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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斯索普夫人

2018-11-10威廉·特雷弗

湖南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珍妮特里奇夫人

[爱尔兰]威廉·特雷弗

威廉·特雷弗,爱尔兰小说家、剧作家,一九二八年出生,被广泛誉为“当代英语世界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这位被称作“爱尔兰契诃夫”的作家著有十四部长篇小说,两部中篇小说以及十三部短篇小说集。特雷弗出生自一个中产阶级新教家庭,父亲在银行任职。他的童年在不断迁徙中度过,先后在十三所不同的学校读书。动荡的生活、与众不同的信仰,使他从小就有一个作家的独特视角。自都柏林圣三一学院毕业后,他曾在爱尔兰从事教师工作,后移居伦敦,做了七年的教堂雕塑师。之后因孩子降生,需要赚取更多的生活费,而开始撰写广告文案。这些经历和他对于爱尔兰风土人情的怀念都通通交织在他的小说中。一九六四年,凭借小说《老男孩》获得霍桑顿文学奖,从此全身心投入写作。特雷弗喜欢坐在公园长椅上,偷听周围人的交谈。但他通常不会听完整的对话,每次只听一点点就起身离开,只言片语就足够让他展开想象。

在特雷弗大多数作品中,死亡与孤独的阴影挥之不去,许多小说涉及到了死亡、丧偶和失去亲人的情节。他很擅长以女性视角写作,其作品主人公大多是各个年龄层的女性。作家以朴实克制的笔触描绘女性情感与女性心理。同时,特雷弗是运用视角的好手,以多重视角交错投射出中心人物的立体形象并推动情节发展。朱利安·巴恩斯赞叹特雷弗“最精妙地捕捉了人们赖以生存的部分真相”。

二○一六年十一月,特雷弗去世,享年八十八岁。《克拉斯索普夫人》收录自特雷弗的遗作《最后的故事》,刊载于二○一六年《纽约客》二月刊。该短篇小说集出版于二○一六年,收录了作家最后十年写就的十个故事。

克拉斯索普夫人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耻辱。此时此刻,她从墓地出来,朝着停在不远处的车子走去。她作为丈夫葬礼唯一的追悼者来到这个乡村教堂,这种耻辱也从那一刻开始。丈夫死前居然执意要将自己的墓地选择在这样的穷乡僻壤。一位陌生的女牧师主持了葬礼,她喃喃地说着些套话,女牧师怪异的口音让克拉斯索普夫人感到毛骨悚然。草草了事后,女牧师匆匆离去,甚至没朝克拉斯索普夫人的方向瞥上一眼。教堂附近的墓园里,两个男人倚着铁锹等待着。几分钟的光景,他们已然将土重新填在挖好的坑里,堆成了一个小土丘。棺材,还有她丈夫亚瑟的尸体,被一并永埋地下。这一切如同一声嘲笑。克拉斯索普夫人心里明白,她不该因为这个临终安排而怪罪亚瑟,但她已经责怪他一辈子了,如今也忍不住如此。

她是一个明明五十九岁但声称自己才四十五岁的女人,她觉得自己的年纪就只有这么大。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年长许多的男人,这个男人死去时已经七十二岁了。这桩婚姻给她带来舒适而便利的生活,但她觉得婚姻使自己过早凋谢。她一向将自己看作一朵蔷薇花苞,心里藏着很多秘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亚瑟下葬前并没有体面的葬礼,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有一个私生子,或是在她婚姻的最后几年,她与托米·基尔戴尔还有唐纳德的那些风流事。

“我应当好好享受我的寡妇时光。”她坐在车里,坚定而大声地对自己说:“我得弄出點什么名堂来。”

夫人驾车向前,细雨渐成滂沱。雨刷扫去砸在车窗上的雨水,她尤其讨厌雨刷的摩擦声。她会时不时朝后视镜瞥上几眼,自得地看着自己金黄的发丝,灰蓝的双眼,还有那丰满的唇弧,这些都让她颇为欢喜。夫人喜欢自己的相貌——她向来如此。

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亚瑟执意要将自己葬在这偏僻的地方,难道是他曾提起过此中缘由,而自己恰好没听到?汽车广播里,某个外国电台正播放着流行歌曲,每一首她都如此熟悉,都是她那个年代的歌。

埃瑟里奇悄无声息地打开门锁。他小心翼翼地拖着门把手,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随后静悄悄地进了屋。珍妮特应该已经睡了,她并没被埃瑟里奇吵醒。对于珍妮特来说,睡眠如今是她的一切,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最温柔的爱人。她不愿借用任何方式来助睡,所以总是拒绝服用医生开的安眠药物。

他静静地看着这张熟睡的脸庞,疾病正一点一点残忍地将这张脸庞从他生命中夺走。恍惚间,他仿佛从这张消瘦疲惫的脸上看到了朱丽叶的影子,鲍西亚的智慧,以及艾丝黛拉①轻率与傲气。“我去去就来。”佣人站在门口轻声说道。

“亲爱的珍妮特。”他轻声唤道,想知道她今天感觉如何。

埃瑟里奇泡了壶茶。他端着茶走到床边。茶杯和杯托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响声弄醒了他的妻子。她几乎每天都被这样的方式叫醒。珍妮特喜欢这样,她希望自己每天醒来的时刻,他都在她的身旁。

“嘿,又见面了,”她说道。

他弯下腰拥抱着她,让她在自己怀中待了好一会儿。他竖起枕头让她垫着,并整理了一下床头翻卷起来的床单。他问她今天感觉如何,她说感觉好多了。但是她并没有吃他带来的蛋糕和饼干。

她问起他今天过得如何。“哦,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新鲜事儿,”他如此答道。她读完了《微妙的平衡》②,她告诉他。她还在广播里收听了一档节目。“那节目非常无趣。”她评价道。

“想喝点汤吗,亲爱的?或是吃点奶油苏打饼干?”

“喝汤就行,我不吃奶油苏打饼干。”

“今天我们签了合同。我本来觉得我们不会签的。”

“我知道你们会签的。”

她是一名演员。他在一家名为弗雷斯特·布莱特的印刷厂工作了多年。这间印刷厂在业界颇有名气,它能够完美处理各种疑难复杂文件,使同行们难以望其项背。这对夫妻现在四十出头,他们在二十三岁那年结了婚。

“接下来会有你好受的。”珍妮特神情沉郁地说。每当醒来的时候,她经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会那么糟的。”他无暇思索,宽慰着她。他一贯如此安慰她。

“今晚有《大学挑战赛》③。”珍妮特说。

“待会儿你得表现好点,”典狱官说道。

“我一直表现都挺好。”

“她到了。你得乖乖的。”

德雷克希望她别来。毕竟和对方见面对彼此来说都是一桩蠢事。她知道这样感觉很蠢,她若是不来可能会更好,但她还是来了。她会告诉他关于老头子的葬礼,虽然他并不想听。她之所以会把这事告诉他,是因为彼此也无其他事可谈。她会衣装华美地坐在他的面前,会为他而羞耻,也为自身被对方羞耻而感到耻辱。她曾经将他的言行举止称为“淘气”,而现在她不会再有任何评价。

他听见了她高跟鞋的声响,那活泼轻快的声音与靴子的沉闷截然不同。典狱长挺尊敬她,她几次拜访已经让他估摸出了她的为人。他挺亲切,她说。她喜欢亲切的人。

“表现好点,小子。”典狱官说道,他指着德雷克帽子顶上的白色污渍,把他不修边幅的模样数落了一番。

“瞧见没?”德雷克在她进来时说道:“鸟儿在爷的帽子上拉了泡屎。”

他操着蹩脚的语法对她调笑,她挤了个鬼脸作为回应,假装并没上心。她带来了些新消息:那位老伙计死了,没人去他的葬礼。德雷克并不认识他,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认识彼此,即使如此,她仍然对他提起他。

“你最近还好?”她问道。

“哦,棒极了。”他说。

拜访结束。短暂的对话到此为止,克拉斯索普夫人对此欣然接受。“你能过来真是太好了。”当她离开时,典狱官对她说。她留下了一瓶李子酱,那是她的最爱。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帕斯摩尔餐厅。一如往常,她给餐厅打了个电话预约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她一向认为餐厅角落的那个位子是属于自己的。来这儿用餐的人们总是气定神闲地走进来,一个个迈着四方步,真是悠哉游哉。他们轻声交谈,近乎耳语一般,但旁人又能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他们就是想让人听见。每次见完德雷克,她都会来帕斯摩尔喝杯下午茶。

她示意点单时,女服务生马上来到她的身边。点完单,她的思绪开始飘忽起来,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才见面一事。只要在帕斯摩尔,她的思绪就不免绕到这件事上来。他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他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做。他曾经解释过,他不是那种会勉强自己的人;而他的意思很明白,他就是要当一名惯犯,执意要去冒犯别人。但尽管如此,每当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心里也总是充满恐惧的。之前,她坐在同一个位置,那种恐惧感始终如影随形,如今她已经在竭力抑制住这种感受。她朝四周瞥了一眼,看看周边顾客中是否有她认识的人。与往常一样,四周并没有任何熟人。

“这个看上去好极了,”她赞叹道,用笑容掩盖她的阴郁。她看着服务生为他们端上葡萄干烤饼,并沏好茶。她在帕斯摩尔总是会点一份葡萄干烤饼。

珍妮特在睡眠中安然死去。自她去世后,埃瑟里奇搬出了位于巴恩斯④的公寓,搬进了位于韦茅斯⑤的一处更小的公寓。搬家并非出于现实和经济的考虑,只是对他来说,巴恩斯如今被死亡的阴霾笼罩,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广阔的市区、宁静的街道如今忧郁地注视着他;那间他俩最爱的爵士吧如今看上去那么平淡无奇,泰晤士河也不再有任何魅力。窗台花盆里又开出了相同的花,但那并没如想象中那般给他带来温暖的回忆和慰藉。埃瑟里奇搬入韦茅斯街时,他本想从弗氏印刷厂辞职。但在新家住了几个星期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搬入韦茅斯街区本身已经足够了,这儿没有过去的影子,这儿的一切都激不起任何内心涟漪。他在此住了下来。

克拉斯索普夫人打定主意要享受自己的寡妇时光,想要做一些不一般的名堂。她在伊斯特本⑥待了一周,試图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这个镇子有着质朴的富足以及从容的平和,极富古典气息,自童年时起,她总能在这儿感到心神宁静。这儿什么都没变:帕拉德大街、伊斯特本大饭店、打扮得光鲜靓丽的行人、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切的一切都让克拉斯索普夫人仿佛回到少女时期。只有在伊斯特本,她才开始感觉到活着似乎是更好的选择。在泛着海水咸味的空气中,她能够想得更加清澈明白,能够做出更正确的选择。葬礼的芜草,肃穆的仪式都已成为过去,在伊斯特本大饭店的餐厅里,她感觉自己未流下的泪水已经被原谅,不能自已的伤恸也已经逐渐平复。风烛残年的亚瑟不想知道任何关于托米·基尔戴尔以及唐纳德的事。“我们就像是两个星球的人。”他用一个含糊的比喻说明他们之间的区别。他将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忆,都交给了她。

她在伊斯特本漫无目的地散着步,不知能否遇上一位旧日伙伴。然而她并没遇上任何朋友,不过这样似乎更好。如今她不必直面镇子里的真实生活,她可以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想象着她的朋友们会为了她办一个聚会——他们是如此热爱聚会;伙伴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会感叹她完全变了模样。德雷克会带着礼物前来,尽管现实中他从未这样做。托米·基尔戴尔也如同他过去的样子。“你看上去那么年轻。”托米会这样对她说,就像只有十七岁。唐纳德会亲吻她的手指,笑着自称自己是无药可救的花花公子。

当搬至韦茅斯街时,埃瑟里奇一开始并没有将修拉⑦的那副《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的复制画挂在墙上。不过现在他将画挂了起来,如果再把它闲置就说不过去了。他曾给这幅画安了画框,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并收藏起来。自多年前某个九月十二号起,这幅画就在家中一角等待着他,“或许就是他四十岁的某一天,”他想。那些到四月四日到期的欠条金额加起来也不够为珍妮特买一副耳环;也许再攒一年说不定就够了。有时候,即使待在韦茅斯的公寓里,这些过去的影子总是缠着他,他将这些视作是光影的恶作剧或是自己的想象。投入工作能起到一些效果。当他在新公寓住了六个月后,他终于不再在孤独的凌晨时分失眠了。回忆不再清晰,记忆中的对话也模糊起来。她留下的最后一些衣物也被送走了。他开始上烹饪课,学会了做意大利烩饭和火腿蛋松饼。他的钢琴技巧比过去更为精进,他每晚都会去“公鸡与狮子”酒吧喝一杯,读莫利亚克⑧的原版法文小说,还在弗氏印刷厂升职了。

卡拉斯索普夫人走在在贝尔蒙街上,注视着迎面走过来的这个男人。她确定自己之前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从他的领带颜色来判断,这个男人似乎在某个军团或某所公学任职。他有一双非常精致的双手,指甲也精心打理过了。这双手一定非常温柔,卡拉斯索普夫人猜想着。他相貌英俊,浑身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她喜欢他的打扮,喜欢他走路时认真的神情,仿佛正思考着某些严肃的事,或是思索着某个谜题,看上去聪明极了。他走得不急不慌,这点她也颇为喜欢。

“恩福新月街,”她喃喃自语道。距上次听到这个地方已经多少年过去了?是塔普斯还是普莉米提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当你在街上遇见一位长相合你心意的男子,你向他问路,问他恩福新月街该如何走。他不知道,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因为恩福新月街根本就不存在。有一次,普莉米和一个陌生男子为了寻找这个不存在的地方一起漫步一个多小时,两人由此坠入爱河。塔普斯也向一个男人问过这个地方,他们最终来到棕榈林酒店,他给她买了一杯蜜桃鸡尾酒。

“应该就在这附近。”埃瑟里奇对眼前这位向他问路的女人说。这个地名如此特别,自己平日里若见过这个路牌那定会留意到。“打扰一下,”他向一位牵着狗的夫妇问道:“这位女士想知道恩福新月街怎么走。”

这对夫妇先正因什么事而争执着,埃瑟里奇的问路打断了他们的争吵。这对中年夫妇看上去一脸疲惫,语气中透露着一丝不耐烦。他们手里牵着一只白底黑纹的猎狐犬,它的利齿被磨平了。猎狐犬厌恶被绳子牵着,而显得暴躁不已。

“恩福?”牵着狗的男人重复了一遍地名:“肯定不在附近。”他的伴侣也点头应和。

埃瑟里奇看到这位问路的女人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没关系。”她说。

那对夫妇牵着他们的狗离开了。“真是太感谢您了。”寻找恩福新月街的女人对他说。

“别客气。”

“真的非常感谢。”

“很抱歉我给您带错了路。”

“请别在意。”

“您可以再问问别人,总有人会知道的。”

“您说得对。”

克拉斯索普夫人目送着这位男子离开。当他彻底淡出她的视线时,她不禁开始想念他,仿佛已经认识他多年。他文雅的措辞和礼貌的举止都恰到好处,丝毫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再者,她喜欢有着漂亮头发的男人。

她注视着空荡荡的街角,感觉到了岁月的残酷。她年轻时冲动任性,做决定常常匆忙草率而不顾及他人。塔普斯曾称她是“心血来潮姑娘”,普莉米也曾给她这样的雅称。他们喜欢她身上的这种冲动,她也喜欢这样的自己。而那位有着美丽头发的男子,她知道他会停下来帮助她。她知道自己会主动与他搭讪。她本该多说些什么,而他会倾听并理解她的心声。她知道一切会这样发生,然而她却任由他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自珍妮特生病以来,埃瑟里奇开始在旧记账本的空白处上写一些生平轶事。他这么做并不出于任何特殊原因,他也不想打算把它写成一本日記,只是想记录一些童年的回忆以及他和珍妮特之间的点点滴滴。他回溯过去,以时间和空间为支点,写下那些曾与人分享过的或是未曾分享过的故事,记录他们的婚姻,熟悉的友人以及过去居住过的房子。当他少年时在格洛斯特郡的一所公学里孤独想家的时候,珍妮特正在家接受弗朗西斯小姐的私人教育。她的父母认为把她这样一个纤柔脆弱的女孩送去学校念书非常危险。她第一次在舞台亮相,是在寓言故事《杰克与豆茎》改编的哑剧当中。从头至尾,她的名字都未被提及,她的表演也未获得任何关注。那年她十七岁,是一个喜欢穿短裙的迷人小姑娘,而埃瑟里奇还并未认识她,他正冥思苦想着自己将来的职业。当珍妮特来到伦敦后,两人终于相识了。

三十年后,他再次陷入孤独。他无法原谅她的死,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无法谅解她的匆匆离别。他知道他的怪罪不可理喻,也努力去压抑住这种情感。他时常为内心这种自私感受而憎恶自己。然而,愤恨如影随形。为什么她不能拥有绝大数普通人所拥有的东西?为什么她现在变成了一抔尘土?

那年秋天是一个小阳春,风和日丽。每周末的一天,埃瑟里奇会到伦敦摄政公园散步。他通过一本博物书籍学会了辨识花朵;他在公园里给鸟儿喂食。周末的时间比平日流淌得更为缓慢,更多的时候,他会坐在一家咖啡店外,观察进进出出的人们。他嫉妒着他们,他也嫉妒着曾经的自己。

多年以前,结婚多年的克拉斯索普夫人也曾来到过伦敦的这块地方,她一眼就爱上了这里。她曾到这附近的一家珠宝店里挑选喜欢的珠宝。珠宝店老板是位老妇人,曾经非常富裕,不过现在家道中落了。克拉斯索普夫人在那儿买了三枚戒指和一只手镯。一个多月后,她再次来到这里,后来怂恿她的丈夫卖了他们的房子,在柯皮斯马厩区⑨买一栋别墅。她喜欢这边的简易别墅,喜欢周边的街区,他也如此。他刚开始并没有十分中意这里,但禁不住妻子长期的软磨硬泡。他最终死在了柯皮斯马厩区,临死前,他为自己即将撒手人寰而道歉,也为自己坚持要葬在一个偏远乡村教堂的遗愿向她道歉。他知道她会对此不满,毕竟在她看来,葬在穷乡僻壤实在不符合他这都市体面人的身份。不论如何,她履行了他的遗愿。她早已熟悉马厩区的每一个商贩,在他死后,她将别墅墙壁涂上了她一直渴望的色彩。这一切都给她的寡妇生活增添不少乐趣。

埃瑟里奇注意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开始没想起来是何时何地曾见过这张脸。没过多久他记起来了,他向这位坐在邻座翻着报纸的女人点头示意。

当他示意时,她也打量着他,仿佛和他有着相似的想法。“老天爷!”她叫道。她的声音一如上次问路一般尖细,不过身上的打扮却完全不同。她向他伸出手。“我们曾经见过,不是吗?”她说。

“是的,我们曾经见过。”

“天气真好!”

“是啊,这天气好极了。”

“真是赛马的好天气啊。”

她过去经常赛马,她说道。她参加过橡树赛、德比赛还有切尔滕纳姆金杯赛,她还参加过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我参加过的比赛可多了。”她笑着说。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毕竟岁月不饶人,她已不再年轻。

她透露出一种丰腴之美,埃瑟里奇暗自想道。她精致、细腻而充满阅历。她丝毫不吝啬展露微笑,而这笑容中透着一丝脆弱。她牙齿洁白,胸部丰满,双腿纤细。她时不时把玩着胸前的胸针,那是她奶白色连衣裙上唯一的装饰。胸针上镶嵌着蓝宝石和有些褪色的红宝石,四周还点缀着一圈碎宝石。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脸庞闪过一丝慵懒的神情,转瞬之间,又显得那么沉静。

“柬埔寨真是个麻烦的国家!”她边说边合上了手中的报纸:“那儿的人们该多讲点道理。”

她可能是这世上记名字最糟糕的人,她坦白道,似乎想暗示埃瑟里奇,她记不起来他的名字了。但上次的见面,他并没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这时候,他的咖啡来了。因为太烫的缘故,他没法一口将咖啡喝光,也没法早点走人。

他能再次出现实在太神奇了,克拉斯索普夫人暗自惊叹。自初次邂逅后,这个迷人的陌生人总是时不时浮现在她脑海,她允许自己稍稍爱上了他。她过去是多么坚定地保护自己啊。旧情人托米·基尔戴尔背叛了她,唐纳德后来成了同性恋,亚瑟带给她一个如同牢笼的婚姻以及沉闷无趣的漫长岁月,她唯有封闭自己的内心才能不被这一系列残酷的现实所摧垮。如今的日子再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艰苦磨难,每天充满了简单的快乐,时光都变得朴素而可爱了起来。“你在想些什么?”她问。

一时间埃瑟里奇想不出他擅长编织的善意的谎言,他只好含糊地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他怀疑这个异常健谈的女人是不是喝醉了,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事。不过她的叙述有条有理,看来她并没喝醉。

“你有个迷人的姓氏,”她说:“克拉斯索普这名字太难听了,你不觉得吗?”

乔治娅·吉尔莫是她曾经的闺名,她说。吉尔莫这个苏格兰姓氏被后人带到了全世界,在英语国家里成了一个大姓。相比之下,克拉斯索普的扩张范围小得多,她也从没对这个名字有过什么认同。

“我真是太喜欢和陌生人聊天了。”她愉快说道。

她接着又说了不少有关吉尔莫姓氏趣闻,还有她在苏格兰老家打猎的事。她还提到一位成为音乐奇才的童年玩伴、养育了他们家三代人的福特斯科姆妈、还有一百零二岁老魏瑟·吉尔莫在锡尔弗斯通赛马的往事。

“喏,这个给你。”她意犹未尽地对他说。她在报纸的一角草草写下一行字,撕下来递给了他。她写下了自己的地址。

“看上去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她有些忧郁地说道:“但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彼此的话,有空请来我家坐坐。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在家。”

他淡淡地点点头。她的言辞有时唐突武断,听上去近似粗鲁。她似乎有意地装作对此毫无意识,或许她确实对她这一特点并无感知。

“你的妻子,”她说道:“你提到了你的妻子。”

他摇头否认。

“我记得你刚刚提到了你的妻子。”

“我没有。”

“我觉得……”

“我妻子死了。”

后来,埃瑟里奇刻意不再光顾那家咖啡店,不过他好几次从“公鸡与狮子”酒吧出来时都瞧见了克拉斯索普夫人的身影。当她说他俩并非同一类人时,他感到有些吃惊。他本以为在她看来他们就是同類。他也不再光顾“公鸡与狮子”,特意绕远路到一家装修粗糙、名为“安息将军”的酒吧。有一次,当他走在文森特大街上时,他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应答就急忙走开了。克拉斯索普夫人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也没让他上心。这个唐突强势、过分活泼的女人难道有什么怎样比她言行举止更惹人注意的内在品质么?他的内心早已被愤懑所占据,他的一切的恨意都献给了那位漫不经心而贪婪无比的死神,这样的他又怎能在意到她对他投去的视线和关注?克拉斯索普夫人会从他意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不会再记起这个曾经向他问路的女人。

一天中午,当他与两位同事一起在孔雀餐厅吃午餐时,他仿佛再次见到了克拉斯索普夫人的身影。跟炎炎夏日不同,在秋季,孔雀餐厅的玻璃前门会保持着敞开。餐厅里并不喧闹,客人们安静着私语着,偶尔夹杂着三两笑声。他们三个各点了一份肉排和一杯家酿葡萄酒。他们边等候上菜边聊着最近遇到的一个难题:他们最近必须找到一个很偏门的印刷字体,这个字体既不存在于他们的字体库里,也很难从别处获得。“我下午去一趟汤普森印刷厂,看看那儿有没有。”其中一位同事说。还可以试试爱丁堡的辛克莱印刷厂,另一位说道。埃瑟里奇没搭腔。

克拉斯索普夫人并没有穿上那件奶白色连衣裙,而是穿着一条印花图案的裙子,这件衣服他也熟悉。她僵直地站着大街上,正和一位穿着黑色长款大风衣的男子交谈。就现在这个季节来说,这个男子的衣服实在穿得太厚了。男子背对着餐厅,也背对着埃瑟里奇,他时不时地比划着什么,好像要极力劝说克拉斯索普夫人做些什么。她看上去并不开心。她好几次都想要离开,但都被她的同伴拽了回来。

“您的肉排,先生。”服务生说。肉排上浇着浓郁的棕肉汁,一旁配着烤土豆和欧防风泥。

“或者还可以试试兰福德印刷厂。”埃瑟里奇最终就刚才的话题提了建议,总感觉不这样做不行。

进餐完毕后,他发现在他不留意之际,大街上那两人的交谈已经引发了一场骚乱。克拉斯索普夫人和那个黑衣男人站在一小撮人群中间,男人还在不停地指手画脚,克拉斯索普夫人看上去非常气愤。埃瑟里奇能听见旁观者愤怒的咒骂声,他们的愤怒明显是指向那位黑衣男人的。两个老年女人冲上前去试图拉住他,一个大胡子男人正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将他暴打一顿,一个年轻女人正对着手机大叫。黑衣男人不再做手势了,他耸了耸肩,绝望地举起双臂,他可笑的姿势仿佛在说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玩笑,大家都误会了。埃瑟里奇不觉得这个街边小冲突能引起他同事的注意。当他离开餐厅走到大街上时,刚才聚集的人群已经消散了,克拉斯索普夫人也消失了。那个黑衣男人正大笑着,他将手腕伸向了向他走过来的两名警察,他们逮捕了他。

“真是个小杂种,”典狱官得知这次逮捕时,心里如此想道。他的亲生母亲给他带来果酱,做了一切她能做的。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对自己的母亲做了这事。

“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她再一次来访时,德里克对她说:“我以为你会喜欢。”

她在无人的角落哭泣着。

她从未哭泣过。在过往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她从未在任何令人潸然泪下的时刻哭泣过。她因种种缘由从梦中醒来,然而丈夫亚瑟对此毫不知情。在托米·基尔戴尔厌倦她或是唐纳德要尝试另一种感情时,她都没有流泪。然而现在,她回想着那件黑色大风衣的扣子被那人解开,衣服被猛地朝她敞开,还有手电筒的火光。一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流下泪来。她流泪,因为她爱他胜于爱任何人。她一直爱着他,她会永远爱着他。

后来,埃瑟里奇再婚了。他与一个女人谈了多年的恋爱,终于修成正果。新的婚姻带给他与上一段相似的满足感。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展着:他从韦茅斯街搬了出来,在安静的彼得舍姆区买了一座大房子;夫妇俩使这座因常年空置而有些破败的房子重新焕发生机,在这座房子里,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了,不久后,第二个孩子也诞生了。

他对第二任妻子讲了自己和前任妻子的往事,他的后妻对此并无任何不满,她很能理解他苦涩的哀思。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堪称幸运: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在福氏印刷厂的高管地位、彼得舍姆区空旷而平滑的草地、不断穿行于街道的市内巴士还有一个更加宁静的伦敦。

冬去春来,夏日流连。八月逝去,九月翩跹而至,白昼开始变得短暂,就是这个时候,克拉斯索普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他眼前。这名字那么特殊,埃瑟里奇一眼就在报纸的一角捕捉到了。它出现在一则新闻上:一个女人在深夜摔倒在大街上,她的身体横在街上,直到清晨才被垃圾收集工发现。她死在被运往医院的途中,死在垃圾车里。她的衣服湿透了,浑身散发着威士忌的臭味。报道中的一个场景让他不禁触动:女人萎缩的身体被温柔地放在一堆垃圾之上,垃圾工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这个女人被认作为一名流浪者。埃瑟里奇仿佛看见了她沾满泥尘的金色发丝、穿着长筒袜的双腿、她轻易绽放的笑容,熟悉的衣装。他还记起了曾经他摆脱不掉的那些喋喋不休的话语:儿时的伙伴、赛马比赛、与陌生人的交谈。他早就把那个她塞在他手里的报纸一角给扔了,它被揉成一团,里边的字他也没看。他记起了那天在文森特大街,自己的落荒而逃。

她生前未曾引起他任何兴趣,而今他却好奇了起来。为什么她会在街上躺了一整夜?这个传统而体面的女人,为什么她的衣服浸满了威士忌?她无声的遗言说了些什么?

蹒跚路就在盘综复杂的梅尔街、莫宁巷和厄斯维克路交汇处。它没有路标,很多年前这条街的路牌被一些破坏者给撬走了。这是一条很窄的街道,路的一头是个死胡同,周边冷冷清清。两旁没有街灯,楼房前没有黄铜名牌也没有任何广告牌。这儿没有商店,没有酒吧,没有咖啡厅。这儿没有促销女孩在橱窗前晃悠。

“克拉斯索普。”穿着制服的警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耸耸肩,试图摆脱沉重的情绪。

“他妈的,真是个可怜女人。”他的同事说,合上了眼前的笔记本。

整件事没什么异常状况,无需添加细节也无需更改。发生了什么事一目了然,没有丝毫值得调查的疑点。

两个警察打了通电话,相继离开了。

德雷克疑惑为何他的母亲没如期拜访。他希望她的缺席是因为她终于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荒谬。那老头子死后,她对他说:“来我家吧。”他并没意识到她希望他过来一起生活。她或许是想把他当做个仆人使唤,这绝对就是她的想法。她看不到这些事背后的困难。曾经她会说一切困难都不算什么。曾经她喜欢被他逗弄。她真可笑。

埃瑟里奇总忘不了克拉斯索普夫人,即使他非常想把她忘掉。他为自己曾如此看不起她而感到羞愧。他根本不了解这个女人,仅仅因为她那令人窘迫、令人生厌的言行举止,自己就看轻了她。报纸上说她死在了蹒跚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去那个地方。几个月后,他不知不觉地也来到了这个地方。他向附近居民问起克拉斯索普夫人,有些人记得她,都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他来到附近的得令街⑩,走进一个叫“布雷克山”的酒吧,他想象着她的模样,一个与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想象着她在疯狂酗酒。她总和一群男人一起来,一个调酒师告诉他,她喜欢一个男人。

埃瑟里奇陷入了一个叫做克拉斯索普夫人的谜团之中,但太多细节遗失了,他不想再继续猜测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怜悯,虽不知道这份怜悯从何而来。他尊重一个疲惫女人的秘密,希望它永不被戳破。

① 朱丽叶、鲍西亚、艾斯黛拉分别是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以及查尔斯·狄更斯《远大前程》的女主角。

② 《微妙的平衡》(A Fine Balance)是加拿大印裔作家罗因顿·米斯特里的小说作品。小说出版一九九五年,故事以一九七五年混乱而充满压迫的印度社会为背景。该作品获加拿大最高文学家吉勒奖、英联邦作家最佳图书奖、洛杉矶时报小说奖等诸多奖项,亦入选布克奖决选名单。

③ 《大学挑战赛》是英国一档著名的益智类问答节目。该節目初创于一九六二年,节目挑战者为英国各大学的学生。每个学校由四名学生代表组队来参与竞争。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是个例外,这两所大学只能派一名学生代表。

④ 巴恩斯(Barnes)是英国伦敦郊外的一个地区,在行政区划上属于泰晤士河畔里奇蒙伦敦自治市。巴恩斯位于查令十字西南六英里处,临近泰晤士河。

⑤ 韦茅斯街(Weymouth Street)位于伦敦西敏市马里波恩区,与马里博恩高街和大波特兰街相连通。

⑥ 伊斯特本(Eastbourne)是英国英格兰东南区域东萨塞克斯郡最大的镇、自治市镇,但人口只有十万左右。伊斯特本依著比奇角的峭壁,峭壁背后的地方成了全英国阳光最充沛的地方。

⑦ 乔治·修拉(George Seurat, 1859-1891),法国画家,曾师从安格尔的学生亨利·莱曼学习古典主义绘画,是点彩画派的代表画家,新印象派的重要人物。代表作品《大碗岛星期天下午》《安涅尔浴场》。

⑧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Franois Mauriac,1885-1970),法国小说家,一九五二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里亚克在法国波尔多出生。他的主要作品有诗集 《握手》、小说《爱的荒漠》等。

⑨ 柯皮斯马厩区(Coppice Mews)位于英国汉普郡东北部的贝辛斯托克镇,离伦敦市中心四十六英里,该区域有许多由旧时马厩改造的简易别墅。

⑩ 与故事中其他真实地名不同,得令街(Dring Street)与蹒跚路(Falter Way)都是虚拟地名,并不真实存在,从名字上有很强的隐喻涵义。蹒跚路(Falter Way)有踉跄、失足之意;“得令”与“drink”(喝酒)在词形上相似,或暗指酗酒。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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