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物馆，看佛造像（外一首）

→陈景涛

我看到你们是残缺的。

断臂，碎肩，失却的手掌

这些人世的病痛与遗憾

正被你们在玻璃橱中承受。

你们垂眉，闭目，微笑

合十。慈悲之外，还有

一条裂纹从眼角延伸到

下颌，像新鲜而滚烫的泪

多么可耻和庸俗！

我看到我们仿佛是一致的

竟然在木雕石凿的身体里

偷偷藏了颗肉长的

想流泪的心

地下铁

谁会信，我们一直行驶在黑暗里

从北宫门到角楼东，就像从清朝

到2017年，地下的列车走走停停

我们一直坐着，说话，漫不经心

听着旁人耳机里，漏出两句情歌

一走神，只有日光灯照耀在车厢

我们因此平和，如同置身地球上

的第一个夜晚，沉醉在空调风中

抵达之前，表情可以装得散淡些

明天和后天同样是38℃，不稀奇

每一个夏季都令人厌倦，并且热

或许，我应该像你一般，放松地

睡一会儿，天底下本没什么大事

我们如此，无声地活命，将余生

的浪漫都付之赌局，把旅行清单

置换为流放。这分钟，一切颜色

都在闪烁，释放到站的危险信号

只有你唇上的红仍然安全，永远

不会成为一块布，不会遮住天空

恐惧（外一首）

→胡 游

在自习室回寝室的路上

我走路带风

不小心踩到一只鸟的翅膀

踩到一声尖叫

吓得我把脚快速抽回来

别怕，鸟痛我也痛

我隐藏的那些恐惧

却不会发声

忍 者

林中的鸟儿

白天穿上杏色的针织衫

深夜是忍者

在发光的地方隐匿自己

那些出门在外的人

是另一些忍者

他们会有一片宽广的杂草地

跟这些年的心情一样疯长

非童话（外一首）

→施海璇

当夜莺拥抱玫瑰的刺

愚蠢的男人守护忠实

人总葬身于自以为是的高尚里

一个苍白的少年踏梦而行

嗜美是极恶之罪

花园献给死神

烟火下坠

不再快乐的王子把眼睛送走

蓝色的宝石化成女孩手里

最后一滴眼泪

这是四月里温柔的夜

爱在消亡

我关上王尔德

你关上了夜莺

关于你

如果是雨天

所有浓烈的故事都会发酵

带走那些刺鼻的气味

和你

你是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

是方形的圆形的不规则的

是你的我的路过的

被关在门外的

花朵

我的心事

长成你海藻一般的头发

变成你睫毛上颤抖的空气

是海洋下的琥珀

是琥珀里的银河

澧水河畔（外一首）

→康 俊

有的词生来就美，比如，河灯

比如澧水，比如孤舟

当你将它们说出时，我恰好看见

一艘轮船由此经过，里面载满游客

两岸高山与城楼皆溶于夜

夜溶于水

我如果是他们，只静静地欣赏黑夜

欣赏一座褪去了风景的大庸城

水中的月亮，不会贸然升起

就像他们如果是我，想在岸上

看冷河如何渡走一只船影

看一只船如何普度众生

这多么美好，如果多余的事物

永远不被照亮

如果河灯永远不会熄灭

我们就这样一直坐着，什么词也不说出口

只是看着水波一圈一圈地

替我们咀嚼一些过旧的曲子

金簪雪里埋

说的是宝姐姐，一往深情付诸

流水，更付上卿卿性命。

时间消磨着书卷而

悲剧消磨着时间。

唯有合页的刹那深谙了人间的

平衡之术，而惩罚就在于

生前因为爱你而卑如草芥

死后还要为了永失之痛而

卑如微尘。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

越来越深的倾斜。

宝玉，宝玉，你枉顾了姐姐

自作多情的一生。

而再次打开书页时：

林妹妹又岂非是另一个。

别白塔书（外一首）

→原 石

我们在黄昏点灯，对坐，直至山花燃出你的形体

你才从一种虚构的沉默中解脱，像是雪

从雪上融落，但是更轻。

你说：为蓬草饯行是必要的，一如为凤仙花

哀悼的必要，但我们必先为自己体内

每一层旋转的心事一一作別

夜中，你把杯盏举得很满，如弓如弦

如雨将落，你说你将藉春天的爱情下酒

用八月的落潮痛哭，并且

这一夜不同于以往，我们站立，却并不言语

如两架白色琴体，因风吹奏某些寂寞的关节

我知道：月光是我们悲哀的声音

每一天你都在梦中拔高一尺，在远方

你就等于某种呼唤的比喻。酒后，或许因为潮水

你的塔檐愈加寒冷，而我们又将走向冻鸦的噤默

于雪中重新回归于雪，毕竟生活

是一个巨大的哑谜。此去一别

我会给你写一封长长长长的信，告诉你：

我们是秋树落下的一个词语

我们的身体同样瘦如马骨

我们都爱上了一个女人

三 月

他听见身体里的湿气渐渐沉下，三月了

一些骨骼即将晴朗起来

但他沉溺，在词语的幽邃回响之中

等待撞钟的瞬间——他

听见水声似乎渐渐变暗，变得松散

所有的三角形都垮了下来

为什么，舌上的九孔仍微微颤抖

如此嶙峋地呜咽着？像父亲吹奏的陶埙

一声声，把他层层解开

解下茱萸、白苹以及潮湿的四川口音

还有什么能够解下呢？

——整个三月，他听见一团江雾

飞行在矮矮的纸面上

旅（外一首）

→猴 子

你在无声的火车里奔跑

还贪睡着活在平坦的梦里

潦草的地平线始终保持着距离

而晨光透过窗布也不会清晰

清淡的日子，我想你习惯了早餐

而我厌倦了夜深人静

听说你站在一片圆形的云朵之下

而速度在一条狭长的天空中省略了你

当生活像烟雾一样沉重的时候

任何形式都将成为我的诗句

最轻松的是让影子带上所有的行李

“没有哪种动物比人类更适合长途奔跑”

杂草丛

下雨了 没有蜻蜓继续飞了

下坠 下坠 沉重得像每一片叶子

为它上色 成熟的金黄色

沉重的金黄色

只会下落的 覆满了杂草丛的金黄色

在山顶的边缘 光在变冷

叶子像秃鹫一样 栖息在山顶

这里杂草丛生 平坦 安详

我们盯着太阳沉没 世界倒转

上升的雨水 把落叶堆砌成倒影

向着天空生长

皮 箱（外一首）

→蓝冰琳

那些零碎残缺的事情，总是

在血压上升怒火燃烧的时候跳出记忆

她张开嘴，时间在她唇边嘀嗒嘀嗒响

他像个判了刑的无辜囚徒

默视着她眼里那片悲伤的海

过去所有的泪水

在此刻，被一一收拾整齐

压在了箱底

光 中

一个人坐在阳光里看阳光

有人过来的时候打个招呼

没人就静静坐着

看书，喝茶

或者闭上眼，像一棵树一样

把自己彻底放进光中

一半安详，一半孤独

碎 瓷（外一首）

→尹祺圣

碎瓷山

一座躺在风里的响器

每一回窑熄

工人们都会挑出几车不过关的瓷器

轻轻推下，不多浪费一丝力气

一群过路的年轻人

舍不得这些精美的瓶子

趁工人抽烟的工夫

偷偷藏几个或者

帮着扔几个

天青色的瓶子在空中飞着

年轻的人们在坡上看着

奇怪的是

不管怎么扔，都扔不出山的界限

不管怎么扔，都扔不回

有瑕疵的命运

不 送

你说了

等天一亮，就从我诗里逃亡

哪怕继续在我的梦里赶路

哪怕今宵的窗台上还有

秦朝的月亮

可是你走后

这首绝句能够给谁？

落款之后的日子

留白更加沉默

罢了罢了

兀自将韵脚拆掉，扔到风里

落水的时候

把涟漪送给鲤鱼也好

豢 养 （外一首）

→棠 棣

你豢养过一只小兽吗

在一个易感又脆弱的清晨

在很多掌灯的深夜

在你用笔尖演奏一曲巴赫

像一只透明的鸫鸟

灵魂在羽毛中颤动喘息

或许只是一场押韵合辙的排比

是宋词里一滴单薄的泪

是春天里最后一朵南山的梅

是赤色的大海和深蓝的血液

其实它是你的耳朵

它听着你熬的夜散去热气

它说，下酒菜是熟透的

而窗外的风鸣是未完待续的

你的指尖正划过岳麓山

你豢养过一只小兽吗

我的孤独是黑色的

我 要

我要冰凌滴落在我们的窗台

在你的嘴唇上盛开第一朵花瓣

我要漓江鎏金的水从你的指尖

流入我的肋骨

我要無数粲然星辰揉碎在你的白衣

我要夜夜的上弦月

熟悉的事物不会发光（外一首）

→石文涛

当我穿梭在图书馆

按等级森严陈列的典籍

便向我投来严峻的目光

尽管我身正影直，目不斜视

仍觉自己脸颊发烫

我蹑手蹑脚

形同小偷窃取古老

它们：温柔，安静

就在第五排

就在第五排的第四列

手搭在时间的边缘

书翻动的声音正使我

闪闪发光

像一只折翼的天鹅

词语鸣咽……

过劳的负荷令你

身形扭曲

脚步凌乱

而悲伤的事物

似乎摁着——泪花四溅

“你必须学习

像一只折翼的天鹅”

天 空（外一首）

→沈 凡

你路过

我高高举起的天空

头发的香气在空中漂浮

毫无防备

我为了洗尽这一切啊

把云朵散作泪水

你躲在伞中

“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意”

星 群

所有人都走了，桌子空空荡荡

关上灯，关上门

我们离开的地方，一片黑暗

不再存在

直到有人路过

这里又有光亮闪烁

远远的街上，许多人交错走开

许多银光一闪而逝

我抬头看着辽远的星群，久久不语

拉 则（外一首）

→王轶韬

我老了

拉则，扶我上马吧

让我最后一次尝试

一跃到对岸去

扎什伦布在挥手

不要再提醒我

拉则，我的马儿

再也不能飞了

拉则，你说

明天我们还要出发吗

阿妈的经幡缝好了

明天……我就不再问了

拉则，扶我上马吧

办法总是有的

祭 奠

古老的陵園，烈焰迫近

烟雾吞噬锯齿，一块棋盘上

有无数面具涌进四月

长眠的过程，别让春天打扰，除非

有黎明在祭奠者的心头惊醒

把一件红色的毛衣套在墓碑上

我不曾见过你，阿狄丽娜 （外一首）

→陈芸晓

亲吻上你柔软的唇，此刻我君临天下

十根温热的手指相扣，恍如隔世重逢

云与雪生的肌肤，绣出粉红的惊奇

我送你一篮西边甘甜的圣女果

你摇着纺车，牛羊在散步

奶酪涂鸦的天空

没有狼人的咆哮，只有的浅浅的歌谣

月圆的晚上

亚特兰蒂斯也不及你传说的神秘

我不曾见过你，水边的阿狄丽娜

来 生

我们突然跌落下去

掉进一个圆形水池

里面盛了一片紫色的海洋

却没有溅起一滴水

似近似远，一轮硕大的夕阳

是莫奈最后的一幅作品

雨 天（外一首）

→胡荣波

一到下雨天

身体就蜷缩回子宫

母亲的羊水

氤氲 黏糊 不透气

背上的肌肉麻木 脸部紧绷

肋骨就哐当作响

我警觉起来

因为

我还没准备好迎接世界

父 亲

暂且把泥沙当做馈赠

乡亲们在河间寻觅

抛出铁耙，一道道弧线闪烁

把沙子堆成小山丘

我听见父亲说，沙子里掏不出黄金

有条鳝鱼就是幸运的

有次我在抽屉里看见了

父亲那双柔软冰凉的

灰手套，仿佛又听见他说

有些事情过不去了

父亲的手是飘来的雪花

在我的记忆中逐渐融化

火车站的旅客（外一首）

→慕 琛

从火车站走出来的那位旅客

也许他并不知道什么是放下

但他的确放下了行李箱

的确放下了手中那大大的

沉重的黑色包裹

不过，一定会在某一个时刻

他还是会拖着行李箱

提起包裹，登上

远方的列车

月 下

月下，残缺的都是美，命也是

密林宛若一只欲望的香囊

把所有酒杯就着月光斟满，举杯

饮尽。等暮光开出最后的花朵

等那位少年驭马而归，负长剑

老槐树在马蹄声中微微颤抖

秋风跑过静湖，等她再一次抚琴

等所有的花都开满长街

月缺月圆，不过是诗经里的旧事

还有一些青黛，在不远处

记录着蔷薇，紫荆和丁香

记录着级级石阶上的水滴

两个人，比夜还静，比静还静

之后，就是我们都知道的

雪纷纷，不归人，城春草木深

失语症（外一首）

→姜雅平

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只能听到，算不算知晓了语言

长辈的低语里

串起一个又一个烟圈

知道吗，孩子，你说的话就是你走过的路

你爷爷的爷爷走过的路

那我一定是瘸了腿

在他们的跋涉中落了队

钢铁荆棘里——陷入一层又一层

现代人的话语

炉火映照铁钳上烤红的糍粑

隔壁白胡子敲起小鼓、打镲

开唱

面对递过来的皱巴的手

我点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沅江偶遇

江面映着半边天，被岛屿截断

期许将倒影看得分明

捞起水波时，将自己扭曲

在蒙蒙雨中，

合拢伞骨如含一颗青杏

江水模糊不清

和伞下人影重叠

如果想知道面上是什么颜色

那么一定得屈从阴影

收起一伞不合时宜

我踏上双岛时偶遇了这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