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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袭队

2018-11-15文博

海燕 2018年12期
关键词:土匪

□文博

第一章

1

张大帅的专列,距埋在铁轨下的几百公斤炸药,还间隔一个动荡的夜晚时,在向西坠落的血色残阳下,李凌风意外地收到一封署名藤田秀夫的书信,外加一张卷成筒状的集体合影照片。

暗自心惊的李凌风,迅速展开那张照片,略去上面的几百张人面,直接盯住照片的右上角,从两张人面的缝隙间,找到了自己的右眼。

通过书信封面上的笔迹和能找到自己右眼的照片,李凌风确认这个自称藤田秀夫的不速之客,正是他当年改姓更名,以“凌峰”之名东渡日本,就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时的同学。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书信、照片和脑海里的藤田秀夫,让李凌风想起在整个求学期间,自己所付出的超常努力和与之极不匹配的拙劣成绩。那是他信奉《孙子兵法》“能而示之以不能”的用兵诡道的结果。但在历次考核与竞技中的屡战屡败,使他不得不面对中日两国学员的失望与轻视。这种失望与轻视,在最后一次全学科毕业考核与竞技前,达到了顶点:一直在全体中日毕业学员中,力拔头筹的藤田秀夫,拒绝与李凌风挨在一起合影留念,并毫不客气地跟其他日本学员嘲讽李凌风:他不配!李凌风在日本学员的嘲笑和中国学员的羞恼中,一脸窘迫地被重新安排到最后一排,站在靠右边的角落参加合照。但谁都没在那张照片上,见到过李凌风的身影。只有极细心的几个人,从两张人面之间的脖子缝隙处,找到了他那只颇具嘲弄意味的右眼。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在随后的考核与竞技中,被激怒的李凌风,显露了真正的实力,在全学科的每一个单项上,都毫不手软地战胜了藤田秀夫。

难以置信地输掉最后一个单项后,面色惨白的藤田秀夫,提着一把军刀,一动不动地站在李凌风身前,将时间和所有人的心跳与呼吸,都拖得极其沉滞、极其缓慢;将气氛压抑得如同拥塞满乌云,正孕育惊雷的阴暗天空。李凌风的两眼都落在藤田秀夫的军刀上,提在他手里的军刀,像一条绷直的蛇,一动不动地悬垂在身前。他们彼此都能听清对方的心跳和呼吸。数百名学员把他们远远地围在中间,紧张地期待着值得见证的事件。他们听见李凌风对藤田秀夫说:几年来,虽然你始终歧视我们这些中国学员,但我还是认为,你是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能跟你同场竞技,会让我感到很难忘。今天你并没有输给我,你输给了你自己的傲慢和对我的轻视。你应该高兴有这样的经验,它能使你变得更成熟一些!藤田秀夫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的军刀如同一道魅影,在嘴角抽动的一刹那,向李凌风身上掠去。他无法接受眼前的败局,认为李凌风在使诈,将这一切变成一场精心设计的羞辱,让他不能忍受。他想在刀锋压住李凌风的脖子时,对着他惊恐的眼睛说:你使诈!敢重来一次吗?但他的刀锋不得不停在李凌风的左肩头上。因为他右颈动脉外侧的皮肤,已经感受到李凌风那把军刀的锋凉。两个人的目光,毫不避让地对视在一起。藤田秀夫的羞恼,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他缓缓地向后退了几步,双手握刀立在右胸前,脸色更加惨白地对李凌风说:如果你真有男人的胆量,咱们就以生死决胜负吧!李凌风把刀头垂向地面。冷静的声音又传进了数百名学员的记忆里:你不是在意一次毫无准备的失手;你在意的,是输给了我这个中国人。但我并不认为,今天真的赢了你。因为,这不是沙场。之所以跟你争锋,是我要告诉你:我可以被仇视;但不能被蔑视。

在蜂拥而上的中日学员的劝阻下,藤田秀夫悻悻地收回军刀,心有不甘地对李凌风说:你有意隐藏实力,让我猝不及防,这是卑鄙的诈胜!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胜者!李凌风冷冷地说:如果你无法理解真正的胜败,我随时接受你的挑战。

2

乘坐那场竞技之后的第一艘客船,李凌风回到了中国。他很快得到张大帅重用,被安插进除大帅本人以外,谁也没有权力轻易调动,既无公开番号可查,又难以得知编成详情的总卫队。他凭借知恩图报的忠心耿耿和义薄云天的出生入死,进一步赢得大帅的信任,没用几年时间,便晋升为这支神秘卫队的总队长,并在负责总卫队日常军务的同时,兼理奉城及其所辖58县的剿匪事宜。

繁忙的军务和纷杂的事务,将李凌风的心思,都凝聚在能危及地方平安的匪盗疑情上,早把远在东洋的藤田秀夫,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不仅使他在收到藤田秀夫书信时,感到暗自心惊;还让他觉得,对方一定是来者不善。

李凌风用剪刀,裁开信封,展开了里面的书信。

凌峰阁下:

虽然我早已得知,你的真实姓名是李凌风,但出于对你求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这段历史的尊重,还是以你当时的名字为准吧。

很遗憾,在那次刻骨铭心的竞技之前,我没有足够重视你。那次竞技以后,我开始重新认识你,也包括所有中国人。有一位杰出的日本军官,曾对中国做过认真的研究。他认为在政治失败的中国,官乃贪官,民乃刁民,兵乃兵痞;政府欺压民众,造成官民对立;若有外国入侵,民众多数只会当看客,不会支持自己的政府。他的独断观点,导致我片面地认为:中国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利己主义者;这样的民族,不但不会给其他民族带来价值和文化;相反,还会因其自私和贪婪,给其他民族带来生存灾难;所以,我讨厌中国人。

我认为:一切劣等民族,都没有资格主导这个世界,破坏和占有地球上的资源。人类的未来,应该交由最优秀的民族来主导。因为,只有最优秀的民族,才能给世界带来最神圣的文化,使世界变得进步文明;也只有最优秀的民族,才有资格支配世界上最优质的资源,使世界变得富庶美好。

这是我对人生价值的重要认识。

出于中国人的民族立场,你可能并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我只想请你思考如下问题: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民族,能像中国人一样,举国上下吸食鸦片?还有哪个民族,能像中国人一样,除去死神之外,什么都不敬畏?还有哪个民族,能像中国人一样,除去金钱之外,什么都不信仰?

这样的民族,对于其他优秀的民族和世界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不想在此讨论这个问题。其实你知道答案。我只想告诉你,在我的认识中,有一个重大缺陷。我忽略了在中国人里面,还有一类像你这样的人。虽然只是极少数,但你们有资格成为我们的对手,有能力跟我们进行对抗。

那次竞技以后,我认识到你们这种中国人的可怕。如果中国人都是我眼里的绵羊,你这样的中国人,就是隐藏在羊群里的猛虎。既无主见又无主张的羊群,在猛虎的带领下,也可能迸发出大于羊群的力量。

这是一个重要认识。因此,我来到了中国,想破解这个问题。

今天专门致信于阁下,是想告诉你:我首先想和你这样的中国精英做伙伴,我们合作未来;如果遭到你们的反对,把我当成对手,那咱们就决战未来,看看到底谁是真正的胜者。

时间合适的时候,我会亲自登门拜访,希望能得到你的款待。

此致

藤田秀夫

1928年6月3日

读罢藤田秀夫的来信,李凌风陷入了深思。等到卫队长马保川走进来,打开房间的电灯,他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他让马保川把参谋长孙子谋叫过来,让他也看了一遍那封信,又对他讲了跟藤田秀夫的过节,而后问:这小子是什么意思?孙子谋说:这封信里,流露着非常明显的政治野心。日本驻中国的关东军里,有许多跟藤田秀夫一样的少壮派军官,都有这种政治狂妄。他们将自己视为天照大神的子孙,世界上最神圣的民族,应当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生存资源,最好的生存环境。其他民族,尤其是我们中国人,都被他们看成劣等民族,应该从地球上清除掉。他们不惜为此发动战争,并将之视为崇高的行动。这个藤田秀夫,绝不是单单为了向你,谈他的政治理念而来。他应该有更大的图谋。李凌风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小子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仅没安好心,而且还来者不善。他对马保川说:你这两天去趟公安局,找两个靠得住的兄弟,让他们留心一下这个藤田秀夫,看看能不能摸到一些蛛丝马迹。

3

当天晚上,李凌风习惯性地枕着爱如至宝的两把大狗头、通天挡、满槽、金机,在他手里百发百中的大镜面匣子枪,沉入金戈铁马、快意杀伐的梦乡。

在梦乡的尽头,第二天早上阳光初照的时候,他收到了张大帅被炸的噩耗。

折腾到日上三竿,李凌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总部,一头扑到床上,昏昏沉沉地迷糊了好大一会儿。等他清醒过来时,问站在身边的孙子谋和马保川:这不是在做梦?二人都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李凌风的泪水,又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忧伤地说:没有大帅,就没有我李凌风的今天。甲午战争那年,我们全族人,都死于日军的屠刀之下。是我娘把我埋进地头的沤粪坑,才使我逃脱一死。当时我只有六七岁。眼看着我娘和婶婶们,被日军追赶着,都头朝下投进离我不远的一口井里,我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留住这条命,长大替她们报仇!后来我到处流浪讨饭,十二三岁就混成了小土匪。土匪当了没几年,遇见了大帅。他说他看见我就喜欢,先把我送进学堂读书,又让我带兵打仗,有了立世为人的本事。我能活成人样,都是大帅给的。如今,他们竟敢用炸药,对付大帅。这说明日本人,根本就没把中国人放在眼里,随时都可能再对咱们大开杀戒。而咱们只有三条路可走:要么坐以待毙,要么给日本人做走狗,要么跟日本人放手一搏!他说到此处,眼睛盯着孙子谋和马保川问:该怎么办,你俩有没有具体打算?孙子谋说:放手一搏!除此以外,我别无选择。马保川说:我也一样。早想会会他们了。李凌风说:那咱们就从现在开始,认真谋划这件事。同时要抓紧盯上昨天来信的藤田秀夫。我总感觉,他能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应该不是偶然。而我们的谋划,既要有面,又要有点。我看这个点,不妨就先定在藤田秀夫身上。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凌风根据详细分析时局得出的结论,在危机四伏的夜晚再次到来之际,向孙子谋口拟了一道命令:立即传令全体离队官兵火速归队!全队将士即刻进入随时出战状态!从现在开始,给我严查一遍,务必把那些亲日分子,统统清出兵营!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发布完命令,李凌风轻车简从,只带着贴身侍卫兼副卫队长的燕云骁,身着便装离开总部,在夜色茫茫中,去找奉城公安局神出鬼没的警界元老黄玉,想跟他实施一个非执行不可的计划。

第二章

1

一场外面看来风平浪静、内部却是风声鹤唳的清洗行动,从李凌风身边开始,像藏在深草中的蛇一样,朝着总卫队每一个军官和士兵,秘密而迅速地蜿蜒过去。但在最后时刻,被列在一份清洗名单上的全部清洗对象,不知收到了何人的密告,在李凌风的执法队闯进他们房间前,都已携带武器、亡命天涯,隐姓埋名地蒸发到江湖里,任谁连影子都摸不着了。

李凌风怀疑是知晓内情的马保川,暗地里向他那些结拜兄弟走漏了消息,便不分青红皂白地革除了马保川的军职,暴跳如雷地用皮鞭蘸水,把马保川身上抽出一道道血淋淋的鞭痕,在新任卫队长燕云骁和新组成的卫队的注视下,将遍体鳞伤的马保川,赶出了营门。

一身血污的马保川,站在营门外,声泪俱下、嗓音嘶哑地高声说:总座!我们这帮弟兄,出生入死跟了你这么多年,哪个长了反骨?哪个不够忠贞?哪个不痛恨日本人?今天你赶我走,我就是再舍不得,也不会赖在这儿。但我心里就是冤!就是窝囊!就是不服!

当天晚上,秋雨倾盆,天地迷茫,人心惆怅。

在外人眼里,已经对时局心灰意冷的孙子谋,态度坚决地向李凌风称病告退,得到李凌风的允许,从此解甲还乡、浪迹天涯。

孙子谋一离开兵营,就用一个叮当作响的大洋,叫了一个要钱不要命的车夫,顶风冒雨地把他拉到马保川的临时居处。他仔细地查看了马保川身上的鞭伤,心疼地说:总座下手真黑呀!马保川笑了说:这能让我牢记使命,就是保不准不被别人看破呀!孙子谋说:事发突然,难有万全之策。你又是不二人选,只能如此应对啦!他把一份用油布包着的名单,掏出来递到马保川手上说:这些各怀绝技的军官和老兵,是总座从近万人里挑出来的。他们跟咱们一样,都是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中,被日本人杀害了父母亲人,而幸存人世的孤儿。这是总座最看重、最在乎的家底!弟兄们个个意志坚定、不惜舍身,全能以一当十地冲锋陷阵。他们都已离开兵营、待命江湖,随时听候咱们的调遣。他说着,又将一份清单,递到马保川跟前说:还有这批足够武装一个团的武器装备。你看看。马保川看到,清单上有德国造M1896式毛瑟半自动手枪;美国造M1921式汤普森冲锋枪;捷克造ZB-26式轻机枪;俄国造M1891式莫辛纳甘步枪;150迫击炮、82迫击炮、平射炮;M24木柄手榴弹和充足的弹药。孙子谋又说:这些武器弹药,很快都能运到补给地点,供咱们使用。再就是执行任务、抚恤弟兄们所需要的经费。总座已经把全部家产,都变卖成了现银。以后有机会,咱们也要自筹一些,跟总座一起扛!

马保川把看过的名单还给孙子谋说: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全在心里呢。孙子谋在油灯上烧掉名单说:看眼下的时局,跟日本人一时还打不起来。但总座的意思,是让咱们提前布局,有效组织和磨练人手装备,事先寻找日本人视为心头肉的精锐力量,以备时机成熟的时候,直接挑它的心肝肺。他还允许咱们根据具体情况,权衡利弊、独自决断。为了这支队伍的纯粹性,总座给起了名字,叫“猎袭队”。你看怎么样?马保川说:总座定的事儿,哪有不行的?找机会回禀总座,这个猎袭队长,我非给他干个鬼哭狼嚎不可!

2

第二天晚上,浑身上下酒气冲天,但肚子里连一杯酒都没有的马保川,跌跌撞撞地闯进名妓云集的含春楼,指名道姓要玩玩儿正在待客侍酒的“媚眼老鸨”焦莺莺,惹出七八个骄横凶悍、为祸一方的恶棍,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东倒西歪,犯到了奉城公安局的警界元老黄玉手上。爱才出名的黄玉,不但没有为难马保川,还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到自己手下来,专门干那些惩奸除恶的快意恩仇之事。感恩图报的马保川,二话没说,就跟着黄玉,去了奉城公安局。不久,便凭着精明强干、心狠手辣,被黄玉提拔为侦缉处处长。

走马上任的马保川,很快便在黄玉的大力支持下,把早已在奉城公安局干得风生水起,都有过落草(当土匪)和从军经历,曾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项东和林崧,调到了身边。他们开始像从河沙里挑选金沙粒一样,逐一筛选中意的人手。以警局内挑选的人员为主,重新组建了无孔不入的侦缉大队,项东任队长;以警局外那份名单上的人员为主,重新组建了神出鬼没的便衣大队,林崧任队长。

这两支大队,构成了猎袭队的明动部分。

另外一方面,卸甲还乡的孙子谋,并没有真的刀枪入库。他一离开兵营,就化身为江湖术士钱道成,开始日夜兼程地行走在奉城,及其所辖58县的城乡道路上。在他经过的许多地方,那些耍把式卖艺的江湖好汉、说唱艺人、阴阴先生、道士尼姑、行脚郎中、画匠字匠,还有锔锅锔碗的、戗菜刀磨剪子的、配眼镜修钟表的、捏糖人蘸糖葫芦的各类贩夫走卒,以及并不为非作歹的江洋匪盗、赌徒窃贼之流,逐渐多了起来。这些数目不详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都有一个共同的气质:常常把注意力走神在本分以外,像是并未被生活逼迫得很忙碌,都有一些看西洋景的闲心。

这些人,构成了猎袭队更具威力的暗动部分。

这场艰巨的工作初步完成后,马保川便开始认真调阅奉城及其所辖58县,多年积压在案、悬而未决的各类大要案的卷宗;摸清奉城全域公安局所有警察的底细,逐一斟酌地把他们分为可以利诱、可以义使、可以威逼、可以信任的各种类别;查明活跃在奉城地面上的各路江洋大盗和绺子(土匪)的来龙去脉,锁定了招抚、收买、剿灭对象;摸透奉城场面上那些富户官绅的人品和家底,从中选定了募集甚至诈取钱财的金主;查阅主要在押人犯的档案,在一些人犯的档案上,画上了小红圈儿;暗访奉城市井上那些身怀技艺、有胆有识、行伍出身的各色人等,从中圈定了一批眼线、卧底和扩招对象;排查奉城所有吃喝嫖赌、花天酒地的场所,对哪些人喜欢在何时出入何地找何人去做何事,都做到了如指掌。

同时,马保川盯着日本人的眼睛,连睡觉都半睁半闭、一刻也没放松。哪怕是最无所事事的半夜时分,他也会把通过秘密侦查获知的,布置在满洲的日本关东军的精锐部队、情报和特务机关;提供协助的日本民间机构、侨民和浪人;被日本人收买下的满洲官员、富绅和名流;以及日本人多年豢养的满洲土匪、无赖和盗贼;都放在眼前过滤一遍,生怕不能了然于胸。而所有这些工作,都直接、间接地围绕着一个核心:任职于关东军司令部下设参谋部的藤田秀夫。

为了随时掌握藤田秀夫的踪迹,马保川煞费苦心、几经周折,从关东军司令部附近开始,不漏掉一个车站、码头的贵宾室,不放过一个只有官绅名流才有资格出入的戏院、饭店和风月场,将藤田秀夫的踪迹,一条线一条线地绘制出来,编织成一张遍布满洲的网,并在这张网上,锁定了一个线条最为密集的区域:关东军司令部——奉城——虎城。

这些功夫,用去了马保川一年多时间。一头凶残、贪婪、狂妄而擅长伪装的巨兽,逐渐变得毛色分明、越来越清晰。马保川从这头巨兽身上,闻到了使他倍感兴奋的血腥味。在把枪口刀刃诱惑得越来越贪婪的血腥味里,马保川像盘旋在天空上的鹰、潜行在草丛中的狐、匍匐在密林里的狼,屏息静气地接近到,足以看清这头巨兽的每一根毛发,开始耐心地留意它的一举一动,寻找第一刀的落点,等待一声出刀的号令。

3

在这期间,李凌风所率各部,与其他按兵不动的东北军不同,自张大帅出殡之日起,整日大张旗鼓地以剿匪为名,真枪实弹地搞着一场接一场的演习。明眼人不看都知道,这是以关东军为假想敌,进行的极具针对性的实战演练。频繁的演练,激起了谣言,说他在大帅被炸后,以清洗所属各部亲日分子为借口,不仅实现了剪除异己、安插党羽的目的,似乎还包藏着其他一些居心叵测的图谋。李凌风在谣言盛传时,多次被招进帅府,更增加了外界的猜测。渐渐停缓下来的部队调动和演习,似乎印证了风传的谣言。到少帅亲率精锐部队入关,参加“中原大战”,去搞“武装调停”时,被留在奉城待命的李凌风,成了谣言中的失宠者。

这时,久无音讯的藤田秀夫,又给李凌风寄来了一封信。

凌峰阁下:

自上次致信于你,至今已经两年有余。我知道,你还一切安好。

这两年里,我们都在做着卓有成效的工作。根据你并不陌生的一张无处不在的情报网络,向我提供的细致周详的可靠情报,我知道你正在组建一支想与我们对抗的力量。

我不知道应该钦佩你,还是应该怜悯你。

作为一个有待破解的问题,你和与你有着类似想法的中国精英,曾经被我在两年前,理解为具有猛虎之威的不可忽视的强大阻力。但现在看来,面对我们卓有成效的工作,这些中国精英的很大一部分,都已成为我眼里“识时务的俊杰”。

他们的世故圆滑、虚伪老练、机智善变、聪明乖巧,极大地丰富了我对审时度势的理解;让我不得不对中国五千年文化,浸润出来的这些“俊杰”,表达瞠目结舌的惊异;也不得不对你越来越独有的豪情,表达由衷的钦佩。

可是,由于那些“识时务者”的人数众多,我想,我更应该怜悯你。

今天这封信,还有一个目的,我想让你知道:对于病入膏肓的中国,任何悲壮的个人奋战,都等于是垂死之人面前的捶胸顿足,除去徒增混乱和悲哀,已经于事无补啦!所以,我想对你重复一遍你的祖先名言: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要因为个人的莽撞和徒劳无益的豪情,毁掉自己和家人,还有他们美好的生活;毁掉众多的追随者,他们都有家人,都想好好地生活下去。

这个世界应该更有秩序;应该得到净化和优化。最优秀的民族,应该拥有最优质的资源,加上他们的神圣文化,把这个世界变成神圣的殿堂。

当然,我承认:最劣等的民族里面,也有你这样令人钦佩的精英。

而我这封信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伟大的事业,欢迎一切能与我们共存共荣的外族精英共创。这是我对你的期待!

如果有一天,你能积极回应我的诚挚邀请,可以在奉城日报上发一则寻找旧日同学“滕田军”的寻人启事,以此表达你的诚意。见到启事后,我会亲自到你的府上,表示我的诚意。

期待你能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做出正确选择。

此致

藤田秀夫

1930年秋季

读罢藤田秀夫的来信,一脸愠色的李凌风,望着窗外随风凋零的秋叶,对站在身后的燕云骁说:告诉保川,务必加强一切行动的保密工作,绝对不能让日本人,以及不可靠的中国人,掌握到半点有用的东西。另外,让保川务必盯牢藤田秀夫,掌握他的一切行踪,随时做好动手准备!

第三章

1

这时的马保川,正把目光落在关东军驻奉城,一处外表并不引人注目,内部却戒备森严的安静的宅院上。因为藤田秀夫正在这所宅院内,会见来自奉城下辖的虎城商会会长裘广荣。

在奉城下辖的58县内,拥有满洲最大马市和数十股绺子的虎城,自古就因其交通发达、商旅云集,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当马保川留心奉城场面上,那些富户官绅的人品和家底时,就已经留心到虎城商会会长裘广荣。能在土匪纵横的虎城,几十年如一日,安之若素地大发洋财,这绝非常人能为。当马保川将藤田秀夫的踪迹,完全纳入监视范围之后,发现他频繁接触的中国人里,竟然有裘广荣。

因此,马保川经过秘密侦查得知:日本人和俄国人,在满洲打起来那年,年轻精明的裘广荣,算准了他们一动手,马匹就会成为抢手货,便用诱人的分账方式,摆平了日本军方,一个叫藤田幸男的军官,将全部家当都典押成现银,在八岔口马市开办了荣发马行,开始放手收购各路马贩子的健壮好马,再由藤田幸男负责联系的日本军方,派人把马运走,很快就赚取了大量的金银。倒霉的是,到了那年秋天,近百名运马人和数百匹马,在枫栗沟遭到了俄国人的伏击,被马克沁重机枪打得血肉翻飞,没有一人一马得以逃生,其中还包括那个藤田幸男。收到消息的裘广荣,随后出重金在老鸹岭下的棺材作坊,赶制了一百多口白皮棺材,亲自带人前往枫栗沟,收殓了被枪弹打得稀烂的尸体,烧光了死在沟里的几百匹马。不久,日本人的兵锋掠过虎城,向北杀向节节溃败的俄军。有人看见一股日军,曾跪在枫栗沟,咿咿呀呀地唱着歌,祭奠死在那里的亡灵。随后,又有几名日军军官,专门来到荣发马行,拜见了裘广荣。此后不久,荣发马行的生意,又日渐一日地好了起来。但为人乖巧的裘广荣,并不贪财吝啬,经常派自己的侄子裘利,赶在逢年过节前,带着银子出去跑几天,把虎城能用得上的官绅匪盗,都搞得为他上香祈福。几年前,初来中国的藤田秀夫,以商人的身份去拜见了裘广荣,声称当年跟裘广荣合作的藤田幸男,正是他的生身之父。那次拜访以后,裘广荣犹有神助,竟很快当上了虎城商会会长,还扩大了荣发马行的经营规模,收购了老鸹岭下的棺材作坊,开办了专营日本商品的洋行,暗中又干起了烟土和军火生意。

这次藤田秀夫会见裘广荣,是向他公开一项计划。藤田秀夫说:我们要把虎城,打造成具有示范效应的日中亲善模范城。这项计划的成功,不仅能有效减少帝国军人的伤亡,降低征服满洲的成本;还能让全世界看到,我们传播的是文明,是满洲的拯救者。如果能达到目的,我们就为中国人臣服于大日本帝国,开拓了一条效法之道。现在,你们的张少帅,把主要兵力都调入关内,去搞什么“武装调停”。这对我们而言,是实施这项计划的最佳时机。因为兵力空虚的满洲,已经变成了探囊可取之物。裘广荣毕恭毕敬地说:这真是个了不起的计划!而现在也真是个好机会。藤田秀夫有些得意地接着说:我派岗村大作大尉和岩赖四郎中尉,直接参与这个计划。你们要分两方面开展工作。一方面,你要把岗村大尉,引见给虎城县长卢万祥。他要与卢县长,进行一切必要的沟通,让他为我们的计划服务。应该马上成立一个专门筹备机构,围绕将虎城打造成日中亲善模范城,立刻展开工作。在这个筹备机构里,岗村做日方总代表,卢县长做中方总代表,你负责具体事务。要把虎城的官员、乡绅和知名人士,统统收买进来。让他们现身说法,为全体虎城人做表率,将他们都动员到我们的计划中来。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国人对我们的热情、欢迎和感激。另一方面,由于这个计划,不能等到全面开战以后再实施,现在就要进行前期的基础工作,而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暂时还不能亲自上阵,所以,你要帮我在虎城,找一些足够贪婪,有野心又没有爱国意识,对同族下手能感到高兴的中国人,组成一支完全服从我们指挥的武装力量,嗾使他们打头阵,为计划的顺利实施,清除一切异己,铲除一切障碍,荡平一切反抗,筹集一切经费。使我们在开战之日,就能向全世界展示,象征日中亲善、共存共荣的虎城。裘广荣说:完全服从您的吩咐。我马上回去办。您说的这些人,在虎城最好找,要多少有多少。

2

几天后,在距虎城六十里的靠山屯火车站,裘广荣的侄子裘利,接到了商人打扮的岗村大作和岩赖四郎。他们钻进一挂马车的棚厢,迎着肆虐的秋风,沿乡路疾奔三十里,赶到山峦起伏的老鸹岭,拐进一个院墙高大、墙外堆满木材、墙内摆满棺椁的棺材作坊。

在宽大的正房内,岗村大作和岩赖四郎,见到了恭候他们多时的七男一女。通过裘利介绍,岗村大作二人已经知道,眼前这些身配武器的人,分别叫做严虎、冷刚、丁强、侯捷、宋礼、陈福、闻风和牛金莲,都是横行虎城、各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目。他们每个人的手底下,都有几十号甚至上百号惟命是从、杀人越货的江洋匪盗。看着一身阴冷之气,直立在眼前的岗村大作和岩赖四郎,这些见惯血腥场面的悍匪,竟都流露出紧张、拘谨的手足无措。岗村大作对此感到很满意,把脸色和缓下来,对他们说:来跟各位见面前,出于必要的礼节,我把准备给各位的礼物,分出一些,送给了你们最关心的人。他们隐藏得很巧妙。但对我们无处不在的情报机构来说,没什么秘密可言。十根金条的礼物,虽然很贵重,可你们不必感谢我,那是我对你们的认可。从今天开始,你们不用再害怕追剿啦!你们会得到充足的武器和金钱。不必担心家人的安全,他们会得到更好的保护。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送他们去日本、去欧洲,到世界上任何安全的地方去享福。等你们完成任务、赚够金钱,不想再冒风险了,也可以去找他们,一起享受人间富贵。而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必须绝对听从指挥,对我们忠心不二!

看着流露出惊恐之色的八个土匪头目,裘利连忙插话说:过去这些年,荣发马行多亏各位掌柜关照,也算赚了不少钱。但我恭敬各位的那点散碎银子,跟大日本皇军想给咱们的,根本没法比。刚才岗村大尉跟我说,只要各位同意合兵一处,统统归岩赖中尉指挥,每人还会得到十根金条。弟兄们的武器装备,统统换新的。你们该当掌柜的,还是掌柜。派谁出兵打仗,谁就有钱赚;都想赚钱就轮流来;不行还可以抽签定夺。这么好的事儿,各位还用琢磨吗?

岩赖四郎把一只皮包放在八仙桌上,露出里面的金条说:每人还有十根金条,外加随后运到的枪支弹药,和分给你们手下的一批银元。愿意跟我们干的,都有份儿。不愿意跟我们干的,外面有棺材。今天的密会,不能让一个外人知道。

势力最大的严虎,见机说:咱们这辈子,不靠杀人活着,还有别的出路吗?帮大日本皇军杀人,要钱有钱、要枪有枪,还能周游世界,这不就是天上掉馅饼吗?你们不干别后悔。老子今后就跟皇军干啦!女匪首牛金莲,双手抓起十根金条说:谁不干老娘都干!活了三十多年,不就图份痛快吗?

剩余的金条,都被其余匪首瓜分了,没人愿意倒在外面的棺材里。

将岩赖四郎留在棺材作坊,布置更加详细的事宜,岗村大作当天晚上,就乘坐一挂舒适的马车,隐踪敛迹地赶到虎城,拐弯抹角地进入卢万祥县长的府邸,受到了卢县长和等在卢府的裘广荣的热情接待。岗村大作以日中亲善模范城筹备处,活动经费的名义,把一堆金条摆在卢万祥面前,并允诺卢万祥,出任模范城首任县长的同时,还将担任更重要的职务,使卢万祥对美好未来,充满期待而急不可待。他感恩戴德地说:等到满洲天下,尽归大日本帝国那一天,我第一个高挂迎风招展的太阳旗,率领虎城人,夹道欢迎大日本皇军进城!

3

种种迹象表明,藤田秀夫要在虎城做文章。马保川决定掀开他的底牌看一看。他派项东带了几个人,把含春楼纳入视线不到两天,就逮住了又来奉城办差的裘广荣的大管家刘财,把他装进一口薄皮棺材,用马车拉到一个荒凉的坟地。魂飞魄散的刘财,在裂开一道缝的棺材盖子上方,见鬼般地看见了,被他称作“小心肝儿”的爱妾的金簪,还有被他称作“小宝贝儿”的爱子的长命锁。项东对他说:从今天开始,你的“小心肝儿”和“小宝贝儿”,都在我的刀子底下活着了。你乖乖听我的,他们就能得到更好的保护;你不听我的,他们就进火坑啦!不管你想怎么躲,肯定跑不出我手心。不怕丢她俩的命,你就试试!

马保川明白了藤田秀夫的意图。同时,他意识到,风雨要来啦!

预料中的事件,几天后就发生了:一帮手执刀枪的凶神恶煞,趁月黑风高的雪夜,闯入虎城地界砸响窑(攻打有武装护院的大户人家),攻破八岔口的范家大院,把大马贩子范明义和他家所有男人都用青子(刀)插(杀)死,女的都被他们压裂子(奸淫)祸害死,抢走所有值钱的东西,并用范明义的血,在门板上刷了三个字:丧门星。

这起灭门惨案,震动了奉城朝野。虎城公安局长梁鸿举,立即受命带领全城警察,追剿早已逃之夭夭的犯案匪徒。正当人们以为,这伙匪徒一定会躲避风头、消停一段时日时,在百里之外的黑风口,却出现了一伙报号丧门星的新绺子。他们不但没有回避围剿的锋芒,还顶风犯案,派出心肠歹毒的手下,上虎城城里段副县长家追秧子(绑票),线上(绑上)段家的独苗儿子,逼段家拿钱赎人。

在以后的几天里,已经抠出所有现银的段家,先后收到了从独苗儿子身上削下来的耳朵、鼻子;挖出来的眼珠;剁下来的手、脚;到砍下来的脑袋,扔在段副县长家门前时,段家不仅绝了后,还赎光了全部家业,最后搭上了双双吊死在房梁上的段副县长,和他的媳妇。

这分明就是不按规矩出牌,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

虎城所有官绅大户,都被丧门星吓破胆啦!

他们纷纷磕头烧香,盼望梁鸿举能领着警察,把这伙才起皮子(起事开局)铺局(建绺)的悍匪,赶快给灭啦!但他们绝望地看到,开始还大张旗鼓的梁鸿举,后来却偃旗息鼓,草草收兵。

很快就有传言说:收兵前一天,有人看见梁鸿举一脉单传的小儿子脖子上,竟挂着范明义家的传家宝——被人出价二百两黄金,都没舍得卖的大玉佩。

这时,又有传言说:范明义从荣发马行开张以来,就一直跟裘广荣过不去,不仅没跟荣发马行做过一匹马的生意,还在日俄战争中,给老毛子(俄国人)送过信,让老毛子在枫栗沟,干掉了一百多个日本人和几百匹马,这是他惨遭灭门的主要原因。而那个段副县长,依仗年轻有为、上峰赏识,常与许多世故圆滑的虎城官员意见相左,不知得罪了哪个黑心的,买通土匪,祸害了他们全家。

在极度的恐惧中,虎城地界上的所有官绅富商,发现接连两起惨案,对虎城商会会长裘广荣的荣发马行来说,似乎没产生丝毫震慑:荣发马行依然我行我素,按部就班地把生意做到每天日落以后,有时连大门都不关,大有不拿黑风口丧门星,当回事儿的意思。

人们好像看出了一点门道。在两起凶案发生了没几天,不约而同地都把生意和笑脸,主动送进荣发马行想要的平安,就都有保障了。

第四章

1

虎城发生的两起灭门惨案,很快就传到奉城,惊动了马保川和他的侦缉处。经过两个多月的深思熟虑和精心准备,马保川认为,出手的时机到了。

他在一个秘密地点,召集了十个人:能把话说得半点人味儿都没有的项东,他的招风耳朵、三角眼,背上一张铁弓弩,让人印象深刻;毛发不生半根的光头逄亮,他后腰上别着的一把两尺长的砍柴刀,让人过目不忘;分头上抹油打蜡的庆毅,他没有血色的白脸和暴露在衣襟下面的皮刀鞘,令人反感又不敢表现;黄脸上蹲着个鹰钩鼻子的郎星,他厌倦的神情和斜插在腰里的一把铁柄斧头,令人不寒而栗;索性将呲在外面的两颗门牙,包上一层金子的区天赐,他表情复杂的青脸和挂在腰带上的一双鹰钩铁爪子,令人骨缝裂痛;只能斜眼看人像是目中无人的小眼睛蔡和,他不知所措的懵懂模样和缠在腰上的油黑缅刀,令人心生遇见毒蛇的寒凉;大圆脸油光铮亮的娄必勇,他一团和气的堆笑和背在身上的鬼头大刀,令人不由想到被大卸八块的肥猪;小脑袋在宽大的肩膀上转来转去的史无双,他吊死鬼一样的青白脸和围在腰间的静悄悄的飞刀,令人背后生寒;肩宽背阔、膀大腰圆、头发丝像钢针一样向上直竖的游飙,他身上那把开山斧,谁看见都脖梗子冰凉、头皮发麻;面容清秀、见人三分笑的林崧,他提在手上的一把长及四尺、狭直刀身、可双手握持的环首刀,让人一望之下即生敬畏之意。

这十个各配独门武器的彪悍弟兄,又都各配两把大镜面匣子枪。他们的神情看上去全有些慵懒懈怠,其实这才是久经沙场、劫后余生的镇定无畏和杀气。

马保川把十份画了红圈儿的案犯档案,一一摆在桌面上说:这十个待决死囚,虽都是身负多条命案的罪犯,但他们个个忠义孝道,所杀之人全是作恶多端的无赖恶霸。我想用他们的命,去惹一场事端,为咱们出手制造借口。他们都很愿意用命换大洋。但光派他们去,肯定让人不放心。今天把你们叫到一起,是想从哥几个中间,选出两个头儿,管着这帮死囚,去杀人送死。这可是一个要命的差事。乐意去的举手吧。他眼前举起了十只手。马保川走到林崧面前,抽出他的环首刀,目光贪婪地看着刀身、锋刃,开玩笑地把刀横在林崧和项东跟前说:你俩就别想好事儿啦!还有那么多活儿,等你们去干呢。之后,他面对另外八个互不相让的弟兄,把一只签筒放在桌上说:你们谁也别争。我谁也不偏向。筒里有八个签。谁抽到两支“马到成功”,谁就中彩啦!

游飙和史无双,抽到了“马到成功”。马保川叮嘱他们说:十个死囚,必须一战皆亡。而你们俩,少回来一个都不行!游飙说:放心吧!我俩一个都少不了。

2

春风激荡,柳絮飞扬。游飙和史无双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十个面色苍白、改头换面的死囚,扮成一队初来乍到的马贩子,出现在八岔口马市。

在这之前的日子里,死囚们酣畅淋漓地喝醉过,大马长枪地嫖爽过,把吃喝玩乐的把戏,都耍了几遍,直到全觉得作为一个待决死囚,在临死之前竟能有如此奇遇,真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憾啦!

最后一次享乐后,项东告诉他们:在这偏得的人生时光中,千万不要有令人耻笑的贪生怕死的想法,和由此而生的愚蠢行动,这会给他们牵挂在心的亲人,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

为了加深印象,项东挑了个为得到土匪头子的赏识,用菜刀砍死一家老少五口,表示自己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心狠手辣的小死囚,亲手剁下他吃了十四年人饭的脑袋,使十名死囚都明白:在必要的情况下,他对谁的脑袋,都能下得了手。

之后,项东带他们人畜不惊地探望了一次即将永别的家园。他们满含热泪,躲在远处,看着游飙和史无双,以他们生死之交的名义,把一袋袋沉甸甸的大洋,交给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为他们死后留下了亲人给予的追忆和怀念。他们脸上浮现出人生无憾的满足,以死相报的感动,视死如归的庄严。

正是这种复杂得令人难以揣摸的神情,让八岔口马市上的所有人,在看见他们时,都认为这是一伙不寻常的马贩子,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这十二个身配马枪和蒙古弯刀的马贩子,赶着近百匹步伐矫捷的蒙古马,像是从遥远的蒙古大漠,来到八岔口马市,想以市价将马卖给十里八乡的买主。但他们被众多马贩子和各类买卖商家,用惊诧担忧、幸灾乐祸的目光,远远地围观了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却没有做成一匹马的生意。

当晚在八岔口的喜鹊客栈住下时,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破坏八岔口马市,在几个月前形成的一条规矩:凡来马市交易牲口的人,必先向荣发马行,呈递马匹交易数量,由马行定价交易,并从交易费用中,抽取一成佣金。否则,大马贩子范明义一家的惨死,就是必然的结局。

客栈掌柜郑孝忱,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们:不守荣发马行的规矩,会出人命啊!游飙轻蔑地冷笑一声说:老子只懂拿马换钱,谁管他妈的狗屁规矩!之后,他又对郑孝忱说:麻烦掌柜的,去荣发马行告个密吧。就说咱们明早起身,去丹城卖马,让荣发马行的狗屁规矩,滚犊子吧!他们有能耐,就朝咱们来!面对郑孝忱担忧的眼神,游飙接着说:弟兄们就想找茬!你要是不怕给你这小店儿,带来一场血光之灾,就不用去告密。咱们今晚就在这儿,跟他们开克(打仗)。保管把你的小店儿,掀个底朝天,闹不好,还能着一场大火。

当夜,一道指明了十二个马贩子真实身份的截杀令,被一只振翅高飞的信鸽,送到了黑风口。枕着截杀令睡到三更,已经是黑风口匪帮大掌柜的岩赖四郎,没有梦见预示灾祸的不祥之物。掌灯起来后,又让翻垛的(军师)向各路神明问卜求签,得到了“出师不利,死里逃生”的谶语。几经推敲斟酌,翻垛的断言这是大掌柜“有惊无险”的预兆。狡诈的岩赖四郎,当场决定,跟争先出马的三掌柜冷刚,互换称呼和服装,亲自带领六十名崽子,杀向枫栗沟,要拿十二个马贩子的人头,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凡。

3

自东向西照射的阳光,把背对着虎城和八岔口,自东向西走在山路上的十二条骑在马背上的人影,和近百匹毛色不一的蒙古马的影子,抻长了好几倍。

影影绰绰已能遥望到轮廓的枫栗沟,出现在漫起于天边的迷雾中。

在一棵冠如伞盖立于十字路口旁,浑身系满红布条的古树下,游飙翻身下马,对着古树前的供桌磕了三个头。再回到马背上时,他手里就多了一个小纸团。展开纸团拢在胸前看了看,游飙便掏出火柴,点着那张纸,又用纸上的火,点着一支烟,再把剩下的烟,分给了其他的弟兄们。

望着越来越清晰的枫栗沟,游飙等着押在后面的史无双跟上来,与十名死囚拢在一处,跟弟兄们说:前面就是枫栗沟。那儿有六十二个黑风口的丧门星,在等咱们,去砍他们的脑袋。沟左坡稍缓,上面守着黑风口三掌柜、三十个土匪和一挺机枪;沟右坡稍陡,上面守着黑风口大掌柜、三十个土匪和一挺机枪。咱们要集中火力攻右坡。要是能干掉那个大掌柜,可就赚着啦!

一直沉默不语的十名死囚,都把询问的目光,集中到游飙和史无双身上。史无双两手不离飞刀,第一次跟死囚们露出笑容说:弟兄们的心思,我和游飙都懂。到了这个份上,就不瞒你们了。前面那些土匪,都是日本人豢养的中国杂碎。他们是不是好东西,你们都知道。右面山坡上,那个大掌柜,其实是个日军中尉,叫岩赖四郎。谁能把他干了,可就抢着头彩啦!

死囚们的脸上,都露出灿烂的笑容。一个左脸有条刀疤的死囚,冲游飙和史无双抱拳道:请二位回去,给马保川捎个话,感谢他给了我们这次再生的机会。还有个不好意思的心愿,如果以后能见到哥几个的亲人,一定替我们风光几句,就说咱们都改邪归正,成了精忠报国的忠烈,死得相当光棍!

史无双又笑了。他拍了拍身上的飞刀说:说啥呢老哥?我和游飙,是临阵脱逃的人吗?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是生死弟兄!一会儿这场恶仗,谁干得猛不猛、杀得凶不凶,我和游飙陪着弟兄们,去下辈子数人头,看看到底哪条好汉,干掉的土匪多!已经把家伙抄在手里的游飙,对十个早就形似炸毛斗鸡的死囚说:弟兄们,今天杀人,有功没罪。想过瘾的跟我上!

在马保川收到的密报上,他看到了如下情形:

被土匪包围在枫栗沟的十二名便衣警探,用一颗M24木柄手榴弹,把近百匹烈马,炸得四散狂奔。十二个舍生忘死的警探,一人被机枪射落在山右坡上;八人战死在右坡顶上;三人战死在枫栗沟的左坡上。设伏的土匪,死在右坡上的,有二十三个;其中一个,是被误认为黑风口大掌柜的三掌柜冷刚,一把飞刀贯穿了他的喉咙。死在左坡上的,有九个;其中三个的脑袋,是被开山斧劈开的;但里面没有穿着冷刚衣服的岩赖四郎。

黑风口土匪在当天下午,把三十二具还没变硬的土匪尸体,横搭在马背上,运进了深山老林。而游飙等十二人的尸体,则被土匪开肠破肚,挂在道路两旁的树杈上,被傍晚赶来的虎城警察,抬到附近的向阳坡,给掩埋了。

第五章

1

接下来的几天里,奉城的各家报纸,都以头版头条的整版篇幅,铺天盖地地大肆报道十二名奉城便衣警探,在深入虎城调查匪情的途中,遭到黑风口土匪伏击,歼灭黑风口三掌柜以下三十二名悍匪,全部以身殉职的事迹。

在连续的报道中,虎城匪情被放大得非大军不能剿灭,单黑风口土匪就凭空达到了上千人。群情更是被激愤成势不可挡的剿匪游行和请愿。在风起云涌的舆情和声势浩大的请愿游行推动下,一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剿匪大军,被一道道措辞越来越激烈的军令催促着,拿到当局拨发的巨额现银,携带足以把一座城池夷为平地的枪炮弹药,耀武扬威地在奉城车站前面的广场上,举行了轰动奉城、震惊虎城的战前誓师。

誓师队伍在围观人群的注视下,走出广场,立刻马不停蹄地通过陆路和铁路,分兵杀向虎城,大有不彻底剿灭虎城匪患,绝不鸣金收兵之势。

他们一进入虎城地界,便首尾相接、相互呼应,按照一套演练精熟的作战阵型,拉起一道疏密有致的大网,围住黑风口的外围,一步步地向黑风口所在的中间地带,慢慢收缩。

被惊动的走兽飞鸟,把人的神经折腾得越来越紧张。穿梭在天上的鸽子,在行家眼里变得越来越繁忙。从一个夜黑风高、雨骤雾浓的夜晚开始,黑风口里的人迹,像聚积在沟壑里的淤泥一样,在雨季一场接一场的风雨冲刷下,变得越来越少。一双双隐在树叶缝隙间的眼睛,看到方圆上百里的山林里,出现了许多既会四肢匍匐爬行,又能两腿站立跳跃狂奔的影子。他们根据自我判断的险情,选择四肢爬行还是两腿奔跑,消失在越来越远的各个角落,并发出得意的嘲笑声。

等到密集的炮弹,排山倒海地掀起黑风口里每一处房屋、洞穴和每一尺泥土的时候,死伤最惨烈的,是泥土里的蚯蚓和蚂蚁。虽然有几根人骨头,不用细看就知道,那都不知是多少年前,被动物啃剩下的了。

但这支剿匪队伍,并没因为一无所获而沮丧。盘点着只用掉几百颗炮弹,依旧堆积如山的枪炮弹药和大量现银,他们对无所斩获的战果毫不在意。在一顿声势骇人的饱和炮击之后,非但没有撤出黑风口,反倒在浓烈的炮火硝烟中,安营扎寨,大有鹊巢鸠占,彻底断掉土匪退路的意思。

其实,这场剿匪行动的策划者李凌风,比谁都明白:对黑风口的土匪,实施赶尽不杀的策略,其实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把土匪都轰出密林,逼他们钻进,外面一张早已扎好的绝户网。

至于在黑风口安营扎寨,心思并不在剿匪上。而是既想多争取些武器弹药和军饷现银;又想观察越来越诡异的局势,根据局势变化伺机而动。

在紧张的等待中,这支剿匪部队,并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他们从那场炮击之后的第一天,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山地作战演练。

在各路演练队伍中,声威最壮的,是新组建的长刀队。

长刀队的数百名队员,人手一把环首长刀。针对的兵器和套路,是日军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和刺杀战法。刚接触这把长刀的时候,他们的教官说:这把环首长刀的长处,是主刀四尺有余,从后手握把位置到刀尖的长度,不比关东军上了刺刀的盖炮(三八大盖)短几分。加上刀体轻快,刀尖部位为双刃,可劈杀、刺杀、挑杀,在双方对阵拼刺时,只要训练有素,肯定不吃亏。但环首长刀的短处,是刀身太长,失去劈刺距离后的贴身肉搏,没有回旋余地。而后,教官提示队员,留意环首长刀刀柄上的一个凸出点。他在上面轻轻一按,从双手握持依然有余的刀柄内,连同环首一体,抽出一把刃长七寸的单刃匕首。教官接着说:这把刀中刀,不仅能弥补这个短处,又能起到奇兵的作用。

但教官没跟队员们说:这把环首刀,和它神出鬼没的刀法,都来自林崧家族,世代相传的刀谱和铁匠铺。

在那次密会时,马保川的嗅觉,从林崧那把环首刀的刀锋上,闻到了穿透千年的血腥味。而李凌风,则从环首刀的刀光里,看见了两军相搏时的凌厉。他比谁都清楚:白刃战,是日军一个难逢对手的狂妄自负。

2

不同寻常的迹象中,关于李凌风亲自指挥一支精锐部队,在虎城黑风口剿匪的消息,伴随着被严格执行的一道道剿匪命令,在鹤唳的风声里不胫而走。

对此消息深信不疑的藤田秀夫,又给李凌风寄去一封信。

凌峰阁下:

很佩服你的勇气和胆略。并因之越来越同情你。

假如你不是生在中国,假如你是我们大和民族的子孙,凭你现有的一切,你会取得令人羡慕的辉煌成就的!

但眼下,你不得不深陷同族之间的自相残杀,并在这种残杀中,去体会你所置身的民族,该有多么低劣。

我说过:没有哪个民族,能像中国人一样,除去金钱之外,什么都不信仰!也没有哪个民族,能像中国人一样,除去死神之外,什么都不敬畏。

我研究过中国元朝和清朝的两段历史。虽然被你们站在有利的立场,加以美化和解释,但这两段历史足以说明:在屠刀和利益面前,你们的祖先,屈服得毫无愧色还大言不惭!

你现在所要剿灭的,就是只听命于金钱指使,慑服于屠刀威胁,既贪婪又凶残的你的同族。我对他们毫不同情。他们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劣等民族的活标本。我很愿意旁观你们之间的相互残杀。这本来就是我们,所要从事的清理工作。

但历史的雷同之处在于:即使是你们被全面征服的元朝和清朝,也有一些仁人志士,不惜为你们的民族独立而舍生忘死,并最终实现了他们的追求。而我说过,你恰恰属于这种中国人。这一点,让我对你充满敌意和敬佩。

我并不乐见,你过早成为你们同族残杀的牺牲品。我希望在我们的未来事业中,能够有你这样的中国精英参加。哪怕你执迷不悟到底,我也希望能在中国的土地上,留下几个配做对手的中国人。否则,我们必将到来的胜利,只会有虎入羊群的游戏感觉,那其实是征服者的遗憾。所以,我希望你能坚持到你我之间的真正对决。

求你的神明保佑你吧!

即使你根本不会成为最后的胜者,但也不要过早地死于令人耻笑的内耗。

此致

藤田秀夫

1931年夏季

读罢藤田秀夫的来信,李凌风不得不长叹了一口气。他把书信重新誊写了一份,递给燕云骁说:转送给保川吧。本来我想跟他说几句壮行的话。现在不用了。藤田这封信,说得很深刻。相信保川,能从中悟出,我想让他明白的道理。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入侵者,还有众多的背叛者!针对这两者的任何一方,都不能心慈手软!

3

几天后,一条消息惊动了虎城朝野:鉴于十二名警探,惨遭黑风口土匪的毒手后,公安局长梁鸿举,未能及时缉拿和惩处元凶,故将其降职为副局长。接替虎城公安局长的马保川,据说已经带着项东、林崧、逄亮、庆毅、郎星、蔡和、区天赐、娄必勇,还有一支数目不明、号称猎袭队的剿匪专案大队,杀气腾腾地奔赴虎城,去配合军方的剿匪行动。

消息传到虎城时,县长卢万祥非常不痛快,对前来商讨对策的梁鸿举说:现在这形势,一天一变。没有你们配合,我看他待不了几天,就得卷铺盖滚蛋。

虽然得到了卢万祥的安慰,但梁鸿举仍然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憋闷。他和卢万祥那些官员一样,靠见利忘义、附炎趋势、阳奉阴违和狠毒阴损,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地一步步爬上来,坐上公安局长的宝座,得到了梦想中的富贵荣华;并为了牢牢掌控这一切,用搜刮贪污来的钱财,上下打点以期左右逢源,把官道铺得又平又直,以求官运亨通、富贵长远、荫及子孙。而今突然被降职,他立刻就怨恨上马保川,以为他威胁了自己的财运和仕途。所以,还没见着马保川,就已经把他当成了眼中钉,准备见面就给他来个下马威。

于是,梁鸿举暗示他的死党们:让初来乍到的马保川,在虎城寸步难行。

这些死党中,有总是喜欢用不阴不阳的语气与人谈话,乐意把人往坏想、往死整的侦缉队长伏登高——虎城地面上杀人越货的流寇匪盗,都得为他卖命,拿不义之财孝敬他;有整天啷当着哭丧脸,看谁不顺眼就把谁往死收拾一顿的治安队长于显庆——虎城的娼妓、赌徒和窃贼,都是他的败火药、钱扒子;有经常贼眉鼠眼地穿街走巷的便衣队长查侍墀——虎城的密探、眼线都归他调遣,那些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无赖小人,到处替他勒索钱财、霸占女色、盯梢摸底;有满脸骄横、从不正眼看人的监狱长胡应诏——监狱里的犯人是他的出气筒和来钱道儿,犯人的家眷,都躲不开他贪财的黑手和贪色的老二。

他们的人生信条更简单:升官发财,及时行乐。谁让他们升官发财,谁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谁威胁他们的官路财路,谁就是他们的生死仇家。

当马保川还在赴任虎城的途中,虎城官场上这些能呼风唤雨的人,出于共同利益的需要,都把马保川当成了威胁,从而形成了一个攻守同盟。

但他们没想到,马保川根本就不按常规套路出牌:在他应该到任虎城那一天,去车站迎接他的卢万祥、裘广荣、梁鸿举和一干虎城官绅,只见到了负责运送行李的林崧和另外七八名警探。

在卢万祥的询问下,林崧说:马局长不好意思空手来。他说要拿几十个土匪的命,当做赴任虎城的投名状。过午后,咱们去城门外等他吧。

当时,车站月台上的气氛,就凝固得死气沉沉、令人心惊。

第六章

1

在林崧到达虎城头一天的上午,马保川正扮作一个戴眼罩的独眼猎人,尾随在扮成杂耍班子的项东等人身后,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八岔口人流稠密的街市上。

在一处卦摊儿前,马保川扫了一眼正在给一名黑脸莽汉算命的钱道成,恰逢钱道成对那个黑脸莽汉说:你的寿命,长不过吕洞宾,短不过秦始皇;但不论长短,都能活到死!至于富贵,小富不会比我差,大富肯定干不过荣发马行的裘掌柜!黑脸莽汉忽地站起身,骂骂咧咧地说:算的啥鸡巴卦!这还用你说吗?他拿起放在旁边的一杆大马鞭,冲卦摊子“呸”了一声,扭身便去。

马保川“嘿嘿”一笑,来到卦摊前,冲钱道成伸出一个大拇指说:算得真好!钱道成不以为然地说:逗他玩儿!反正他也不给钱,还天天来烦我。马保川坐在钱道成对面的凳子上,陪着笑脸问:能给我算算吗?钱道成头也不抬地说:生辰八字记得吗?马保川报了一个死囚的生辰八字。钱道成低头在一张纸上,开始排大运、批流年、看吉凶喜忌。探头看钱道成批写命书的马保川,听见钱道成一边写字,一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黑风口大掌柜,带着三十来个炮手,就躲在十里外、老鸹岭下的棺材作坊里。那儿是他们的落脚点,里面没有一个吃素的,都是人面兽心的土匪。每天晌午前,他们会派四个人,赶着马车,到后街的吉祥菜馆,置办酒菜。这四个人,一般都是先吃完饭,再带酒菜回去。在这张命书的背面,画着棺材作坊的草图。你要特别留心,那条通往后山一座坟丘的暗道。马保川提高声音说:我知道我的命不咋地,简单整整就行啦!钱道成写好了命书,递给马保川说:财官两旺,羊刃护身,刀头有喜,开市大吉!马保川接过命书,往卦桌上扔了一点钱,道声“多谢先生”,起身便向集市更繁华处走去。

第二天上午,不易被注意又能有效监视吉祥菜馆的所有控制点,都被一些看上去并不引人注目的贩夫走卒给挤占了位置。在他们的眼角余光中,从老鸹岭方向,赶马车过来的四个面带戾气的木匠,摇摇摆摆地进了吉祥菜馆。他们在二楼的包间里坐下,等着上菜的功夫,一个新来的伙计,端着碗碟走进来,在八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中,紧张得将一只白瓷碗,抖落到地上,摔成七八瓣儿。响声惊动了外面的几个伙计。他们嘴里责怪着,骂骂咧咧地走进来,不去收拾地上的瓷片,倒一人掏出一把刀,横在四个木匠的脖子前。门口传来马保川冰碴子一样的声音:谁敢他妈的大声吵吵,谁就死定啦!有一个木匠的反应,让人看着不放心,喉结下面的气管儿,带着半个脖子,立时就被锋利的刀子割开了。一腔热血喷到桌子上,当场就浇灭了另外三个木匠的火气。马保川走进来,对他们说:老子是虎城公安局长马保川。知道你们是土匪。谁都别跟我装好人。你们仨,想现在死,还是想多活一会儿,再争取死得舒服点儿?三个吓得脸色蜡黄的木匠,分别说:不想现在死;想多活一会儿;要死就让咱死得舒服点儿吧!马保川对他们说:这点要求好办。但你们得跟我说说,棺材作坊总共有几间屋?每间屋里都住着谁?门楼、角楼里,是咋布置的?马房、仓房、茅房、木匠房都在哪儿?有没有暗道和狗?谁不跟我说实话,我就挖出他的眼珠子,让他上街去要饭。

草图上的信息,全都得到了核实。

马保川让手下把六坛烈酒,灌进三个活着的木匠嘴里,又怕人事不醒的他们是装的,还往三个人的嘴里,下了点蒙汗药。再用两坛烈酒,把那个死木匠浇干净,让谁看着都满身酒气。之后,把吉祥菜馆吓得半死的王掌柜,从门后拖进来,递给他两根金条说:棺材作坊的中午饭,我安排人送。你去帮我把门叫开。这两根金条,够你换个地方开店了。王掌柜接过金条说:只要我能活着回来,就再也不开店啦,也去当土匪!马保川瞪着眼睛说:老子他妈是警察!

在王掌柜诧异的目光里,马保川把那个签筒,放在桌子上,对身边的弟兄们说:挑两个送饭的。我谁也不偏向。你们谁也别争别抢。还是老规矩,谁抽中“马到成功”,谁去。

2

中午的阳光下,朗星和区天赐分别赶着马车,各拉着酒菜和王掌柜,来到了老鸹岭下的棺材作坊门前。朗星下车,把黑漆大门敲得“嘭嘭”山响。门楼里传出一个蛮横的声音:谁他妈往死砸门!不要命啦?王掌柜走到门前说:我是吉祥菜馆王掌柜!你们的四个弟兄,在酒馆碰见了荣发马行的伙计,就凑在一起没命地喝,都喝躺下啦!我把他们和酒菜,一起送来啦!你能开门就快点开,不能开,我把马车撂门外,你自己牵进去吧。我店里还忙着呢!蛮横的声音又说:哎呀你个逼养的,还挺横啊!王掌柜说:不是横,是忙得没时间啊!

角楼上出现了一条人影,看上去是护院。他望见了躺在马车上打呼噜的三个同伙,也望见了站在门前的王掌柜,还有两个身材单薄的伙计。护院在角楼上问:咋少了一个人?王掌柜说:那个兄弟喝酒耍滑,人家不放他走,还在那儿喝呢!

又耽搁了一小会儿,厚重的大门打开了。门里站着两个手提匣子枪、神情警觉的护院。王掌柜拉着载有三个醉鬼和酒菜的马车,对一个看着顺眼的护院说:人和吃的,都在你们这挂车上,麻烦兄弟自己牵进去吧。店里真没人干活了,俺们得赶快回去。那个护院,竟没搭理王掌柜。他打量朗星和区天赐一眼,对王掌柜说:让他俩进来,伺候完咱们再走。你是跟着一起进来,还是先回去,都行。

一句话,将眼前的大门,变成了鬼门关。

朗星和区天赐都知道:在马车最底层的食盒里,装着一堆手榴弹;搬起上面任意一个食盒,都会引起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但他俩听了护院的话,似乎都忘了这码事儿,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接王掌柜递向门里的马缰绳。当朗星和区天赐的手,同时碰到缰绳时,朗星抢先攥住缰绳,对区天赐说:哥你跟掌柜的回去吧。孩子还发烧,嫂子等你抓药呢。不待区天赐有所反应,朗星又对那个护院说:店里确实忙不开。我这位哥哥的小孩儿,还在家发烧。让他们先回去吧。我留下伺候大爷。这点活儿常年干,一阵风就能忙完,准让各位大爷高兴!王掌柜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帮腔说:这小子干活老麻溜啦!他一个人就行,俺们俩先走啦!

两个护院再没阻拦王掌柜。他们让朗星把马车,拉进摆满棺材的院子里,“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区天赐和王掌柜,拉起马车、转身急走。他们知道,能够躲避爆炸的时间,只有最上面的食盒被挪动,到手榴弹引爆的几秒钟。而他们又不能快跑,怕引起土匪的警觉。

在院子里发生地动山摇的爆炸时,马车才走出二十几步远。被震倒在地,翻滚了几圈的区天赐,立刻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抽出两支大镜面匣子,跌跌撞撞地冲进被炸开的大门。院子里马上传出了“啪啪啪啪”的射击声。

清醒过来的王掌柜,又看到从棺材作坊前后左右的高粱地和树林里,冲出来一群手提家伙的猛汉。他们闷头猛跑,冲进棺材作坊。王掌柜便听见了汤普森冲锋枪,“哒哒哒哒”的扫射声。

密集的枪声停止后,又传出一声有些沉闷的枪响。

王掌柜后来听说:那是身中多处枪弹,已经奄奄一息的区天赐,拒绝了围在身边的弟兄们的救助,抱着被炸得肢体不全的朗星,说了一句:土匪这么多,朗星兄弟一个人走,我哪能放心啊!之后就把枪管顶在嘴里,开枪打死了自己,没给弟兄们留下麻烦,与朗星结伴而去。

枪声停止后,附近的村民看到:有三十来个血肉模糊,让枪弹打得像筛子一样的死尸,被扔上了随后赶来的三挂马车。还有一个他们没看到的目光狠毒、形状癫狂的家伙,在爬出后山坡一个坟丘里的暗道时,被堵在暗道口的马保川,一枪把子打晕过去,逮了个正着。等他醒过来时,感觉手脚舌头都被捆绑填塞得又疼又木,只有脑袋能活动,却猜不出置身何处。

亲手抓到黑风口大掌柜岩赖四郎,并没给马保川带来好心情。他在区天赐和朗星的尸体前,跪着流了一会儿眼泪,才吩咐弟兄们,把朗星和区天赐的尸体,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抬到铺了被子的另一辆马车上,由一人赶车,八人护卫,送去枫栗沟的那个向阳坡,跟埋在坡里的十二个兄弟,会合在一起了。

3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可接连两仗,死了十四个弟兄,马保川心里的火,把他的枪管子,都烧得烫手啦!但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骑着高头大马,率领一队凶神恶煞般的警探,押着三挂摆满匪尸的马车,缓缓行至虎城城门前。

提前一个时辰接到消息,迎接出城的人群,被一股肃杀之气,震撼得浑身战栗。他们看到被成群的苍蝇,吮干了脸前脑后和身上的血液,一脸颓倦茫然之色,任人嘲讽评说的三十来具土匪的尸体,立刻被马保川决不容情的狠辣,震惊得毛骨悚然,内心深处对于土匪的恐惧中,开始有了一份蔑视和兴奋。

一阵各怀鬼胎的寒暄后,落脚在卢万祥面前的马保川,态度认真地请示他:是不是应该把这些土匪,挑那些囫囵个的,挂在城门外示众三天?卢万祥不露声色、老辣圆滑地说:马老弟想做的事儿,我本人都没意见。马保川审视的目光和一闪而过的冷笑,使卢万祥感觉很不舒服。但更让他芒刺在背又无可奈何的是,马保川凑近他的耳朵,看上去很亲热,实际很冷淡地说:谁有意见都不要紧。我来虎城之前,利用各种情报渠道,把虎城所有头面人物的老底,都翻了个底儿朝天。虎城上下,谁是山猫、谁是野兽、谁是假忠、谁是真奸,我都知道!县长你要是不相信,咱哪天可以试试,想让谁死无葬身之地,比弄死一条狗都容易。

马保川说完,根本都不看卢万祥瞬间变得青白斑驳的脸色,转向不明就里的梁鸿举,等他发表意见。梁鸿举阴阴怪气地说:马局长把人整死了一大堆,才想来征求咱们的意见。这也太没诚意了吧?紧张的气氛,凝滞在每个人的脸上。在数十双眼睛的揣摸下,马保川凑近梁鸿举的耳朵,神情友好、声音刻薄地说:你想要啥诚意?再往你儿子脖子上,挂一块能值二百两黄金的大玉佩?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敢跟我玩儿邪的,我现在就公布你,私通土匪的证据;再把你私藏家眷钱财的几个底窑,都泄露给你的仇家。我让你分分秒秒,就财官两空、家破人亡、断子绝孙!但你要乖乖听话,老子肯定放你一马;不然,现在就拿你立威!

梁鸿举的视线里,已经有了各种凶兆。他被冷汗浇透了衣裤,声音有些走调地低声说:局长您说得怪吓人的!可我一句没听懂。我就懂得从今往后,你是大王我是小二,你咋说我咋干,绝对不惹你生气。马保川笑了。他拍着梁鸿举的肩膀,高声说:感谢梁局长大仁大量,包容我马保川呀!

他的目光落在梁鸿举身后的胡应昭、于显庆、查侍墀、伏登高身上,跟梁鸿举小声说:让他们赶快滚犊子,回局里召集全体警员,等我调遣,别在这儿恶心我!梁鸿举马上压低声音对四个人说:你们快回局里,集合人手,等候局长调遣!

所有的情形,都看在裘广荣的眼里。不等马保川走到跟前,裘广荣连忙拱手施礼道:马局长英雄驾到,出手惊人!在下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呀!来到他跟前的马保川,含沙射影地说:兄弟初来乍到,没敢把动静整得太大呀!就怕吓着你们。裘广荣连声说:整得好!大快人心!马保川冷冷地说:既然裘会长都说整得大快人心,那我就好好整整,让你高兴到底!马保川看着裘广荣,意味深长地笑了。裘广荣被他笑得汗流浃背、直打冷战。

现场的氛围,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诡谲。

虎城的历史上,还没有哪个官员,在到任当天,就把满城文武,震惊得如此惊惶不安。而在马保川看来,只有拿这些土匪的命,当成下马威,利用能将卢万祥等人,置于死地的证据,作为驱使他们,配合自己整盘计划的鞭子,才能迅速地将虎城险恶纷乱的局面,控制到为我所用的程度。

他深知: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啦。在风暴到来之前,他必须把黑风口的土匪,彻底剿杀干净,不给他们留下为虎作伥的一丝机会。也让那些有心效法者,知道做为虎作伥的走狗,就是自取灭亡。

即将走进虎城城门的时候,马保川看到:乌云在天边,正缓缓地聚集在一起,慢慢地淹没着残霞和天光。而全部用白灰处理了一遍的匪尸,都已挂在城门两旁的木桩上。在大惊失色的路人眼里,仿佛城门上,长出的两排锋利的獠牙。

第七章

1

大队人马进城以后,直奔虎城公安局。在心惊胆战地等待马保川去虎城大饭店参加欢迎晚宴的众人的焦虑中,马保川把梁鸿举、胡应昭、于显庆、伏登高、查侍墀,叫进罩在娄必勇鬼头大刀的刀光下的局长办公室,对他们发表了一刻钟的秘密谈话,用他们罄竹难书的劣行,比命都亲的钱财和一家老少的性命,把他们当场驯顺得,就像一条条夹起尾巴的猎狗。

而后,马保川又给了他们一把甜枣:剿匪这事儿我不干不行,这是上峰的死命令。把土匪斩尽杀绝,得罪人的是我,坐享其成的不是你们吗?别以为我是为了当个破局长,才来跟土匪玩儿命的。老子也爱财!杀光土匪搂够钱,老子名利兼收,就立马走人。虎城的天下,不还是你们的吗?

他接着发布了一道命令:鉴于可能来自黑风口土匪的报复行动,从现在开始,全城戒严。从我的猎袭队中,抽调人手坐镇督军。由梁局长担任指挥,派胡应昭、于显庆、伏登高、查侍墀等人,带领能够调遣的全部警力,兵分四路,严守所有城门,盘查一切进出行人,如遇反抗或逃脱,当场击毙,绝不留情!

命令被严格执行后,马保川对给他安排在公安局院里的临时住处,表现得很不满意。他皱着眉头,对陪在身边的梁鸿举说:听说裘会长在城北,有个带门楼角楼、视野开阔、易守难攻、相当不错的大院。咱能不能借用一段时间?

梁鸿举叫来了裘广荣。向他提出给马保川借房子的要求。裘广荣明知风险巨大,但硬着头皮也得先答应下来,唯恐当场就惹出无法化解的灾祸。他装作喜出望外地说:马局长能屈就寒舍,裘某真是求之不得呀!但请容出三天时间,我把城北大院,打扫一新后,亲自过来接驾。马保川说:打扫房子这些粗活,就不麻烦会长啦!我这有人手。现在就让他们过去收拾。有个三五间屋子就行。要是你真欢迎我,我今晚就搬过去。

马保川根本不给裘广荣反应的机会。他当即就让梁鸿举带路,逼得裘广荣不得不亲自随同,林崧率领一队人马跟进,直奔城北戒备森严的裘家大院。

比他们早一步赶到的,是一直跟随在裘广荣左右的裘利。他在马保川漫不经心的眼角余光里,避人耳目且显得若无其事地闪出人群,用翻倍的价钱催动一辆黄包车,风驰电掣地冲到城北的裘家大院,把大门擂得“轰轰”山响,冲门里的询问骂了一句:你他妈的快开门!而后从应声而开的门缝中钻进去,直奔正房,对正在里面赌牌、抽烟、调情、唱曲的七八个男女,急促地说:快快快快!跳子(军、警)来啦!

转眼之间,冲出后门的七八道仓皇的人影,在分头钻进几条胡同之后,却都被袭击得各自昏厥,让一些面色铁青的大汉,拖入一个院墙高大的隐秘院落。

等候在院落里的项东,示意逄亮和庆毅,逼问他们的身份。

第一个被逼问的,是一个满脸横肉、刚被打断了鼻梁骨的黄脸悍匪。他刚苏醒过来,就听逄亮问他:你是黑风口的哪颗葱?黄脸悍匪不忿地说:老子是四掌柜丁强!玩儿阴的算啥能耐?敢不敢跟我单挑!庆毅抽出在皮刀鞘里,憋得寒气逼人的短刀,走过来找准丁强的心脏,一刀捅下去,对他说:单挑?你配吗?逄亮趁机对其他匪徒说:不管你是哪颗葱,报蔓(报名)免死!

没用第二刀,黑风口二掌柜严虎、五掌柜侯捷、六掌柜宋礼、七掌柜陈福、八掌柜闻风,就被九掌柜牛金莲,挨个指明了身份。

这并不是牛金莲胆小怕死,筋骨不抗熬。而是她怕庆毅那把刀,真会在她身上抽邪风,钻进丢脸又要命的地方。

2

差不多与此同时,林崧带着二十多名武装警探,在梁鸿举、裘广荣的亲自陪同下,赶到了裘家大院。他们当着裘广荣的面儿,只用眼神儿和手势,示意所有闲杂人等,统统收拾铺盖赶紧离开,一举换掉了那些眼里全是凶光和敌意的护院,把他们逼进几处新的落脚点。

重新布置了警戒,并在裘广荣等人离开后,林崧带人把大院内外,按照刘财提供的线索,无一遗漏地清查了一遍,找到了马保川想要的银子。

为马保川举行的盛大欢迎晚宴,正在虎城大饭店觥筹交错、人声喧杂地进行着。当林崧和项东,一同出现在虎城大饭店,来到马保川身旁时,欢迎晚宴上的喧哗,变得鸦雀无声了。

听完林崧和项东的耳语,马保川搂着裘广荣的肩膀,把他带到大厅一角,对他说:黑风口那帮掌柜的,全让我给逮着了。你乐意花钱保命吗?裘广荣面如死灰,大脑一片混乱着说:我乐意!马保川说:听说你的城北大院里,藏了不少银子?裘广荣擦着冷汗说:放我一马吧!银子都给你。马保川说:那你得告诉我,藏银子的地方。还有那个岗村大作,是不是躲在卢县长家?裘广荣的声音颤抖着,回答完马保川的问题,哀求说:岗村大作的事儿,别说是我说的吧。

马保川拉着裘广荣回到原位,面对大厅里的虎城官绅,致歉说:各位不好意思!根据情报,躲在虎城的土匪,居然有数不过来那么多。不出一个时辰,外面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可就要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啦!为了大家的安全,今天现场的所有人,除梁局长以外,在行动结束之前,就都不要离开了,免得被流弹打丢性命。刚才我跟裘会长商量了一下,他决定捐点银子,让公安局抽些人手,去保护诸位的家眷。各位可要记住裘会长的恩德呀!

以下的命令,当场便被执行了:梁鸿举调集马保川嫌碍事的警油子、警痞子、警混子,马上去保护除卢县长家以外的几十个官绅的家眷,让他们谁都不要到处乱跑;项东带猎袭队专案大队的队员,去保护卢县长家,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而他自己则亲率大队人马,去抓捕躲在城里的所有土匪。

离开虎城大饭店前,马保川观察到:卢万祥的脸色,像死灰一样难看。

3

比夺人心魄的枪声,先开始惊动虎城那个夜晚的,是十几个走街串巷的更夫和他们嘴巴前面的喇叭。全城人都听到了猎袭队的名字;又听到了妄图顽抗的土匪的悲惨下场;还听到了主动缴械投降的土匪的宽大前景。

等到喇叭开始喊出,躲藏着土匪的窝点位置和里面的土匪人数时,在警告的枪弹打烂门窗后,害怕一定会有手榴弹爆炸在眼前的土匪,开始从窗口、门口抛出武器,摇着白床单、白枕巾,走出雾土窖(大烟馆)、啃水窑(饭馆)、流水窑(旅店)、蔺子窖(茶馆)、艺窖(戏院)、混室(澡堂子),和其他一些藏污纳垢的处所,被穿着一色黑衣、戴着虎脸面具的猎袭队员,用枪指着后脑勺,送进了苦窖(监狱),等候马保川的最后发落。

整个夜晚,只有为富不仁的当铺、钱庄、赌场,被扔进屋里的手榴弹,炸了个稀巴烂。有没有炸着土匪,谁都说不准;但值钱的东西全没了,都说是真的。

那天早晨的风声里,还有人传说:林崧带着一群人,从裘家大院,抬走了十多个楠木大箱子,里面装着裘广荣的半生心血。

这些消息兴奋了虎城的十乡百里。人们都以为:虎城从此太平了。

而在当天下午,身在奉城的李凌风,却突然接到了藤田秀夫的电话。

电话里,藤田秀夫说:久违啦!凌峰老同学。李凌风说:有什么急事儿吗?请指教。藤田秀夫直言不讳地说:看来,你更精于内斗。我忽略了你们中国人,这个了不起的长处。李凌风也毫不隐晦地说:其实,中国人最大的长处,是惩奸除恶;不管他是谁,东方皇帝,西方列强,都在内。藤田秀夫冷笑一声说:内斗就是内斗。有什么值得得意的!真正的对阵,还没开始呢。李凌风也冷笑了几声说:一个纯粹的民族,不经历这种优胜劣汰,怎么能变得越来越强大?我得感谢你,让我看到了我们民族中,最不值得保留的沉渣。藤田秀夫换上冰冷的声音说:口齿之利,于事无补。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我是让你命令马保川,把我们的两个人,立刻给放了!李凌风也不客气地说:我们抓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土匪。他们在我眼里,连畜生都不如,哪有什么两个人!藤田秀夫强硬地说:马上放人!我要活的。除非你想为这件事,让战火在今天点燃!李凌风愤然说:你这是无赖!是强盗!藤田秀夫冷酷异常地说:每一个日本军人的生命,都是最宝贵的。任何伤害日本军人的行动,都将被我们当成公开宣战的挑衅!李凌风克制着愤怒说:怕伤害,就不要来我们的家园横行。我根本就不在乎,跟你们刀枪相见!但我不希望,我的家园再燃战火。因此,我可以给你个面子。但我只能把那个岗村大尉,给你放回去。另外那个黑风口大掌柜,已经给死难的弟兄们,陪葬啦!用不用把他挖出来?但我不敢保证,你还能认出是他本人。藤田秀夫沉默片刻说:我今天就要见到岗村大尉。

那天晚上,在一处密室里,当项东把捆在岗村大作身上的绳子解开时,站在一旁的马保川,声音冰冷地对他说:下次我再看见你,就是你的死期!岗村大作走向门口,回头说:你毁了我的努力!我会回来找你的!马保川似乎被他激怒了,当场扔出一把明治三十二年式官佐军刀,自己也拿起同样一把军刀,以极其轻蔑的口气,对岗村大作说:早听说你们日本人,都觉得自己是个武士。把刀捡起来吧。我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谁死谁活该!岗村大作的脸色胀得通红,若没有梁鸿举拼命拉着,他肯定会捡起脚下的军刀,跟马保川拼个你死我活。

被拉出门外时,岗村大作气愤难平地回头说:你给我等着!

等他回到奉城,被气急败坏的藤田秀夫,一顿耳光扇得头昏脑胀时,对马保川的仇恨,简直把他憋疯啦!他挺直倔强的脖子,斩钉截铁地说:我请求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开战之后,请您把我派回虎城。我要亲手砍下马保川的脑袋!

第八章

1

接下来的几天里,伴随着数百名猎袭队员,悄然无声地撤离虎城,让人不知所踪时,有关日本人要开战的消息,却被传得越来越具体。

正当人们还在对日本人能否动手,持怀疑态度的最后时刻,整个虎城,突然陷入到混乱当中。因为县长卢万祥,发布了一道政令:要求虎城家家户户,都抓紧赶制欢迎日军的太阳旗,务必要在日军进城之前,从各家的窗户挂出来。

人们绝望的目光,全落在马保川和他的猎袭队身上。他们看到马保川和他的猎袭队,在日本人动手的当天早晨,杀气骇人地来到监狱,当着虎城公安局所有警察,和全体虎城人的面儿,把黑风口土匪,一个一个拖出来,让他们面对娄必勇的鬼头大刀,和项东、蔡和、逄亮、庆毅手上的大镜面匣子,回答一道选择题:下辈子,想做人,还是狗?

所有的匪徒,都选择了做人。他们宁愿被一颗子弹,击中眉心,打爆后脑勺,也不愿被娄必勇的鬼头大刀,斜肩带背地剁掉脑袋。

全部在眉心挨上一枪的土匪尸体,很快就挂满了大街两旁的电线杆子。一排排匪尸,一直挂到了城门前。人们跟着马保川和他的猎袭队,走到虎城大饭店前面的广场上。在那里,看着娄必勇用鬼头大刀,砍掉了最后几个黑风口掌柜的脑袋,连那个口是心非、花言巧语的牛金莲,都没留下。

当人们以为,这场冷酷无情的屠杀,已经结束时,林崧带着一小队人马,从八岔口早已变成鬼宅的范家大院,押来了换上洁白和服、头缠绷带的岩赖四郎。

在早已搭好的一座高台上,摆放着洁白的丝巾,一支短剑,一把长刀。

这是马保川给岩赖四郎的临终选择:他只需面对全体虎城人,说出他对中国人的真实看法,就能按照日本武士的方式,体面地剖腹而死。

岩赖四郎走上高台。他对马保川深鞠一躬,但一句话都没说。萧瑟的秋风,把他身上的衣带,吹得猎猎作响,招展得就像荒野上的引魂幡。面对站在广场上的所有虎城人,对着林崧举在他嘴前的喇叭,岩赖四郎突然狂笑着高喊:我是大和民族的岩赖四郎!大和民族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我们是世界上,唯一神圣的民族!我们要征服和消灭,你们这些支那猪!让大和民族的文明之光,普照这里!因为自私、贪婪、虚伪、无耻的你们,根本配不上这个世界!

广场上的人群,死水般地寂静。他们已经知道了岩赖四郎的真实身份,和他就是黑风口大掌柜的事实。也知道了马保川,对追随日本人做走狗的黑风口土匪,怒下杀手、绝不留情的真正意图。但更多人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到岩赖四郎的剖腹自杀上。他们非常赞叹,当短剑刺入腹部后,垂死挣扎的岩赖四郎,用求助的目光,盯住马保川时,临时充当介错人的马保川,起手挥出的精绝一刀:斩断了岩赖四郎的脖子,又没让他身首分离。

2

惩处了岩赖四郎,马保川率领虎面黑衣的猎袭队员,整齐森严地向城外走去。还没等他们走出城门,岩赖四郎的尸体,便被卢万祥县长,亲自带人给抬走了。几千面随风飘摆的太阳旗,像铺天盖地的冥钱,瞬间就淹没了电线杆子上的匪尸。躲在家里的虎城人,都开始对着神像,磕头祈祷消灾免难、家门平安。

不期而至的秋雨,编织得天地迷茫。

穿过人烟稠密的八岔口,取道枫栗沟,直奔山高林密、民风剽悍,有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大队人马接应的桓城,是事先计划好的行动路线。但在游飙曾经下马,参拜过的古树下,马保川从那个在钱道成卦摊前,拂袖而去的黑脸莽汉口中,得知一只刚刚飞来的鸽子,带信儿说:杀向虎城的一支,加强配置的日军小队,在距此五十里外的靠山屯下车,正向枫栗沟方向,全速开进。

马保川猜测,这一定是冲他来的。

离开虎城前,他在收了梁鸿举甘愿捐出的五十根金条时,给了梁鸿举一个讨好日本人的机会,让他把猎袭队的行动方向,透露给裘广荣和卢万祥。

梁鸿举当时激动地说: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瞧不起我!马保川郑重地说:能把岗村大作勾过来,我都得给你立牌坊,这是瞧不起你吗?梁鸿举担心地说: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吗?马保川笑着说:没有诱惑,能杀着群狼吗?

望着隐现在秋雨中的八岔口,和已能望见轮廓的枫栗沟,马保川擦去流到脸上的雨水,对围拢过来的弟兄们说:有一支日军小队,大概六七十个人,正在赶往枫栗沟,想伏击咱们。要拿他们,喂喂刀子的弟兄们,把手举起来,我看看!

他看见了近百只高举的手臂。

马保川豪迈地仰天大笑说:我谁也不偏向!弟兄们都中彩啦!

马保川抽出长刀,下达了命令:项东、逄亮,各带八人和两挺机枪,全速抢占枫栗沟两侧制高点。我带其他弟兄们,争取堵住小日本儿,跟他们拼刀子!

面对项东不解的眼神,马保川毋庸置疑地说:日本人对自己的刀法,从来就非常自负。这是全部干掉这股日军的唯一打法。你们的任务,就是要把我们杀剩下的日军,一个不留地送进地狱!咱们的任务,就是要给日本人,当头一棒!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领会了意图的项东,对已经蓄势待发的两支小队,果断挥手说:管直的(枪法准)开道,碎嘴子(机枪)押后,并肩子们(弟兄们),上道(出发)!

目送着离弦之箭一样,跃马而去的两支小队,马保川立即提起马头,高声命令:谁不想当窝囊废,谁就跟我上!

3

冷硬的雨丝,在脸上狂抽;奔腾的马蹄,在地上狂击;肆虐的秋风,在身上狂啸;清寒的长刀,在手上狂舞!

一支日军小队,正以急行军的速度,沿着穿过山谷的乡间小路开进。当他们即将接近枫栗沟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右手拄着一把环首长刀,以轻慢、挑衅的姿势,跨立在沟口前面的山道中间。

整队日军一瞬间,就以战斗队形,在开阔地上散开,将所有枪口,都对准了已经能够看清面目的林崧。同时,他们看见了呈扇面队形,立于林崧身后,步枪射程之外的猎袭队;也看见了立于队形中间,杀气最重的马保川。

在日军狐疑不定的时候,林崧开口喊话:能听懂中国话吗?

片刻寂静后,日军中传出岗村大作尖利沙哑的声音:告诉你身后的马保川,大日本皇军岗村大作大尉,非常钦佩他的勇气!如果他愿意归顺,我可以不计前嫌!林崧轻蔑地说:归顺你们,你们配吗?!岗村大作厉声说:你想找死!林崧毫不示弱,立起双手握持的长刀说:到底谁想找死,你敢问问我的刀吗?

岗村大作向枫栗沟里和两侧的山坡上观察着,感觉出一股强烈的杀机。他知道在不利的情况下,马保川能够回身跑进枫栗沟,穿沟而去。而他若想追赶,一定会遭到伏兵的截击,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而在开战之初,干掉心腹大患马保川,是他所有疯狂想法里,最急不可耐的一个。

岗村大作回身,跟身后的几名军官,嘟哝了几句。林崧看见他和那几名军官,很快都抽出了腰间的军刀。他们身后的六七十名日军,也都像打了鸡血似的,状态疯癫地拉掉枪栓,训练有素地端起刺刀,迅速组成一个杀气逼人的厮杀队形。

林崧退回自己的阵营。岗村大作看到,对面的马保川,和他身后的弟兄们一道,将枪支整齐地摆放在道路两旁的草丛上,每人手上,都多出了一把环首长刀。

昏暗的天地间,刮起了萧瑟的秋风,扯断了细密的雨丝,传递着肃杀和凄凉。

两队慢慢接近的决死之师,都从对方的脚步和喘息中,听到了死神的召唤。

双方的厮杀,在马保川和岗村大作之间的空地上,短兵相接地展开了。

而他们两个人,各持手中的长刀和军刀,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任凭眼前的钢刀撞击声、皮肤破裂声、筋骨斩断声、疯狂呐喊声,充满整个山谷。

这是马保川更加痛入膏肓的又一个时刻。他不仅看到了倒在长刀下的日军,也看到了倒在刺刀下的弟兄们。没有一个弟兄手中的长刀,是那种刀中有刀的长刀。他们在选择配刀的时候,都放弃了长刀中的诡道。而是每个人身上,又配了一把用于贴身格斗的短刀。

他们渴望战胜一切敌人;更渴望在咫尺之距的生死搏杀中,赢得正大光明,铁骨铮铮;不让自己的意志和鲜血,玷污上蔑视的目光;就算斩落的是死亡,也要在敌人的灵魂深处,铸就永不磨灭的战栗和敬畏。

当山谷安静下来时,风雨都停了;一道穿透乌云的残霞,照亮了枫栗沟。

三十多个浑身溅满鲜血的弟兄,在林崧、蔡和、庆毅和娄必勇的带领下,各提着犹在滴血的环首长刀,跨过日军和自己队友的尸体,退回到马保川身后。

马保川开始向岗村大作接近,在相距十步之外停下来,对岗村大作说:我说过,我再看见你,就是你的死期!岗村大作说:我也说过,你给我等着!

马保川对岗村大作劈过来的军刀,只做了一次避让,就顺势将手中的长刀,从岗村大作的前胸穿进去,直至刀柄顶到他的前胸。面对岗村大作怨毒的眼睛,马保川冷冷地说:这是我们的家园!容不下你们这帮豺狼!滚回你的老家吧!

几天后,李凌风收到藤田秀夫辗转捎来的一封密信。

凌峰阁下:

感谢你的手下马保川,掩埋了战殁在枫栗沟的皇军尸体。我日夜盼望,能以同样的方式,尽快加倍回报你。咱们之间的战争,总算开始了。谁才是真正的胜者,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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