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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看遍莫如梅
——论戴复古的梅花情结

2019-01-20李舒宽

台州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石屏咏梅梅花

李舒宽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宋人爱梅如痴,尤为著名。而咏梅之风,亦至宋代臻于鼎盛。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来看,宋代咏梅作品都可谓是空前的。林逋隐居西湖孤山,有“梅妻鹤子”之称,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其一》)的千古名句;苏轼也曾以美人拟梅花,承袭屈原“香草美人”之传统,隐喻自己政治贬谪之心境[1];而陆游更是咏梅创作的热衷者和佼佼者,其笔下之梅孤傲高洁,正是其高尚人格的真实写照,清代姚莹《论诗绝句》有云:“平生壮志无人识,却向梅花觅放翁。”可谓放翁隔代之知音。此外,入宋以后,园林之风兴盛,植梅、艺梅成为时代风尚,梅花也因此一跃成为“群芳盟主”,不少文人雅士还专门编著有关梅的书籍,比如范成大著有《梅谱》,详细记述了12种梅的名称、形状及其生长规模和观赏价值;黄大舆编有《梅苑》,选录了唐五代至南北宋之交的咏梅词约400多首,蔚为大观;张镃作有《梅品》,列出58条赏梅标准,专门介绍如何欣赏梅花,亦见时人品梅之雅兴……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可以说,宋代兴起的“咏梅热”,俨然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在宋代如火如荼的咏梅风尚中,戴复古(1168-1247)①据吴茂云先生考证,宁波天一阁所藏《四明桃源戴氏家乘》收录有宋南塘谱系和南塘谱实,明确记载了南宋著名诗人戴复古的世系和生卒年,该谱流传有序,其内容与戴复古诗集和近年发现的戴氏族人墓志铭等史料可相印证,因此断定戴复古生于乾道三年(1168年)十二月四日,卒于淳祐七年(1247年)三月十三日。笔者认为这一说法较为可靠,今从其说。详参吴茂云:《新发现〈戴氏家乘〉中戴复古家世和生卒年》,载《台州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的梅花情缘,似乎与生俱来,早已蕴藏在血脉之中,其父戴敏便对梅花颇为倾心,有“为爱梅花月,终宵不肯眠”(《观梅》)之句;②现存戴敏诗10首,其中《观梅》诗云:“三杯暖寒酒,一榻竹亭前。为爱梅花月,终宵不肯眠。”见吴茂云校笺:《戴敏 戴复古集》,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页。其师陆游以梅自况,一首《卜算子·咏梅》亦是千古传唱。而反观现存980余首石屏诗,据笔者粗略统计,“梅”大约出现了100多次,由此可见戴氏对梅的喜爱。③笔者据吴茂云校笺的《戴敏戴复古集》统计,“梅”在石屏诗中大约出现了100多次。另,本文所引戴复古诗均出自此书,下文不再作注。鉴于此,本文拟以戴复古的梅诗为研究对象,探讨其笔下之“梅”的形象和意蕴。

一、“自从幽处作生涯”:芳香玉质,佳人君子

萧纲《梅花赋》曰:“梅花特早,偏能识春。或承阳而发金,乍杂雪而被银。吐艳四照之灵,舒荣五衢之路。既玉缀而珠离,且冰悬而雹布。叶嫩出而未成,枝抽心而插故。半落而飞空,香随风而远度。”但凡咏梅,都离不开对其冰玉之质、沁脾之芳等特征的描写。戴复古《咏梅投所知》有云:“洁白无瑕美不骄,炯如珠玉粲林皋。”梅花冰清玉洁,如珠玉一般,粲烂明丽,仿佛照亮了整个林子。而梅花之香,则宛若深谷中的幽兰,散发出素馨沁人的芬芳,正如其诗所云:“自入冬来多是暖,无寻花处却闻香。”(《灵州梅花》)不见梅花,却闻梅香,辛稼轩写竹香之句“著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卜算子·修竹罗翠寒》),用以形容梅香也未尝不可。而卢梅坡有“雪却输梅一段香”(《雪梅》)之句,戴复古亦云“梅为有香奇似雪”(《清凉寺有怀真翰林运使之来》),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另外,他还咏过腊梅,尽管腊梅与梅花不是同一科属,但二者皆芬芳怡人,尤其是他的《腊梅》(其二),设譬巧妙,可谓佳构,诗云:“篱菊抱香死,化入岁寒枝。依然色尚黄,雪中开更奇。”众所周知,腊梅花金黄似蜡,与秋菊颜色相近,作者巧妙地将二者联系起来,把腊梅看作是秋菊枯死之后所化,而且“抱香”一词还把梅香与菊香加以类比,着实精妙。

梅花花期早,一般在农历十二月底,此时群芳未开,只有梅花傲雪迎霜,凌寒独放,因此,诗人们常常将梅花视为春天的信使,大抵有“梅花开了,春天还会远吗?”的意味。戴复古有“春风梅数枝”(《生朝对雪,张子善有词为寿》)、“梅信与春开一先”(《李司直会客,吴运干有诗,次韵》)句,即写梅花迎春之景,尤其是“秋风吹老东篱菊,春信搀开北岭梅”(《杜仲高相遇约李尉》),一“搀”字,尽显石屏之匠心,言春风“架住”树枝,催着梅花开放,不仅生动活泼地表现了梅花迎春开放的盛况,还突出了春风的力度。又如《山中见梅寄曾无疑》,诗云:

香动寒山寂寞滨,直从空谷见佳人。树头树底参差雪,枝北枝南次第春。有此瑰琦在岩壑,其他草树亦精神。移根上苑谁云晚,桃李依然在后陈。

梅花寂寂地散发着幽香,有如空谷佳人。“枝北枝南次第春”一句,不直接点明所咏之物——梅,而是沿用陆凯“聊寄一枝春”的譬喻传统,以“春”喻“梅”,但是较于陆诗,“次第”二字又增添了梅花陆续开放的动态美。黄永武对此联亦是颇为欣赏,认为这种“将梅花看作春的化身”的写法,“表现出千钧的气力”,又说道:“试想在寒荒寂寞、众芳摇落的季节,梅带领新春,排难犯雪,回转天地,直奔向人间来。”[2]可谓精辟之论。第五、六句写梅花的风骨感染了周遭的其他草木,使他们也抖擞精神,振作起来,构思新颖,亦是不俗。尾联称即便将梅树移栽到皇家的园林中去,桃李也只能位居其次,更显梅花“群芳之盟”的尊贵。可以说,作为春天信使的梅,内涵进一步丰富,展现出凌寒傲雪的风神。

虽然“四君子”之说始于黄凤池《梅兰竹菊四谱》,但是以君子喻梅则早已有之。戴复古的《梅》诗,便有“君子”拟象:

孤标粲粲压群葩,独占春风管岁华。几树参差江上路,数枝装点野人家。冰池照影何须月,雪岸闻香不见花。绝似林间隐君子,自从幽处作生涯。

此诗开篇采用咏梅惯用的套路,将梅与群芳对比,褒扬梅花压倒群芳,独占春光。第三、四句写梅花点缀着沿路的人家,仿佛一幅幽美的江景图。颈联写梅花映照在冰池里,堪比皎洁的月光,而被雪覆盖的江岸,不见梅花,唯独闻见淡淡的幽香,而作者由此联想到隐居山林的君子,梅花与君子一样,都是不显山,不露水,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除此之外,戴复古诗中还有不少诗句表现梅花与世无争的淡趣闲情,比如“桃李争春事,梅花笑未休”(《元日二首呈永丰刘叔冶知县》,其一),写梅花对于桃李争春斗艳之事,只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又如“漫山桃李争春色,轮与寒梅一点酸”(《题姚显叔南屿书院》),写在桃李繁盛之时,一点寒梅虽显寒酸,但却不卑不亢。

范成大在《梅谱》中说:“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石着为贵。”[3]因此,后人观赏梅韵多以“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为标准,谓之“梅韵四贵”。“梅虽老可观”(《濠州春日呈赵教授》),值得注意的是,戴复古也对枯梅、老梅非常欣赏。在《得古梅两枝》中,他写道:“老干百年久,从教花事迟。似枯元不死,因病反成奇。玉破稀疏蕊,苔封古怪枝。谁能知我意,相对岁寒时。”言百岁古梅枯瘦嶙峋,似死未死,相反,这种病弱的模样愈发让人觉得奇特。又如《立春后》其一有“梅花丈人行,柳色少年时”,将枯瘦的梅花树比作佝偻的老年人,与少年般轻柔窈窕的柳枝形成对比。再如《梅花》:“细把南枝看,百花无此奇。夜深钟月魂,溪面印水姿。古树龙其似,寒香蝶不知。幽兰开亦早,二妙喜同时。”其中“古树龙其似”形容梅花枝干屈曲盘旋宛如虬龙,因此称“奇”。结句将梅与兰并置,称为“二妙”,亦可见作者对梅之喜爱。

无论是“空谷佳人”,还是“林间隐君子”,都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对梅花洁白馥郁、傲雪迎霜、与世无争等审美特征的拟象。尽管这在某种程度上赋予梅花人的特征,使之具有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但是,我们在阅读这些诗作时,依然能感觉到作者与梅之间的物我界线。然而,正所谓“人间草木空无数,除却梅花莫我知”(《李季允侍郎舟中》),我们在戴复古的另一些咏梅诗中发现,诗人与梅在感情上是相通的,他还与梅交心,向其吐露自己的心声。如《岁暮书怀寄林玉溪》其二:

笑共梅花语,穷难与命争。人皆居燠馆,我独堕寒坑。假合非吾道,幽栖了此生。门墙元自静,群小莫纵横。

整首诗可以说是作者的自画像,诗人自称一生穷困落魄,郁郁不得志,难以跟命运抗争。与那些高官富人相比,自己的处境是如此凄寒、悲凉。这种愤懑不平之气在《寄沈庄可》一诗中更为激烈,他说:“红尘时在路,白发未离贫。吾辈浑如此,天公似不仁。”诗人直接控诉天公,表达自己对人世的不满。可是,人穷志不穷,诗人不愿凑合将就,而是秉守气节,毅然选择像梅一样“幽栖了此生”。的确,数十年的浪迹江湖,使石屏经历了太多的艰难辛酸。到了晚年,他心灰意冷,回首过往的行程,大概只有眼前高逸淡泊的梅花才真正理解自己的心情。因此,戴复古笑着跟梅花交谈,向她倾诉,在这里,梅俨然成为诗人的知己。另外,在《寄赵鼎臣》一诗中,诗人也是直言世道对人才的排挤:“才忌太高,心忌太清。”表面上劝勉友人“平平稳稳,为公为卿”,实际上却是在说反话。结尾道“岁寒心事几人知,手把梅花共一笑”,知音难寻,心如天寒,幸好有梅作伴,而在相视一笑的瞬间,诗人内心的孤独郁闷也便得到暂时的排遣。

二、“九峰山下探梅时”:梅俗梅事,闲情雅趣

宋代梅文化繁荣,梅早已成为世俗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形成了相约赏梅、折梅相赠、持梅劝酒、插戴梅花等风俗。戴复古写“梅”,并不拘于传统咏梅文学的谱系,而是将目光转向日常生活的各种梅俗梅事,并在其中融入自己独特的情感体验。

梅花是一种时令性花卉,因此赏梅非常讲究技巧。古人认为,“花是将开未开好”,太早了不行,梅花含苞未开;太晚了也不行,到时候落英缤纷;梅花含苞欲放之时是赏梅的最佳时间,故有“探梅”之称[4]。石屏喜欢探梅、寻梅,在《黎明府约寻梅》一诗中,他写道:

霁雪园林粲陆离,九峰山下探梅时。三川风月醉中见,百里襟怀琴上知。老树著花春到早,长街笼烛夜归迟。奚囊一路生光彩,中有琴堂唱和诗。

雪晴后的园林,明光粲粲的,恰好黎明府约自己到九峰山下探梅。今年的春来得特别早,古老的梅树已经开花了。等自己与友人探梅而归,长长的街道都已经亮起了灯。一路上,奚囊(即诗囊)像灯笼蜡烛一样散发光芒,——因为里面装着寻梅而得的诗句,诗人正盼着在琴堂上拿出来与友人一起唱和。整首诗通过镜头式切换,叙述了探梅的经过,表现了诗人的闲情雅致,以及寻梅得句的欣喜之情。

石屏探梅得句的雅兴,有几分孟浩然“驴背诗思”的味道。而在另一些诗中我们发现,梅常常触发石屏的诗兴,如“饱吃梅花吟更好,锦囊虽富不伤廉”(《杜子野主簿约客赋一诗为赠,与仆一联云:生就石桥罗汉面,吟成雪屋阆仙诗》),称食梅花便能吟出好诗句,盖用赵紫芝意,韦居安《梅磵诗话》载:“杜小山耒尝问句法于赵紫芝,答之曰:‘但能饱喫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戴石屏云:‘虽一时戏语,亦可传也。’余观刘小山诗云:‘小窗细嚼梅花蕊,吐出新诗字字香。’罗子远诗云:‘饥嚼梅花香透脾。’亦此意。”[5]又如《衡阳舟中》有“不忍经行江上路,梅花片片是诗愁”句,意谓羁旅漂泊的诗人不愿看到萧萧风雨中的飘落梅花,担心引发愁苦的诗情。

戴复古不仅写自己的探梅活动,而且热心地向他人传授自己的探梅经验。在《寄寻梅者》一诗中,他写道:

寄声说与寻梅者,不在山边即水涯。又恐好枝为雪压,或生幽处被云遮。蜂黄涂额半含蕊,鹤膝翘空疏带花。此是寻梅端的处,折来须付与诗家。

诗人告诉寻梅者:探梅一般得去山边或者水涯边上,有时候,梅可能被雪覆盖,也可能长在幽深的地方,被云遮掩。“蜂黄涂额半含蕊”二句,描写了梅花含苞欲放时的模样:花色蜂黄,花苞半含着花蕊;如鹤膝般曲折的枝条向上翘着,上面稀稀疏疏地开着几朵小花。最后,他还不忘提醒寻梅者,一定要记得折梅赠给“诗家”,由此可见他对梅花的喜爱。

“梅,天下尤物。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学辅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有无多少,皆不系轻重。”[6]入宋后,私人园林圃艺兴盛,上至皇宫贵族,下到黎民百姓,对于梅花都有一种深厚的感情。石屏在诗中便写了一个关于种梅的故事,他在《题陈景明梅庐(二首)》中道:

手载梅核待成林,慈母当年属望深。梅为成林人已往,空酸一片孝子心。(其一)

思亲如海渺无涯,观物惊心感岁华。谁见诗人心苦处,

年年挥泪看梅花。(其二)

陈母当年亲手种下梅核,并盼着梅树长大开花。如今梅树成林,可老人家却早已离世。只有陈景明守着梅庐,怀着对母亲的思念,年复一年地对着繁盛的梅花。可以说,诗人通过两代人的梅花情缘,塑造了慈母和孝子两个形象,讲述了一段感人的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戴复古还常常将梅与酒并置,比如“桑落冬前酒,梅花雪后天”(《客中岁晚呈何宏甫》)、“梅边竹外三杯酒”(《朱行父留度岁》)、“有梅花处惜无酒”(《山中见梅》)、“左手梅花右手杯”(《得早梅一枝携访酒家》)等,由此可见,梅与酒似乎成了标配,温一壶酒,赏一树梅,此乃文人之雅事,然而这原本风流的赏心乐事,却往往触发石屏的愁绪,如《都中书怀二首》其一云:

醉卧长安市,思归东海涯。瓶余残腊酒,梅老隔年花。日与愁为地,时凭梦到家。乡书三两纸,一读一咨嗟。

这首诗大概写于羁旅临安之际,作者酩酊大醉,看着梅花从去年到今年慢慢变老,最后零落成泥,不禁由物及人,感慨自己奔走到老、漂泊孤苦的身世。想到这里,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第五、六句写自己平日与愁为伴,不时梦见自己回到家乡。而此时此刻面对家人寄来的书信,字字句句都令人感喟万千。

此外,戴复古还写到了“梅花帐”。古人冬季取暖一般依靠火炉,但是为了增强保暖效果,人们常常在卧室里围隔出一个更小空间,以便积聚热量,“纸帐”便是一种方法。据孟晖考证,“所谓纸帐,是将床头、床尾、背壁的三侧均用白纸蒙护起来,只在上下床的一侧悬挂可以升卷也可以垂放的纸卷帘”[7]。石屏《赠张季冶》有云:“梦绕梅花帐,愁生苜蓿盘。”这里的“梅花帐”,指的就是饰有梅花的纸帐。林洪《山家清事》“梅花纸帐”条记载:“法用独床,傍植四黑漆柱,各挂以半锡瓶,插梅数枝。后设黑漆板,约二尺,自地及顶,欲靠以清坐。左右设横木一,可挂衣。角安斑竹书贮一、藏书三四,挂白尘一。上作大方目顶,用细白楮衾作帐罩之。”[8]由于纸帐价格低廉,贫寒人家常常用以御寒,宋代士大夫则把使用纸帐视为节俭朴素、安于贫贱的行为表现。不仅如此,他们还在纸帐内放置书架、香几等家具,并挂上寒梅,将户外的梅景移到帐内,可见其优雅的生活品味。同样,“愁生苜蓿盘”则用薛令之典,五代王定保《唐摭言·闽中进士》载:“薛令之,闽中长溪人,神龙二年及第,累迁左庶子。时开元东宫官僚清贫淡,令之以诗自悼,复纪于公署曰:‘朝旭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余涩匙难绾,根稀筯易宽。何以谋朝夕?何由保岁寒?’”[9]后以“苜蓿盘空”形容下层官僚生活清贫。由此可知,诗人写“梅花帐”“苜蓿盘”,意在勉励张季冶安贫守道。

探梅寻梅,饮酒赏梅,乃至“梅花纸帐”,既是对梅之“凌霜雪而独秀,守洁白而不污”(刘基《友梅轩记》)的心理认同,也是文人墨客闲情雅致的体现。其实,在宋代,梅的人文内涵不仅得到丰富和充实,其食用价值也进一步得到开发和利用。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梅花、梅果都可以做成各式各样的食品,比如宋人林洪《山家清供》所列举的“梅花汤饼”“蜜渍梅花”“汤绽梅”“梅花脯”等,可谓品种丰富。反观石屏诗,其中也提到了当时的梅食,如《所闻》:“问政曲江宅,调羹庾岭梅。”其中“调羹”乃用“盐梅调鼎”之典。《尚书·说命》载:“若作和羹,尔唯盐梅。”早在商代,人们便拿梅子当醋以调汤羹,而这种习俗到了宋代仍有保存,除了“调羹庾岭梅”,另一首《辛未元日上楼参政攻媿斋先生》有“梅花结果调勋鼎,柏叶宜年上寿觞”句,说的也是这一风俗,而之所以用梅做羹,大概与梅酸的解酒功效有关。

三、“梅花岂解管迎送”:望梅兴叹,感时伤怀

梅花自六朝时开始进入文人的视野,并成为吟咏的对象,时人多从正面切入,对梅之色白、香清、花期早等生物特性进行描摹刻划,间有感物抒情的表现倾向,然表情比较随意,咏梅尚未形成稳定的主题内容。到了宋代,梅花以其芳香玉质、高标逸韵、淡趣闲情成为“群芳之盟”,备受人们喜爱。文人探梅、赏梅,竞相吟诗作文表达自己的爱梅之情。在这一过程中,梅花不断被赋予深刻的精神内涵和思想价值,从而拥有自己的专属物语,成为“君子”的代名词。万花丛中,石屏唯独对梅投以青眼,盛赞“百花看遍莫如梅”(《次韵梅花》)。在他眼中,梅花“洁白无瑕美不骄,炯如珠玉粲林皋”(《咏梅投所知》),在山崖水涘间寂静地绽放,散发着沁人的幽香,宛若倾国之佳人,令人魂萦梦绕。然而,大凡咏物,必不拘于摹形写貌,而贵在托物寓意。元代杨载道:“咏物之诗,要托物以伸意。”[10]清代沈祥龙亦云:“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11]石屏爱梅、咏梅,不仅因为梅的外在美,更在于以梅明志,正如《岁暮书怀寄林玉溪》所云:“笑共梅花语,穷难与命争。”石屏与梅“同病相怜”,一生凄寒落魄,颠沛流离,但他以梅自勉,愿像梅一样“幽栖了此生”,而《梅》诗中更是称赞梅是“林间隐君子”,可以说,梅之高洁本性也是作者的真实写照,表现了他对世俗社会中阿谀奉承之行径的蔑视,以及坚守纯洁品格的意志与决心。

石屏爱梅是毋庸置疑的,但较之陆游、杨万里,作为吟咏对象的梅在石屏笔下并不多见。更多时候,梅在他笔下是作为一种生活化的景象。由于梅花花期迟,一般在岁暮,一年将尽,又见梅花,作者不禁流露出时间易逝的伤感。比如《衡阳度岁》,诗云:

为怀贾谊到长沙,又过衡云湘水涯。诗酒放怀真是癖,江湖久客若无家。茫茫万事生春梦,草草三杯度岁华。把定东风笑相问:忍将桃李换梅花?

漂泊于江湖之间,大概只有诗和酒才能聊以慰藉心中的孤独。“茫茫万事”,人生就像一场春梦,到头来终将化为乌有。作者草草地喝了三杯小酒,转眼间又度过了一年。新春又至,他扯住东风的衣襟,笑着问道“忍将桃李换梅花?”,作者不愿看到梅花凋零,而希望年华永驻。

这种敏感的时间意识,显然与石屏久客他乡、四处漫游的境遇密切相关。作为一个江湖诗人,石屏“落魄江湖四十年”(《镇江别总领吴道夫侍郎,时愚子琦来迎,朝夕催归甚切》),几乎走遍当时南中国的大部分重要地区:“所游历登览,东吴浙,西襄汉,北淮,南越。”[12]因此,年华易逝之愁便与身世飘零之慨交织在一起。正如石屏将乡愁融入秋风、鲈鱼、榴花之属,①“无奈秋风动归兴,明朝问讯下江船”(《万安江上》)中的“秋风”、“出处古人都说尽,功名未必胜鲈鱼”(《都下书怀》)中的“鲈鱼”、“榴花才放客辞家,客里因循见菊花”中的“榴花”。同样,对年华易逝之愁、身世飘零之慨的书写,也借助不同时令的物候加以表达,其中“梅”便是常见意象之一。比如《答妇词》,诗云:

江山阻且长,矫首乡关隔。空闺泣幼妇,憔悴失颜色。隐闵鹳鸣篇,寄彼西飞翼。剥封览情素,既喜复凄恻。别时梅始花,伤今食梅实。览古帝王州,结交游侠窟。千金沽美酒,一饮连十日。春风吹酒醒,始知身是客。杜宇啼一声,行人泪横臆。衣破谁与纫,发垢孰与栉。勿谓游子心,而不念家室。新交握臂行,肝胆犹楚越。丑妇隔江山,千里情弗绝。殷勤挥报章,归计何时决。今夕知何夕,睹此纖纖月。此月再圆时,门前候归辙。

古诗有云:“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诗人在此亦感慨远游之艰,遥想独守空闺的妻子,肯定因相思“憔悴失颜色”。对于妻子寄来的情意绵绵的家书,诗人先是一阵欣喜,可瞬间又倍觉凄恻。紧接着“别时梅始花,伤今食梅实”一句,写离家之时梅花方开,而今梅已结子,通过梅树开花、结果这一自然现象表现时间的流逝,蕴含了自己对家人的思念。

此外,《怀家三首》其一云:“白发出门来,三见梅花谢。客路有岁年,归心无昼夜。”以梅花的开谢喻示了自己在外漂泊之久,进而表达日日夜夜的“归心”。《湖上》曰“来时飞柳絮,今日见梅花”,从柳絮、梅花的自然变换着笔,暗示时间的流逝,照应开篇“久住”二字,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丝伤感。再如《次韵旴江李君昉见寄二首》其一有“荷花时话别,别后又梅开”句,则抓住荷花、梅花两种物候来表现自己的飘零境遇……在这些诗句中,梅是作为一种季节性物候出现的,作者从梅的生物特性出发,将自己的年华易逝之愁、身世飘零之慨以及羁旅思乡之情融入到花开花谢、开花结果等自然现象中,使景与情互相映照,紧密交融。

然而,在另一些诗中,梅作为一种物候景象,则被作者赋予人的生命特征,但同样也反映了时间的流逝。比如《临江军新岁呈王幼学监簿》:

梦说去年事,诗从昨夜吟。三杯新岁酒,千里故乡心。人共梅花老,愁连江水深。家书忽在眼,一纸值千金。

开篇通过“去年”“昨夜”“新岁”三个时间词,将镜头从过去拉向眼前,而作者对时间流逝的观照,全然出于自己那颗“故乡心”。“人共梅花老”,在这里,作者还将自己的衰老感投射到了具体的物象上,将梅也人格化了,人与梅一起变老,似乎更显时间的不可逆。又如在《出闽》一诗中,梅则充当起了作者漂泊生涯的“见证人”,诗云:

千山万山闽中路,六尺枯藤两芒履。去岁梅花迎我来,今岁梅花送我去。梅花岂解管迎送,白发胡为又南征?天荒地老终无情,归去归兮老石屏。

在梅花烂漫之时,作者离开闽地,而回想起去年入闽所见,也是同样一番景象:“去岁梅花来迎我,今年梅花送我去”,在作者眼中,“梅花”好比一位朋友,然而,这位“梅花”朋友只管迎送,却无法理解白发苍苍的作者为何又要南行。于是,作者在结尾感慨道“天荒地老终无情”,等自己回到家乡,人已衰老。

钟嵘《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若夫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释其情?”[13]刘勰《文心雕龙·物色》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14]四季的物候,往往激发诗人内心的情感波澜。石屏一生浪迹江湖,饱尝漂泊无寄的人生况味,其之所以对时间的流逝如此敏感,显然是出于那颗思归的心。“感物兴思”,物候的变换往往牵动石屏的情丝。而梅作为冬季最具代表性的物象,于岁暮之际悄然独放,面对此景,石屏怎会无动于衷?想到一年将尽,难免兴发嗟老叹衰之慨、久客未归之愁。

余 论

“百花看遍莫如梅”,戴复古对梅的喜爱无需多言,其咏梅之作,既沿袭了传统咏梅谱系中将梅格与人格相统一的书写模式,将梅比作“佳人”“君子”,赞美梅之芳香玉质、高标逸韵和淡趣闲情,并以梅明志、自勉,同时也融入自己的情志内涵与心理状态,将梅视为“知己”,以期排遣心中的孤独和郁闷。

值得注意的是,戴复古将目光转向探梅寻梅、饮酒赏梅以及梅花帐、梅羹等日常生活的梅俗梅事,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表现了文人墨客的闲雅情趣,展现了宋代丰富多彩的梅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说反映了宋诗的“日常化”倾向。所谓“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蒋士铨《辩诗》),何况有宋一代,植梅、艺梅业已成风,与之相伴的“咏梅热”更是如火如荼,欲要推陈出新,殊非易事。因此,戴复古试图摆脱以往咏梅之作摹状写貌、以梅喻人的书写传统,转而关注与梅相关的生活琐事,实际上是突破创作瓶颈的一次努力。

诚然,“日常化”是咏梅诗自身发展的必然趋势,而另一方面,于戴复古而言,自然也离不开其师陆游的影响。陆游早年师事曾几,追求江西诗派炼字炼句的功夫,“及乎晚年,则又造平淡,并从前求工见好之意亦尽消除”[15]。钱钟书先生称陆游的作品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除了在明代中叶他很受冷淡以外,陆游全靠那第二方面去打动后世好几百年的读者。”[16]可以说,放翁以清新浅切的语言描写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塑造了一种“平淡”的诗风。石屏曾拜陆游为师,“樽前有余暇,细读放翁诗”(《访曾鲁叔,有少嫌,先从金仙假榻,长老作笋供》),对于陆诗耳濡目染,加之相似的人生遭际也使他对陆诗倍感亲切,颇能引发自身共鸣,因此在创作上有意识地追摹放翁。如是观之便不难理解,为何在石屏诗中,梅更多是作为一种生活化的景象。诗人往往借助梅花的物候特征,表达伤时的心绪,进而抒发自己的飘零之感、乡关之思。应该说,在宋代蔚为大观的咏梅作品中,戴复古笔下的梅确实有其独特之处,一言以蔽之,梅是诗人道德追求与漂泊生涯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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