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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诗演进的多维激变奇观

2019-01-20

台州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洛夫余光中乡愁

洪 迪

(台州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在中国新诗百年演进的历史途程中,来到了1949年至1981年这一特殊阶段。一方面是政治社会状况迭起的大变革,另一方面是新诗自身适应又自主的演变践行。因而在新诗史上呈现多维激变的特殊面貌。居住中国台湾的新诗人们反而较好地承继业已成熟的新诗传统,更大力承接欧美现代诗的洗礼,锐意于先锋探索;后又自觉回归加重对中国文化与中国古典诗词的创造性继承。因而涌现出纪弦、覃子豪、郑愁予、罗门、周梦蝶、羊令野、叶维廉等杰出诗人,而以余光中、洛夫、痖弦为最。

四维乡愁:余光中(1928-2017)

余光中这个鸣响海峡两岸的光辉名字,几乎与乡愁一词永久粘在一起了。“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是《乡愁》的开头,“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则是《乡愁四韵》的首章。余光中诗的乡愁是四维立体的。他说:“所谓乡愁,原有地理、民族、历史、文化等层次,不必形而下地系于一村一镇。地理当然不能搬家,民族何曾可以改种,文化同样换不了心,历史同样也整不了容。不,乡愁并不限于地理,它应该是立体的,还包含了时间。一个人的乡愁如果一村一镇就可以解,那恐怕只停留在同乡会的层次。真正的华夏之子潜意识深处耿耿不灭的,仍然是汉魂唐魄,乡愁则弥满于历史与文化的直经横纬,而与整个民族祸福共承,荣辱同当,地理的乡愁要乘以时间的沧桑,才有深度,也才是宜于入诗的主题。”[1]是的,余光中的诗化乡愁是地理、历史、文化,华夏民族的四维立体的,所以他的诗有开张朗健的风格,他的诗有以乡愁为内核的大中华民族国家的广袤深沉的爱意与情怀。

他的诗有弘阔的大爱。《春天,遂想起》开头: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蜒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然后是三节变奏,而以末节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诗在意动、情动、象动与语动及形动的合力下行进与圆成。他的诗也有深井似的细小情爱。《等你,在雨中》一向脍炙人口,而《碧潭——载不动 许多愁》:

十六柄桂桨敲碎青琉璃/几则罗曼史躲在阳伞下/我的,没带来的,我的罗曼史/在河的下游//如果碧潭再玻璃些/就可以照到我忧伤的侧影/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我的忧伤就要灭顶//八点半。吊桥还未醒/暑假刚开始,夏正年轻/大二女生的笑声在水上飞/飞來蜻蜓,飞去蜻蜓/飞來你。如果你栖在我船尾/这小舟该多轻/这双桨该忆起/谁是西施,谁是范蠡//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听唐朝的猿啼/划去潺潺的天河/看你濯发,在神话里//就覆舟,也是美丽的交通失事了/你在彼岸织你的锦/我在此岸弄我的笛/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

此诗有两点十分戟刺眼球:一是遣词造句很现代,诸如词性变迁、词的相互关系错综等等,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妙趣横生。二是意象、意蕴的极古典与即景现代交错并置,随处触笔生香。在诗的形式建构上,也显出他惯用的特色:外形控制,内里散放。

《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用当下流行语来说:很穿越。开头说:“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的/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太烈了,要怪那汪伦/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你应该听医生的劝告,别听汪伦/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么?”紧顶着是一句“刚杀了一位武侠名家”,够意识流的了,而且,古今乱流穿越,什么“快,千万不能让/交警抓到你醉眼驾驶”,什么“别再提什么谪不谪仙/何况你的驾照上星期/早因为酒债给店里扣留了”云云,而以“六千块吗?算了我先垫/等《行路难》和《蜀道难》的官司/都打赢了之后,版税到手/再还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出版法那像交通规则/天天这样严重地执行?/要不是王维一早去参加/辋川污染的座谈会/我们原该/搭他的老爷车回屏东去的”作结。诗中的时间、空间、人物、事件、景色全打碎了,麻将牌似地叉了又叉,重新排列整合起来,只是这李白仍是现代装扮的盛唐诗仙李白。

而《蜀人赠扇记——问我乐不思蜀吗?不我思蜀而不乐》又是另一种路数。

十八根竹骨旋开成一把素扇/那清瘦的蜀人用浑圆的字体/为我录一阕《临江仙》,金人所填/辗转托海外的朋友代赠/说供我“聊拂残暑”,看落款/日期是寅年的立秋,而今/历书说,白露都开始降了/挥着扇子,问风,从何处吹来?/从西子湾头吗,还是东坡的故乡?/眺望海峡,中原何尝有一发?/当真,露,从今夜白起的吗?/而月,当真来处更分明?/……挥着你手题的细竹素扇/在北回归线更向南,夏炎未残/说什么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对着货柜船远去的台海/深深念一个山国,没有海岸/敌机炸后的重庆/文革劫罢的成都/少年时我的天府/剑阁和巫峰锁住/问今日的蜀道啊行路有多难?

中间删节的大段是先说自己“川娃儿我都做过八年”,再说别后40年的流徙与思念,又想起“九百年前,隔着另一道海峡/另一位诗人望白了须发/想当日,苏家的游子出川”,“同样是再也回不了头”。这首诗是由一把扇子搧起了浓浓的乡愁。诗后,有赠扇诗人流沙河《读〈蜀人赠扇记〉附录》。河兄说:“就其主脉,一般而言,余光中的诗,纳古典入现代,藏炫智入抒情,儒雅风流,有我中华文化独特的芬芳,深受鄙人偏爱。”“台岛众多诗人,二十年来,乡愁主题写得最多又最好的,非余光中莫属。”诚哉斯言,同感者多多。

而《山中暑意七品》又给出迥异面目。其中《夜深似井》:

夜深似井

尽我的绳长探下去

怎么还不到水声?

蠢蠢的星子群

沿着苔壁爬上来

好慢啊

只怕还不到半路

井口就一声叫

天亮了

抽象的具象了,静止的行动了,慢的是生命吗?天开异想是诗人的天赋与天职。诗人之大,百变千面,生旦净丑末昆乱不挡。余光中的四维立体,何止在乡愁!

石室魔歌:洛夫(1928-2018)

洛夫与余光中同龄,有同样的大陆而宝岛又留洋的生活经历,诗也百变千面,丰盈朗健成诗人之大。是中国新诗崛起于宝岛的缭云双峰,却又各自高标独立。凡好诗既非大同小异,亦不小同大异,而是大同大异。大同者是指诗美纯度与含量之高,直捣人性本真之深广;大异者是指其诗美呈现的形、色、香、味的各各迥然不同。洛夫有诗《雨中独行》云:

风风雨雨/适于独行/而且手中无伞/不打伞自有不打伞的妙处/湿是我的湿/冷是我的冷/即使把自己缩成雨点那么小/小/也是我的小

这首诗可读作诗人自白,创新宣言,只是末尾还可加上:“大/也是我的大”。诗的创新即为立异,每一首新作,不仅应大异于他人,而且也不同于自己。洛夫所以有“诗魔”的雅号,正在于此。

洛夫1954年与张默、痖弦共同创办《创世纪》诗刊,并任总编辑多年。已出版诗集《时间之伤》等31部,散文集《一朵午荷》等6部,评论集《诗人之镜》等5部,译著《雨果传》等8部。不仅作品宏富,且更面目多变。好诗人尤其是大诗人的百变千面是自然而然不得不然的。这在于天赋的富溢,更在于后天习学继承传统的深厚开弘。对于中国新诗人来说,除了自然承接新诗新传统之外,皆须自觉不自觉地伸出两只大手,一手攫取世界尤其是欧美诗歌传统特别是现当代的新创造新风尚,一手承接中国古典诗词的深厚遗赠。洛夫的特出表现,是前期重向外,后期多内顾,便构成洛夫诗的总体面貌。其大要在于通常所说的探索与回归。

探索篇中最戟人眼球的是两首长诗:《石室之死亡》与《清苦十三峰》。1958年8月,刚过而立之年的洛夫“于金门炮弹嗖嗖声中开始写《石室之死亡》”[2],历时五载而成。全诗共64首,“着意于潜意识的探险,和表现内心世界的奥秘。故以意象奇险,诗思艰涩为特色,一反传统诗艺的创作规范。”[3]且看其中5与57首:

5

火柴以爆燃之姿拥抱住整个世界/焚城之前,一个暴徒在欢呼中诞生/雪季已至,向日葵扭转脖子寻太阳的回声/我再度看到,长廊的阴暗从门缝闪进/去追杀那盆炉火//光在中央,蝙蝠将路灯吃了一层又一层/我们确为那间白白空下的房子伤透了心/某些衣裳发亮,某些脸在里面腐烂/那么多咳嗽,那么多枯干的手掌/握不住一点暖意

57

从灰烬中摸出千种冷千种白的那只手/举起便成为一炸裂的太阳/当散发的投影扔在地上化为一股烟/遂有软软的蠕动,由脊骨向下溜至脚底再向上顶撞/——一条苍龙随之飞升//错就错在所有的树都要雕塑成灰/所有的铁器都骇然于挥斧人的缄默/欲拧干河川一样他拧干我们的汗腺/一开始就把我们弄成这付等死的样子/唯灰烬才是开始

这首长诗或曰大组诗,任洪渊称它为“中国人现代创世纪的悲剧”;是“洛夫从石头到生命的体验”。并分析道:“神/人/兽。这是人自身的第一悲剧”。“一个人就是一个创世纪。谁也不能重写自己只有一次的创世纪。其实,石/血/雪,才是《石室之死亡》最富于原创性的语言——意象原型。石,是‘初生之黑’,也是原始的死,以及宇宙——生命终古的禁锢。雪,是‘石’爆裂后‘千种冷中的千种白’的纷扬,是‘黑’破碎时一瞬间的‘明净’和最后留下的‘空格’‘空位’‘空白’。在石与雪之间,在寂灭的死与死的寂灭之间,是血,是燃烧的水或者火的流动的‘河川,在体内泛滥’,是撞破死亡‘石室’的力和能,是生命。石,血,雪,多重的并置、冲突与转换,‘火焰’与‘灰烬’,‘爆炸’与‘碎片’,‘婴儿’与‘坟墓’,‘棺材’与‘子宫’,还有素莲,火凤凰,橄榄枝,菩提树与蝶,以及黑河黑烟黑蝙蝠黑太阳——‘乱’的创世意象群。在血照亮的石的黑与雪的白之间,混沌中的第一个有形者,是人”,“人的创造与毁灭的悲剧”。“洛夫把死的挽歌唱成了生的颂歌”。[4]说得到位而精彩。洛夫的诗探索,实质上是将超现实主义实践于自己的诗创作。其要妙有三:一是在题材与命意上,从即景即兴的现实上起飞,向人生经历尤其是体验拓展、超越,探索生命与人性的本真;二是在诗美创造中,大力酝酿与催动个人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的爆发与涌流,力求诗思与气韵的自由行止;三是在意象呈现与言语方式上搜寻奇诡与惊讶的陌生化效果。看来《石室之死亡》正是这样做的,而且硕果骄人。另一长诗《清苦十三峰》也是如此,而其表现方式却又别出心裁。其《第十一峰》云:

山中的/超现实主义者/啄木鸟/在写一首/自动语言的诗/空 空/空/第一句也就是最后一句//小径上走来/一个持伞的人/摆荡的右手/似乎/握着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握

空的不空,不空的空;不说的说,说的不说。

然而,高唱石室魔歌的洛夫在锐意探索之后,又来一番春意回归。但是,请注意,决非浪子回头。请看列为“回归篇”之首的《长恨歌》开篇《一》:

唐玄宗

水声里

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

其《五》为:

他是皇帝

而战争

是一摊

不论怎么擦也擦不掉的

黏液

在锦被中

杀伐,在远方

远方,烽火蛇升,天空哑于

一緺叫人心惊的发式

鼙鼓,以火红的舌头

舐着大地

与《石室之死亡》细细相较,便显出超现实主义的要素与精华并未骤然消退,只是在题材与命意及语言呈现的明朗化上,增强了古典主义的中国元素与中国气派,正好落到我们以前探讨过的“当代大诗人=超现实主义+本土文化”那个诗学经验公式的窠臼中。《与李贺共饮》、《水祭》、《李白传奇》等莫不如此。至于那些颇富于生活情趣或禅趣的精妙短诗,亦不过循此继进而已。不说《丽水街》、《洗脸》、《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与《金龙禅寺》等佳作了,就看这短短七行的《问》:

在桥上

独自向流水撒着花瓣

一条游鱼跃了起来

在空中

只逗留三分之一秒

这时

你在哪里?

灵感地抓住一个永恒的瞬间,蓦然冷峻地一问。以诗美与沉思的棒喝,迫人顿悟。

如歌行板:痖弦(1932- )

痖弦比余光中、洛夫小4岁,有同样的大陆而宝岛的生活经历,留美却迟到1966年。他诗习作始于1951年左右。1953年在《现代诗》发表了《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40多行。第一节云,“在那遥远遥远的从前,/那时天河两岸已是秋天。/我因为偷看人家的吻和眼泪,/有一道银亮的匕首和幽蓝的放逐令在我眼前闪过!/于是我开始从蓝天向人间坠落,/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稚嫩而不凡。1954年10月,认识张默和洛夫并参与创世纪诗社后,才算正式写起诗来,接着的五六年,是他诗情最旺盛的时候,甚至一天有六七首的记录。1966年以后,因着种种缘由,长久停笔。他将25岁以前的诗算作少作,其实已颇有佳作。比如《小城之暮》:

夕阳像一朵大红花/绣在雉堞的镶边上;/小城的夕暮如锦了。//而在迢迢的城外,/莽莽的林子里,/黑巫婆正在那儿/纺织着夜……

又如《短歌集》中的《晒书》:

一条美丽的银蠹鱼

从《水经注》里游出来

从意象呈现到意境建构,乃至遣词造句,两诗都有独到之处。他学诗勤奋而虔诚。在《〈痖弦诗集〉序》中,他自白:“早年我崇拜德国诗人里尔克,读者不难从我的少数作品里找到他的影子,譬《春日》等诗,在形式、意象与音节上,即师承自里尔克;中国新诗方面,早期影响我最大的是三十年代诗人何其芳,《山神》等诗便是在他的强烈笼罩下写成。何其芳曾是我年轻时候的诗神,他《预言》诗集的重要作品至今仍能背诵”。的确,在《山神》诗后他署上:“一九五七年一月十五日读济慈、何其芳后临摹作。”然而这是创造性的临摹,着重仍在创作:

猎角震落了去年的松果/栈道因进香者的驴蹄而低吟/当融雪像纺织女纺车上的银丝披垂下来/牧羊童在石佛的脚趾上磨他的新镰/春天,呵春天/我在菩提树下为一个流浪客喂马//矿苗们在石层下喘气/太阳在森林中点火/当瘴疠婆拐到鸡毛店里兜售她的苦苹果/生命便从山鼬子的红眼眶中漏掉/夏天,呵夏天/我在敲一家病人的锈门环//俚曲嬉戏在村姑的背篓里/雁子哭著喊云儿等等他/当衰老的太阳掀开金胡子吮吸林中的柿子/红叶也大得可以写满一首四行诗了/秋天,呵秋天/我在烟雨的小河里帮一个渔汉撒网//樵夫的斧子在深谷里唱著/怯冷的狸花猫躲在荒村老妪的衣袖间/当北风在烟囱上吹口哨/穿乌拉的人在冰潭上打陀螺/冬天,呵冬天/我在古寺的裂钟下同一个乞丐烤火

《山神》4节写了乡村四季的景物,是可自立为一首不错的诗。细检何其芳《预言》,没有一首可指认为临摹对象。如果一定要辨认从中有所得益的,或者可举出《预言》,《秋天(二)》和《夜景(二)》。痖弦这种创造性临摹,是对自己钟情的前人从骨子里从建构驱力风格风韵上的习学神似,而且“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杜甫《戏为六绝句》其六)。他是愈写愈凸显海纳百川与高标独树的创造精神。

痖弦的创作态度非常严肃。“他的诗是从血液流荡出来的乐章。”[5]他的诗总量不算很多,但好诗佳作却屈指数不过来。诸如《野荸荠》、《忧郁》、《妇人》、《早晨——在露台上》、《战时——一九四二年洛阳》、《水手、罗曼斯》、《苦苓林的一夜》、《阿拉伯》、《希腊》、《芝加哥》、《西班牙》、《水手》、《出发》、《下午》、《庭院》、《一般之歌》、《深渊》等等。而更为杰出的则有《三色柱下》:

理发师们歌唱//总是这样的刈麦节/总是如此丰产的无穗的黑麦/总是于烟士披里纯的土壤之上/收割,收割/南方的小径通向耳朵//且也是一种园艺学/一种美/一种农村革命/一种不属于希腊的雕塑趣味//理发师们歌唱

给理发师们的手艺唱起如此美好而别致的赞歌,肯定空前,难免绝后,在首尾重句的框子里,上节3个“总是”的“刈麦节”云云,如此异想天开地说理发;下节3个“一种”,极赞其为“园艺学”。这首不起眼的小诗,是对于普通且曾经是“低下”的劳动者的盛赞。有《红玉米》与《盐》。前者8节。中间3个“犹似”领头的3节说了点祖父亡故等的往事,头2节和尾3节却借“红玉米”将怀念的情绪说得足足的。头说:“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它就在屋檐下/挂着/好像整个北方/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最末尾则说:“犹似现在/我已老迈/在记忆的屋檐下/红玉米挂着/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着”。似乎同样挂着的红玉米,吹着的风却已迥然不同了。哦,诗人说的是隐隐的浓浓的乡愁呵!后者只3节,是3个长句子,高潮在末节:“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为什么开头和结尾都扯上二嬷嬷与俄国大作家呢?因为他写过《穷人》。痖弦隐了又隐的多重隐喻手法是值得学习的。

有写人的《上校》和《坤伶》。《上校》说:

那纯粹属另一种玫瑰/自火焰中诞生/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什么是不朽呢/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他觉得唯一俘虏他的/便是太阳

写参加过1943年抗日大会战而失去一条腿的老上校困窘的晚年。落脚在末节,以反讽口吻凸现日常生活细节。《坤伶》6节12行。开头:“十六岁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里/一种凄然的韵律/那杏仁色的双臂应由宦官来守卫/小小的髻儿啊清朝人为他心碎”。中间2节说到她演玉堂春。结末是:“有人说/在佳木斯曾跟一个白俄军官混过//一种凄然的韵律/每个妇人诅咒她在每个城里”。全诗都有“一种凄然的韵律”,又用冷眼看那些旧日的城里。

更有最出名的《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散步之必要/溜狗之必要/薄荷茶之必要/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阳台、海、微笑之必要/懒洋洋之必要//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世界老这样总这样:——/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其实也是写人,写一个似不平常的平常人,所以叫《如歌的行板》。真正不平常的是诗的写法。一连19个“之必要”,将此人的一生都凸显出来了。末节是就此人而慨叹人生:“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或者说,“世界老这样总这样”。于是来了突兀的两句:“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既具象又概括,似远远跳开,却又打个正着,可谓神来之笔。

在检点痖弦诗歌七彩斑斓的佳作结构之后,我们不禁油然而生一种惊赞:在百年中国新诗的原野上,崛起于东南宝岛的,有余光中、洛夫与痖弦鼎立的苍翠拂云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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