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莉茹 王 芳 ［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在加缪的文学作品中，《局外人》可算得上是首屈一指，这部作品与他之后创作的哲学之作《西西弗神话》互为表里。正因如此，自《局外人》诞生起，国内外学者对其哲学思想的研究就从未停止过，但是大部分学者聚焦于对其“荒诞”哲学及存在主义思想的研究。而对于《局外人》中生命哲学的研究，几乎是一块未经开垦的处女地。本文中，笔者将对其生命哲学进行简单的论述。

一、“身体即天堂”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这样写道：“人对自己生命的依恋具有某种战胜世间一切苦难的东西。对肉体的判断相当于对精神的判断，而肉体则畏惧毁灭。我们先有生活的习惯，后有思想的习惯。当我日复一日逐渐跑近死亡，肉体始终进行着，不可复返。”可以看出相对于人的精神，加缪更注重肉体，因为肉体的感官能感受到世界上的各种“美”，若肉体死亡，就算是精神永存（何况精神还未必永存），也无法再感受到这些“美”了。所以说“身体即天堂”。但是人的肉体又必然走向灭亡，基于此，加缪认识到人本身就是荒诞的。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但人却因身体的限制而无法去全部体验。但也正因这种荒诞的存在，人才倍加依恋自己生命，依赖自己的肉体，注重身体带给我们的感觉，强调身体的舒适度，让自己身体带给自己幸福的感受，如加缪所说的幸福可以“产生于荒诞的发现”（西，165）。

在创作《局外人》的时候，加缪赋予了默尔索敏锐的身体感觉能力。莫尔索一方面能敏锐地察觉外界的各种刺激带给他身体的感觉，比如他和玛丽做完爱躺在床上时，感受到“夏夜在我们的棕色皮肤上流走”，发出真是妙不可言的感慨（局，33）；看到西蒙雪白的胳膊和上面覆盖的黑色的汗毛之间形成的极不协调的对比感时，他立即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甚至因海滩的酷热造成的极度不适感而开枪杀人。另一方面，莫尔索会主动地寻求快感，他十分享受游泳的快感，所以即使他刚从母亲的葬礼归来，几乎起不了床，还是决定去游泳；在电影院对玛丽燃起了欲望，看完电影就立刻回家和她做爱。这些细节充分说明默尔索十分注重身体感受。

除了注重身体感受，默尔索还强调身体的舒适感。他很注重自身身体的舒适程度，身体舒适时会陶醉其中，比如在西蒙带他和玛丽去马松那里度假时，默尔索注意到马松说话的习惯，即“不论说什么，都要在前面加一句‘甚至我还要说’”，但当他享受到了阳光照在他身上的舒适感时，就陶醉其中了，不再去注意马松的那句口头禅。此外，默尔索对别人身体的不舒适也很敏感，比如他第一眼看到贝雷兹先生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其衣着的不舒适，“他长裤的裤管拧绞在一起，堆在鞋面上，他黑领带的结打得太小，而白衬衫的领口又太大，很不协调”（局，14）。这种注重感受、强调舒适度的态度，显然是一种对世俗生活的热爱，在加缪看来，只有这样的生活才值得一过。

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对超然存在表示明确的怀疑：“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具有某种我所不能感知的意义。但是我确实知道我不晓得它的存在，而且就目前而言，也无人去了解。我不能感知的意义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西，83）加缪知道有些人恰恰信奉这种超然存在，对超然存在抱有一种崇高的理念：“他们不为生活本身而生活，而是为某个伟大的理念而生活，让理念超越生活，使生活变得崇高，给生活注入意义，任理念背叛生活。”（西，83）“背叛”一词表明了加缪的态度，默尔索对世俗生活的热爱，正是这种态度的表现。此外，我们也可以从默尔索对神甫爆发从未有过的怒气，发现他对超然存在的怀疑。

总之，在加缪看来，身体因为能够感受而拥有了体验美的能力，但精神却没有这种能力，因此，精神即使永存也没有意义，况且精神不一定永存，所以，生命依恋肉体，“身体即天堂”。

二、追求生命的绝对自由

加缪强调身体的作用，认为肉体死亡后存在就失去了意义，主要是为了反对那种忽视现世生活，追求抽象理念的生活方式。加缪认为大多数人总是追求所谓灵魂归宿，希望能牺牲现世的自由，获得永恒的自由，他们看似按照自己的计划而行动，实际上却丧失了自由（西，118）。他们相信未来，相信就算活着的时候享受不了这种归宿，死后也会因为对这种归宿的寻求而继续拥有存在的意义。但加缪的荒诞人只相信能够感知的身体，因此肉体死亡意味着人们被剥夺了未来和希望。

但与此同时，被剥夺了未来和希望，也即意味着人们不再受到未来和希望的限制，也增加了人的不可约束性，可以做一切他们认为有意义的事情，这样一来死亡的荒诞反倒还给了人们行动自由。但这种自由并不意味着人拥有了不是永恒但却是绝对的自由。因为人一旦去追求他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就会对生活有所幻想，进一步就会为实现这个幻想而做出行动，那么他就必须想方设法地完成这个行动，成为自身自由的奴隶。既成为奴隶，又何来自由，更何况绝对的自由。

加缪认为生命会因幻想而没有绝对的自由，因此他摒弃对现实生活的一切幻想去追求生命的绝对自由。《局外人》中的默尔索正体现了他的这一哲学思考。默尔索抛弃了对爱情、友情、事业等生命中最重要的几样东西的幻想。比如，他在狱中想自己和玛丽的关系时，说道：“我跟她除了已经断绝的肉体关系之外再无其他的任何关系。”（局，108）默尔索认为两性之间的爱情关系其实就是一种肉体关系，是为了满足自身性的需要，而并无任何其他的幻想。对于友情亦是如此，默尔索从没有期望过从自己那几个朋友身上得到什么。但是当第一次庭审时，他感受到了来自塞莱斯特的善意，所以他“第一次萌生了想要去拥抱一个男人的冲动”（局，88)。但是从这个“第一次”中可以看出，默尔索以前从来没有期待过来自朋友的善意。同样，事业在默尔索看来也是无足轻重的。所以当老板问他愿不愿意调去巴黎工作时(这意味着更大的发展空间)，他却回答说那实在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在他看来，“人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局，39）。显然他对事业、生活也并不抱什么幻想。

生命既然因为幻想而丧失了绝对自由，那么加缪认为生命要想获得绝对自由就是要追求真实。所以在《局外人》中，当默尔索被关进监狱，玛丽安慰他说他会被释放，并幻想着他们去结婚、去游泳时，他原本集中于玛丽身上的注意力很自然地转移到了旁边大声吼叫的女人、低声交谈的母子这些真实的人身上。因为他对于玛丽口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不屑一顾，能吸引住他的是此时此刻真实发生且存在着的事情。加缪还认为人如果抛弃真实去表演，那么因表演的虚假所招致而来的祸患是其应得的宿命。所以当默尔索看到旧报纸上那则一个发财的人因为演戏而被母亲和妹妹误杀的新闻后，他一方面觉得这则新闻不像是真实的，另一方面又觉得就算是真实的，那这样的结局也是自然而然的。所以他说：“这个旅客有点咎由自取，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局，75）除此之外，在加缪看来，真实的才是准确可信的，想象只会误导我们的判断。所以在《局外人》中默尔索对于断头台这样认为：“一个人对于他所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会有一些夸张失真的想法……登上断头台，想象力就可以发挥作用，把这想象为升上天堂。实际上，断头机毁灭了一切，一个人被处死，无声无息，真有点丢脸，但准确无误，快捷了当。”（局，105）

总之，在加缪看来，要想获得生命的绝对自由就要抛弃幻想，追求真实。

三、荒诞人的生命哲学

从前两个部分的分析中，可以发现默尔索身上存在着很多荒诞的特质。他摒弃对一切的幻想，不追求任何事物，进入一种虚无的状态，而虚无正是荒诞的第一个征兆（西，86）。他对老板说“人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局，39），意味着他认识到生活就是不断地重复机械的生活行为，这样的生活谁都厌倦，紧接着就会触发未来，触发未来意味着要么返回无意识链，就当自己从来没认识到过生命的荒诞性和无意义性，仍然怀着对每天的期待维持着生命，要么就彻底清醒。

显然默尔索并没有选择前者，而是选择了彻底清醒中的第二种方法——康复，他觉悟出百无聊赖也有好处。就像他刚开始在狱中的时候百无聊赖，感到自己的自由人的意识使得他极度地不适，但是几个月之后他就只有囚犯意识了。而造成他这种转变的原因是习惯，就像他妈妈所说的“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局，72）。一旦习惯了，监禁所带给他的惩罚也就不再是一种惩罚了，并且他还学会了用回忆来消磨时间。以前他是不大愿意去回忆的，就像在妈妈死之后，也就对其进行过为数不多的一两次回忆。但是他以前之所以不愿意去回忆，是因为没有被关在监狱里，外界总有吸引着他去探索的事物。而当他来到了监狱，再没有东西可以去探索时，发现回忆也是一件愉快的事。这些都是他在百无聊赖中的觉悟，而康复恰恰是从觉悟开始，这种单纯的“忧虑”乃万事之发端，也是荒诞的起源。他也意识到了明天的荒诞，本应该摒弃明天的，但是却选择仍然期盼着明天，因为他决定同意在这片天地里生活，从中汲取自己的力量，对希望予以摒弃，对无慰藉的生活做固执的见证（西，120），这种切肤之痛的反抗就是荒诞。默尔索所对抗的是一整套既有的体系，他是与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贯穿人类生活始终的人类文明所对抗。而他的理论既未形成体系，又只有势单力薄的一个人，而且存在的时间又极短。所以他的动机和等待着他的现实之间是极不成比例的，他的实际力量和他的目标之间是极其矛盾的，因此他的荒诞也是毋庸置疑的。

加缪塑造“荒诞人”默尔索，通过他向我们传递“荒诞人”的生命哲学，其实在向我们传达人与世界的关系本身就是荒诞的。因为世界是永恒存在的，而人的存在是短暂的。人既无前世，更无来生，只有今生。人的存在与世界的存在根本不具有同一性。人对于世界来说，就是个局外人。但是这个结论固然悲观，但加缪却无意向我们传达人类自身全无价值的意识。他向我们提供了“荒诞人”面对这个问题做出的选择，他们知道既然“不存在天堂，也就不存在上帝，人类必死，那么人间万事便无事不可为了，一种经验与另一种经验并无区别，问题只在于获得更多的经验”。并且他们所做出的获取经验的行为不能以常规的价值观念作为评判的标准。因为他们的道德是“量的道德”，是此刻支持他们获取某种经验的道德，他们没有完整的道德体系。加缪虽然为我们呈现了“荒诞人”的选择，但是却也意识到了想要解释这种选择的无力。而这种无力，是因为人类思想的局限性。正如萨特所说：“我们一方面对着散漫无形的日常生活之流构成的现实，另一方面又面对着语言和人类理智对这一现实的哲理化了的再现。当读者与那种简简单单的现实直接相逢，又无法借助与之对应的理性的变调来理解它时，就不得不重新去探求真实。感到我们不能凭借语言和概念来思考世间的事物，这就是荒诞情感的来源。”

综上，《局外人》展示了加缪的生命哲学，即“身体即天堂”，并且通过荒诞人默而索形象地呈现了出来，注重身体感受，追求生命的绝对自由的默尔索是一个荒诞人，加缪创造默尔索这一“荒诞人”，为人类提供了一种面对人与世界的荒诞性所能做出的一种选择。

①〔法〕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丁世中、沈志明、吕永真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83页。本文所引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文本只随文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②③〔法〕让-保罗·萨特：《萨特文学论文集》，施康强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5页，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