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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者

2018-11-10曾海

湖南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小龙军官和平

曾海

一个雨雪交加的晚上,三皮决定去当兵。

那天晚上,吴和平对儿子说,我想和你谈谈。儿子三皮问,谈什么。吴和平说,谈你未来的前程。三皮的喉结动了两下。要谈的事太大了,他紧张。吴和平关了电视机,屋内安静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坐到饭桌前,吴和平含上一支香烟,三皮帮他点上了火。烟不好,一团浓烟从吴和平的嘴里喷了出来。透过烟雾,三皮还是看清了父亲脸上的皱纹。

吴和平说,再过半年,你就要参加高考了,以你现在的成绩,能考上大学吗 ?三皮想都没想摇了摇头。吴和平说,那你今后准备干什么呢?三皮又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知道。吴和平吐着烟圈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考上大学的,也不能让考不上大学的人都去死,你说是不是?三皮这次点了点头。吴和平说,我们来分析一下,你今后干什么好呢?我总不能养你一辈子吧。三皮又摇头了。吴和平说,你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就不能说句话吗?吴和平把香烟按在了烟灰缸内。三皮看着烟灰缸,知道父亲生气了。躺在烟灰缸内的香烟还有一寸多长,自从两年前父母离异后,节俭的父亲就变成了吝啬的吴和平。三皮想了下说,你喜欢说就多说点,我听你说。

吴和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巴掌大的白纸,对儿子说,那我就说了,你要有心理准备。三皮拿过父亲手上的纸,凑到眼睛边去看,还没看清楚内容,那张纸又被吴和平夺了回去。吴和平说,看清吗?三皮说,没看清。吴和平说,你视力差,应该配眼镜了。三皮说,没必要,我成绩这么差,戴眼镜会让别人笑话的。吴和平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三皮指着那张纸说,不会是判决书吧?吴和平说,不要紧张,一个发言提纲,你仔细听一听。

吴三皮调整了坐姿,把自己的耳朵对准了父亲的嘴。

半个小时后,吴和平结束了发言。他从没和儿子说过这么多的话,不免口干,趁他喝茶的时候,吴三皮朝阳台走去。屋内弥漫着浓烟,他想透透气。隔着玻璃,三皮眯起眼向外看。今晚的夜色并不暗,只因漫天飘舞的雪花染黑了天。平心而论,父亲刚才的讲话的确有水平,一个厨师能将自己的儿子看得如此透彻,出乎三皮的意料。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己漫长的人生,居然被父亲浓缩到了一张纸上,而且是那么的灰暗。他曾憧憬过自己的未来,虽然不能说是大富大贵,也算得上是精彩纷呈。可现在,父亲给他的职业定位是保安或快递员,稍微有点技术含量的工作,比如说司机这类工作,吴和平都认为三皮无法胜任。吴三皮看着窗外的夜色,雨雪还在往下落,寒风从窗缝钻进来,他的心窝都凉了。传来一阵脚步声,吴和平走到了儿子身旁。他朝外望了望,對三皮说,我们可能还要谈一次。三皮问,还谈什么?吴和平说,和今天谈的内容一样。三皮说,不是已经谈过了么,我不想谈。吴和平说,人生大事,不宜在晚上谈,黑乎乎的,让人看不到光明。三皮说,让你失望了。吴和平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做,你别太悲观了。三皮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吴和平说,我当了几年坦克兵,退伍后又当了厨子。三皮说,那我去当兵行不行?吴和平说,你一个近视眼怎么当兵?三皮说,做手术啊。吴和平想了一会说,你想学我?三皮说,儿子学老子不行吗?吴和平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儿子,犹豫了半天才说,行。

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吴和平带着三皮走进了一家著名的眼科医院。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接待了他们。女医生虽然带着眼镜,还是很漂亮。她对三皮说,你早该来这里看看了。检查的过程中,她把这句话说了三遍,三皮觉得特别亲切。他问女医生,是不是你给我做手术?女医生说,不是,会有一位教授给你做手术,教授的技术水平相当高,全国排第二。三皮略感遗憾。女医生还说,做了这个手术后,你再也不用像老鼠那样眯着眼睛看东西,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原来很美丽。吴和平问,当神枪手不会有问题吧?女医生说,没问题没问题,参加奥运会的射击比赛都不会有问题。

给吴三皮做手术的教授是个男的,戴着一副精致的眼镜,斯斯文文,不用问,他的医术一定精湛。手术的确成功,吴三皮的视力恢复了正常。他惊喜地发现,天上原来还是有星星的。他还纠正了自己的一个视觉误差,班上长得最好的女生不是小林,而是小薛。小林的脸上有雀斑,小薛的皮肤黑了点,但它细腻健康。

转眼到了高考的时间,三皮抱着必死无疑的心态走进了考场。那些试卷如同天书,三皮答不出几道题,有些题只能靠猜,也不知猜对没有。他想尽量考好点,瞪大眼睛到处窥视,却是一无所获。过了段时间,考试成绩出来了,三皮的分数惨不忍睹,连他最自信的语文成绩也低得可怜,他猜测是作文没写好,有可能跑题了。为了求证,三皮给教语文的陈老师发了一段很长的信息。他不敢打电话,怕陈老师骂人。信息发出去不久有了回复,陈老师说他是跑题了,但跑得不远,千里之外吧,如果不受时间和字数的限制,相信你一定会跑到月球上去。陈老师擅长热嘲冷风,这也是学生们喜欢他的原因,当然也包括吴三皮。此时的三皮欲哭无泪,还要安慰父亲说,分数低了点,但比我预想的还多了几分。搞文的我不行,搞武的应该没问题。等我当了兵,一定上天入地,冲锋陷阵,当个英雄让你看看。吴和平干笑了两声说,那就等吧。

没有等多久,开始征兵了,吴三皮不用动员就报了名。

初审,三皮顺利过关。接着是体检,三皮身体好,宽肩细腰,全身无赘肉。和他一起体检的人,要么干干瘦瘦,像个牙签。要么肥肥胖胖,像个馒头。一个自称姓刘的军官特意来到三皮身边,用拳头轻击三皮的胸部,说他胸肌好,再数了数三皮的腹肌,微微一笑,又看了看三皮的背肌,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问三皮,你练过健美吧?三皮说,在家玩过哑铃。刘军官说,你的眼睛好明亮,不错。吴三皮咧着嘴笑了笑。刘军官眉毛一扬,说三皮的牙齿整齐洁白,不错不错。待刘军官走开后,吴三皮急忙凑到走廊边的消防箱前,朝着不锈钢的箱体龇牙咧嘴。他的牙齿果然很白。回到家中,三皮又对着镜子看,那口牙齿更白了。

几天后,有人告诉吴三皮,他的体检已过关。

对于征兵的流程,三皮早已烂熟于心。下一步是政治考核,简称政考。这项考核,吴三皮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具体考核哪些内容他并不清楚。他也不想清楚,因为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一个没读过几本书的人去关心政治,他觉得很可笑。但他是个有底线的人,其底线就是不能背叛祖国。试举一例为证。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三皮在浴室洗澡,手指尖无意触及到后脑勺有块凸起的骨头,他大吃一惊,以为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反骨。三皮从浴室出来后,走到父亲身旁,左手摁住他的头顶,右手摸着他的后脑勺。吴和平的头发厚,三皮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有凸起的地方。吴和平问他干什么,三皮说,摸摸你有没有反骨。吴和平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摸骨?三皮不吭声,慢腾腾地穿好衣裤,然后坐到沙发上,陪着父亲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放一部抗日连续剧,这是吴和平最喜欢看的剧种。当一个汉奸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吴三皮起身推了一下父亲,大声说道,要是日本鬼子再来打中国,你先把我杀了,我不想当汉奸。吴和平望着儿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三皮说,你看什么看,我头上有反骨,容易当叛徒。吴和平扔掉手上的香烟,双手在三皮的头上摸了一圈。他说,我看你脑子有毛病,但没有反骨。吴三皮说,你懂个屁。苦闷了十多天,吴三皮才确信自己搞错了。他摸了四十八个男同学的头,这些同学和他一样,在那个特定的部位,都有一块凸起的骨头。试想一下,一个没有反骨的人,一个不想当汉奸的人,政治考核能通不过吗?

过了几天,有人告诉吴三皮,他的政考已过关。

三皮心里说,这还用你告诉我,多此一举。下一步流程是走访调查。吴三皮心里又想,调查吧,我清清白白的,从没干过坏事。而且,我也不想干坏事。有次三皮上网,看过一篇文章,文章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最美的时代。对此,三皮无异议,并表示支持这个观点。所以,他没杀个人,没打过架,没有偷盗记录,更没有侵犯过女性。不过有几次看见了漂亮的姑娘,他还是动了亲吻的念头,却未付诸行动。总而言之,他没有任何劣迹。那些邻居中,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喜欢发牢骚,什么事都看不顺眼,三皮担心他们说自己的坏话。这天晚上,他对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吴和平说,这事不用担心,那些老头老太太不会害人的,今后你要注意点,见了他们,该喊爷爷的喊爷爷,该喊奶奶的喊奶奶,别装成不认识一样。三皮点着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吴和平叹了口气说,真正要担心的事情是准备一个红包。三皮问准备红包干什么?吴和平说,有人对我讲,征兵的人上门走访时,塞个红包才能办成事。三皮不信,父亲说他幼稚。三皮问要准备多大的红包,父亲说,前几年两万就行了,现在行情看涨,要三万。三皮问,你有三万吗?父亲说,东拼西凑,还差三百才两万。吴三皮说,我有三百多块钱。父亲说,快拿给我。吴三皮从枕头套里摸出一把钱,有张百元大钞,余下的都是十元二十元的钱。吴和平把皱巴巴的钱一张张捋平,对儿子说,看你的运气了,如果两万块钱能搞定,我们就省了一万块钱。三皮说,换两张一百块的钱吧。吴和平说,不换,这样看上去厚实些。他用报纸包好钱,长吁了一口气。吴三皮看着父亲说,要用这么多钱,我不当兵了。吴和平说,你傻呀,这次当兵回来可以分配工作的。吴三皮不再说话了。

那天晚上,吴和平从相册里拿出几张相片,找了一个旧相框,擦去玻璃上的灰尘,将相片放进相框里,然后挂到了客厅的墙上。相框不大,但它所处的位置显眼,走进屋里的人都会注意到它。吴三皮看出了父亲的用意。那些照片全是父亲当兵时照的,相片有点褪色,吴和平英姿勃发的神态依稀可见。三皮问父亲,这有用吗?吴和平说,战友见战友胜过老乡见老乡,等你当兵后会懂的。今晚我们不看电视了,做两件事,你要认真地做。吴和平所说的两件事不难做,一是讲话,一是坐姿和站姿。吴和平假扮军官,问了几个问题,让三皮来回答。三皮故作严肃,一字一句地回答问题。吴和平点着头,说还可以,稍微补充了些内容,让三皮记下来。他对三皮说,军人有军人的气势,讲话声音大点,千万不能忸怩。接下来,吴和平告诉三皮怎么坐怎么站。一句话,腰必须直。三皮照着父亲的样子练了一会儿,感觉尚好。吴和平趁热打铁,又进行了队列训练。在他的口令下,三皮立正稍息,左转右转。几个回合下来,吴和平发现三皮能分清前后,却分不清左右,喊出口令后,他会停顿两秒钟才有动作,估计他在思考哪是左哪是右,但经过思考后,他还是会出现失误,而且失误率达到了百分之四十。吴和平想,如果在战场上,三皮这样的战士基本上是凶多吉少,一颗炮弹呼啸而来,你必须在一瞬间选择躲避的方向,往左是生,往右是死,容不得你有丝毫的迟疑。吴和平又示范了两次,让三皮照着做,他还是出错,弄得吴和平失去了信心。

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晚上,两位军官来到了三皮家,其中一位就是刘军官,他一进屋便注意到了墙上的照片,特意走到照片前看了几秒钟,然后抓住吴和平的手用力握了握。三皮泡了两杯茶,退到一旁坐下。他紧张。刘军官问了他几个问题,他每次回答的时候都站起来,双脚并拢,结结巴巴地讲不出几个字。刘军官微微一笑,并不计较。坐了半个小时,两位军官起身要走,吴和平拿出钱送给刘军官,他解释说,可能少了些,算是一点心意吧。刘军官说,这钱不能要,请你收回去。吴和平红着脸说,我不能坏了规矩。刘军官说,你也当过兵,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还没有烂到那种程度,有人收钱,也有人不收钱。吴和平说,真的不收?刘军官说,真的不收。吴和平把钱扔到屋角,他说,那我就不害你了。他又问,三皮能入伍吗?刘军官说,能。吴和平笑了。

刘军官问,吴三皮这个名字有什么说法吗?

吴和平说,他原先的名字叫吴波。这小子马虎,左右结构的字写不好。

刘军官明白了。他说,吴波变成了吴三皮,有点可惜。

两位军官走后,三皮捡起地上的钱,递给了父亲。吴和平看了儿子一眼,取出三百块钱给三皮。三皮说少了,他想请同学吃饭。吴和平又给了七百,凑成一千块,他问够不够,三皮说足够了。吴和平说,这段时间对你来讲是非常时期,千万千万要注意,不要跟别人吵架,不要横穿马路,不安全的地方不要去。楼上的那个韩小龙,入伍前上街乱跑,被汽车撞断了腿,煮熟的鸭子飞上了天。三皮说,小龙现在开了间工作室,生意挺好的。吴和平瞪了儿子一眼说,我说的话,你听进去吗?三皮说,听进去了。明天中午我请同学吃饭,从后天开始,我像乌龟一样缩在家里,再也不出门了。

第二天中午,吴三皮请客,喊了七个同学,全是男的。吴三皮点了十个菜,问大家喝什么酒,他们说喝啤酒,三皮要了三箱啤酒。两个小时后,桌上的菜还剩了一半,箱子里的酒一扫而光。八个人似醉非醉,勾肩搭背,语无伦次。送走了同学,三皮去坐公共汽车,上车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醒三皮,说到终点站了。吴三皮下了车,举目四望,人烟稀少。他打了一个呵欠,酒醒了一半。他拦住一位路人,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捂着嘴告诉了他。吴三皮一声苦笑,坐到了路边上。他家在城东,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城西。都怪他瞌睡太重,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坐了一会儿,吴三皮起身向前走,他記得前面有条很大的河。走了十多分钟,吴三皮看见了那条河。阳光下,河水闪着迷人的波光。三皮今年还没游过一次泳,他现在浑身燥热,很想泡到水里降降温。走下河堤,穿过一片柳树林,吴三皮来到了水边。见四周无人,他痛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脱得一丝不挂,跑到了水中。游了几个来回,吴三皮清醒了许多,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话,万一有个水鬼来拖他的脚,他再也穿不上军装了。

三皮连滚带爬上了岸。穿好衣裤,吴三皮开始往回走。经过柳树林的时候,他听见了鸟鸣声,抬头向上看,有麻雀在枝上跳跃,还有几种鸟在树叶中飞来飞去,他不知道这些鸟是什么鸟,但这些鸟美丽又活泼。三皮环顾四周,觉得这里是游戏的好战场。他玩兴来了,扯了几根柳树条,编成一个环,套在了头上。再找了一根粗细合适的树枝,折成一米来长,以它当枪。地面上坑坑洼洼,有层河沙,便于匍匐前进。枝叶茂密,有利于隐藏。吴三皮静坐片刻,调整好呼吸,他的假想敌是林中的那些鸟。当一群麻雀从吴三皮的头顶飞奔而去时,他对自己发出了战斗命令,战士吴三皮进入战场,前方一百米,冲锋前进。吴三皮以一个跳跃的姿势开始了游戏。他跑了几步,举起手中的枪,对着树梢开了三枪,砰砰砰,三颗子弹飞出枪膛,敌人应声而落。三皮一个滚跃,躲到树旁,发出一个精准的点射,消灭了敌人的狙击手。前面有片开阔地,三皮猫着腰疾驰而行,右腿碰到一根残枝,他假想这是中了敌人的流弹,不过没问题,只是一点皮外伤,并不能阻止他继续战斗。带着轻伤,吴三皮时而点射,时而连发,子弹总是打不完,中间投了三枚手雷,炸得敌人血肉横飞。临近终点时,他遇到了敌人的司令。这个肥胖的家伙拿着把手枪,朝三皮连开数枪,可是枪法太差,子弹从三皮的身旁飞过。当那个司令再次扣动扳机时,没子弹了。吴三皮仰天大笑,放下手中的枪,他要生擒敌酋。三皮先是一个扫堂腿,敌人太重,没有倒地。三皮后退三米,纵身跃起,左腿弯曲,右腿伸直,准确击中敌人的胸部。三皮的右腿虽有小伤,但力量不减,敌司令随声而倒。三皮踩住敌人的脖子,大声问道,投降不投降?隔了一秒钟,三皮帮敌人回答说,投降投降我投降。他抬起头,仿佛看见我方的司令站在面前,朝他伸出了大拇指。吴三皮举手敬礼,高声说道,报告首长,战士吴三皮历时五十八分钟结束战斗,毙敌三十,伤敌二十二,俘虏敌方首脑一名,报告完毕。

好像有人说,干得漂亮,休息休息。

吴三皮靠着树坐下,摘掉头上的伪装帽,一串汗水流了下来。他疲惫不堪,小憩片刻,在群鸟的欢送声中,吴三皮走出了树林。到了马路上,正巧有辆出租车,三皮赶忙坐了进去。车内开了空调,三皮连说舒服。司机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看眼神不像个正经人。他不急着开车,怪声怪气地问三皮,是不是到树林里鬼混去了。三皮说没有。司机指了指三皮的脖子,像是找出了证据。三皮用手去摸,一层细沙沾到了手掌上,他不想解释,嘿嘿嘿,笑了三声。这个城市越来越大,汽车如蝗虫一样多,等三皮看见了他熟悉的街区时,汽车又被堵住了。吴三皮下了车,刚走了几步,有人喊他,扭头一看,是韩小龙。染了一缕金发的小龙打了三皮一掌,笑着说,听说你当兵了,我请你吃个饭吧。三皮说,不喝酒我就去。小龙说,两个人喝一瓶啤酒,行不行?三皮点头同意。饭店就在附近,三皮不敢快走,小龙的左腿短了一寸。喝酒时,小龙脱了衬衣,赤膊着上身。他胸肌发达,右乳的上方文了条鳄鱼,三皮盯着鳄鱼看,心想,如果小龙掉水里,这鱼一定会游起来。小龙说,好看吧,给你文一条?三皮笑而不语。酒喝到一半时,小龙说,我那年要是当了兵,现在可能是排长了。三皮安慰道,你这么聪明,应该当连长了。那些招兵的不讲理,腿不齐算不上大问题,你说是不是?韩小龙以手掩口,神秘地对三皮说,我现在都没想明白,大白天的,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把车开到人行道上,硬是把我的腿撞断了,我怀疑是不是某个国家的间谍机关在暗害我。吴三皮想了想说,真有这种可能,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能找到那个司机吗?小龙说,失踪了,一个中年妇女。三皮说,那更值得怀疑了。

从饭店出来,三皮跟着小龙去了他的工作室。韩小龙经营的项目多,其中一项是文身。他问三皮,给你文个虎头好不好?三皮说,痛不痛?小龙说,不痛。三皮说,虎头复杂了,文个简单的。小龙说,那文四个字吧,精忠报国。三皮说,这个好,文哪里呢?小龙说,文手臂上吧。三皮说,左边右边?小龙说,右边好些,光滑,没有疤。你喜欢繁体字还是简体字?三皮说,你还会写繁体字啊,那就选繁体吧。小龙一边工作一边说,如果条件放宽点,我也算个艺术工作者。文好身,小龙让三皮对着镜子看了看,问他是否满意,三皮连声称赞,他问小龙多少钱。韩小龙说,你是个猪吧,免费。三皮还想客气一下,见小龙的眼圈泪光闪闪,忙把钞票塞到了裤兜里。临走时,三皮问小龙,我文的是右边吧?小龙点点头。

晚上十点,吴和平回到家中,三皮站到屋中间,让父亲喊口令,他依令而行,转来转去十多次,左是左,右是右,无一错误。吴和平一脸茫然,不得其解。吴三皮得意地说,我有参照物啦。累了一天的吴和平想睡觉,没有过多地追问。

吴三皮的入伍通知书来了。

去领军装的那天上午,三皮特意洗了澡。出门前,他对着镜子照了三分钟。上唇有一线才生出的茸毛,他想把它刮掉,又舍不得,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没刮。三皮走到大街上,心情格外好,天上的太阳比平时大了一圈。当他领到崭新的军装时,心在体内扑通扑通地跳,他闻了闻新军装,觉得有股香味。他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身边的人。几个正在换装的人闻了闻军装,都说没闻到什么味道。其中一个人对他说,你有鼻炎。三皮想反驳,看见刘军官正在望着他。三皮闭上了嘴,赶紧脱衣脱裤换穿军装,这时,刘军官走了过来,他盯着三皮的右臂,伸手摸摸那处文身。吴三皮说,还好看吧?刘军官脸色一变,问三皮,能洗掉吗?三皮摇摇头,他万万没想到,刘军官突然举起了拳头。三皮感觉到刘军官愤怒到了极点,他的拳头硕大结实,一拳冲过来,他肯定会贴到墙壁上。吴三皮运了运气,鼓起身上的肌肉,等着挨打。可是刘军官收起了拳头。他问三皮,谁让你文身?三皮被吓得说不出话。刘军官对三皮说,你被淘汰了,回家去吧。三皮小声说,你开玩笑吧?刘军官没有理他,表情十分难看。三皮穿上自己的衣服,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了房间。走廊有二十多米长,三皮回了两次头,没人喊他回去。三皮有点不高兴,这个刘军官太能开玩笑了。他走下一层楼梯,停在了转弯处,大脑出现了一个影视画面,一位首长拍着他的胸脯,用四川话或者是湖南话对他说,小同志啊,你是哪里人呀?还没等他回答,首长发出了一阵朗朗的笑声。三皮暗想,当兵的怎么都喜欢开玩笑呢。三皮慢慢地向前走,他又回了三次头,刘军官还是没出现,不知不觉中他就走出了大门口。

街上人来人往,三皮突然想哭。

晚上,吴和平看着愁眉苦脸的儿子说,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煮熟的鸭子能飞走。吴三皮说,你不能换个比喻吗?鸭子鸭子,一听就是个厨子。话一说出口,三皮就后悔了,这个廚子养了他十八年。但此刻,三皮的心情太糟了,他看着满头汗水的父亲说,你是不是病了,开着空调还出汗,我怎么一身冰凉冰凉的?他听见父亲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年后,吴三皮当上了一名保安。

和别的同龄人不一样,吴三皮的娱乐活动不是玩电游,也不是唱歌看电影,他有特殊的嗜好。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吴三皮又来到了那片柳树林。他身穿迷彩服,脚穿战地靴,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他站在树林边,大声说道,哈哈,我又回来了。他这是对林子里的鸟说话。有几只鸟听到了他的声音,惊慌失措地飞进了密林中。三皮放下帆布包,从中取出一支枪。是支仿真步枪,按一比一的比例做成的,远看真假难辨。吴三皮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树林,他现在把自己臆想成第三十八集团军的一名战士。他查过资料,三十八集团军是王牌军,战无不胜,所向无敌。站在林中的吴三皮,热血沸腾,他闭上眼睛,默默地给自己发出了战斗指令。和一年前相比,吴三皮这一次的战术动作更加凶猛灵活,仿真枪比树棍更得心应手。三皮弹无虚发,树上的鸟东藏西躲,却难逃厄运。战斗持续了半个小时,吴三皮大汗淋漓。在他休息的时候,头顶上集结了数十只鸟,它们已经看出来了,这不过是一场游戏,不值得害怕。有只老麻雀,快成精了,在吴三皮眼前跳来跳去,三皮看了它一眼,举起手中的枪开始瞄准。那只老麻雀望着黑洞洞的枪口,不慌不忙,等到枪声响过,老麻雀头一歪,翅膀扑腾几下,趴到地上一动不动。三皮对着枪口吹了一口气,走到老麻雀的边上说道,起来吧,装什么死。老麻雀随声飞走了。从树林里出来后,吴三皮收好枪,坐到沙滩上,脱掉了湿漉漉的汗衫,左手抓起一把沙子,放到右臂的文身处,用力搓起来。经过反复摩擦,手掌里的沙子有了温度,手臂处产生了火辣辣的痛感,由点到面,呈放射状蔓延开来。

王牌军的战士不怕死,吴三皮还在继续搓,过了一会儿,黄沙变成了红沙。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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