陌生女人这才冲宋小洋微微一笑,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去,径直去了陶静怡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宋小洋还处在愣怔之中。这个女人根本不是前两天她见过的那个陶静怡的亲戚。

陶静怡打了个呵欠,说:“小洋你进来怎么不开灯啊,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我去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宋小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陶姐,你又来新亲戚了?”

陶静怡转过身:“什么来了新亲戚?一直就一个人哪!你以为我愿意睡客厅啊?”

“这不是前几天那个亲戚啊!”

“你也就见过一两面,哪里记得住。再说人晚上和白天的相貌有差异的,白天化妆,晚上一卸妆,鬼都认不出来,那差距大着呢。我这亲戚就是喜欢化妆……哎哟,好困。不说了,睡去吧。”

陶静怡一边打哈欠,一边移向沙发,往沙发上一倒,接着睡了。

宋小洋心中就算还有疑问,也不好再问。再怎么,客厅已经变成了陶静怡的卧房,沙发變成了她的床,就算她还有十个二十个亲戚过来,只要不占用自己的房间,又与己何干?

这么想着,宋小洋却还是感觉不自在,最初因了悄无声息的周大齐存在,她和柳妙妙对客厅的使用率就非常少,可也仅仅是少而已,却并非没有。而现在,陶静怡把客厅变成了卧房,客厅便有了私密的意味,多待上一会儿,也像是闯入了别人家,看人家生活一样,免不了缩手缩脚,一点也没有公共领域可以放心随意使用的感觉了。

宋小洋还是把那晚的遭遇告诉了柳妙妙。柳妙妙有些惊讶,说自己也很奇怪陶静怡的行为,按理,来人若是亲戚的话,以陶静怡能让出房间自己睡客厅,而且还不带一句怨言的做法,那一准是比较亲近的关系才能让她这样。可是除了睡客厅之外,陶静怡的生活状态没见任何异样,从没见她招呼过那亲戚一句;她倒按时把柳妙妙的饭菜准备好,咋咋呼呼地喊柳妙妙吃饭,却理都不理她的那个亲戚。那亲戚也怪,很少露面不说,偶尔出来与人相遇时,也绝不主动吱上一声,总是耷拉着眼皮,埋头侧身而过,好像对方是空气一般。因为是陶静怡借住的亲戚,陶静怡都不在意这样的怠慢,她自然无所谓了。

“会不会……我们被陶姐迷惑了?”柳妙妙抱着胳膊,微蹙着眉说,“或者根本不是什么借住的亲戚。”

宋小洋看着柳妙妙,她其实赞同柳妙妙的说法:“可这又为什么呢?她情愿住着客厅,把自己的房间给不是亲戚的人?如果是同情人家,怎么她们之间连话都很少说?至少借住的人会有感激之情吧?”

“您说,如果她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呢?”

“难不成在大街上随便拉个人来死乞白赖住她房间,然后自己睡沙发?陶姐做这种事,除非她脑子有问题……”宋小洋刚想笑,忽然意识到柳妙妙话里的意思,有些迟疑地问,“您的意思……陶姐想占用客厅?”

柳妙妙撇撇嘴:“客厅不占也一直是她用着,还用得着再多此一举?我在想,陶姐是不是在做二房东?”

宋小洋疑惑地说:“二房东?不可能吧,咱们的房租不是直接打给房东老太太么。”

“哎呀,不是这套房,是她租的那间房。她把租的房间再租出去,反正现在周大哥不在,她一个人睡在客厅也没啥不便,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赚些房租……也是一份收入呢。”

宋小洋这才明白过来,这确实符合陶静怡的作风,对钱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她人生的最大意义。

“可是,她不是说周大哥在剧组正越来越红火,以后怕是要赚大钱呢。陶姐怎么看得上这几个钱?”宋小洋还是有疑问。

“哎,谁嫌钱赚得多?何况周大哥赚不赚大钱谁知道呢。陶姐可不是个理想主义者,在没有看到真金白银之前,她才不会放弃赚钱的任何一个机会。”

柳妙妙还告诉宋小洋,她跟陶静怡拼伙,陶静怡确实很高兴,每天的饭菜也花了心思,虽是些普通家常菜,却色香味俱全,挺诱人的。陶静怡说她现在正亏缺着身子,得好好补充营养才是。不过所谓的营养——柳妙妙笑着说,也仅限于鸡肉。柳妙妙每顿吃到的菜里都会有鸡肉。这鸡肉成了陶静怡念念不忘的营养招牌,尤其是柳妙妙每周把三四百块伙食费交给她时,念得越发勤快,柳妙妙就有了占陶静怡便宜的错觉。为了不让陶静怡吃亏,柳妙妙每到周末往回带些陶静怡舍不得买的菜来,牛羊肉、鱼、一些菌菜之类。这样,陶静怡才不念叨鸡肉了。柳妙妙算了算,工作日一天一顿晚饭(有时候不回来吃,会提前给陶静怡短信说一声),两个休息日,一个月下来她的伙食费约合一千多块钱,还不把她自己买菜的钱算在内。

宋小洋吓了一跳,这比她预想的更多。她以为每月四五百块钱就能拿下来,柳妙妙却超出了一千多块,就是说,柳妙妙在陶静怡那里不仅仅是拼伙的性质,还有了雇用的意思。她庆幸自己当时退缩了,这笔差不多与房租等同的开支,不是她能承受的。宋小洋瞬间觉得简单如挂面的饭食实在是可爱又实用。当然了,她也意识到柳妙妙告诉她这些并非单纯是为了拼伙的事,而是用来佐证陶静怡不仅能干,更是精明!

精明到不肯无视客厅的放任,她要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变成她的一种资源,能让她在未来的空间变得更加强大。

二房东一说,也仅仅是柳妙妙和宋小洋的猜测,就算是急于租房的人也要考虑房源的稳定性,谁也不能只租那么几天就重新换地儿吧?就算短租,也不能那么委屈地租下一间来历不明的房间,还得配合着陶静怡的时间和生活习惯,刻意对另外的房客保持缄默和距离;再退一步,就算能这样委屈,短租不考虑那些公寓房,却要挤进这一间房里的人,也足以说明生活很局促,不可能一日三餐都吃在外面,连厨房都不用?所以两个人猜测完后,只能眼巴巴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毫无办法。

过了几天,柳妙妙正在自己屋里收拾东西,听到防盗门打开的声音。这才半下午,不是宋小洋回来的时间,那应该是陶静怡了。柳妙妙没在意,心说正好走前可以知会陶姐一声,晚上不用做她的饭了,就连接下来几天的饭大概都可以略了。宋小洋顺带想象了一下陶静怡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她会不会又担心自己会借着这个机会,以后不再跟她拼伙了呢?这个女人确实太能干,也能吃苦,可就是——妙妙想着笑了笑,“视钱如命”,没有人比陶静怡更适合这个标签了。

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在客厅凌乱地响起,同时还有男人与女人调笑的声音,如电视电影里的镜头,有十足的画面感,把屋里的柳妙妙吓了一跳。她第一反应是周大齐回来了!但很快又被她否定,男人的声音如锯齿一般,又尖又利,根本不是周大齐儒雅的嗓音,而且那粗俗低下的嬉笑调情,让她听着有些恶心。柳妙妙不是固守象牙塔的书呆子,不可能不清楚外面的男人和女人是什么关系。她本不想理会,若真的是陶静怡和周大齐还好,两人是夫妻,放浪一些也是他们夫妻间的事。可女人的声音分明不像是陶静怡!

柳妙妙疑惑了,好奇心使她把房门轻轻打开一道缝,想确认一下是谁。她刚抓住门把手,门却一下子被撞开,她没防备,被撞得倒退几步,重心不稳,顺势蹲坐到地上。

门外站着表情愕然的男人和尴尬的女人。看着柳妙妙被撞到地上,女人慌了,要进来拉起柳妙妙,被她喝住了:“不要进我屋!出去!”

女人神色一变,脸上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身子一拧,拉着男人就走。男人不明白什么状况,“哎哎哎”地叫着:“让你的伙伴一块玩儿!”女人不吭声,强拉着男人进了陶静怡的房间,把门“砰”地一下关紧。

柳妙妙终于明白陶静怡所谓的“亲戚”是什么样的女人了,也明白了为何自始至终,她和宋小洋在这个屋里别说未见陶静怡与“亲戚”之间的半点亲情,连普通的人伦纲常都没有。原本就非亲非故,只是一场利用、一场交易而已。想到这点,柳妙妙顿时血往上涌,心中万马奔腾。陶静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此精于算计,视钱如命,却又性格刚强,桀骜不驯;她邋遢毛糙,偏又勤劳能干;她快人快语,语言犀利偏激,又有温婉之心,爱夫之情。这个集冰火于一身的女人,简直就是——妖精!可怜自己和宋小洋,身在这种龌龊的环境而不自知,只知道陶静怡是个有情义的人,虽然对她们有算计之心,却分寸拿捏得也好,很多时候倒也能够桥归桥路归路地把事儿理得清楚。

若不是这次偶遇,柳妙妙不知道自己和宋小洋还要被陶静怡隐瞒多久。

宋小洋一如既往地按点回到家。快入秋了,不仅早晚的温差变大,昼夜长短也在悄然地发生变化。宋小洋到家时,天已有了昏黑之意。自从与柳妙妙拼伙之后,陶静怡回家比以前早了许多,好像她的时间是有弹性的,这弹性从何而来,宋小洋和柳妙妙都不得而知。陶静怡从来都不曾正面聊过她的工作,只含糊地说自己没学历,就是打短工的,赚的不过是糊口钱,比不得她们两个年轻女孩,钱来得容易,花得也坦率。宋小洋记得自己当时心里还美得不行,尽管她花钱根本说不上“花得坦率”,只是想想自己一个人租了带阳台的房间,比陶静怡夫妻俩窝在面积最小的房间,这让她有了“高大上”的感觉!人的很多感觉都是比出来的,看到那些生活奢华的人,自己会生发自卑,而面对更多在艰辛中求生活的人,又忍不住为自己拥有的这份安稳涌出幸福和自豪。到底,这个世界是善良的,它让你在各种不平衡中寻找到慰藉,只要你看到自己不是运气最差的那一个,便有了努力生活的勇气和热情。

客厅里是昏暗的黑,隐埋在一片静寂里。显见陶静怡还没回来,不然,客厅和厨房一定是灯光明亮,而她高声大气地说话或是哼唱的声音,也一定会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宋小洋在客厅的暗黑里站着,只是静静地站着,不想开灯,这种寂然像幼时父亲的怀抱,让她倍感安宁。她瞬间依赖上了这种安宁,对日复一日的奔波行走却望不到边的生活忽生绝望感。“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張国荣的一首《我》曾经深深地震撼过她,她以为自己同样也是那片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在“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得赤裸裸”。可是日久的孤独会侵蚀那份坚强,泡沫只是泡沫,温温软软的脆弱,不过破碎得干脆利落而已。

站立得久了,客厅的黑暗由薄而厚,竟慢慢变得浅淡了,屋外的街灯亮了,漫不经心的灯光流淌进来,在客厅留下薄薄的一层。这样暗淡而静谧的时光在这套出租屋里并不多见,宋小洋倒希望这一刻,那个喜欢咋咋呼呼的陶静怡能走过来高声大气地说,哎哟,小洋你干吗站在这儿不动,吓死个人!宋小洋轻叹一口气,屋里静寂无人,她不知道陶静怡怎么比她还晚呢。

这时的陶静怡,已经不知所以了。

接到柳妙妙的电话,陶静怡慌了。柳妙妙算是很克制了,只是问她那位亲戚到底什么时候离开?陶静怡当时没多想,随口道,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走啊,我也烦了,你以为我每天睡沙发舒服啊!柳妙妙说,不舒服是自然,沙发哪能比得了床。陶静怡“哎”了一声,可不是嘛,你说上哪里找我这种有情有义的亲戚去,人家倒好,让了房间让了床,连句“谢谢”的话都落不着。柳妙妙无奈地笑了,陶静怡这是在跟她打太极呢。她心眼多了些,心眼多也就多吧,别总拿别人当傻瓜!这世上,聪明的人不多,傻瓜也很少,倒是这种悬浮在聪明与傻瓜之间的多到极数,这极数之间的比拼很多时候就难见高下了,若有占据下风的,也许只是输在仁与义上吧。

柳妙妙不忍戳穿陶静怡,可是她得解决问题,一套小小的出租房,就算是租住了三家,像她们不出事端,安安静静地各自生活,彼此间再多一份萍水相逢的情谊,日后想起来,或许是一种温暖。但现在像市场一般,人来人往的喧闹,无休无止的隐瞒,当这种不适触及各自的生活,那就无法做到不介意了。她的肚子已经能看出端倪了,这让她越发心烦,她加重语气,问得更直接一点:“陶姐,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您的亲戚?”

陶静怡一愣,心虚了:“啊,自……然是的!”

“那您应该知道她到底要住多久?您总是住客厅也不合适吧。我不干涉您的生活,怎么做是您的事,但我不希望我和小洋的生活不停地被影响。客厅是公共区域,您要怎么用和我们商量一下也没意见,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可您这亲戚,随随便便带男人进来,还乱闯我的房间,您叫我们怎么忍让?您要是不好跟亲戚谈,我们可以跟房东老太太说一声,让她来帮这个忙。您看怎么样?”

陶静怡这才明白让人识破了,再瞒着装憨就不好了。她心下讪然,以为可以坚持到周大齐从剧组回来,还剩一个多礼拜,等周大齐回来,她要把房间收拾出来。起先,她并不知道来租她房间的女人是干什么的,她只是有次在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面看一个租房广告,那种上面打印着房屋信息、下面打着几溜电话号码的小白纸条。她看得不很细致,纯粹是等车间隙无所事事的下意识。那个女人就站在她旁边,见她如此专注,上来轻轻地碰了碰她。她竟然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迅速往旁边闪。女人有些吃惊她的过度反应,直愣愣地看着她。陶静怡见只是个挎包的女人,并非她意识里的小偷之类,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女人也笑了,指着租房广告,问道:“姐,您是要租房么?”陶静怡摇摇头说:“我有房住呢,不用租。”女人显出了失望:“噢,还想你要是租房,就商量一下能不能跟你拼两天呢。”

拼房?陶静怡脑子里迅速闪过与柳妙妙的拼伙来。这拼房,不知是怎么拼的,会不会也有额外的收入?生活把陶静怡逼成了一个体察入微的人,她几乎能从最朴素的事情上看到商机。于是,她很有兴致地与女人讨论起拼房来。女人说,她只是出来游玩,想在北京多住几天,又不想住宾馆,所以才想跟人拼个房,按天数计费,晚上她只要打个地铺就行。

陶静怡的脑子转了几转,不是没警惕心,不过她想自己也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骗也无法骗,她唯有一个存折,两张银行卡,这些随身放在包里,屋里除一些零碎,几件旧衣服外,几乎可以用“一贫如洗”这个词。她在心里掂了掂,决定与女人拼这个房。只能说陶静怡艺高人胆大,她连女人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只是简单地看了女人的身份证,就应承了下来。互相留了手机号,第二天就把女人领进了门。不管怎么说,陶静怡还算是有职业道德的——如果这算一门职业的话,她把自己移到客厅,房间让给了女人。她不能让女人打地铺啊!再说,她的房间哪有打地铺的地方?好在女人当时说得也清楚,只是住,一天三顿饭都不会在这儿吃。也许是为了显得更贴心一点,女人又补充说,她会尽可能不与陶静怡的时间冲突。这样的话并没引起陶静怡的戒备,她一门心思沉浸在一天两百块钱这额外得来的房租喜悦中,不管住几天,这收入是铁定了的。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有经济头脑,只是租了一间房,却不经意间变成了房东,这种快乐让她完全忽视了柳妙妙和宋小洋。

女人确实挺让陶静怡放心的,她总是悄没声息,如果不是上卫生间,压根儿不知道这套小三居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女人搬过来的第三天中午,陶静怡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忽然提前回家,于是,她听到了屋里那不小的动静。陶静怡岂能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动静,只是大白天的,不像是酝酿暧昧情愫的时间。她不用细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在客厅待了一会儿,还是悄悄地退了出去。管她做什么的呢,这个年头,谁做什么都不足为奇,连杀人放火都稀松平常,只要——少不了房钱就好。陶静怡不是个什么事都能想得透,什么人都能瞧得上的人,但利益攸关时,她还是能转过这个弯来的,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对挣钱的热情了。

住了六天,女人离开了。她给陶静怡房钱时,有些羞赧地笑笑,垂着目光轻轻地说,谢谢你!陶静怡也心照不宣地笑了。她很受用这个“谢”字,里面包含的内容确实很丰富。女人有自己的职业,她这几天,只不过是借着几天的假期,捞些外快而已,又不能抛头露面,怕是撞了熟人,毕竟只是副业。去开钟点房吧,又不放心。还是这种民用房好,干净又安全,费用也不高,很合她的心意。不过,这种几天的短租房总不容易遇上,陌路相逢,谁不害怕遇上骗子什么的,哪里会轻易答应跟人“拼”租房?女人倒是运气好,直接问到了陶静怡,没想就成了。

可能是陶静怡这种见怪不怪的淡定让女人生出了好感,离开后不久,她即给陶静怡发短信说,她一个朋友也想在她那里暂租几天。这次,她说的不再是“拼房”,而确切地用一个“租”。陶静怡毫不含糊地答应了,房间给谁住不是一个住啊,她还可以继续睡客厅,在周大齐回来之前,她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她也没问人家过多的问题,特殊行业,她问得多,人家未必会告诉你!

也是该着出事,第二个女人晚上先是被宋小洋撞见,发现不是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女人,接着又被柳妙妙看到带着男人进来,这下怕是瞒不住了。她俩的怀疑陶静怡不是没看出来,但她的信条就是,你不说穿,我就装憨!能装多久装多久。柳妙妙可没宋小洋那么好说话,虽然话不重,可咄咄逼人呢,那意思还不就是让她把人赶走!事已至此,陶静怡只能见好就收了,她答应回去跟“亲戚”谈,让她尽快搬走。“我其实也烦着呢,这种不远不近的亲戚,我容留了这些天,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们也瞧到了,我这么真心待她,她连招呼都懒得跟我打,好像该我这么掏心掏肺地对待人家。妙妙妹妹你放心吧,我不会心软的,明天就叫她离开!”陶静怡也只能先稳住柳妙妙,这个北京丫头,可是尖牙利齿,完全不像宋小洋那样温温吞吞。

柳妙妙听陶静怡这么说,也不再多说,她的目的只是保持这套出租屋的纯洁性,既然陶静怡答应让这个女人离开,她算达到目的了。

柳妙妙给陶静怡打过电话后,拾掇拾掇回家了。她在导师的陪同下,去医院做流产手术了。导师给她请好了假,手术后她就回家跟爸爸妈妈待些日子,能不能让情绪慢慢平复,她不知道,至少,养养身子总是可以的。当然,她不会告诉爸妈真相。真相才是真实的残酷,它会把父母伤得体无完肤。

事情没陶静怡想象的那么难搞,她回到家时,柳妙妙已经离开,那个租用她房间的女人也不在,屋里空荡荡的,这样的静寂让陶静怡一瞬间有些莫名的慌乱,她看到的不是平静,而是激战之后战场的空旷和纷乱。她房间的门半合着,里面整洁如常。陶静怡看得明白,这份整洁中分明有着对一切痕迹的掩盖,好像一个初上舞台的人被无数双眼睛关注着,无论她怎样掩饰,那种惊慌都会被放大到无数倍。陶静怡心忽地突跳起来,她意识到第二个女人已经离开了——没有与她做最后的结算。这才是她最忧心的。陶静怡翻出第二个女人的電话,果然,手机里传出的是电脑录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稍后再拨!陶静怡又气又恼,找出第一个女人的电话,结果也是无法接通。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些女人连地方都是临时找的,电话卡也备了不少,恨不得见过一面之后从此不再相遇,怎么可能轻易让她给找到?她不在意女人的离开,她只关注与她有关的东西,她又不是做慈善的,辛苦睡沙发,受人抢白,是为了什么?她一屁股坐到床上,心里一酸,眼泪哗啦啦涌了出来。此时,钱或许已变得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女人的不告而别使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败,生活如此不易,任她狂打猛拼,她依然离她想要的生活那么遥远,她甚至已经怀念起小城的日子,有风有雨,却也有温暖和明媚。陶静怡心里瞬间涌起无尽的心酸和苦楚,她恨周大齐,若不是他太不经事,空有一身才艺,在北京竟然连个稳定的职业都谋不上,今天有明天无的,怎么让她一个女人咬牙上阵,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放过挣每一分钱的机会,那也不至于想方设法来挣这个钱,弄到现在人都跑了。陶静怡从来不是脆弱的人,她能撑得起周大齐的天,还能撑不住自己?但这一刻,她无法控制地流露出软弱来。软弱每个人都有,只不过有些人把软弱当成标签,时时处处皆贴在外面,有人则把软弱深埋起来,如千年矿藏一样秘不示人。陶静怡亦如此,只有在空无一人的时候,在某个契机之下,她的软弱才那么清晰,根根脉络毕现,像刺,根根狰狞着扎进她的心里。

不知道在房间里待了多久,陶静怡从悲伤中抬起头,发现天色早已暗了,平常这个时候,她已经欢实地在厨房忙碌开了。柳妙妙说她回家去了,大概以后,她再不需要跟陶静怡拼伙了吧。陶静怡咬咬牙,起身打开灯,把枕巾枕套取下,又一把撩开床单,卷成一团扔到地上,然后打开门,用脚把卷成团的床单枕巾踢出屋,她要把屋子重新归置一下,在周大齐回来之前,她不能让这里残留一丝不堪的痕迹。

陶静怡的房门忽然打开,一团东西从里面飞了出来。把刚进门的宋小洋吓了一跳,她赶紧打开客厅的灯。陶静怡从屋里出来,看到是宋小洋,微微笑了笑,继续用脚踢着床单。宋小洋见陶静怡神情如此索然,反而有些愣怔,她不太习惯这样的陶静怡,像腌过的咸菜,浑身散发着一种软蔫的气息。陶静怡从她身边过去时,连头都不肯抬起来,走过去的背影都透着无力。宋小洋忍不住心生同情,平时那个凡事都要占三分理的陶静怡,倒像是一株葱绿的植物,蓬勃而有生气,虽然时常让人不快,但她那昂扬向上的劲头,却比现在这个样子要可爱真切得多。

柳妙妙在电话里跟宋小洋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因为她俩之前对住进来的女人有过怀疑,现在就不觉得奇怪了。其实,陶静怡不过心思多一些,并非那种奸佞之人,亦无害人之心,几人相处一室,能迁就就迁就,能退让就退让,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腾出房间来让别人做那种事,怎么想都挺恶心的。宋小洋庆幸这种事让柳妙妙遇见了,若是自己,还真不知如何跟陶静怡谈呢。

见陶静怡忙碌着也不怎么搭理自己,宋小洋在客厅站着有些不自在,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刚打开门,陶静怡却张着沾满洗衣粉泡沫的手,站在卫生间门口对她说:“小洋妹妹,我已让那个亲戚离开了噢!瞧这麻烦的,我都不知道她在北京还有男朋友,你说这拐弯抹角的亲戚吧,不知根底儿还真不行,居然把男朋友带了过来,她都不想这事儿合适嘛!多亏了妙妙的提醒,要不然我还傻乎乎地一直让她睡我房间呢。以后我再也不用睡沙发了,扰了你们好些天,以后你们就舒服了!”

宋小洋正要回应一声,却听得陶静怡后面的话里有点不是味儿,什么“以后你们就舒服了”,倒像是她和柳妙妙逼迫陶静怡什么似的。宋小洋笑笑,说:“陶姐,是您不用睡沙发那么辛苦了,可以踏踏实实地睡床。周大哥也快回来了,你俩的幸福之旅要开始了。”

陶静怡漫不经心地说:“嗨,老夫老妻的,感觉都平淡了……”话没说完,已闪进了卫生间。

宋小洋愣了愣,这似乎不像是陶静怡,往日说起周大齐来,她总是一脸抑制不住的赏心悦目,好像满世界只有周大齐这么一个人,她的世界才明朗了一大半。而现在,她却一反常态地冷淡起来。宋小洋纳闷,难道陶静怡把房间让给别人是有苦衷?但宋小洋想不透,以陶静怡的为人,除了与钱有关,她还能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

  五

冬天的来临有些突兀,明明前几天还穿着薄衫儿,天空却倏忽飘落下零星的雪花。雪落得稀疏,却极具耐性,许是算定了这个城市里蝼蚁一样密集的人对它的不屑与无视,它便执着地一直飘一直飘。终于,偌大的城市错落有致地覆盖上了一层或浅或深的白色。这使平日里充满喧嚣与拥挤的北京城变得妖娆起来,也安宁下来。冬天,就这么貌似冷艳地开始了。

周大齐回来了。然而,人回来了,情绪却并不高涨,根本没有陶静怡想象的那样,回到家,他倒头闷睡,根本未曾顾及这房间里有过什么变化。

陶静怡以为周大齐回来会带给她新奇感,他要跟她说这几月发生的很多事,给她说剧组对他才华的欣赏,还有,他这一段时间的薪酬交给她的时候,他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羞赧,还是自此要平步青云的得意?没料到的是,周大齐这次从一回来,并未如她所愿满面春风,他的疲惫和落魄,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从一部惊悚片里刚走出来,这叫她不免心怀惴惴。

好不容易等到周大齐从沉睡中醒来,陶静怡还未及问话,周大齐却说:“静怡,咱们回去吧!回咱们的小城过小日子!”

周大齐语调平静,声音清朗,一点都没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模糊昏沉样子。不用看他那不知落在何处的迷蒙眼神,仅凭这声音,陶静怡就知道,周大齐的这个想法并非一梦之后的烦躁或是冲动,他在心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弯绕了多少水呢。他这个时候如此郑重其事地跟她说这句话,一定是下定了决心的。

“为什么要回去?回去干什么?”陶静怡显得很冷静,面对自己的男人,她第一次失去了愧疚之意。也或者,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需要袒护与呵护。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在北京待了。这地方水太深,我怕最后会淹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周大齐没有躲闪陶静怡的眼神。

“要回,你自己回好了。我不回去,那个地方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就待在北京,哪里都不去,哪怕窮死在这里也好过闷死在那个地方。”陶静怡眼神是决绝的,态度不容置疑。

周大齐的眼神慢慢地软了,本来想将这段时间跟着剧组却没拿到酬金的事对她说清的,突然间觉得没这个必要了。他不想再为钱的事跟陶静怡吵架了,不是一次两次,而是N次,他赢不了,反而会增加伤痛。算了,他选择了退步,收拾自己的东西,回老家。陶静怡连拦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周大齐的心里凉透了。

第一场雪落之后,柳妙妙拿到了导师承诺于她的奖学金。这是一笔数额不小的奖学金,对柳妙妙来说,也算一场临空飘落的惊喜。她不是对钱有绝对概念的人,不然在与导师相处的时候就不会那么轻闲无度,是陶静怡的灌输或者说陶静怡对利益既得的莫大追逐,使她对金钱有了萌芽的意识,然后慢慢成长。所以才会在导师给她所谓的“营养费”时,她能漠然地接纳,而拿到这笔额外的奖学金之后,她才真正在欢愉中体会到了金钱带来的快感,也终于明白为何陶静怡会对钱有着莫大的兴趣。无论何人何种原因,终归都是凡人,超凡脱俗需要勇气。何况金钱在更多的时候确实有着非凡的能力,如同一道耀眼的光芒,可以使暗淡的人生变得绚丽与华美。

在父母的敦促下,柳妙妙准备退出租房,重新搬回家去住,为了她,久已失去的和睦与温暖再次回到了父母身上,家如同寒冬过后的春天,每一丝风都饱含着暖暖的湿意,滋润着她的心、她的感觉。柳妙妙无比眷恋这种温暖的气息,加上导师一直要她做好留学的相关准备,以免留学的通知书下来后她手忙脚乱。一旦出国的事定下来,她与父母相处的时间不再多了,她要在这段时间里做个乖乖女好好陪陪他们。

但在房子退租的时候遇到了麻烦。

柳妙妙给房东老太太打电话时,接电话的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年轻女人说她是房东老太太的侄女,老太太病了,出租房的事儿都交由她来打理。听柳妙妙说要提前退租,年轻女人毫不含糊地说了一句,提前退租可以,但已经交付的房租可是不能退的,就是押金也只退一半。

柳妙妙一听就生气了:“为什么不能退?当初和房东签合同时写得明明白白,提前退房将退还全部押金。”

“那是我姑姑年纪大,没把这些东西当一回事。您去外面打听打听,哪有退还全部押金的道理?”

“有没有道理您比我清楚,咱们只按协议来,其他的规矩您以后跟别人去说吧。”柳妙妙的倔劲上来,跟房东老太太的侄女杠起来。

“您这样做很不地道,要退房怎么也得提前说呀,这错过好几个房客呢,您说这个损失怎么办?您可以不在乎这几个钱,我姑姑可全靠这个钱养活自个儿呢。您就不能扪着良心替这个老人考虑考虑?”

柳妙妙心里明白,每逢年底,大多北漂都要回老家,这时候租房子的人并不多,房东侄女这样说,不过是不高兴她退房,一时半会儿没有房客,对她来说是损失。这个明显的瞎话,柳妙妙并不揭穿,她想当时租下这间房时,价钱确实比她看的几家要便宜些,就是平时,房东也只是偶尔来一下,她说要是来得勤了,会影响她们的生活。这实在是个温和宽容的老太太房东。有一次,她与宋小洋谈起时,宋小洋也说房东一点不像她印象中那种精明过头的北京老太太,她对漂在京城的外地人有一种本能的怜悯之心,一点都不骄横,不自恃,与这个年轻女人的蛮不讲理有着天壤之别。这么一想,柳妙妙反而平静下来,看在生病的房东老太太的分上,她不再与年轻女人争执。她退一步说:“好吧,现在是十一月,我就再延一个月,十二月底退房,这样房租就不用退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你再寻其他人租吧。但是,押金一定要全退的!你就是说破天也没道理。”

房东手里的押金其实也不多,按照付三押一的合同条款多支付了一个月的押金,当时房东老太太还乐呵呵地说,要不是业内的规矩,这一个月的押金她也是不想收的。反正迟早是要退,房租都是提前一个月收,这押金实在也保证不了什么。柳妙妙并非房东侄女说的完全不在乎,真要不在乎的话,她尽可以连招呼也不用打,只管搬走自己的东西便成。但也不完全是舍不得这个钱,只是认为凡事总该有个规矩,不能完全任人宰割,倘若她这个北京女孩都该如此,那宋小洋和陶静怡这样的北漂岂不是受尽欺负?

“这可不能,押金的一半必须扣下,我看过你们的协议,协议也是受法律保护的。协议上说搬走得提前两月打招呼,你这才提前一个月,自然是你违约,这一半押金就当是你的违约金吧。”房东侄女咄咄逼人。

“休想!”柳妙妙的火腾地蹿上来,这个无理的女人把她当成什么了?还拿协议来要挟,柳妙妙可以不要这个钱,但忍不下这口气。她高声叫道,“如果您真的懂法律,那我就告诉您,协议上没有违约金一说,只是要求提前两个月打招呼。我已经让步了剩下的房租,您若要强行扣我押金的话,才是违法,并且是不道德的。”

房东侄女“哼”了一声:“您甭给我叫嚷,我姑姑就是心太善,才让您这般蒙蔽。什么道德?她这么便宜收您的房租才叫道德?您心安理得地享用她的资源才叫道德?告诉您,我既然来帮姑姑,就不会由着您想怎么闹就怎么闹。这押金我就是要扣下一半,您到哪儿说去,我也要扣!您租房子的还横个啥呀,有钱才横,没钱您横得起来嘛?跟我吵吵,您够格吗!”

这下,把柳妙妙气坏了,差点儿粗口都要爆出来,她咬咬牙还是强忍住压下怒火。房东的侄女刻意要扣下一半押金,这样跟她吵下去也解决不了問题,只能让自己更气愤。她气馁地想不如算了,争这几个钱也没意思,这就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世界,也是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有钱才是爷。这押金,就当是给仁善的房东老太太买药吧。

最后,柳妙妙缓和态度,与房东的侄女商量,押金她全不要了,房子算她延租到明年的元月,两个月后,她再搬出去。一听这个方案,房东侄女也没什么可说的,押金转换为房租,等于是提前两个月招呼过了,算是皆大欢喜。

柳妙妙却不需要在出租屋里再住两个月,她之所以将押金续成房租,是有她自己的想法。

柳妙妙跟陶静怡和宋小洋两人说起房租的事来,她们都很气愤,觉得房东的侄女做得太过分,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这个亏不能吃。尤其是陶静怡,这个时候对钱的概念更是敏感,她和周大齐连吃了好几次钱的亏,这会儿虽然亏的不是她,可她心里的那份难受劲却如同自己再度吃亏一样。她言辞有些激烈:“这不明摆着抢嘛,不行,咱不能给她这个机会。她们地主一样坐收房租,轻松自在,却还要来嚼我们房客的肉,喝我们的血,还有没有天理?咱们三人一块儿去找房东理论,我就不信,她能横吃海喝了我们。”

柳妙妙说这肯定不是房东老太太的意思,何况每次也都是咱们把租金提前打进人家的卡里,咱上哪去找人家啊?

陶静怡一想也是,重又坐下。见陶静怡这般愤慨,柳妙妙还是挺感动的,这让她对自己的想法越发坚定。她对陶静怡说:“陶姐,您别生气了,其实按协议,我确实也应该提前告知人家,是我之前没这个准备,这才有点匆忙。我倒有个想法,您看行不行,现在天气这么冷,暖气又不太好,您住在北边太冷,又见不着阳光,干脆搬到我这间屋里来住够两个月,这边好坏能晒上阳光。”

宋小洋也拍手说:“我看挺好,反正妙妙也拿不回去这两个月的房租,倒不如陶姐住着,冬天有阳光的地方住着总是舒坦些。”

陶静怡没料到柳妙妙会有这想法,愣了愣神,说:“算了,我一个人,住在北边,就——不搬了吧。反正住哪屋也是一套房里。”

宋小洋惋惜地叫起来:“陶姐,您以前不总说我那屋阳台上的阳光有多好,怎么现在有阳光的房间让您住,反倒不想住呢?”

柳妙妙何等聪明,岂能猜不透陶静怡的顾虑,便揽住她的肩说:“陶姐,您就住了吧。小洋说得对,这两个月的房钱是收不回了,我又不回来住,房子空着不还是个空啊?反正这两个月房子也不会租出去。咱们在一起时间这么长,您也帮过我不少,让我省了好多事儿,不说共患难吧,却有姐妹情,您难道还怕妹妹问您要房租不成?”

宋小洋一听这话,才觉出自己的愚钝,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光顾掇弄,却忽略了陶静怡的想法。

话说到这份上,陶静怡还有啥犹豫的,她本来就是担心柳妙妙会收些费用的,换了她,损失这么多,一定要找些补偿的。没了顾虑,她答应下来。柳妙妙当即给房东打电话,还是房东的侄女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这两个月里她还是要住的,如果房东侄女找着房客,也只能等她房约到期后的下月开始。房东侄女很不高兴,嫌她事儿多,但既然说好押金延着租金,房东侄女也没什么理由提前租给其他房客,勉强答应了。

搬家那天,宋小洋和陶静怡过来帮柳妙妙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书,简单的衣物,一些零零碎碎。出来租房子时,本没打算长住在外,只是躲个清静,况且一个人在外短暂的生活,也无须购置什么东西,所以,两个不大的箱子就把柳妙妙所有家当装完了。收拾妥当,三人等车时坐在一起聊天。柳妙妙不知道,她离开后,日后她们是否还会相遇。大半年的相处,她们伴她走过她人生中最为黑暗、彷徨与无助的日子,她的内心对于这种离别还是有些伤感的。她们三人不是电视剧里萍水相逢却彼此相依的传说,也没有因为一些小摩擦而互相诋毁、倾轧的交恶,她们都是平凡世界里的平凡人,能在离开的时候没有芥蒂、彼此笑笑地抽身而过,已经是人间之美好了。

送走柳妙妙,陶静怡高高兴兴地把柳妙妙的房间又收拾了一遍,把自己的被褥搬了过去。这两个月,她就住在这间有阳光的屋子了。还别说,有阳光的房间就是比朝北的房间暖和,住着舒服。不说别的,只说阳光透射进来的时候,一屋子阳光的和熙温暖,那感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舒展开、蓬松着,连呼吸里都是清爽的味道。陶静怡把这种感觉说给宋小洋,一脸的感慨。宋小洋当然能体会到陶静怡的心情,这与自己当初从不见天日、阴潮的地下室搬出来,心境是一样的。她索性劝陶静怡干脆退掉原来朝北的那间,转租这间得了。

一听到转租这间房,陶静怡又有些为难了,这意味着她每月要多支付四五百块钱。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若是周大齐还在的话,她或许就动心了,现在只她一个人,还是算了。

“一个人拥有这满屋阳光,会不会是浪费呢。”陶静怡像是推却,又像是不舍地自言自语。

宋小洋听着,先是“扑哧”笑了,想不到陶静怡这个粗拉拉的人,还能说出这种惆怅却又如此精致的话来,但随即,她的心又酸起来,这就是她们这群无根的北漂族悲哀的地方,时刻不敢忘记生活的刻薄与艰辛,把自己的生活质量放置在最卑微的地位,努力拼打,却依然够不着这个城市繁华的衣角。

年底了,北京又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很快把裸露的地面盖严实了。如果马路上少些奔忙的汽车,雪中的北京还真是一座美丽非凡的都市。可惜,不管雪有多纷扬,只要有车经过,洁净的雪立马变得不再洁净,不到一个上午,树梢上、路边的草地上,没有被碾压的雪,已落了一层灰,灰色的雪,实在谈不上美感。但雪的气氛还是营造出来了,空气骤然变得清冷,深吸口气,充斥肺腔的,不再是浑浊滞重的空气,而是被雪净化过滤后的气息,很清爽。马路上的雪化了,又凝成冰,在车轮下被碾成冰碴,路面变得很光滑。电视上报道,这场雪对北京来说是个奇迹,好多年没下这么大,天气也没这么寒冷了。

下雪天没太阳,可陶静怡还是感受到向阳屋子的好处,光线充足,尽管太阳的光芒因了气候不能灿烂地射进来,可向阳的感觉就跟处在冬日的太阳里一样,温暖而踏实。自从周大齐回小城后,陶静怡的心很少踏实下来,她认定周大齐这次离开,不会再回来了。周大齐不回来,而她又不肯回去,彼此的不肯将就,他们的婚姻,还靠什么来维系?在他们争吵最激烈的时候,她的“离婚”二字一说出口,周大齐的世界便安静了。无论她对周大齐有多么不满,如何埋怨,甚至在宋小洋面前说些决然的话,她也未曾想过自己的世界真的会没有周大齐。在她的感觉里,周大齐像标签一样,紧紧地贴在她的生活里,是撕扯不掉的。周大齐逃回小城,把她一人扔在這里,名义上是给彼此一个时间和空间,但她知道,有些路一旦走出就再也回不了头。周大齐回到小城后,也给她打过电话,说去看了她父母,老了很多,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没说他的情况,却问及了她的状况,她只淡淡地说还好,老样子,他便再无话,好像完成了一个传声筒的功能,传几句话便完成任务了。后来他还发过几次短信,先是说帮朋友录制节目,后来说又回小城的电视台了。陶静怡一条短信也没回,周大齐的短信像坐公共汽车时售票员报站一样,这站到哪儿了,下站又是哪儿,少了情感,更无从看出对她的关怀。从这几条短信里,陶静怡清晰地听到了周大齐这张标签,在渐渐剥离她身体时发出的沉闷暗哑的声音。小城,那个地方只是周大齐的,而北京只是陶静怡的。想到曾经他们憧憬过在北京拥有一套房子,不要多大,只需放得下他俩就够了。仔细想想,这样的憧憬对他们夫妻来说真是不多啊,他们到北京后,除了埋头挣钱,就很少推心置腹地交流过。这让陶静怡此刻回想起来泪流满面,她与周大齐,原来不是志同道合,而只是偶然间相遇,彼此招呼一声结个伴,一路无语走过,到某个路口,又各自前行罢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去除羁绊,各行各的好了。

陶静怡很快擦干眼泪,一个人前行的日子,清冷是清冷,可是总不至于心烦,于她,心烦永远比清冷更可怕。

只剩下两个人的出租屋里变得很寂静,这种寂静不是悄无声息,而是像偌大的瓶子里缺了水的那种空荡。原来陶静怡和柳妙妙、宋小洋话虽不多,却总还是有,叽叽呱呱说些天南地北的话,再加上周大齐,少有声音,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在那里,也能把屋子塞得热气腾腾。现在,只剩下陶静怡和宋小洋俩人。自从周大齐愤然离开后,陶静怡很少高声大气地与宋小洋聊天,婚姻的危机似乎让她过去的那种精气神也寻迹而去。

不过,陶静怡注定不是一个习惯孤独、安享寂寞的人,她的静只是应时,耐不了长久。

果然,没多久,陶静怡的生活开始碧波荡漾了。

那时,北京城正好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路上湿滑。陶静怡穿的鞋有些旧,底子磨得棱印浅了,走路不得不小心。但在过路口时,只顾着小心路,却没注意红绿灯的变化。行至路中央时,一辆车过来,陶静怡欲退未退,欲进又未进,脚下滑了一下,正好滑倒在车的跟前。好在车速不快,雪天路滑,司机都知道慢行,车一刹,方向略往边打,正好停在陶静怡的旁边,后视镜很不着眼地碰着陶静怡的胳膊。陶静怡本已惊吓,车镜一碰,更是受惊不小,虽然没大碍,但她本能地惊叫了一声,随即想都没想,踉跄地冲到车前方,怕司机一脚油门离开。

车看上去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车门打开,司机下来了。

本来,陶静怡有错,她不顾及红灯已亮,强过马路,就算车行驶过来,她若停下不动,也能避得过,雪天路面湿滑,车速也不快,偏偏她犹豫在过与不过之间,影响了司机的判断。陶静怡哪里会想这谁是谁非的问题,人与车相比,自然她是弱势,受了惊吓,还被碰到身体,她岂能善罢甘休。

司机是个中年人,秃了头顶,面善,态度也好,他请陶静怡上车细谈,说十字路口没法说对错,身边又都是车,他们这样堵在路口影响交通。陶静怡迟疑了一下,想在光天化日下,他也不能把她怎样,就跟着上车了。司机告诉她,他姓高,叫他高垒好了。两人在车上没争论谁是谁非,倒聊起北京的天气、人流与物价。这一聊,挺对眼的,当即,高垒要请陶静怡吃饭。陶静怡没推辞,两人直奔附近的饭馆而去。

吃罢饭,高垒送陶静怡回住处,在楼下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陶静怡一直在想要不要请高垒上去坐坐,她也清楚这一邀请就有了别样意味。高垒大概也看出陶静怡心里的挣扎,主动结束了聊天,然后两人相互留下电话,高垒告别而去。看着高垒的车消失在雪后的雾霭之中,陶静怡若有所失,她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落后守旧了?不过高垒的离开让她看出他还是个挺规矩的男人,虽然让她有失落感,但没有让她有屈辱感。好在,有彼此的联系方式,这样,陶静怡觉得她和高垒还是有后续之缘的。

没多久,高垒就给陶静怡打来电话,先是问了她上次的事身体有无不适。这是铺垫,然后约了吃饭,吃过饭又去酒吧。喝过几杯酒,一切就水到渠成,不但送陶静怡上楼进屋,晚上还留下没走。

向阳的屋子就是舒爽,连暖气都热得如同春季。

宋小洋还是知道了高垒留宿陶静怡的住处。对于高垒的出现,宋小洋没有惊讶,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她不见得能接受陶静怡的做法,但她理解。自周大齐走后,陶静怡沉默了许多,每天晚上早早把自己关进屋子,有次经过她的门口,门没关紧,看到陶静怡仰躺在床上发呆。这发呆的陶静怡,哪里像以前的那个陶静怡!宋小洋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有更加勤快地收拾客厅和厨房的卫生。

看来,生活真的是需要起伏,人需要调剂。自从高垒出现后,陶静怡重新变回原来的她,又开始大大咧咧起来。高垒的模样比起周大齐来,自然差了许多,还比周大齐大出一段年龄,可陶静怡说,模样又不能当饭吃,她不再需要华丽的模样,只要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些是周大齐给不了她的。

宋小洋起初并不太明白陶静怡所说的,周大齐给不了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可很快就弄明白了。

有天,陶静怡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非要带宋小洋一起去赴高壘的饭局,还说要她零距离感受一下高垒的魅力。宋小洋不肯去,这个灯泡可做不得,况且下午她要跟辅导班上课,她不能为了这顿饭误了课。陶静怡知道宋小洋是不好意思,她兴致上来,不顾宋小洋,已拨通高垒的电话,叫他直接邀请宋小洋。高垒在电话里保证道,只简单吃个饭,不会耽误宋小洋下午的课。宋小洋不好再推辞,便跟着陶静怡坐公交车去亚运村那边。

临出门时,陶静怡突然想起什么,把手机丢回屋里。宋小洋看着奇怪,问她为什么不带手机,到时万一找不到得跟高垒联系呢。陶静怡诡秘地一笑,说那地方我跟高垒去过,能找到,不带手机有我的考虑,到时你就知道了。

等她们坐着公交车晃荡了近一个小时,到亚运村附近的一家烤鸭店时,高垒已等在门外,一见面就问陶静怡怎么不接电话,他以为她们有什么事,还担心她们不来了呢。

陶静怡一摸口袋,看了宋小洋一眼,忽然惊叫道:“呀,我的手机呢?”然后,手忙脚乱地每个口袋摸遍,好像手机不是个有重量有体积的东西,而是几粒可以藏在口袋里的瓜子,细微到可以用放大镜来找寻。

高垒埋怨道:“看看,我说开车去接吧,你不让,肯定在公共汽车上被偷了。这下,知道北京小偷的厉害了吧。”

“这可怎么办?”陶静怡焦急得直搓手,“这可是我唯一的联系方式,别人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

高垒看着陶静怡一脸急躁的样子,掏出自己的手机。宋小洋在辅导班见过学生各式各样的手机,她知道这是红翻整个中国的苹果手机,是当时最新版的苹果6。高垒掀开手机卡槽,取出SIM卡,把手机递给陶静怡说:“给,明天去移动公司把你原来的号码申请回来,再让人帮你把卡剪一下就行了。”

陶静怡认得这款手机,有些犹豫:“不好吧,这手机挺贵的……”

“再贵也落伍了,7s都出来了。这个你先用着,我那刚好还有朋友送的步步高手机,我就当换新的了。”

宋小洋有些发愣,她没想到陶静怡不带手机是为这个。陶静怡又看了眼宋小洋,迟迟疑疑地接过手机,她大概也没想到高垒会直接送他自己的手机。

吃完饭,高垒怕误宋小洋跟班上课,先送了宋小洋,再送陶静怡回去。路上,宋小洋一言不发,在高垒面前能说什么?陶静怡会算计她是领教过的,这样直接的方式还是让她无法接受,若她预先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或者还好受些,就像让她直面一堆腐烂的东西,虽然再怎样的腐烂也与她无关,心里还是忍不住会翻腾。

陶静怡看出了宋小洋的不快,等宋小洋跟班上完课回来,她竟一直未关门,显然等着宋小洋。宋小洋淡淡招呼一声,兀自忙自己的。陶静怡一点都不介意宋小洋的忙乎,在身后跟进跟出解释这事,说她是为考验高垒这个人,你看,他是不是特爽快,连问都不问,对她很信任,是个让人放心的男人?

宋小洋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不管怎么说,这是陶静怡和她情人之间的游戏,宋小洋对高垒不了解,对陶静怡也并非知根知底。说白了,宋小洋像看一场电影,什么样的剧情,什么样的细节,她都无力改变,更无法指手画脚,最多也就是跟着剧情心情波动一下,甚至,连波动都没必要。

这一想,宋小洋释然了,她重新给陶静怡笑了笑,以示刚才淡漠的歉意。

陶静怡觉出宋小洋的态度,又扯了几句别的,突然请宋小洋帮她拿主意:“小洋妹妹,陶姐现在最体己的人就是你了,咱们是姐妹,我也算是经历过两次失败婚姻的女人,说实话,在北京,我真的漂累了,碰着高垒这样的男人,你说姐该怎么办?”

陶静怡的体己话让宋小洋觉出她的真诚来,不觉心中一暖。对宋小洋来说,她又何尝不是感觉一个累呢。她累,只能煎熬着,她没有家,若要说还有亲人,便是既无血缘之亲又无亲缘之义的婶婶,因而无论风雨剑霜,她只能咬牙在这个城市里继续漂着,把北京当成她未来的土地,她要一点一点地把根扎下。可是北京这块坚实的土地,她柔软的根须哪能容易扎下去。

身如浮萍,哪个北漂者没有一份难以诉说的苦痛,谁心里没隐藏着一份不与人言的脆弱?陶静怡这么要强的人,当她神色戚戚地对宋小洋说出一个“累”字的时候,也一定是鼓足了勇气的,这样的信任不能不叫宋小洋心生感动。不过宋小洋也知道,陶静怡永远是陶静怡,她绝不是那种需要别人替她拿主意的人,她这会儿只是想有个伴,有个人跟她说话,实际上该有的主意她才不会听别人意见的。于是,宋小洋说:“陶姐,我对高垒一点都不了解,也无从了解,连今天这顿饭算起,也才见过两次面,怎么给您出主意呢。我看呐,依您的智慧与见识,高垒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早有谱了吧。”

“呵,小洋妹妹你哪样都好,就是太保守,不大像80后,倒是60后的做派,什么时候都稳稳当当。”陶静怡笑道,“我是这样想的,先和高垒处着,走一步再看了,虽然和高垒发展得快了些,可到现在还不知道他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也没好意思问,但看他的派头,肯定比周大齐强。唉,我们做女人的,不就为有个好归宿么!你看妙妙,莫名地跟了导师,怀孕了居然都不想利用这个事为自己争一个地位来,到頭来亏了还不是自己?到底还是年轻,条件好,不拿这些当回事。我可比不得她,人老色衰,还能怎样?遇个合适的可真不容易。你看,高垒的工作挺好,报社记者,开尼桑车,就知道他混得不赖,我都不敢相信这样的男人能落到我手里。”

宋小洋望着沉浸在畅想和幸福之中的陶静怡,着实没什么好说的,她的想法符合她的一贯风格,找个条件好的男人打发日子,这是她现在为自己开的处方,也无可厚非。

“我曾以为周大齐可以让我风光一生,谁知他一点都不经事,处处靠我这个女人。我也不是不想跟他同甘共苦,可若只有苦未见甘,落魄到毫无希望,这日子还怎样往下熬?妹妹,我是女人啊,我难道就不能有一点虚荣?我也傻,怎么就非得一棵树上吊死?要不是一气解脱,我真不知道自己曾经过的是怎样的水深火热……”陶静怡轻轻叹口气,摇摇头又笑道,“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北漂,再没什么奢望了,能逮个像样的男人,叫这一生有个依靠,就知足了。要我说啊,小洋妹妹,你也别奢望什么爱情,趁着还年轻,要是能遇到有钱的男人,也甭管他老点、丑点,抓住就别放手。咱们女人,经不起折腾!”

  七

两个月后,陶静怡没有搬回朝北的房间,向阳的房间睡了两个月,居然有了不舍。不过她是个理性超过感觉的人,若不是高垒的掇弄,她是不舍得多花几百块钱换到向阳屋子的。高垒果然心思缜密,看出陶静怡既不舍此屋又不愿多掏钱的心理,就说这房租由他来付好了,反正一个月也没多少钱,他多写篇稿子就赚到了。这正合陶静怡的意,她跟房东联系换房的事。电话依旧是房东侄女接的,声气儿没那么好,说换就换吧,再打房租过来的时候记得把差额部分一块儿打来。冰冷的语气让陶静怡气愤不已,宋小洋安慰她说,那本来就是无关的人,她不过代房东老太太暂收房租而已,没必要跟她计较。陶静怡想想也是,就舒坦着心跟高垒汇报去了。

高垒的身影在这年关前,终于如同当初的周大齐,时时在这个出租屋里闪现。自上次吃过饭后,再与宋小洋碰面也不觉尴尬,竟然爽直地与宋小洋打招呼,若是宋小洋手头正忙着什么事,他会非常热心地凑过来,问一声要不要帮忙之类。高垒的豁朗与周大齐的静默、躲闪完全不一样,好像在这屋里,高垒倒是陶静怡名正言顺的丈夫似的。不管怎样,高垒的出现,他的高声大气,让这套清冷的出租房里又多了一丝生气。

有了高垒,之前的陶静怡又回来了,她重新变得喧哗,脸上的落寞一扫而光,浑身散发着幸福感。宋小洋常听到,她在厨房大声呼叫高垒过去端菜的声音,在客厅招呼高垒出来看电视的声音,甚至,在卫生间,也能听到她询问高垒有无换洗衣服的声音。

没有变化的只有宋小洋,依旧安安静静的,没听她大声说过话,没见她张扬地笑过,即使陶静怡找她聊天,也一贯地听得多说得少。陶静怡有回笑她,说要听人讲笑话什么的,可千万别看小洋的脸,因为她的脸上永远风平浪静。

本来,宋小洋与陶静怡交流就不多,陶静怡有了高垒后,宋小洋更少主动说话。倒是陶静怡,沉浸在和以前不一样的生活中,那份欢喜像盛满了的水总是情不自禁地溢出来,还要溢到宋小洋的跟前,有时让她躲都躲不掉。自从有了高垒,陶静怡首先变化的是衣着,大方得体,也优雅,明显不是她以前那种随性的风格,再就是她说话有所收敛,不再几句话一说必定要冒出句粗话来,嗓门依旧是高,高归高,却有了嗲音,不是精明能干的女强人形象,而是小女人做派。客厅里展示了差不多一年的简易晾衣架终于寿终正寝——让高垒拆除扔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高垒购回来的立体升降晾衣架,依旧占据着简易衣架的位置,大气、有型、方便。陶静怡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对宋小洋说,要晒被子什么的,就抱出来在衣架上晒,结实着呢,承得住!也不怕挡了光线。

宋小洋明白她这不仅是带了炫耀,还为她拒绝在阳台晾晒衣服而耿耿于怀呢。宋小洋随口应答一句,好啊,这么精良的装备,要是每天只是晒晒短裤真可惜了。

宋小洋这么一说,陶静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天,陶静怡在客厅晾完衣服,没依照惯例开电视,而是过来敲宋小洋的门。宋小洋这段时间基本上处于封闭状态,晚饭也懒得做,不是从外面带盒炒菜,就是买个烧饼凑合一顿,或者干脆不吃晚饭。

敲开宋小洋的门,陶静怡一反常态地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倚靠在门边,半晌没说话。宋小洋手里拿着书,奇怪地看着陶静怡,心说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淑女起来。

两人在门口对视了一阵,宋小洋反应过来,忙把陶静怡往屋里让:“陶姐,站门口干吗,进来坐呗。”

陶静怡这才进屋,没等宋小洋让座,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哎呀,还是小洋妹妹有思想,这闷声不响,原来是在勤奋学习呢。到底是年轻,多学习才会有机会,不像我,学什么都不行,连怎么生活都不会了,剩下的只有无聊。”陶静怡的话里竟带着一丝落寞。

“陶姐真会说笑,我这不是被逼的嘛,公司裁员,我差一点都要失业了,想想自己枯守着这份有今天不知是否还有明天的工作,倒不如利用现在的时间温一温以前的专业,万一哪天被炒了,还能去找别的机会。我可不敢跟您比,瞧您,又能干又会干,如今又有了高垒,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您那份精彩,可是都看得到的。”宋小洋倒没完全应付陶静怡的意思,她说的是自己的现状,也是她眼里陶静怡的现状。

说完这句话,没见陶静怡接她的话茬,宋小洋忽然觉得不对劲,陶静怡脸上的表情没有表现出说到高垒时那止不住的快乐,而是一脸无奈。

宋小洋意识到陶静怡有心事,便问道:“陶姐,您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其实人就是这样,有开心的时候,就有不开心,开心的时候会过去,不开心的时候也会过去,别太在意,想开些,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那样容易变老。”

“我哪有心思给自己施压。”陶静怡满脸愁容地说,“我一门心思在高垒身上呢。不知为什么,高垒最近经常出差。”

宋小洋一想,确实好久未看到高垒的身影了,不过她在屋里出没的时间与高垒也不在一个频道上,碰面的机会自然不多。“他不是記者嘛,当然得经常出差了。”宋小洋开玩笑说,“陶姐这是小女人情怀大爆棚啊,就为这点事不开心呐?男人嘛,事业为先,您可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

陶静怡叹口气:“妹妹,我倒希望我这只是小女人情怀。不光为这,我感觉高垒好像没以前那么热情了。他是记者没错,可以前也没见他这么频繁出差呀,最近就不一样了,每逢周末就出差,好不容易在一起一次,他也左顾右盼,没多大耐心,应付差事似的,你没见他好久没在我这住了。”

“陶姐,瞧您多心了不是,当记者的哪能像咱们这种人随便安排自己的时间,那是说走就得走的大忙人,您不要往别处想,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

“你别安慰我。”陶静怡神色茫然,“我觉得吧,他好像——在躲着我,你说,是不是他有异心,想甩掉我?”

宋小洋吓了一跳,倒没往这方面想,毕竟自己与高垒没几次接触,又觉得陶静怡的精神状态比以前只有好,没有不如的地方,高垒给陶静怡置备家当,又掏房租,还比她大出差不多一轮的年纪,怎么也不该是他有异心。没等宋小洋想好怎么回答,陶静怡又自顾道:“哼,想玩我,玩完就甩掉,可没那么容易!”

宋小洋听出陶静怡这话里的恨意,更不知道怎么劝说,她这个局外人,轻说重说都不妥,最保险的是不说话。

陶静怡停了一会儿,忽然拉住宋小洋的手说:“小洋,陶姐我在北京没亲人也没朋友,我们同住一屋,我把你当成我最亲近的人,我不想把我的软弱与不幸展示给别人看,那没用。可是妹妹,我真的觉得累,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坚持留在北京到底是对是错,我不知道,这么努力地寻求向上的生活,到底是本能还是虚荣……”

又是这样的推心置腹,陶静怡果然与以前不同了。宋小洋的心被她的话击中,眼里竟泛起泪花。是啊,这蝼蚁一样的人生,辛辛苦苦,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坚持到底对与错,值与不值?也或许,无所谓对错,无所谓值与不值,因为生活本身就充满叵测,充满风险。

宋小洋拉着陶静怡的手,她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这个同室相处一年的女人,她们之间,从来都是有距离的,这距离是时间,也是空间;是态度,更是心灵。

“妹啊,这阵你忙,我没告诉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我说身体不舒服吗,那是我打胎了。是高垒的!”

“啊!”宋小洋惊叫道,“陶姐,您……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的震惊好像当初听到柳妙妙怀孕一样,尽管陶静怡经历过婚姻,她的经历复杂而厚实,根本就不是以宋小洋浅薄的阅历能解释得清,但她依然觉得心疼,怀孕是疼,打胎也是疼。对男人而言,让女人怀孕的过程是欢愉的享受,而女人,却只能自始至终地独自承受和背负这种疼痛与不堪。

陶静怡抽出自己的手,说不出过多话的宋小洋却让她心生慰藉,她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他不过是逢场作戏,但我绝不叫他轻易把我甩掉的。妹妹,我不想离开高垒!”

“陶姐,您对他的感情真到了这份上了吗?”

“感情?对于我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感情只是平衡内心的借口,现实才是最残酷的。我就现实一点说,他是我留在北京的依靠!”陶静怡看着宋小洋,平静地说。

宋小洋忽然间感到沮丧,陶静怡留在北京的心思坚定无比,她之前对周大齐的期待,如今对高垒的希望,像赌博一样,总不知道自己押的赌注到底会不会赢。周大齐叫她彻底失望,而高垒呢,他真的被押中了吗?想想陶静怡对愿望的固守,对生活的不断翻新,而自己的世界依旧空白如旧,宋小洋心里一片茫然。

“五一”过后不久,房东老太太的侄女来到出租屋,说要给大家涨房租,她姑姑身体一直不好,就指着这钱来治病,可她把房子以这么低廉的价格租出去,既不符合市场,也太亏了自己。她到三个房间门口转悠了一下,指着宋小洋的屋子说,这间房,向阳,又带着阳台,按这个地域的市场价,怎么也得两千往上了,也不多算,就两千吧。一下子给涨了五百。陶静怡的屋也涨了三百块钱。只有那间朝北的房间,涨了两百。这房间前不久被一对母女租了去,是附近学校的高三学生,因为学校离家远,快要高考了,不想再把时间每天浪费在路上,父母就租了这间房,母亲每晚过来陪着。母女俩早出晚归,周末就回了家。

这下,陶静怡等于由原来朝北的房子价格一涨就是五百块,她不乐意了,收入未增加,消费却高出一截来。宋小洋也是一样,虽说她喜欢这间向阳又有阳台的房间,但每月五百元的涨幅让她有些心神不安。她俩一起合计,要重新出去找更合适的房子。陶静怡忽然灵光一闪:“不然,咱俩合租一起行不?既省钱,又方便,彼此还有个照应,我也不会影响你。”

宋小洋想想,目前只能这样将就一下,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她再搬出去。

充分考虑各方面条件和俩人的喜好,陶静怡退了房,搬到了宋小洋的屋里。这次,房东老太太的侄女倒没提出要提前一个月退租的话,这会儿正是房客多的时候,陶静怡前脚搬出,第二天便有人搬了进来,一点都没浪费这房间的使用。

俩人住在一间房一张床上,才觉得不适应。尤其是宋小洋,从上中学开始就再没有与人同床的经历,忽然身边多出个人,这人还喜欢磨牙、打小呼噜,甚至说梦话,她睡觉浅,又不敢转辗反侧,蜷缩在床的一侧,望着窗外被稀释的夜,在无眠的静谧中烦躁焦虑着。

第二天一起床,陶静怡发现宋小洋眼皮泛肿,两眼无神,意识到是自己扰了她的睡眠,便连忙给宋小洋道歉。宋小洋也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她们既在一室一床,必得有个磨合期,而在这个磨合期内,她得尽快找到新的住处。鉴于柳妙妙搬离被押两个月房租的教训,她还得在找房子之前两个月告知房东老太太的侄女,然后再在这两个月内搬离。这也就意味着,她俩要在一张床上睡两个月呢。陶静怡无所谓,她睡眠一直很好。对宋小洋来说,她要煎熬漫长的两个月。

宋小洋只是这般想想,就觉得日子难熬了。去培训机构上课时,宋小洋的情绪让一个学生的母亲看在了眼里。得知宋老师是为租房的事发愁,那个学生的母亲主动提出让宋小洋搬到万泉庄去住,她在那里租住着一套两居室,就母女俩,可以让出那间小点的转给宋小洋。因为是孩子的老师,租金象征性给一千块钱得了。

万泉庄除了稍远点,环境倒不错,单间,租金又这么便宜。宋小洋想都没想,就确定下房子,她想尽早离开,除了与陶静怡同住一屋的不适,还有出租屋新来的住户是个中年男人,大半部分的头发已经没了,每天早上像蹲守似的,一旦宋小洋出来上卫生间,他必定从屋里出来,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她,让她尴尬不已,就是坐到马桶上,也提心吊胆,生怕卫生间的门会被突然撞开。宋小洋把这种不好的感觉告诉了陶静怡,陶静怡说她也发现那个秃头男人不地道,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房东的侄女这么不管不顾,原来说过男女不能混住的,可现在只要掏钱,啥人都往这屋里领,可别哪天弄出事儿来。说到这儿,她忽然想到自己也有过那么几天暗度陈仓的把戏,不觉脸一红,赶紧扭过脸。

听到宋小洋这么快就找到了房子,陶静怡挺伤感的,抱着宋小洋幽幽地说:“小洋妹妹这一搬走,陶姐就再没知心姐妹了。以后,我真的只是孤孤独独的一个人了。”

宋小洋眼圈红了:“陶姐,您别这么说,咱俩也没离多远,您要有什么事,就招呼我一声,我要能帮的一定不遗余力!”

陶静怡笑了起来:“就冲这仗义劲,姐姐我也不敢忘了你!”

  九

搬到万泉庄还不到一个月,有天晚上宋小洋突然接到陶静怡的电话,问宋小洋第二天能不能抽空陪她上趟医院。“按说不给你添堵的,但姐实在没有亲近的人。”陶静怡在电话里说。

宋小洋有些担心,问她怎么了?

陶静怡沉默了一下,才说:“是……去做人流!”

又是人流!宋小洋几乎脱口而出,这种事难道成了与她同居过的两个女人躲不开的灾难?宋小洋不说话了,这个陶静怡是不是又处了新对象了?不管怎样,宋小洋只是心里惶恐,好像不洁的是自己,她无颜面对似的。

“小洋你要是没空就算了,我一个人去吧。”宋小洋的沉默在陶静怡那里被解读成无声的拒绝,陶静怡不是个敏感的人,却变得敏感起來。

宋小洋说:“陶姐您说什么呢,我明儿一早就跟老板请假陪您去。您可别一人撑着,咱是女人,别人不心疼,咱自己还不心疼自己?只是这么亏身子的事,您怎么不小心点,这又不是急着要给别人生孩子……”

“我就知道小洋妹妹最贴心了,你不会忍心看着我独自受罪的。”陶静怡像是要安慰一下宋小洋似的,接着又说,“瞧瞧吧,这也证明你陶姐不是年纪大没魅力,要施展出来,照样不缺男人!”

宋小洋心头又酸了一下,陶静怡的强撑让她越发难过。

挂掉电话,宋小洋心里还是沉沉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她感觉头木木的,有点疼,给公司打电话请过假,便匆匆出门,买了两份早餐,赶到原来的住处。

陶静怡这会儿才刚刚起床,没想到宋小洋会来这么早,赶紧洗脸刷牙,吃了宋小洋买来的早餐,这才出门,坐公交车去医院。俩人都没什么心情,喜欢说话的陶静怡也不多说,只是握着宋小洋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宋小洋不知道她怎么了,结过婚,生过孩子,怎么也算是千山万水看遍的人,怎么就紧张了呢。

等陶静怡从手术室出来,虚弱地坐到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宋小洋看到她的脸几乎煞白,不知如何是好,拿出纸巾一会儿给她擦擦汗,一会儿轻揉着肩,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她缓过那份难受。陶静怡无力地冲宋小洋笑笑,她本来想自嘲一下,以舒缓宋小洋比她还要严重的紧张,但刚完的手术让她连自嘲的力气都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疼痛和懊恼。

“王八蛋,就会欺负我……”休息了好一会儿,陶静怡才慢慢有些缓过劲来,在宋小洋的搀扶下,一边龇着牙恨声骂着,一边挪着往外走。

宋小洋不知她口中的“王八蛋”是谁,也不好问,只得小声道:“陶姐,要是个好男人,就好好一起过日子,别再受这份罪了。身体是自己的,您要是自己都不爱护,还指望谁给您爱护?”

陶静怡苦笑了一下:“要真是个好男人,我何至于受这种苦。”

“既然知道,您还跟这种人交往?”宋小洋还单纯,对于男女之事的复杂性不是太了解,她弄不懂陶静怡的想法,明知道不是好男人,还和这种人搅和在一起,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宋小洋不知道,她刚搬走,高垒突然間又给陶静怡联系,陶静怡又接纳了他。此时,陶静怡看了一眼宋小洋,说:“唉,妹妹你不懂,我是不甘心,才会在那个王八蛋回来找我时又上了他的套。你说人呢,还真是贱,明明恨之入骨,心里居然还巴望着……”

这一说,宋小洋这才明白那“王八蛋”是谁了。她没忘记当时陶静怡说起那种屈辱时,那含着泪的坚强,可是……宋小洋不想再多说了,明知是错,却宁愿一错再错,她有什么办法呢!有一句话叫,你永远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现在的陶静怡就是那个装睡的人,宋小洋再怎么喊,有什么用?

宋小洋的情绪变化陶静怡看在了眼里,她不解释,最渺茫的希望也还是希望,何况她自知如今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苍蝇,明知毫无出口,但看到外面的世界,仍是急于往外冲突,纵使每一次都会被阻挡回来,且被撞得头破血流。她虚虚地望着前方,那是走廊的尽头,两扇并列的窗,洞开的窗户外,目光所及的几棵银杏树,并不那么苍翠,在暄暄的阳光里、绵绵的风中,懒洋洋地摇曳着,如同此刻她的心境,连愤怒都变得无精打采。

停了许久,宋小洋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轻叹一声:“陶姐,您说我们真的需要扎根北京吗?北京是我们要停下的地方吗?”

陶静怡有些吃惊:“北京这么大,那么多人可以扎下根来,为什么我们不能?我受这份苦,难道是为了从这里灰溜溜地逃出去?小洋,我跟你不一样,你年轻,年轻就是资本。”

宋小洋低下头说:“去年回家看我婶婶,她老得简直不成样了,她跟我说,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去,也不要再去看她,她觉得我在北京怎样都比回去好。后来,我回到以前读过的小学,那里已变成了私立中学,教学质量很好,是县里所有中学里最好的一所。我在那里遇到了我中学时的一位老师,她是主管教育的副校长,问我愿不愿意回去,想好了,跟她联系。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去?这样以后也可以经常去看看婶婶,她没有亲人了,我们成了彼此的唯一。”

“你疯了!回你们那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前途?你是不是跟周大齐一样中了什么蛊啊?你婶婶不是不希望你回去吗?”

宋小洋无言。

“算了,不说了。走吧,咱们吃饭去,看在我受这罪的份上,今儿个怎么也得你请我吃顿好的补补!”

宋小洋顿时气乐了:“什么歪理,该给您好好补的应是那个‘王八蛋。”

陶静怡冷笑一声:“哼,现在别提那个王八蛋了,我会去找他要回来的,我就算是婊子他是嫖客,这份嫖资我要让他不能少了我一分钱。”

宋小洋只好再安慰道:“算了,陶姐,都过去的事了,别再纠缠啦,忘掉他吧。总会遇到合适的男人。跟他再不清不楚,将来还不得你受罪。”

“算了?这么便宜他,我还是陶静怡么!”陶静怡看了一眼宋小洋,说,“放心吧,陶姐不会再犯傻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再一再二,还能再三再四?”她接着又说。

“明白就好。再不要把自己不当一回事——您在周大哥那里,可还是个宝呢!”

陶静怡眉头一皱:“你还来刺激我?嫌我的苦受得不够多?”

柳妙妙自从搬走后,再没与陶静怡、宋小洋见过面,也没联系过。只是与宋小洋偶尔发发微信而已。

柳妙妙一直在为留学的事做着准备,可当最后的结果出来,却出乎她的意料,被派出国的居然是她的师姐。师姐的出国准备也早已做得足足的,只是柳妙妙一直以为师姐是在为留校而努力,却忘了,出国一年后师姐再返校就摇身变为“海归”了,留校的条件越发坚硬。师姐临走前把宿舍钥匙交给柳妙妙,要柳妙妙帮她看好这个家,明年她回来,柳妙妙也毕业了,正好她可以顺理成章地留下这间宿舍。这间宿舍有过她太多的美好,她可不忍将它就这么交出去。再说了,有导师撑在那儿,谁也不会打这间宿舍的主意。柳妙妙恨不能将钥匙砸到师姐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上,能看到那张水嫩娇媚的脸渗出一片血色,应该是件非常痛快的事!

柳妙妙却轻轻地接过师姐递来的钥匙,笑道:“师姐,恭喜您,人生之大事皆在掌握之中。”师姐笑笑,没多说一个字。柳妙妙只能呵呵,她再不是一年前诸事不明的那个丫头了,岂能不知师姐的靠山是谁!不过,从她搬回家,重新沐浴在家庭的温暖之中,这些事儿,被她看得云淡风轻了,最珍贵的东西,不是眼前的既得利益,而是身边长久陪伴的亲情。

师姐离开后,柳妙妙不想再回到这间宿舍里来,她不会在这间变得清冷的屋子里寻找过往的自己,更没有师姐的那份心境,让这个小小的宿舍变得流光溢彩起来。她是柳妙妙,那个习惯了大大咧咧、爱帮助别人的北京女孩。当她得知宋小洋搬走后,留下可怜的陶静怡还在为涨租金受煎熬,况且,陶静怡又做了流产手术。柳妙妙决定,让陶静怡搬到她的宿舍来住。研究生宿舍不像本科生的那么正规,有些刚留校的年轻讲师没房住,拖家带口暂时也住在这里。

快放暑假的时候,陶静怡搬进了柳妙妙的那间宿舍。当然是背着学校偷偷搬的。陶静怡的东西极其简单,四季的衣服、被褥、锅碗瓢盆什么的,要不是她不肯,柳妙妙都要给她丢掉,宿舍小,容不得大动干戈地秀厨艺,只能偷偷摸摸地弄些吃的,食堂离宿舍几百米远,若不为改善一下伙食,真可以“封”厨了。陶静怡死拽着那些东西不放,她可以不做,但不能不留着工具啊,柳妙妙不是说了嘛,最多可以住一年。一年后,她还得借着这些工具来生活。

宋小洋看得有些心酸,她搬过好多次家,知道陶静怡的感受,敝帚自珍,何况陶靜怡在北京多年,也并未攒下什么家当,她们三个人,打辆车就把东西搬过去了,除了那个升降晾衣架,陶静怡的东西收拾起来比宋小洋的还简单。

中午的时候,把东西搬进屋,门一关,欢天喜地帮陶静怡一块儿归置东西。这样的忙碌,却又无比地温暖。还未整理利落,陶静怡听到不知谁肚子咕咕叫得起劲,惹得三个人同时直起身子。陶静怡说要请大家吃烤鱼,柳妙妙说学校附近正好有家烤鱼馆,很有特色,不过还是她这个“地主”来做东吧,三个人一时间竟抢了起来。宋小洋笑道:“要争,也得先到了饭馆再说,在路上耽误时间,怕是要出人命的,饿死人了。”

刚出楼门,陶静怡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挥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才接起电话。不一会儿,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接着眼圈红了,眼泪夺眶而出,嘴唇抖抖索索,身子也摇晃起来。柳妙妙和宋小洋赶紧扶住她,问她到底怎么了。

陶静怡的身子颤抖得厉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过了许久,她举着的手机“啪”地掉了。还是那款高垒给她的手机。她要蹲下身子去捡手机,却仰起被泪水浸得不堪的脸,哭道:“周大齐,他肝癌晚期!”

宋小洋和柳妙妙也是泪流满面,抹把泪水把蜷成一团的陶静怡搀起来,给她拍打着背,使她慢慢顺过气来。

陶静怡瘫在她们身上,有气无力地呜咽道:“周大齐,你个混蛋,你怎么能是肝癌晚期……”

身边来往的人多了起来,吃过午饭和去吃午饭的学生,洪水一样发出各种嘈杂的声音,流过她们身边。

七月了,开始的正在开始,结束的正在结束……

作者简介:

温亚军,陕西省岐山县人。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等七部,出版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十五部。作品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以及《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十月》《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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