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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杨恩《首阳山辨》疏理

2019-01-20汪受宽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伯夷陇西

汪受宽

(兰州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730030)

3050 年前的商朝末年,中国北方有个孤竹国(都今河北卢龙),国君去世,其子伯夷、叔齐,都不愿继位,遂让国而逃,听说西伯昌(周文王)善待老人,就前往投靠。到那儿才发现,西伯昌已去世,其子武王发车载西伯木主向东去讨伐殷纣王,伯夷、叔齐扣马劝谏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杀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武王灭殷,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俩人饿得快死的时候,作诗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1]卷6 1《伯夷列传》,2 1 2 3伯夷、叔齐弟兄就这样饿死在首阳山上。

以上就是《庄子》《韩诗外传》《吕氏春秋》和《史记》相继构建的夷齐故事。

孔子最早赞扬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求仁而得仁”“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2]卷7《述而》,5 3 9 3.卷1 6《季氏》,5 4 8 0以后,孟子进一步称伯夷为圣人,言:“伯夷……古圣人也。”“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3]《公孙丑章句》,5 8 4 2,5 9 6 2司马迁《史记》,将伯夷、叔齐事迹写成《伯夷列传》作为《列传》的首篇,并发表大段评论,言:“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1]卷6 1《伯夷列传》,2 1 2 4-2 1 2 5从伯夷、叔齐仁善却饿死,怀疑天道之是非。唐人韩愈写《伯夷颂》,赞扬伯夷坚持主见,特立独行,是千百年中唯一的圣人,言:“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是。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4]卷1 2《杂著一》,1 9 7孔孟韩都是站在士人的角度,赞扬伯夷、叔齐谦让仁爱和独立人格。夺取政权前夕,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中批评道:“唐朝的韩愈写过《伯夷颂》,颂的是一个对自己国家的人民不负责任、开小差逃跑、又反对武王领导的当时的人民解放战争、颇有些‘民主个人主义’思想的伯夷,那是颂错了。”[5]卷4,1 4 9 5-1 4 9 6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伯夷、叔齐的事迹之所以引起这么多的议论,最根本的在于他们的处世原则很特别,蕴藏有一种精神,就是坚持主见,特立独行,不为世俗所左右,这一点对士人来说是有意义的。

由于伯夷、叔齐在历史上的巨大影响,与二人事迹相关的问题引起了古人的纷纷讨论,其中分歧最多的是其隐居饿死之首阳山的地望。《史记·伯夷列传》三家注①《史记》三家注,指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中,罗列了至唐以前对夷齐首阳山地望的五种说法,言:

《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列出“首阳山”的五个义项。(1)又名阳山,即今河北省卢龙县东南二十五里阳山。(2)在今山西和顺县东南四十里。《清一统志·辽州》称,“本阳区山,俗号首阳山。(3)又名首山、雷首山,在今山西永济市西南蒲州镇南。(4)在今甘肃渭源县东南莲峰镇享堂沟村。(5)在今河南省偃师市西北,北接孟津县界。[6]1965却未载“正义”所云之清源县,即今山西清徐县。后来的学者,围绕首阳山地望,写了许多文字,且又衍生出一些新的地望,一直争论不休。

夷齐首阳山在陇西的说法始于东汉女史家班昭(曹大家),在为其兄班固《幽通赋》所作的注释中。但今本《文选·幽通赋》注中并无此言,其文字除上引《史记正义》云:“夷齐饿于首阳山,在陇西首”外,还有《通志·隐逸传》云“曹大家注《幽通赋》云,陇西首阳县是也。”[7]卷1 7 7《隐逸传第一·殷伯夷叔齐》按语,志2 8 3 3《汉书》唐颜师古注中言:“马融云首阳山在河东蒲坂华山之北,河曲之中。高诱则云在洛阳东北。阮籍《咏怀诗》亦以为然。今此二山并有夷齐祠耳。而曹大家注《幽通赋》云陇西首阳县是也。今陇西亦有首阳山。许慎又云首阳山在辽西。诸说不同,致有疑惑,而《伯夷歌》云‘登彼西山’,则当陇西者近为是也。”[8]卷7 2《王吉传》,3 0 5 5则不仅班昭,而且颜师古都肯定夷齐饿死之首阳山在汉陇西郡之首阳县。但,古代是非的判断,常以朝廷的意旨为准。而《山西通志·祠庙》蒲州府永济县有“二贤祠,在南五十里首阳山,祀伯夷、叔齐。……明成化初,佥事胡谧请于朝,命有司岁祀。二十三年(1465)御史张泰、佥事王存礼修葺,树坊门二,扁(匾)曰:‘清风高节’。”[9]卷1 6 6《祠庙·蒲州府永济县》山西永济县的夷齐庙自汉、唐、宋、元代为朝廷祭祀之所,明代自成化初,也以朝廷名义,每年祭祀。而渭源夷齐冢早已荒废,残破不堪,很久无人祭祀了。有鉴于此,曾任户部主事的陇西县进士杨恩(1546~1623)遂撰《首阳山辨》①文名《首阳山辨》,或书为《首阳山辩》,后者“辩”字误,似为作者生前所改定。一文,由汤懿书丹,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刻成碑,立于今渭源县莲峰镇享堂沟村首阳山上,又收入杨氏天启辛酉(1621)所撰《巩昌府志·艺文》。《首阳山辨》全文1200 余字,以丰富的资料和严密的推理,论证了天下多处首阳山,唯陇西首阳山为真,因此希望“当道贤人君子,诚念此而兴复遗迹,表章崇祀,比于河东,世世勿绝”。由于文章先后载于《巩昌府志》《首阳山志稿》和新编《渭源县志》中,碑文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及崇祯二年(1629)重刻,诸载体之文字颇有差异。我们谨以杨恩原撰、清纪元续修《巩昌府志·艺文》[1 0]卷2 6《巩昌府志·艺文》,6 4 1-6 4 3所载,参考其他文献,对该文的论证予以疏理。

其文首云:

首阳山其名最古,中古以前,一首阳山耳。自孔子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其名遂与五岳争高,然《语》不著所在。后世好奇之士,争欲私之,寻声傍影,指点纷然。《说文》以为在辽西,刘延之以为在偃师,马融以为在蒲坂,《方舆胜览》以为在陇西,曹大家注《幽通赋》亦云在陇西。《庄子》云,北至岐山,西至首阳。故《索隐》以为在岐山之西,寰中遂有五首阳。后来不知何时崇祀,失于考据,断以河东蒲坂者为是,即其地祠而祀之,至今相因勿绝。观场者翕然信耳,以为此即夷、齐饿处,他首阳皆废矣。

野史杨子曰:河东之首阳,非夷、齐饿处也。然则何者为是?曰:陇西者为是。何以明其然?是有五可证焉。

杨氏不泛泛讨论其他的首阳山,只抓住河东即今山西永济的首阳山,说那并非真正的首阳山,是因为其他诸首阳山皆废,只有永济县的首阳山当时香火正浓,众人皆信以为是,他要树立渭源首阳山,就必须推倒永济首阳山这座牌坊。

其第一证言:

夫考古者准《经》,河东首阳不《经》见。史称,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②此字不清晣,有释为“阌”者,有舍去者。按,“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大意见《史记·封禅书》,该书此条历来无人注释,故难以猜测。原注:“山在蒲坂”,止名首山,不名首阳。《禹贡》曰“壶口雷首,至于太岳。”注者曰“雷首在蒲坂南”,止名雷首,不名首阳。《春秋传》曰:“赵宣子田于首山”,止名首山,不名首阳。使蒲坂者果为首阳,何为经史具不著以“阳”字也?唯《唐风》有云“首阳之颠”。而(毛)〔马〕氏《通考》则曰:“《采苓》乃《秦风》之首,误收《唐风》之末,篇次相连而错简耳。”亦以首阳在秦,不在唐为断,此可据明甚。乃安成刘氏注《唐风》,求首阳不得,以意度之,曰:“即古之雷首。”夫雷首可以为首阳耶?不核实以证误,而反曲解以就舛,此宋儒之陋,何可据也!《书》曰:“导渭自鸟鼠。”《传》曰:“渭水出陇西首阳县”。县以山得名。今鸟鼠与首阳并峙,昭昭若此。《书经》孔子手删,计必不诬。《传》为汉儒所作,去古未远,今舍经、传明书首阳不信,而猥以首山、雷首当之,奈何不信孔子而信刘氏耶?此一证也。

此系以经史所载,考定河东之首阳只名首山,不名首阳。查先秦著作《山海经》,其“中山经”中既有首山,又有首阳山,而且将首阳山列于岷山之次。言:“凡首阳山之首,自首山至于丙山,凡九山①指首山、虎尾山、繁缋山、勇石山、复州山、楮山,又源山、涿山、丙山。②“言”字为衍文。,二百六十七里。”[1 1]卷5,1 6 3可为杨氏上述观点做有力佐证,同时亦是首阳山在渭源观点的重要支撑。当然,古人对山西雷首山即首阳山也颇有考说,如唐《括地志》载:“蒲州河东雷首山,一名中条山,亦名历山,亦名首阳山,亦名襄山,亦名甘枣山,亦名猪山,亦名独头山,亦名薄山,亦名吴山。此山西起雷首山,东至吴坂,凡十一名,随州县分之。”[1 2]卷2,5 1一山多名的现象非常普遍,济州之首阳山也是如此,则杨恩否定河东首阳山为夷齐隐饿之首阳山的理由或可略打折扣。

所引《尚书·禹贡·传》一条最为有力,且言“县以山得名”,最是无可辩驳。所谓“县以山得名”,即指陇西首阳县之名,来自于县内之首阳山。按中国古代只有一个县曾以首阳为名,即治于今甘肃渭源县清源镇的两汉至北魏陇西郡所属之首阳县,该县西魏大统十七年(551)改为渭源县,一直至今。《汉书·地理志》陇西郡下有首阳县,自注言:“《禹贡》鸟鼠同穴山在西南,渭水所出,东至船司空入河,过郡四,行千八百七十里。”[8]卷2 8 下,1 6 0 1有鸟鼠山的陇西首阳县内若无首阳山,何能命县名为首阳?故此条理由最充分地证明首阳山在陇西郡。

限于时代和资料,所运用史料尚有瑕疵。其所言《传》曰:“渭水出陇西首阳县”一句,并不在“导渭自鸟鼠”文后,而是在“西倾朱圉鸟鼠”正文后,其孔《传》云:“鸟鼠渭水所出,在陇西之西。”《疏》言:“《地理志》云‘鸟鼠同穴山在陇西首阳县西南,渭水所出。’”[1 3]卷6,3 1 8当然,古人著作与今人不同,所引材料多述其大意,且不严格出处。我们今人不必强求。

其第二证言:

又论世者原以夷、齐不尝避纣乎,不居纣土,而居北海之滨,意在远引。可知兹既以耻食周粟而去,则周地何处非周粟,亦必远引,其心始安。蒲坂去丰镐不四百里,固周之畿内地,避周而愿居畿内,不食其地之粟,又食其地之薇,薇与粟奚择乎?陇西古西羌地,至周孝王时,始封非子于秦,开天水郡,则周初尚未入版籍,夷、齐故乐居之。此一证也。

这是从疆域地理的角度论证,只有渭源之山才是可以“不食周粟”的真正的夷齐首阳山。古称王畿方千里,而蒲坂离丰镐不到四百里,在王畿之内,不管吃当地的什么食物都不能说是“不食周粟”。而陇西一带,长期为西羌之地。到周孝王时封秦人先祖非子于秦,周才拥有了天水一带。吃西羌的东西当然是“不食周粟”了,杨恩阐明的这一条,是很有说服力的。按,在《说文解字》中,将羌解释为“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1 6]卷4 上“羊部”,7 8就是说,凡居住在西部地区以畜牧业为主业的民族,都可以说是羌。非子封于秦,即今清水、张家川一带;秦人居西陲,即今天水、礼县一带,才在羌人居住区插进华夏族人。秦国于秦昭王时设陇西郡,郡治狄道,郡内所辖有县有道,所谓道,是因境内有少数民族聚居。秦汉陇西郡下的狄道、绵诸道、豲道、枹罕县名中的狄、绵诸、豲、罕都是大羌族之下的部族名称,这些地方围绕中的渭源,当然也是属于西羌地的。所以从夷齐“不食周粟”的意愿来说,他们在劝阻周武王未果后,当然只能往西走,而不是往东走。杨氏以这一理由,就将其他首阳山地望说全部否决了。

段中“始封非子于秦,开天水郡”的说法有误,因为天水郡是西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才从陇西郡分出来的,此前何来天水郡!若改成“天水地”或“陇西地”,或许可以勉强说得过去。再者,杨恩说“陇西古西羌地,……周初尚未入版籍”也有问题。周人称王,其国家意识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 6]卷2 4《小雅·北山》,9 9 4当年周武王攻打殷纣王,参与指挥的太公望就是羌裔,参与作战的有“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1 3]卷1 1《周书·牧誓》,3 8 8西羌当时是周人重要的盟国,周人夺得天下,能不认西羌为其王土、王臣吗?所以,我们不宜绝对地说西羌不属于周之版籍。难怪《古史考》有言:“夷齊采薇而食,野有婦人謂之曰:‘子義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于是餓死。”[1 4]卷2 4所引,史部别史类

其第三证言:

又,循名者责实。夷、齐之诗曰:‘登彼西山兮,(言)②采其薇矣。’是明言山为西山也。蒲坂之山,何所据而称西山?堪舆大势为北山,据周都为东山,据蒲坂为南山。非西山而云西山,夷、齐岂不辨方隅者耶?陇西在天地之西,首阳又在陇西之西,颜师古亦云:‘歌登西山,当以陇西为是。’斯所谓登彼西山者矣。此一证也。

这一证,系对唐颜师古运用夷齐诗“登彼西山”观点的采用和阐发,颇有道理。首先,渭源在周朝丰镐的西方。再甘肃地区相对中国而言,在大西北。又秦人所建最早的郡之一陇西郡,亦因为其位于陇山之西。再秦汉之陇西郡治狄道,在今临洮洮阳镇,三国魏时移治襄武,即今陇西县。以明代政区言,渭源县位于巩昌府治陇西县之西。又陇西位于黄土高原最西侧,紧邻青藏高原,相对于广袤的黄土高原诸山来说,渭源首阳山亦可称为西山。所以,无论怎么说,称渭源之首阳山为西山这一证据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渭源之首阳山从来没有西山之别名,而全国各地以方位“西”名山者太多了,即便自称为夷齐首阳山的地方,也有称其首阳山为西山的,如据称三国时已载诸史册的河南偃师县西北的所谓夷齐首阳山,即邙山最高峰狮子头山,其地今名首阳山镇南蔡庄村西山,山上建有夷齐庙。看来,保存古地名,实在太重要了。

其第四证言:

又,论名者稽义,山名首阳,其义何居?以居群山之首,阳光先被之耳。蒲当舆地腹胸之间,(不得言首。又负坎而立,亦何得言阳?即称山南曰阳,亦蒲坂之阳耳。首阳之乎哉?不过)①加括号之33字,系据《渭源县志》(兰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10页)录“首阳山辨碑”文增补。以雷泽发源为雷首,以中条起处为首山,于首阳无当也。天下之山自昆仑来,在北戎(界)②首阳山辨碑文为“戎”字,当为杨氏原文,《巩昌府志》系康熙间所刊,为避满洲统治者之戎狄夷蛮之讳,改刻为“界”字,大体可通。③加括号之5字,系据汪楷《陇西金石录》(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78页)录“首阳山辨碑”文增补。④此上为概括范三畏著《旷古逸史:陇右神话与古史传说》(甘肃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29-330页)语。者,陇上诸山为头颈,终南、太白、太行、中条值胸腹,医无闾为尾。陇西地高山峻,与东海对立相望,曜灵出海,阳光首照,兹命名之意也。又一证也。

这是从首阳之名的含义,讨论只有陇上之首阳山才是真的夷齐之山。指出从中国地形看,西高东低,所有山脉都自最西方的昆仑山(即帕米尔高原)来,因此,陇上诸山为大中国的头颈,中部地区包括河东中条山等为胸腹。头者阳也,故而称陇上之夷齐隐饿之山为首阳山。这一论证给人较大启发,因为读者对“首阳”最直观的理解是首先照到太阳,若是,河北卢龙首阳山位于东经120度,在全国每天最先出太阳。杨恩另辟蹊径,从地形地势上来解释,让对手无法驳斥。当然,古代对山西首阳山之含义也另有解释。宋苏辙《诗集传》卷六《采苓》云:“首阳,雷首也。夷齐居其阳,故谓之首阳。”[1 7]卷6《采苓》,经部诗类认为首为雷首山之首,阳为夷齐居该山之南(阳)。此说或可供参考。在校录这一段时,我发现,碑文与刻本有较大不同,前者之33 字可能是作者原删,后者“戎”与“界”字的不同显然是康熙间因畏惧文字狱所改。

其第五证言:

又,(闻声者稽实)③,援古以证今。夷、齐采薇而食,是山有薇矣。今蒲坂首阳,薇不产,每致祭,则取于别所,后来好事者或移植之,亦复不多,地气然耳。陇西蕨薇遍满山谷,土人以之代食,且储以御饥。贾人转贩江南、京都者,皆陇西产。又其地原有二贤祠,今虽颓废,而双冢屹然现存。又一证也。

这一证是从地方是否出产薇菜来论证只有陇西之首阳为真。《史记·伯夷列传》中有“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句,杨恩并非终老于故土的矇懂腐儒,而是中过进士、当过户部主事识见广博的学者,其“蒲坂首阳不产薇,每致祭,则取于别所”的说法,应该是其亲见或亲闻之事。查〔雍正〕《山西通志·物产》,蒲州府产“薇,久食可延年,《三秦记》夷齐食薇,三年颜色不变。陆璣《疏》薇,山菜也。茎叶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羮,亦可生食。屠本畯《野菜笺》可茹,可茹,彼美有薇。”[9]卷4 7,史部地理类都会郡县之属不知是《山西通志》编者是有意撒谎,还是他们对夷齐之薇与杨恩所说有不同理解。《诗经》所咏之薇历代解释极多,范三畏先生认为,薇可指好几种植物,一种指野豌豆,其嫩苗叫巢菜,可充野蔬。二指白薇,多年生草本,当然,属于蕨类的带紫色的薇菜“紫萁”嫩芽,头包白膜,似也可称为白薇,但又不可以这样叫。只是陇西首阳山一带所产之薇,并非白薇,却也从艺术角度,在夷齐碑前的砖坊联语中,仍题作“白薇”:“满山白薇味压珍馐鱼肉”。薇的第三种是紫萁,属蕨类植物,亦称薇蕨,是有名的山珍。杨恩所言之薇,就是第三种的薇蕨,俗称蕨菜④。据乾隆《甘肃通志·物产·临洮府/巩昌府》载:“蕨可作蔬,根可批改捣粉,兰州产。”“蕨菜,巩昌产。”[1 8]卷2 0《物产》,6 9 4,6 9 5古人诗文中,常将薇、蕨连称或将夷齐采食之薇与蕨换用,如宋蔡卞《毛诗名物解》 “采薇”之薇言:“薇蕨甚微,而采於南山。”如南朝梁阮孝绪言:“昔周德虽兴,夷齐不厌薇蕨。”[1 9]卷5 1《处士阮孝绪传》,7 4 0唐杜甫《早发》诗:“艰危作远客,干请伤直性。薇蕨饿首阳,粟马资历聘。”宋辛弃疾《玉楼春》词有“伯夷饥采西山蕨”。是故杨恩称“陇西蕨薇遍满山谷,土人以之代食”,将渭源盛产之蕨菜认为即古史中之薇菜,从而成为夷齐首阳山在渭源的一个有力证据。

杨恩《首阳山辨》充满自信地说:“夫是数者有一焉,亦足以明此是而彼非矣,况历历若此乎。”尽管用今天的眼光看,其五证在某些方面还存在不足或考虑欠周,但是,作为400多年前的一位地方学者,能够有这么宽阔深明的眼光,这么丰富的资料,这么逻辑严密的论证,最终解开真正的夷齐首阳山在哪里的迷团,确实难能可贵。从此,伯夷、叔齐隐居饿死之首阳山在今甘肃渭源当成定论。

有学者因伯夷叔齐事迹出现较晚,而称其“羌无故实”。我们知道,中国准确的编年史始于公元前841年的西周共和元年,共和以前的历史事件及人物经历除《尚书》《诗经》等可靠篇什的记载,以及有考古资料证实的以外,大都难以细说。而伯夷叔齐的事迹,在五《经》中皆未曾提到。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有殷帝辛“二十一年春正月,诸侯朝周。伯夷、叔齐自孤竹归于周”[2 0]卷上,2 3 1的文字,此时距“西伯昌薨”,尚有二十年,距武王伐纣灭商尚有三十一年。与后来诸书所述夷齐至周时西伯昌已死,其子发正欲率军伐殷时间相差数十年,难以置信。甚至始于《庄子》的伯夷叔齐为孤竹国君之子的说法也有疑问,先此之《论语》《孟子》、后此之《吕氏春秋》皆未言为何国人。虽然孤竹国为殷之诸侯国一事,已被1973 年辽宁省喀左县北洞村发现的商周窖藏青铜器2#罍铭文证实,但若夷齐与孤竹国无关,则此发现对我们研究夷齐事迹并无帮助。伯夷、叔齐事迹,经《论语》记载孔子在回答弟子询问时的赞颂,才在《庄子·盗跖·让王》《孟子·公孙丑章句》《列子·杨朱篇》《楚辞·离骚》《吕氏春秋·诚廉》《韩诗外传》《史记·伯夷列传》中陆续构建,形象日渐丰满。我们今天只能说,商周之际或许曾有伯夷、叔齐二人,或许二人有让国、谏伐殷纣及不食周粟之事,其他究竟如何,则难以全信。由此看来,我们可以将伯夷、叔齐作为“特立独行”之古代精神象征对待,但其他细节,包括所说饿死之首阳山之真实地望,亦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要能自圆其说,就可以各自以为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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