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爱的密语

2018-11-15李宏林

海燕 2018年12期
关键词:密语王明

□李宏林

陈蕊蕊五十岁了,她出任中国驻欧洲G国文化参赞已经六年。陈蕊蕊是标准的北京女子,一米六五的个头,留着过耳的头发,蛋圆形面孔,两眸含笑,给人的印象是亲切、大气。这些年来,每到春节国内都要派出一些演出团体到国外给华侨做拜年演出,不仅受到华人的欢迎,也受到所在国观摩过演出的民众的好评。由于G国地处边远,国土不大、人口不多,所以国内一直没有派团来G国演出。作为文化参赞,陈蕊蕊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再有几个月又到春节了,经和大使研究后,决定请国内的一个文艺团体来做慰问演出。陈蕊蕊担心文化部要派出的演出团太多,一时不好安排,她主动提出请北方B省省会的城市组团来G国。她为什么有这个主意?因为三十多年前她作为下乡知识青年曾在这座城市下属的一个农村插队,那里有绝不同于南方的狮子舞和疯狂跳跃的踩高跷,有一股北方人的雄风豪气,那种泼辣辣的劲头,在锣鼓声中不仅震撼天地,更震撼人心。那时每个县里都建立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陈蕊蕊由于能歌善舞,所以她被调进宣传队里,她和一些青年宣传队员主要是唱歌跳舞,开场和压轴的节目都有舞狮和踩高跷,当然他们演不出民间舞者们演出时的那种阵式气派和激情。

陈蕊蕊所在的G国,位于欧洲的北端,天气较冷,像舞狮、踩高跷这种大动作表演的节目,喜庆、火爆、抗寒,肯定与G国民众的生活节奏、与华人春节时的心态合拍,文化部很快同意陈蕊蕊代表大使馆提出的要求,把组团慰问演出的任务落实在B省。

陈蕊蕊虽然是北京姑娘,但是她的初恋却是发生在北方,三十多年过去了,而那块曾与男友多次接触过的小公园,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记忆还是那么清晰。她本来是要在这座北方城市成立家庭的,但是至今她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她的男友没给她这个机会?

在县文艺宣传队里当时有两名演艺最为突出的男女演员,女演员是陈蕊蕊,可能她一直在北京长大,作为一名高中生,接受的文化教育和看过的文艺演出都比县里人们的水平高。把她调到文艺宣传队那天,县里领导、文艺队队长,王明导演要审看她的表演水平,她梳着两条小辫儿,穿着草绿色军装,腰里扎一条皮带,唱一首《情深谊长》,他一张口:“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立即在听众中引起反响,导演惊讶地说:“这不是小邓玉华吗!”王导演耳力不错,陈蕊蕊从小爱唱歌,邓玉华在大型歌舞史诗《东方红》中演唱《情深谊长》令她陶醉不已,幸好她和邓玉华是邻居,怎样唱好《情深谊长》她受过邓玉华的指导。入了宣传队后,经几场演出,“小邓玉华”的名声就响遍五万人口的县乡了。

最出色的男演员是郝钢,他是当地市里的下乡知识青年,念到高中二年,是学生会中的领导成员。父亲是钢厂工人,他身高一米八零,长得壮实,浓眉大眼,可能是出身在劳动人民家庭,干起农活一点不含糊。但是他尤为突出的是有一副好嗓子,属于男中音,还会写诗和作曲,所以被调入宣传队。在演出中他和陈蕊蕊在《智取威虎山》中扮演李勇奇和常宝,化妆演父女对唱,成为队里最受欢迎的演唱节目。郝刚那带有磁性的声音,一唱“亲人哪,我不该青红不分皂白不辨,将亲人当仇敌羞愧难言”台下就响起一片掌声。

宣传队的成员普遍文化水平不高,郝钢就是人才尖子了。当时演出要临时配合时事,需要写出快板或是小演唱,这些任务都由郝钢承担,写完小演唱的唱词,郝钢还能配上曲,他和陈蕊蕊暗地里鼓捣鼓捣,一两天之后就可以搬上舞台。所以无论是队里的领导还是队员们都佩服郝钢和陈蕊蕊,甚至看好了他们是天赐的一对情侣。但也有人为郝钢惋惜,因为陈蕊蕊是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听说父亲还是外交部的官员,由于执行了刘邓路线,被下放到农场改造。估计北京姑娘最终还是要回到京城去的。

郝钢和陈蕊蕊都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了,俩人在经常接触中也积累下感情,有时为了合作节目,他俩来到宣传队后边的一个荒废的小公园里,由于肃静,就在这里练习节目。郝钢特别希望来这里与陈蕊蕊接触,这是因为他爱上了陈蕊蕊,在排练间歇的时候,可以坐在一条石凳上,说些悄悄话。郝钢时常问的一句话是:“你以后肯定是回北京了?”这也是他忧心的一件事。

陈蕊蕊平静地说:“不是提倡知识青年长期落户吗?我就在这里落户了!”说着瞟了郝钢一眼。郝钢满意地笑笑,说:“赞成。”但是他仍然忧心,说:“你父母如果回城了,你还不奔父母去吗?”他真的怕失去她。

陈蕊蕊仍然平静地回答:“男儿志在四方,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女儿不也应和男儿一样吗?”

郝钢又放心地点点头:“对,对。”

陈蕊蕊又瞟郝钢一眼,挑皮地问:“你总担心我回不回北京,是怎么回事儿?”

郝钢有点羞怯地低下头,说:“因为我爱你……”

陈蕊蕊撇撇嘴,哼了一声,含着笑说:“你原来是不安好心眼儿呀。”

郝钢见陈蕊蕊是笑着说话,知道她认同了他对她的爱,他左右看看,身后一排杨树枝叶茂盛,挡着他俩坐在石凳上的身影,前后又没有人,郝钢就大起胆子,一把把陈蕊蕊搂在怀里,亲吻她的嘴唇,两个人的胸膛激烈地起伏,当陈蕊蕊快要憋得出不来气的时候,她推开郝钢,脸蛋羞得红红的,说:“我告你耍流氓。”说着捂着脸咯咯地笑了。

宣传队排练一批新节目,其中有郝钢和陈蕊蕊演唱现代京剧《沙家浜》中沙奶奶和郭建光的唱段,他俩又来到小公园,一边唱一边做手势,俩人不时停下来互相矫正,反复练习,要保证演唱得与样板戏不走样。当他们坐在石凳上休息时,郝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纸上记下的是一支歌曲。郝钢说:“蕊蕊,你听我唱一首新歌。”

“什么新歌?我听听。”

这时郝钢清了一下嗓子,用他磁性的男中音,轻轻地唱起来:

如果你是听者

我愿把歌儿唱给你

让你沉浸在梦境中

倾听爱的密语

如果你是眼睛

我愿做两行泪水

把你的喜悦和酸楚

由我来表述

如果你是雷电

我愿做风雨

把你的威严和伟力

传送到大地

这是我的爱

它是密语,

是爱的密语

郝钢那么轻轻地、慢慢地唱着,但是他的眼圈却红了。陈蕊蕊深情地听着,这绝然与文化大革命时期不同的音乐旋律和歌词,竟然使她怦然心动,感情激发,她慢慢地流下眼泪。唱完了,俩人沉默着,心潮却在涌动着,唱者和听者都意识到,这是心的流动,是两个爱人爱的密语,他们在沉默中享受这密语中的甜蜜。

好一会儿陈蕊蕊才平静下来,问:你是从哪弄来的这歌曲?是封资修的吧?”

郝钢摇摇头,笑笑指着自己的鼻子:“词和曲都是我写的,写给你的。”

这可让陈蕊蕊见了大世面了,她真想不到郝钢竟然有这么大的音乐才能,竟然把爱的心理和对爱的承担写得如此深切、动人,还称其为密语,想象力真丰富。看来她没有爱错,郝钢是一个可信的、有才干的青年。她把歌单抢到手里,说:“你既然是写给我的,那就归我了。”

郝钢说:“是,你留起来吧。”

陈蕊蕊拿起歌单,她对着歌谱一句一句哼唱起来。

有一名女宣传队员不明白为什么郝钢和陈蕊蕊总到小公园去排练节目,她出于好奇,悄悄地来到公园外看看他俩怎样练节目。当她走近公园时正听见郝钢唱《爱的密语》,一听那调子,一点不也高吭,歌词也是缠绵绵的,她还听见唱什么密语,是爱的密语!什么人说密语?只有不敢见阳光的人才说这种黑话。她又想到陈蕊蕊的父亲在北京被赶到乡下,很可能这北京丫头心怀不满,拉拢郝钢走向革命的反面。所以他回到队里就向领导汇报了郝钢和陈蕊蕊唱《爱的密语》的事情。

晚上,王明导演找郝钢和陈蕊蕊来到他的小小的办公室谈话。所谓办公室就是在他住的房间里摆上一张办公桌,郝钢和陈蕊蕊进来,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沿上。王导演原来是省歌舞团的一位年青的编导,三十多岁,一头蓬松的头发,细高身材,像个舞蹈演员,但是作为编导,他与舞蹈相关的音乐、文学都有一定的修养。也是因为走“五七”道路打发他到乡下插队落户,县里成立宣传队,把他从乡下调上来当编导。王导演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问:“你们俩唱什么密语了?”

坐在床沿上的陈蕊蕊瞅瞅坐在椅子上的郝钢一愣,这件纯属私人密语的事儿怎么有人会知道?

郝钢先承担责任,说:“是,唱了。”

“把歌单给我,我看看。”

陈蕊蕊立即把歌单从兜里掏出来交给王导演。王导演看着歌谱,轻声地哼唱着,边唱他边惊疑,唱完之后他两眼里冒出两个大大的问号:“这首歌你们是从哪讨弄到的?”

郝钢低声说:“是我写的……”

王导演眼神一跳动,再问:“歌词、曲谱都是你写的?”

郝钢点点头,诚实的年轻人,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了。

王导演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的郝钢,上下打量他一下,他终于说出一句话:“好歌,好歌!”

郝钢和陈蕊蕊总算放下心来,互相欣慰地对视一下。

王导演说:“有人举报你们唱坏歌,队里安排我审看你们唱的是什么歌。是好歌,但是目前不要唱,我向队里汇报就说你们唱的是一首新疆民歌,记住,新疆民歌。”

郝钢感激地点点头:“记住了。”

《爱的密语》的第一次遭遇,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国内传来B省准备慰问演出的情况,陈蕊蕊坐在办公椅上看手上的材料。在准备的节目中有农民演出队出演的狮子舞和踩高跷,知道这个信息陈蕊蕊很高兴,因为这种节目不仅可以在舞台上演出,还可以在街头与市民互动联欢,这种近距离的联欢式的演出是G国民众最喜欢的演出形式。准备节目中还提到一位盲人歌唱家,陈蕊蕊在宣传队时没听说过有什么盲人歌唱家,这位歌者还被邀请到国外演出过,并说他代表着B省人民的一种精神。陈蕊蕊看过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在国外的演出,中国残疾人在表演中表现出的那种不屈不挠,奋斗向上的精神感动了多少华人和外国人,能在G国舞台上看到中国残疾人艺术家的演出,肯定是会受到热烈欢迎的节目。看着这些有她第二故乡情味的文件,她不由地想起在乡下生活和在宣传队里生活的日子,她有一个陈旧的照像簿,不离身地带着,她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下这本照像簿,很快翻到她在宣传队里生活和演出时留下身影的照片,在一面有十几张的照片册页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公园和小公园里的那个石凳,这几张照片是她离开县城时特意作为纪念拍照下来的。

陈蕊蕊与郝钢相识两年后,“四人帮”垮台了。之后是恢复大学院校高考和掀起知识青年回城潮,这样县里宣传队就解体了,队里的知识青年就各自奔前程去了。

陈蕊蕊和郝钢又聚在小公园里,商量两个人怎么办?郝钢的愿望不高,他的家在市里,父亲是炼钢工人,不幸因工伤去世,母亲在钢厂食堂工作,有低微的收入,一个妹妹在钢厂当徒工,他作为家庭里的唯一的一个男人,他要替妈妈承担起家庭重担,他可以顺利地接过父亲的号头,进厂当一名炼钢工人,所以不准备考学了。

陈蕊蕊很理解郝钢的选择,而她怎么办呢?她要回北京探望父母,同家人商议一下她的去向。虽然陈蕊蕊说过女儿也应当志在四方,但是此时非彼时,世道变了,人们的追求也变了,当初郝钢忧心陈蕊蕊可能回京城,眼下可能就成为现实了。这样,陈蕊蕊就回到北京。不久,父亲从乡下调回外交部,恢复他亚洲司处长的职务,母亲也回到学校当教师。住房虽然不是原来的住处,总算有个临时安顿下来的窝点儿,一家三口人团聚了,不用说多么高兴。当谈起陈蕊蕊的去向时,父亲明确地表态,赶紧准备功课,报考明年再招生的第二外国语学院。陈蕊蕊有些迟疑,父母觉到女儿的反应奇怪?父亲便问她:“你还有什么考虑吗?”

陈蕊蕊不好意思说她正在谈恋爱,舍不得离开恋人,她便勉强地摇摇头,说:“没有什么考虑的,我怕考不上。”

父亲指向妈妈说:“现成的老师,谁有你这么好的条件?”

母亲也说:“回来吧,我给你补课。”

陈蕊蕊带着这样个信息回到宣传队,这时队里的人员差不多都走光了,而郝钢还在等着她,等听她的信息。他们又聚在小公园,陈蕊蕊把父母的意见告诉郝钢,郝钢理解父母的选择,虽然很伤心,但是也说出支持她回北京的话:“我赞成你回北京考第二外国语学院,这样你的前程不可估量。留在这个市里怎么办?你是外地青年,当地也不好分配,即使分配了,能有什么好工作。所以你必须回去。”

是必须回去了。当陈蕊蕊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时,她流泪了,把头投在郝钢的怀里,唔唔地哭泣起来。

郝钢一边给陈蕊蕊擦眼泪,一边劝慰她:“人生就是这样,不都是顺顺当当的,咱们应当有迎接各种挑战的心理准备。我们有一次爱情,作为美好的记忆记住它,我永远和你有密语,这样就不愧对我们的青春了。”说着他就哼唱起《爱的密语》“如果你是听者,我愿把歌儿唱给你……”听着这深情的歌声,陈蕊蕊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止。最后她说了一句话:“郝钢,你记住,我毕业就来市里工作,当翻译!”

郝钢说:“你说梦话,我不同意。”

“真话,我向天发誓!”说着她要站立起来。

“别,别。”郝钢拉她坐下。

两个人离开了,郝钢背着陈蕊蕊的行李,陈蕊蕊拎着一个旧皮箱,郝钢把她送上开往北京的列车,列车开动时,陈蕊蕊从车窗探出头来向郝钢招手,郝钢追着列车一直到尾车离开站台,他站在站台的边沿上,看着远去的窗口陈蕊蕊还在招手,两个被爱情的烈火燃烧着的青年情侣,好像突遭一场猛烈的暴雨,是挣扎是熄灭?怎样都是煎熬在痛苦里,他们都在流泪。

一年过去了,郝钢已经是工作在钢花四溅的钢炉前的炼钢工人。陈蕊蕊考进了第二外国语学院,成为一名大学生。虽然天隔一方,但是俩人通信不断,郝钢报告他当工人的感受,讲述他在火热的炉前舞动钢钎的壮丽情景。陈蕊蕊述说念大学丝毫没有宣传队中的乐趣,学外语十分枯燥,后悔回北京念书,不如留在市里和郝钢在一起生活了。郝钢得知陈蕊蕊有这种心情之后,总是劝说她安心学习,鼓励她学成之后将为国家作出更大贡献。

又是一年,陈蕊蕊趁学校放暑假的机会专程来看望郝钢。她是第一次登郝家的家门,给郝钢母亲带来北京的果脯、京八件点心,给郝钢的妹妹郝莲带来一件连衣裙,给郝钢带来一盒邓丽君的歌曲盒带。她住在郝家妹妹的的房间里,十天里同大家处得很和谐。但是母亲对郝钢有嘱咐:“人家是北京的大户人家,和咱工人家庭门不当户不对,只能当作朋友接待,不可有过格的行为。”儿子听从母亲的提示,连连点头说:“妈,我知道。”

当郝钢休班时,俩人上街,在行止上郝钢都保持理智,谈两个人的前程时,郝钢都是鼓励陈蕊蕊努力学习,将来当个中国的女外交官。而陈蕊蕊依然不改初衷,说:“我还是那句话,毕业后来到你身边,找个有外国人的大企业当翻译。”

郝钢肯定地说:“那是不行的。”

陈蕊蕊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行?”

郝钢说:“你的爸爸妈妈是不允许的。”

陈蕊蕊自信地笑笑:“女儿大了不由娘了!”

“你要上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呀’。”

“演‘罗米欧与朱丽叶’,不过为朱丽叶牺牲的是男主角罗米欧。”她端详一下郝钢的面孔,“你不像罗米欧,懦弱。”

郝钢听了要笑,说:“蕊蕊,你是浪漫主义者,你还不懂人生的困难和艰辛。我父亲不在了,母亲又生病,我才渐渐地懂得,许多理想都不可能成为现实。我们还是做个现实主主者吧。”

这次陈蕊蕊还专程去见已经调到市文化局工作的王明导演。王明知道两个青年人各自的新处境,非常高兴。郝钢的炼钢工人的身份特别引起他的兴趣,他说:“郝钢,市里将要办个短期培训班,在基层选拔一些有文艺修养的青年人进行培训,作市艺术团体的后备力量,我和钢厂联系,你能唱,能写,有生活,调你来。”

郝钢听了非常高兴,陈蕊蕊乐得鼓起掌来,说:“一个真正的歌唱家就要诞生了”

又是郝钢到车站去送陈蕊蕊,列车启动时陈蕊蕊还是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向站台上的郝钢招手,郝钢上前走了几步,向着窗口摇手,他没有追到站台边缘,记着妈妈的叮嘱,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不久,市文化局举办文艺骨干培训班,郝钢被王明点名收到班里脱产学习。在一个月的学习中,郝钢学习作曲,练习歌唱,学业结束后,正赶上市里举办一次全市职工文艺汇演,他代表钢厂演出独唱节目,他唱了两首自己创作的歌曲,先唱《钢花》,这是他以一名炼钢工人的身份,表述在生产第一线上的切身感受,讴歌炼钢炉前的炼钢工人。他唱道:

我们是花朵的培植者

一把钢钎,一座熔炉

指挥耀眼的钢花翩翩飞舞

描绘一幅雄伟的时代蓝图

我们是钢铁的冶炼者

一颗红心,一腔热情

在红色的天地里挥汗

筑起一座美丽的英雄之城

啊,钢花呀,钢花

它是我们头上的装饰

它是炼钢工人的标志

啊,钢花呀,钢花

绚丽的钢花,我们的钢花

郝钢用他那柔和、低沉的男中音深情地唱着,脸上充满了一名炼钢工人的自豪,在铿锵有力的节奏中,含着抒情的音乐因素,听久了“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旋律的观众们,听到有抒情味儿的歌唱工人的歌曲,非常新鲜,唱罢后获得热烈的掌声。随之郝钢唱第二首歌,就是《爱的密语》。报幕员一报这个名字,观众震惊了!爱的密语?什么密语?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年月里,光这个名字就可以批上一阵子了,如果再挖出作者、歌者有什么不利的背景,那可能就成为一个反革命事件了。上千人的剧场一时鸦雀无声,人们都把目光盯向舞台上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英俊的歌者身上了。王明给这首歌重新配了曲,他还亲自指挥小乐队为郝钢伴奏,他的指挥棒舞动,乐队轻轻奏起歌曲的前奏,那优美的声音,委婉的旋律,立即把人们引入一个几乎已被忘记了的细腻的感情世界。郝钢也从刚才的豪迈的气势中走出来,眼神里流露出寻找爱的光芒,在前奏中他看见了陈蕊蕊的脸庞,回忆起他们坐在小公园里石凳上相爱和分别的情景,他的眼里已经闪动起泪花了。随后他唱《爱的密语》,他是在唱吗?不,他是在倾诉。他是在大声地唱密语吗?不,他是在轻轻地、低沉地向陈蕊蕊披露他心中的密语。他唱到最后“这是我的爱,它是密语,爱的密语”时,他已经泪流满面,而台下多少青年男女同他一起流泪。唱罢,郝钢向听众深深地鞠躬,而听众们回报以热烈的掌声,有些青年人从座位上站立起来,把双手举过头向郝钢鼓掌。王明也抑止不住兴奋,他扔下指挥棒上前抱住郝钢,俩人再转过身来挽着手向观众鞠躬。汇演后是评委们评奖,郝钢的两首歌曲都获得作词作曲和演唱一等奖。省电视台播放了获奖节目,对郝钢还进行了专访。不过这时人们知道的郝钢不叫郝钢而叫钢人,这是他给自己起的一个艺名。

郝钢把这一次在文艺汇演中获奖的消息在信中告诉陈蕊蕊,蕊蕊高兴地给他回信,祝贺他取得的成绩,信中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坚信我的预测,一个真正的歌唱家就要诞生了。因为你忠实于生活,写你切身的感受,而且发出的又是时代之声,你一定还会取得更大的成绩。”

一二年里俩人差不多在一两个月都要通一次信。在陈蕊蕊上三年级的时候书信往来少了,因为她还要攻读第二门外语课法语,她感到吃力和时间紧迫,她把这个情况在信中告诉了郝钢,郝钢也就自觉地不再多写信去干扰陈蕊蕊的学习了。

陈蕊蕊念大学四年的时候,发生了令她想不到的事情:她多次给郝钢写信却一封回信也没收到,特别是她想来市里了解有没有可接受她工作的单位的时候,仍然听不到郝钢的回音。这一天,她总算收到了一封信,是郝钢的妹妹郝莲写来的,信中告诉陈蕊蕊,哥哥在大西北的一家工厂学习,这个厂是保密的,哥哥不能告诉地址,也不可能通信。

又过了半年,陈蕊蕊将要毕业了,她再给郝钢写信仍然不见回信。这时陈蕊蕊心里很急,因为这时是她毕业后选择去向的大事,当时一般家庭没有电话,人们更没有手机,她想到了王明,她就往市文化局打了个长途电话,真地把王明找到了。她问为什么总不见郝钢的信件?他现在是什么情况?王明对着电话筒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吞吞吐吐地沉吟着。他最后说:“我好久没同郝钢联系了,我明天把他的信息告诉你。”

第二天,不等王明去电话,陈蕊蕊又打来电话,在无奈中王明告诉陈蕊蕊不愿意听到的信息:“郝钢已经留在大西北了,并且结婚了,我们也都不知道这个信息,这是他自作主张。你们之间离这么远,你又有非常好的前程,对他的这个选择,你应当理解。”

陈蕊蕊一直听着,不回话,到最后她是带着哭泣的声音结束了与王明的对话。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谁也没说。这对郝钢来说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一天,他和一位工友在火光冲天的炼炉前值班。两个人戴着披到肩上的防护帽,脸前罩着遮光镜。工友拿着钢勺,郝钢手握钢钎,即将出炉的钢水放出耀眼的光芒,把两个人映照得如同从太阳里走出来的人。工友从炉口里掏出一勺钢水,钢水喷溅着火花,他要把钢水倒在地上查看它的品质。这时工友突然一条腿抽筋,眼见要跌倒,郝钢扔下钢钎上前去搀扶,这时一场灾难发生了:工友手中的钢勺失去重心,一勺上千度的钢浆突然洒在郝钢的面部,遮光镜立刻化成一摊稀水,钢浆和遮光镜的溶体直扑郝钢的一双眼镜,郝钢在一声痛叫中跌倒在地上,并完全失去知觉。其他工友急忙跑过来,把郝钢抬出车间,抬上救护车,送到医院。三个月之后,郝钢才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双眼,他每天坐在病床上默默无语,思考今后怎样活下去。也就是这个时候,陈蕊蕊来了几封信,这些信都被郝莲压下,不让哥哥知道。那一封说郝钢去大西北学习的信件,是郝莲杜撰发出去的。

半年后郝钢出院了,妹妹给配上一个墨镜,不管是在屋里还是室外,郝钢都戴着它。突然有一天他问妹妹:“陈蕊蕊来过信吗?”郝莲说了实话,至今陈蕊蕊已经来了十多封信,她给回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她也告诉哥哥了。郝钢思考一会儿点点头:“对,应当那么说,让她放弃对我的考虑。”

王明知道郝钢的悲惨遭遇,住院时他多次去医院看他,有一次还带来几位歌友,为郝钢唱了几首歌,那是最令郝钢开心的一天。王明接到陈蕊蕊的电话令他不知所措了,他知道郝钢和她的恋情,而此时的情景是可以如实地告诉她的吗?他推拖了一下,来到郝钢的家里,征求郝钢做如何回答的意见。这时郝钢对这个问题很坦然,说:“王老师,你说我这样个情况能连累蕊蕊吗?不能,不能。您告诉她,我留在大西北的保密工厂工作了,并且结婚了。这样蕊蕊就可能死心了。”

王明思量一下,说:“这样也好,我就这样回答她。”

陈蕊蕊得到王明传达的消息后,先是痛恨郝钢,悄悄地痛哭了一天。后来思考郝钢的做法,可能也是出于他的无奈,他不愿意影响她的前程,以及可能给父母带来的不愉快,他做了懦夫。但是这个懦夫用心是好的,也是作出自己牺牲的,所以她也就慢慢地化解了心里的块垒。然而初恋的记忆,像一个烙在心上的火印,一生一世也难以把它抹去。

真是屋漏又遇连天雨:郝钢的母亲一直生病,最终确诊为肝癌。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没有多少日子了,她叮嘱女儿:“你哥哥活得可怜,性格又刚强,没有人照顾他,他不能活下去。我走后,哥哥的这辈子就交给你了。”

郝莲向妈妈说:“妈,你放心吧,我一辈子不离开哥哥。”

妈妈唉声叹气,心想一辈子不离开,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怎么能一辈子不离开呢。这样她忧愁的不单是儿子,还有女儿。真是,离开这个世界她也闭不上眼睛。没过一年,她去世了。临闭眼睛的时候,两颗泪珠凝留在眼角上。

时间过得真快,从上个世纪70年代相识的两个年轻人到了90年代已临近中年了。郝钢和陈蕊蕊的生活、命运都有了变化。这一二十年里郝钢应当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妹妹郝莲,她不忘妈妈的叮嘱,除了每天上班之外一直守护在哥哥身边。她早晨早早起床,给哥哥备好两顿饭,然后骑着自行车去上班。她已经是个车床前的师傅了,带两个女徒弟,她原来的小师傅朱林比她大四岁,他看好了徒弟,一直追求她,但是她都回绝了,其理由很简单,就是照顾哥哥。为这事儿郝钢很烦恼,他多次催促妹妹要答应小师傅的追求,但是她回绝了。她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两点是家里和车间,一线就是这两个地方构成的一条线,除此线外哪儿也不去。她从来不提看电影,因为怕剌激失明的哥哥。但是电视要看,哥哥可以听她讲解图像上反映的事,而特别令哥哥高兴的是电视台有文艺演出的专题节目,他经常陶醉在歌唱家们歌唱的节目中。再一个要感谢的是王明,他为了鼓励郝钢很好地生活下去,他安排他继续在作曲和歌唱方面发挥潜能。他把自己的一架手风琴送给郝钢,让他自拉自唱。怀抱吉他演奏一时风行,妹妹给哥哥买了一把吉他,王明把弹吉他教课书译成口语录成录音带,给郝钢让他自学弹奏吉他,不久他就掌握了用吉他自弹自唱的表演形式。90年代王明升任为市文化局副局长,他组成一个慰问演出团,一年有多次慰问演出,郝钢也就是钢人,是演出团里的重要成员。每当郝钢参与演出时,钢厂都给予大力支持,抽出郝莲专门照顾郝钢演出时的生活,演出时妹妹牵哥哥的手把他送到舞台中央,这已成为演出团中的一道风景,观众总是用掌声迎来哥哥,再用掌声送给走下舞台的妹妹。

一次演出团来到县里演出,许多人都知道早年文艺宣传队里的郝钢,也知道他成了盲人,所以许多观众带着一种乡亲和同情的心情来看郝钢的演出,郝钢演唱时,台下的人们不断地喊着郝钢的名字,他一连唱了四首歌曲,观众用暴风雨般的掌声送郝钢走下舞台。演出团在县里住了两天,一天下午,趁演出的空闲时间,郝钢让妹妹领他去原宣传队附近的小公园里走走。兄妹俩坐了一段公交车来到小公园车站。妹妹领着哥哥来到小公园。一来到这里,听见一排杨树的摇摆声,郝钢就知道他走在当年和陈蕊蕊一起走在的小路上,他问妹妹:“前边有个石凳,还有吗?”妹妹说:“有,就在前边。”哥哥说:“我去坐坐。”说着妹妹就拉着哥哥来到石凳前,郝钢好像非常熟悉凳前的土地,他走两步便坐在石凳的中央,然后他左右听着,寻找当年他记得的声音。杨树在“刷刷”响,小鸟在树上叫,不时地有一股细风吹到背后……是那种声音,是那种感觉,他一动不动地倾听着,他穿越时间的隧洞,走到当年坐在石凳上的情景。哥哥总是这样一动不动地默默冥想,她知道哥哥在追忆他舍不掉的往事,这时她一声不响,站在哥哥身边,给哥哥一个广阔漫游的空间。她偶而看哥哥一眼,哥哥的面孔总是严肃的,而这次她却看到从哥哥的墨镜下流下两行泪水。妹妹上前搀扶他,郝钢拨开妹妹的手,他依然一动不动,在聚精会神地思考,他忽然说:“给我记下。”

妹妹明白,哥哥常常涌出创作上的灵感,如果妹妹在身边,哥哥就让妹妹把他迸闪出的灵感火花用笔记录下来,所以妹妹身上总带着纸和笔。妹妹拿出笔和纸,说:“说吧。”

郝钢边想边说:

远处飘来一片白云

在我的头顶停下

我抚摸着它柔软的手

它洒下雨水离我而去

它虽然化作雾气消失

我却把它记在心里

天空洒下一片阳光

温暖聚焦在我的身上

我与它亲密地亲吻

却响起一阵惊天的雷鸣它虽然从大地上隐去

我却抹不掉对它的记忆

啊,记忆,它甜,它苦

啊,记忆,它纯真,它美丽

郝莲把哥哥的口述准确地记下,郝钢说:“歌名叫《记忆》。回去谱曲。”说着他站起来,把手伸给妹妹,然后俩人离开小公园。

不久,在郝钢演出的曲目里多了一个《记忆》,它悠扬又有些感伤的歌声,让多少在那个忽而聚来又忽而散去、有过爱又失去爱的一代青年人,回忆起多少牵肠挂肚的既美丽又哀伤故事,它一时成为省内青年男女广为传唱的歌曲。一年,省里举办全省职工文艺汇演大会,以钢人名字出场的盲人歌唱家唱了三首歌曲,获得作曲和演唱一等奖。当获奖节目作汇报演出时,省委、省政府领导都出席观看,最令领导们感动是郝钢的表演。省委书记感慨地说:“钢人的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就是我们省人民的精神,我们要把这种精神发扬光大,传播至省内各个行业。”由此省电视台和省报纷纷报道盲人歌唱家郝钢的故事。当年他被选为市政协委员。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开始安排演出团体到国外为华人作慰问演出,B省曾派团到美洲出访,王明多次作为艺术指导选练节目,郝钢两次随团演出,他的边弹边唱,引发观众数次欢呼,是最激发华侨同胞热情和让他们流下眼泪的节目。一次演出结束后,记者和观众跑到台上把郝钢包围起来,闪光灯把郝钢的墨镜映成白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以能同来自祖国的盲人歌唱家合拍一张照片为荣,多少长者,摸着郝钢的手,搂着他的肩膀,流着泪称赞郝钢为中国人争光。

在郝钢与命运苦斗的二十年里,陈蕊蕊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自从她从王明处得知郝钢已调到外地并结婚后,她无法与郝钢联系,她知道郝钢已放弃了与她结合的期待,她也就渐渐地走出依恋的困境,而寻求新的自己的生活图景。她大学毕业后,可能是借助父亲的关系,她被分配到外交部,当了几年科员,以后任副科级翻译。三十岁的时候与她的同学也是在外交部工作的吴琼结婚。上个世级90年代吴琼出任驻G国参赞,陈蕊蕊也随丈夫到G国工作,任一等秘书。非常不幸的是,吴琼在一次外出工作时,发生交通事故,吴琼遇难。这时国内考虑对陈蕊蕊的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安排。由于有一个女儿在国内,欧洲司准备把陈蕊蕊调回国内,一方面和女儿团聚,一方面让陈蕊蕊换一下生活环境。但是陈蕊蕊希望继续留在G国工作。一方面她考虑女儿已成家,她不可能与女儿生活在一起;一方面吴琼是文化参赞,在华人中把传播中华文化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她愿意把丈夫未完成的工作继续做下去。外交部同意了陈蕊蕊的意见,决定由她继任吴琼的职务,出任文化参赞。G国的华人都与吴琼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当得知他遇难后人们纷纷来大使馆吊唁,深深地同情陈蕊蕊,所以陈蕊蕊出任文化参赞非常受华人的欢迎。

陈蕊蕊作为女参赞,有她的优势。她知道无论G国的华人还是G国人,都对中华饮食文化充满了兴趣,陈蕊蕊在华人会馆举办中国美食讲座,她把大使馆的厨师引进讲台,厨师现场操作,陈蕊蕊用两种语言讲解操作的每个细节,一传十,十传百,一间能容百十多人的讲堂总是涌进二百左右的家庭妇女。这个信息被当地电视台知道了,节目女主持人找到陈蕊蕊,礼貌地问:“陈女士,我们电视台想请您介绍中国美食在电视台上播出,您同意吗?”

陈蕊蕊笑着答道:“可以呀。”

陈蕊蕊和她的节目在电视台向G国观众播出。陈蕊蕊穿一件淡蓝色旗袍,外套一件白色坎肩,一头过耳的青丝,加上她高挑的身材和娇好的面容,陈蕊蕊的美丽和她讲解的中国厨艺,一时成为吸引G国妇女和华人必看的节目,陈蕊蕊成为大家非常喜欢的中国女人。

陈蕊蕊成为G国华人的亲密朋友,她在华人会馆多次举办中国成就图片展览,举办过华人书法大赛。每逢春节她都与当地的一些华人活动骨干一起筹划庆祝活动,去年春节她主持了一次街头大游行,舞狮、扭秧歌,放鞭炮,让生活在国外的华人们如同回到祖国,享尽祖宗留下的中华节日快乐。

在新世纪到来之后,陈蕊蕊在计划中要办两件大事,一件是正在筹办中的孔子学院要尽快完成。再一件是请一个艺术团来G国演出。这两项任务都在运作中,并很快成为现实。

春节即将到来,国内传来信息,B省慰问演出团两天后出发,大使馆做好接待准备。得到信息后,陈蕊蕊带着几名工作人员,选择了下塌的宾馆,查看了演出的剧场以及在街头联欢的地址和路线,一切落实,只等从祖国来的飞机落地了。

中国农历腊月二十五,载着慰问演出团的飞机落在G国首都的机场上,陈蕊蕊领着几名大使馆工作人员到机场迎接演出团。机舱门打开,先走下飞机的是穿着青色呢子大衣、头发花白已经六十岁的王明,他现在的职务是省文化厅的副厅长。四十名演员随后走下舷梯。大使馆工作人员把一束鲜花献给王明,陈蕊蕊与王明握手,俩人一对视,立刻惊住了,王明万万没想到会在异国他乡见到陈蕊蕊,陈蕊蕊也万万没想到,带领演出团的竟然是王导演。愣怔一会儿,俩人握着的手不住地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看到这个场面,大使馆工作人员不知道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便上前介绍说:“这是我们大使馆的陈参赞。”

“参赞,参赞。好啊!我当年的宣传队员成了中国的外交官,好啊!”刹那间王明意识到一件不好办的事,就是同来演出的郝钢,现在介绍不介绍给陈蕊蕊呢?这层窗户纸现在捅开,势必给两个人带来巨大的震动,极容易影响双方的情绪,对郝钢来说可能影响演出效果,对陈蕊蕊来说,不知道她当今生活情况,有没有可能给人家添乱?头脑灵活的王明作出决定,他不主动说明,听其自然。

由于天冷,陈蕊蕊顾不得一一同演出团的演员们问候,她只注意到文件中提到的盲人演员,她看见有个女子搀扶着他,她向身边大使馆的人叮嘱一声:“天冷,地滑,照顾好那位残疾人歌唱家。”说罢大家就上了大客车,然后驶向宾馆。

晚饭时,大使和陈蕊蕊在宾馆摆宴给演出团接风。饭后,大使先走了,陈蕊蕊想见王明,了解一下郝钢的情况。这样她来到王明住宿的房间。这纯属老友之间的接触,分外亲切,俩人很随便地对面坐下。各自讲述阔别近三十年来的生活变化,都不禁感慨连连。当王明知道这些年来陈蕊蕊一直一个人生活时,他在惊讶中深表同情,但又不知道从哪个方面安慰她。这时陈蕊蕊把话题转移到郝钢身上:“王老师,您有郝钢的消息吗?”

王明可以告诉她郝钢就在你身边,俩人都是独身生活的人,老朋友见见面,不会给他们私生活带来麻烦。但是他知道,这两个人曾爱得那么深切,也离开得那么凄怆,还是让他们慢慢地自然地走近吧。所以他说了个谎:“听说挺好的。”

陈蕊蕊仍然不免埋怨地说:“他不应该不把实情告诉我,弄得我当时束手无策。”

王明一挥手:“这都是青年时的事情,我想,郝刚当时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你好。”

陈蕊蕊点点头说:“这点我知道。”

王明说:“明天首场演出,你一定要看。”

陈蕊蕊说:“我当然要看,我从节目单中已经闻到了第二故乡的味道了。再亲眼看到演出,我岂不是又回到青年时代了。一定看。大使也去看。”

王明卖关子地说:“你也可能从演出中获得更多的信息。”

陈蕊蕊说:“当然更好。”她突然想到她要去看望的一个人,说:“团里还有位盲人歌唱家,我去看看。”

王明沉思一下,说:“看看也好。”

这样陈蕊蕊从王明的房间走出来找到郝钢住的房间,她进房里来,看见盲人歌唱家面对落地窗坐着,若有所思地朝向天空,红色的落霞把五彩光洒落在他的墨镜上。先迎上去的是郝莲,她望着穿一身蓝色女式西装,身披一件白色毛织披肩的陈蕊蕊进来,模样很熟,但是在哪里见过,她记不起来了。陈蕊蕊对郝莲也不觉陌生,也是记不起郝莲是谁了。郝莲向哥哥说:“哥,参赞来看你了。”

郝钢慢慢转过身,向陈蕊蕊所在方向点头致意,说声:“谢谢。”

陈蕊蕊看见的是一位身体健壮,头发蓬松,但是两鬓和发尖都已染上白霜的严肃的中年男子。房间里昏暗,一个大墨镜遮住郝钢的半个面孔,他们谈了几句寒喧的话,陈蕊蕊没有认出郝钢就离开了。但是郝钢的声音他很熟悉,好像同这声音对过话,是在哪里呢?她也想不起来了。

郝莲向哥哥说:“这位女参赞挺面熟。”

郝钢有同感:“她的声音我好熟悉。”

慰问团的首场演出在国家大剧院,一千个座位百分之九十的观众是华人,一部分G国人也来到剧场,欣赏中国艺术家们的演出。王明陪同中国大使和陈蕊蕊在台下观看。

开场节目是中国北方的狮子舞,北方狮子头大、毛厚,神态雄伟,如同一头真的狮子狂舞在舞台上,伴着震奋人心的锣鼓声,大大小小的数头狮子把中国人民欢度春节的喜庆气氛表达到极至。之后是民族乐队演奏的《百鸟朝凤》和《金蛇狂舞》,这些华侨从熟知的乐曲,在国外听来自祖国的演奏家演奏,把他们领回到家乡的欢乐环境里,拨起丝丝乡愁。之后是惊险的杂技节目和集体武术表演,这些在国外久演不衰的经典节目获得阵阵掌声和惊呼。女歌唱家的独唱,男女二人的对唱都受到欢迎,而郝钢的出场最使观众们感到意外,他是由一位女子领上台的,怀抱一把吉他,坐在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观众一看演员戴着一副大墨镜,和他有时摸索的动作,都意识到他是一位盲人。穿着拖地红裙的女报幕员用中英两国语言介绍郝钢,说:“钢人是一位残疾人作曲家和歌唱家,他创作的一些爱情歌曲在北方传唱了二十多年,成为经典。现在他先给我们演唱的歌曲是《爱的密语》,述说的是爱情中的秘密的悄悄话,请大家欣赏。”

报幕员走下舞台,郝钢就弹起吉他,一个轻声、委婉的前奏,立即把人们带进只有一对情人对话的静静天地,郝钢磁性的男中音一唱:“如果你是听者,我愿把歌儿唱给你,让你沉浸在梦境中,倾听爱的密语……”

这是陈蕊蕊熟悉的男中音,这是曾令陈蕊蕊魂牵梦绕的歌曲,她一下子惊愣住了,挺直了身子向舞台上的歌者望去,望着,望着,歌者的墨镜从她眼前飘去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目光里含笑的郝钢,一句句深情的歌曲从舞台上飘进她的心里,三十年了,它还那么火热,它还是那么鲜活,它还是那么让她心血沸腾。她目不转睛地盯看郝钢的每一个表情,她如饥似渴地倾听郝钢唱出的每一句唱词,坐在她身旁的王明看见她一直流着眼泪。由于当年的一批知识青年也在出国潮中融进G国生活,他们非常理解郝钢唱的是他们曾有过的爱情故事,所以这首歌在他们之中引起强烈共鸣,歌声一停,掌声如潮涌起。当郝钢再唱第二首《记忆》的时候,多少已是中年的男女华人,在泪雨中同郝钢一起寻找曾有的记忆。而这时的陈蕊蕊却跳出歌者与听者的感情互动圈,她仍然沉浸在《爱的密语》的世界里,以至在郝钢演出之后的节目她都没有印象。

第一次演出完满闭幕,临散场时陈蕊蕊在剧场走廊与王明谈话。她向王明说:“王老师,你骗了我二十多年。”

王明无奈地笑笑:“我是传达郝钢的意见。”

“他怎么失明的?”

“钢厂出事故,时间就是我给你打电话那一年。”

陈蕊蕊暗下算算,说:“二十多年了,他怎么生活?”

王明告诉她:“钢厂按工伤处理,每月给生活费。为了让他生活得充实些,我多年来安排他参加市里和省里的文艺演出活动,他取得了惊人的成绩,成为省里人民精神的标志。”

陈蕊蕊问一个她关心的问题:“为他服务的女子是他什么人?”

王明说:“是他的妹妹,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为了照顾哥哥,一直不婚,一位爱她的人一直等她到现在。很感动人。”

陈蕊蕊说:“郝钢没有结婚?”

王明说:“那是编给你的故事。”

因为演出团要集体回宾馆,陈蕊蕊来不及与王明多谈,匆匆谈后又匆匆离开,但是就这两分钟的谈话,给陈蕊蕊带来翻江倒海般的不平静。

首场演出后还有三场演出,陈蕊蕊每场都来到剧场后台,协助解决临时遇到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她挂牵郝钢。借个机会,她在后台找到郝莲,说明了自己是谁。这时郝莲才把她熟悉的面孔与当今的参赞联系起来,她又吃惊又兴奋,陈蕊蕊从妹妹口中知道了郝钢受伤后更多的事情,她都一一记在心中。她告诉郝莲,先不要告诉郝钢陈参赞就是陈蕊蕊,以免引起郝钢的不安和在演出团中有影响,她在一定时候会专程去见郝钢的。因为是在国外,出国有纪律,参赞的叮嘱郝莲更为看重,所以在几天里她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演出团顺利地完成了慰问演出任务,全体成员乘坐一架中国飞机回国。陈蕊蕊来机场送行,当大家都上了飞机后,陈蕊蕊登上机舱,她找到郝钢和妹妹坐着的座位,她来到郝钢身前弯下身叫一声:“郝钢!”

郝钢一惊,这声音这么熟悉,这是谁呢?这么直呼他的名字?

郝莲向哥哥说:“哥,陈参赞给你送行来了。”

郝钢连连点头说:“谢谢,谢谢陈参赞!”

陈蕊蕊嗓子堵塞了,她哽咽着说:“郝钢,我是蕊蕊!”

郝钢一下惊住,问:“谁?”

陈蕊蕊流下眼泪,重复一遍:“我是蕊蕊!”

妹妹补充着:“哥,陈参赞就是陈蕊蕊!”

郝钢不信自己的耳朵,问妹妹:“这是在做梦吧?”

陈蕊蕊握住郝钢的一只手,说:“不,这不是梦,是生活的真实。飞机就要起飞了,你等着我,我会去看你。”

郝钢摇摇手,说:“别,别,蕊蕊,你为国家工作,岗位重要,时间重要,我们都活着,都挺好,就可以了。”

这时飞机启动的时间临近了,陈蕊蕊匆忙地下了飞机,然后一直看着飞机离地,飞向空中,她和使馆人员才离去。

春天,陈蕊蕊回国度假。在料理一下家里的事情后就来到北方,住到宾馆后她约郝莲来宾馆见面。她详细地问清郝莲的个人生活的情况,请郝莲把她当年的小师傅朱林请来,如今是技师的小师傅已是两鬓成霜的中年人,一见模样就是个忠厚的人,当陈蕊蕊问他为什么不结婚而陪伴郝莲二十多年的时候,他回答得很简单:“郝莲不容易,朋友嘛,就是在患难的时候伸手帮忙。别让她觉得孤单。”

朱林的话令陈蕊蕊十分感动,她沉思一会儿说:“你们两个准备结婚吧。”

郝莲有些意外和吃惊,说:“现在还不行,我哥怎么办?”

朱林搓着手说:“是,是……”

陈蕊蕊向郝莲肯定地说:“你们准备吧,你哥哥的事情有人管。”

第二天,陈蕊蕊来到郝钢的家,郝莲等在家里接待她。陈蕊蕊走进的还是她曾来过的那个两室一厅的住宅。所谓一厅,只有六平米大的一个过道,一室八米,是郝莲的住室,另一室十四米,现在是郝钢的天地。陈蕊蕊来时郝钢正在睡午觉,她示意郝莲不要打搅哥哥。她和郝莲坐在八米房间里又谈了一些有关郝钢这些年如何生活和如何侍候的情况,她就离开了,乘坐当晚的火车回到北京。

这一天,外交部掌管人事的副部长约陈蕊蕊来部里谈话。副部长表扬了陈蕊蕊几年来的工作成绩后,提出要对她工作进行新安排。副部长说:“考虑到你个人的实际生活情况,不能长久地生活在国外,部里考虑调你回国,出任副司长。如果你还想在外工作一二年再回来,”副部长强调说,“就一二年哟,提升你为公使级参赞。”

陈蕊蕊听过副部长的安排后,感动地沉默着,面目上没有明显的反应。副部长疑惑地盯瞅她,看出她另有心思,便问:“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陈蕊蕊说:“如果领导考虑到我个人新的实际生活情况,能不能做新的工作安排?”

新情况?这真是部里不掌握的信息,副部长急说:“你说,你说。”

陈蕊蕊说了她和郝钢的恋情,以及郝钢的生活不能自理的情况,她向组织提出调转工作或是辞职,去B省照顾郝钢的请求。

陈蕊蕊的请求很让副部长感到意外,也很令他感动。他思考一会儿说:“容我们商议一下。”

初夏的五月,城市里的树林和花廊绿了,红了,在一个天气晴朗、阳光充沛的早晨,穿着白色过膝长衫的陈蕊蕊,拉着行李箱从火车站里走出来,郝莲和朱林在出口处迎接她。外交部已经同省委沟通,陈蕊蕊出任省外办副主任,她的到来并没有通知省外办,而是先以郝钢准妻子的身份进入城市,回到她曾生活过的第二故乡。

出租车把陈蕊蕊三个人拉到家门前,下车后三人高高兴兴地进到屋里。陈蕊蕊作个手势,让大家肃静下来,她轻步走进郝钢的房间,郝莲和朱林在房外止住了步。陈蕊蕊看见郝钢面对窗户坐着,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墨镜上,亮光又从墨镜上反射出来,刹时他好像被阳光包围着。陈蕊蕊来到他的身边,蹲下身拉住郝钢的一只手,一股暖流从郝钢的手上缓缓地流往全身,他伸出另一只手,按在抚摸他的温暖的手上。这时一个她熟悉的女高音哼唱起《爱的密语》:

如果你是一位听者

我愿意把歌儿唱给你

让你沉浸在梦中

倾听爱的密语

……

猜你喜欢

密语王明
花间密语
Degradation mechanisms for polycrystalline silicon thin-film transistors with a grain boundary in the channel under negative gate bias stress
Higher Derivative Estimates for a Linear Elliptic Equation
走过318
“看不见”的王明华
破解湖畔“密语”
爱情诗页
密语
SOLUTIONS TO NONLINEAR ELLIPTIC EQUATIONS WITH A GRADIENT∗
龙门这边(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