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士州

“晚年唯好静”，然乎？

也许因人而异罢了。一位尝过孤独滋味的朋友说，“吵架比孤独好”。他是深谙老年人心态的，一语道破难言之隐。

现在我才懂得，为什么笛福笔下那个孤胆英雄鲁滨逊，最后找到与自己见识不同性格相异的“星期五”，竟为他乡遇故知，引为莫逆。我爱清静。工余之暇家里的吵吵闹闹，毕竟是生活里的一点调剂。想当年和孩子们共同进餐，那时物质不那么丰富，饭桌上供不应求，兄弟间难免你争我抢。每逢中秋佳节，买来几块月饼，为了安定团结，还得一人一份，平均分配；大家比赛谁吃得慢，哥哥门槛精，按捺不住率先吃光，随后又按捺不住偷吃了弟弟珍藏的部分，于是发生龃龉。诸如此类，大战没有，小战不停，看在眼里，我高兴。

悠悠岁月，他们渐渐长大了，先后远渡重洋。开初我乐的清静，慢慢便觉冷清，好像生活中缺少了些什么。原来是“失落感”。同样一张餐桌，先前围圈而坐，吱吱喳喳；现在是两双筷子，四只眼睛盯住电视机。同样是中秋月饼，广州捎来上等的双黄莲蓉，没人争吃，快要变质才勉强消灭掉。可如今，每况愈下，失落感逐步升级。夫人也去了美國陪儿孙，饭桌边只有孤家寡人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于是又想起两老斗嘴的情景，不胜唏嘘！老伴儿爱自说自话，我喜欢捉狭；偶尔兵来将挡，不失为生活情趣。比如有一次我早起赶班车，她捂在被窝支使我蒸八宝饭。我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发话了：“蒸透了吗？硬了不好吃。”“哎呀，硬梆梆的，咬不动”，未等她再啰嗦，我赶紧补充：“我说的是盘子太硬，咬不动。”又如出国前办手续，要交二寸半身照。她不放心，说表格上未说清楚是大二寸或小二寸。我莞尔一笑：“对，还没有讲清楚到底要上半身还是下半身呢！”如此这般的放浪解颐，倒能增添一点家庭乐。这一回人去楼空，轮到我自说自话了：“我啊！没有爹，没有娘，膝下无儿，老伴远飞，茕茕独立，形影相吊，真个是‘可堪孤馆闭春寒咯！”于是有感，涂下一联自况：大丈夫不拘小节，何须铺床叠被；单身汉无人照料，哪堪枕冷衾凉。哈！

不过，这是现实。像我这把年纪的知识分子中，“叹五更”的恐怕大不乏人。我看，驱散孤独感，唯靠笑对人生自我调节了。我有一顶博导的“桂冠”，幸未退休，白天不会寂寞；倒是早晚两段时间须落实。办法是很多的，看你如何形成生活习惯。清早梳洗毕，我打开电视机看新闻，可是到底有进无出，不得平衡。于是实行早朗读，朗诵几首我喜爱的唐诗宋词。当我读到“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时，顿觉“一事能狂便少年”，精神为之一振。到了晚间，我一向有夜读与笔耕的习惯，于今更发扬光大。“床前明月枕边书”，也得有所选择，伤神的东西不取，伤感的文字不碰，唯作茶余饭后的“休闲读”。这不仅是一种消遣解乏的文娱，而且是一种闲庭信步的吸收；因此乐在其中，不知春寒入孤馆了。老人有点精神，生活自然充实，至少目前我自信不会有“采菊东篱下”的心境，便无“悠悠见南山”的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