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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10海玉

湖南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老娘纸板老鼠

海玉

女老板给陈超然拿的第一种药物是敌鼠钠盐。女老板喋喋不休地告诉陈超然,这种药物的最大好处是能够让老鼠在吃下后三到七天内,不知不觉死去,不会给其他老鼠留下报警信息,气味或其他。没等女老板说完,陈超然就说,我不要这样的药,我要吃后立即就死的那种。听到这话,卖鼠药的女人一下警觉起来。先是看一看门口,又看一看窗外。陈超然知道原因,就不说什么。这样的剧毒药物是禁卖的。一旦查出轻则罚款,重则坐牢。女老板声音低低地说。

陈超然抽一张百元大钞,道,有还是没有?

女老板笑了,道,有是有。只是这药厉害,老鼠吃后,立即完蛋,其他动物吃也一样。陈超然说,一瓶。一边将百元大钞塞进女人手里。女人转身朝一个角落走去。

回到家中,陈超然把玉米浸入了新购的毒药泡一泡,晾干,带上手套抓一把,放在老鼠的通道上。一个临时监控装置放在桌子上。监控瞪着眼,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一把玉米。

两天前,一个晚上,老娘在她独居的小屋,被一只老鼠咬破了耳朵。陈超然要亲眼看着那只老鼠被自己买的老鼠药放倒。

用鼠标几次拖动放像按钮,终于找到了那只老鼠。

老鼠顺着墙角,走走停停,边走边嗅。高分辨率摄像头,看得见老鼠嘴上又长又粗的胡须。老鼠碰到那几粒粮食了,陈超然的心一下绷紧。老鼠没吃。很理智地迈过粮食走过去。陈超然暗自叹息,哎,只差那么一点点。陈超然的叹息还没结束,那老鼠竟回了头,又冲着那几粒粮食去。陈超然的眼睛一下瞪圆。陈超然心里念叨,吃吧,吃吧,这么好的粮食。但老鼠似乎要考验陈超然的耐心,竟只闻一闻,又扭头走开。陈超然想,一定是这鼠药有明显的异味,否则老鼠怎么会闻一闻就走?明天一定去找那卖鼠药的娘们儿,明明说的没有味,怎么就骗不过老鼠的嗅觉?刚这样想,老鼠竟又扭头。这次老鼠没有一点犹豫,张开嘴巴很大方地把一粒玉米叼在嘴里。这粒玉米还没咽下,又吃另一粒。只是,另一粒玉米刚吃进去,老鼠就受了电击般,很利落地蹦一下。老鼠的腰弯成一张弓。翻转身,四脚凭空蹬几下,浑身哆嗦起来。就在陈超然以为老鼠已经死去的时候,竟再次翻转身,很艰难地往前走,走几步,到一块纸板下,再没有动静。

陈超然的目光抬高,越过笔记本电脑翻开的屏幕,一下看到墙角的那张绿纸板。纸板是从一个纸箱撕下的,上面有一条飞舞的龙。陈超然只要过去,掀开那纸板,关于老鼠的秘密就结束了。但就在陈超然起身,准备拿开纸板的时候,传来老娘的一声呻吟。

呻吟变成一把刀,把陈超然心中捉住老鼠的那一点点喜悦连根拔了。陈超然顾不上掀开纸板,立即起身,走到老娘面前。

老娘身体弯曲,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老娘眼里的光淡得如水。老娘不是个轻易呻吟的人,陈超然听得见老娘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陈超然额头的汗一下来了。陈超然顺势坐在娘床前,握起娘的手。娘手上的光泽和肌肉被时间和疾病掏空,剩下枯枝样的几个手指。但老娘的手还是很有力地抓住了陈超然。陈超然感觉老娘的力气全都汇集到了手上,自己的手骨吱吱作响。但陈超然什么也不说,也不动,任由老娘的手紧紧攥着。

很疼?陈超然的声音很轻,如一缕风。老娘点头。陈超然说,再弄些药吧。娘不说话,脸上的汗珠一颗颗滚下来。陈超然的手把娘的身子在床上展开,娘身上松弛的皮肤像晒蔫的木瓜。

肚皮正中,一条二十多厘米长的伤疤,那么像一条放大版的蜈蚣。老娘的肚子里本来藏了一个秘密,当刀口在医生的刀下展开的时候,秘密就不再是秘密。医院用很先进的医疗设备破解了娘身上不适的原因,一个叫低分化腺细胞癌的结论把陈超然的神经割开,把陈超然的心割开,陈超然感到锥心刺骨的痛。从那时起,老娘就不再是老娘,变成一件易碎的瓷器,在陈超然心里悬着。陈超然很怕这件瓷器一不小心落下来,就碎了。

陈超然肯定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陈超然尽了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大的努力。看三百多里路外的治疗癌症很有名的中医,去一次的油钱就要二百元。当然,药钱是油钱的十倍还多。二千多元的中药能维持二十天的治疗。

每三个星期,陈超然要跟校长请一天假。家里肯定还有其他事,其他事也需要请假。校长不愿意老师请这么多的假。但陈超然跟校长说了跟老娘看病的理由,校长还是很痛快地答应了。校长知道,陈超然是撑起老娘生命的那根柱子。不答应这样的请假,天理不容。

生物学专业毕业的陈超然当然知道什么是绝症,也知道癌细胞是个无情又狠毒还无赖的家伙。对付这样一个几乎没有任何胜算的对手,陈超然只能把母亲的命交给上天。尽人事而听天命。

每个月二千多元几乎是自己工资的全部。几千里路之外的刚刚参加工作的儿子和刚刚出生的孙子肯定也需要钱,看孙子的老婆更需要钱。但这些都没有对陈超然形成压力。他知道,只要自己有工作,有工資,还有四十多年做人的信誉,没有人不借钱给他,而他也终将用自己的努力还清所借的钱。

要命的是心里那份痛,那份担心,还有那份无奈。

于静寂无人的黑夜,独自坐在床头,看着满天星斗,陈超然的眼泪蚯蚓一样在脸上爬。这样的痛苦,只有陈超然一人独自承受。作为很早失去父亲的独生子,陈超然早就是家里那根顶梁的柱子。母亲是柱子旁帮着陈超然扛的人。现在,当这个人要沉到时间的黑洞里去的时候,陈超然感到的,不光是孤独。

中药铺就的路终归也有尽头。在手术后三年,这个叫癌魔的东西在老娘身体里一下长大。当老娘感到肝区疼痛的时候,陈超然就知道,自己的手恐怕再也难以抵挡上帝的力量。母亲的生命连同身体,很快会被时间和病魔吃掉了。

再多的泪水都于事无补。父亲的早逝,把生活的重担硬生生压在一个五六岁孩子的身上。男子汉的雄心和顽强,早就榨干了陈超然的懦弱。陈超然知道,下一步的重点不在于怎么治病,而在于怎么止痛了。

杜冷丁是很好的镇痛药,但依赖性强。这是陈超然在十多年前听一个同事讲的。这个同事的母亲,胃癌晚期,完全靠杜冷丁勒住疼痛。但最后,杜冷丁还是失效。同事的母亲只能在极度的痛苦中离开人世。

陈超然要为母亲准备杜冷丁。从家开车去三十里外的城里,找到大医院的医生。但医生说,这种药不能开。可以用吗啡,但也需要村卫生室的证明。陈超然又回村卫生室开证明,再返医院买回十支吗啡。

陈超然知道疼痛是一条虫,止痛药一点一点加上去的结果是耐受性越来越强。不到万不得已,陈超然不给母亲用。

以陈超然的智商和孝心,肯定不止为母亲准备一条路。经过多方打听,陈超然为母亲找到另一条路,一个老中医,给陈超然准备一个方剂。这个十几种中药组成的方剂,磨成粉,用蜂蜜调了,敷在疼痛部位。陈超然准备的第三条路是一种止痛的药酒,还有罂粟壳——罂粟壳是老辈们传下的镇痛法。

当老娘的呻吟声又起的时候,陈超然看到老娘上腹部那些黄色的药粉干巴巴的已凝结成块。陈超然顺手一划,药粉如皮屑般簌簌脱落。拿一块打湿的毛巾,在娘的皮肤上擦一擦,從手边的容器,抓起湿润的药膏,在娘松软的皮肤上再涂一次。

不知是药粉的作用还是陈超然手按住老娘肚腹的作用,疼痛竟从老娘身上又一次走开。老娘躺在床上,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鼾声把陈超然的心慢慢松开,陈超然回到椅子上,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就想起刚才看视频时的那只老鼠。陈超然站起身,往墙角的那块纸板走。还没迈开步,就听院子里有脚步声,陈超然站直身子,望一望,却是如旺的娘来了。

如旺的娘顶着满头白发拖着颤巍巍的身子走进陈超然母亲小院的时候,家里的小黄狗只抬了抬头。如旺的娘连头都没抬就进了门。如旺的娘一手拄拐杖,一手拎一个红方便袋。方便袋内十几个鸡蛋。陈超然看不上鸡蛋,但看得上那份情谊。如旺的娘跟母亲是一辈子的玩伴,也是帮手。进屋,如旺的娘什么话也不说,坐在床沿上。陈超然的娘身上的力气被疼痛抽干了,蜡黄的脸贴在床上,抬一抬眼皮,张一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如旺的娘握了她的手。她的手只剩些骨头,握在手里凉兮兮的。如旺的娘就道,先别说话,歇歇再说。陈超然的娘喘几口气,力气慢慢回到身上。话出来,轻得如风,却也听得清。道,咋还带东西?如旺的娘道,自己鸡下的,不值钱。又道,还是疼?娘的下巴稍微点了点。

如旺的娘就道,我记得刘宝家的曾经说过,她爷当年得癌的时候,疼得难受,有个中医亲戚,给她弄个偏方,效果很好。

这话一出,陈超然就知道,娘的心里肯定会波涛汹涌。陈超然眼看着娘的脸一下变得冷冰冰的。娘闭了眼,呼哧呼哧喘几口气,倒把如旺的娘吓了一跳。如旺的娘道,咋了?又不舒服?话一出口,就记起陈超然的娘跟刘宝家的是一世的冤家。陈超然的娘见了刘宝家的,走个对面都不看一眼。

果然,陈超然的娘喘几口气,就有一句硬邦邦的话出来,道,我这一世,宁愿疼死也不会求她。如旺的娘就叹一口气,道,都到这时候了……这话没说完,就觉不妥,硬生生打住,换一副笑脸道,其实,我多说了,弟妹哪需要这样的药。说不定不用几天这病就好了。这话出口似乎也不好。就讪讪起身,要走的样子。陈超然的娘道,嫂子你坐会儿。我们姐妹说会儿话,多说会儿是会儿吧。一边说,眼里流下泪来。如旺的娘眼圈也红了,拿袖子擦一把,却笑了,道,弟妹说什么呢。现在医生技术这么好,哪还有治不了的病。

陈超然的思绪却顾不得娘跟如旺的娘说什么了。如旺的娘说刘宝家的有偏方的话,在陈超然心里砸实了一个信念。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一定要去刘宝家。有的话,无论如何取了来,即使付出多大代价。这世上能有什么比救娘的命更重要的呢。

刚要起身,手机响了,是校长打的。校长说,初二三班是你的课吗?这一问,陈超然脑袋就轰的一阵。陈超然回家是请了假的。陈超然跟校长说的是回家一趟,看看老娘。倘若不是老娘的身体恰好在这个时候疼起来,陈超然回去上第三节课没有问题。而现在,第三节课已经上了。六七里路,骑摩托车需要十几分钟。自己尽快地赶回去,也就能上十几分钟。但陈超然二话不说,只跟老娘说一声,我有课,上完就回。说完,起身就走。娘说,我不碍事,你去吧,可别耽误工作。临出门,陈超然又扭头,道,再疼打我电话。说完这话,心里一阵悲凉。刚才疼的时候,自己就在老娘身边,能怎样呢?

陈超然把娘的老年手机放在娘手边。手机是牵着自己的一根线,老娘牵一牵,自己就知道了。如旺的娘对陈超然道,你去吧,孩子。我陪你娘。

急匆匆赶到学校,也没去办公室拿课本,就奔教室来。却发现,讲台一个女教师正讲数学。见陈超然,就停住手里的粉笔,到门口,道,你没回来,校长安排我先上了。陈超然的心就咚地一声落下。一边说,谢谢张老师,一边扭了头,往办公室里去。

却被校长看见。校长从二楼的窗户露出头,对陈超然道,陈老师,来我办公室一趟。陈超然就想,明明安排另一个老师替课,也不告诉我一声,还让我急吼吼来。脸上就带一些怨气。

校长却还笑嘻嘻的,对陈超然道,陈老师,叫你回来有一件事。不过,你听了先不要生气。校长的话把陈超然的心又吊起来。陈超然的眼里写满疑惑地盯着校长,道,什么事?校长迟疑一阵,想说,又似乎有些为难。陈超然更疑惑了。校长跟老师说事有什么为难的?

陈超然的脸端着疑惑看着校长。校长先泡一壶茶,倒一杯,递给陈超然。道,有学生家长告到教育局,说你上课不认真,经常旷课。这话一出,陈超然心里的火腾地一下蹿起老高。陈超然道,是谁?日他娘的。我的老娘快要死了,我能不回家伺候?老娘就我一个儿子,我不能整日陪着老娘,还千方百计挤出时间,来学校完成我的教学任务,竟还有这样的家长!这人的良心被狗吃了吗?这人没有父母吗?他的父母不死么?

看陈超然的脸涨得通红,说话的语气蹿出火来,校长就道,你冷静一下,先喝口水。陈超然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手脚气得发麻,哪里还冷静得了?陈超然还要说别的话,校长就道,这一节我看你的课空了,就先安排张老师替你上了。大娘身体咋样了?

校长的话转了一个弯。这个弯让陈超然绕开了愤怒的情绪。陈超然的心还在火里烤着,一时扭不过,就只气呼呼地坐了,没回校长的话。

于是,刘宝家的很自然地发现了刘宝的秘密。这个彪悍的女人,顶着旺毒的太阳和满天星斗,站在陈超然家门口破鞋骚货地骂,骂了一天一夜,陈超然母亲在屋里哭了一天一夜。刘宝家的骂声给陈超然母亲心里解开了一个结,那个往家里扔东西的人就是刘宝。

陈超然母亲肯定可以到门口去跟刘宝家的赌咒发誓自证清白。但她更清楚,这样的自证清白是如何的苍白无力。除了让刘宝家的骂声火上加油,就是让那些好事者从二人的对骂中摘取一些细节,编成笑柄。

知道这样的道理,陈超然母亲选择了沉默。但心里的倔强却更加顽强。既然自己没有错,既然你把这样的错硬扣在自己头上,自己不如把这错接了,将错就错。

刘宝家的骂声夹杂着刘宝家的吵架声,成了那段日子这个生产队里最刺激的生活调料。一旦有机会坐在地头田边,很多经过人们想象力延伸的关于刘宝跟陈超然母亲的段子,就蛇一样出炉了。

在陈超然的记忆中,也确有刘宝趁黑夜到自家来的事。一次,陈超然从梦中醒来,身边没有母亲。迷迷糊糊中,就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声音从黑暗中轻轻走来,撞击了陈超然的耳朵。母亲说,刘宝,我今生欠你的。母亲说话的时候,似乎有轻轻的啜泣声。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我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只有这破身子……如果不嫌,你拿走吧。刘宝沙哑的嗓子道,弟妹说哪里话。哪里是你欠我的,实实是我欠了你们一家……不知为什么,刘宝的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陈超然怀疑是母亲用手堵了他的嘴,或者是刘宝自己意识到什么,打住了。

至于母亲什么时候回到自己身边,陈超然记不清了。陈超然眯着眼睛用力想母亲跟刘宝的话,却怎么都想不通。

现在,陈超然有些问题依旧想不通。但这一生想不通的问题太多了。当前最急迫的,是讨得救命的药。

陈超然在刘宝家门口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踏进了刘宝家门槛。当陈超然用眼睛打开刘宝家的陌生时,却看到了跟自己院落很相似的布局。

陈超然进门,刘宝家的瞪着眼张着嘴,好久没有闭上。刘宝家的被惊愕死死霸住。陈超然猜得到刘宝家的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几十年的隔阂,让两个家庭像背道而驰的车,在生活的路上越滑越远。陈超然到刘宝的家门,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陈超然没有给刘宝家的一个表演愤怒或惊讶的机会。陈超然一下跪在了刘宝家的面前。

一个一米八多的汉子,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教师,一下跪在刘宝家的面前时,刘宝家的愣住了。刘宝家的伸了伸手,要扶起陈超然,却又打住。只低头看一眼,刚要问一问为啥,陈超然的话就到了。

陈超然的话语里掺杂了太多的辛酸和泪水,抱住刘宝家的腿道,大娘,救救我娘吧。我娘快死了。这话相当突兀,让刘宝家的一时迷茫。刘宝家的想,这孩子莫非疯了?

刘宝家的心里的怒气本来已经铸就一座牢不可破的墙,这道墙在岁月中累积固化,已坚不可摧。但陈超然的动作和眼泪还有泣不成声的话语像顺势而来的洪水,一下把刘宝家的铸就的城墙冲垮了。刘宝家的搀起陈超然,道,孩子,咋了?有話慢慢说。

陈超然道,我娘是肝癌,已到晚期,生命垂危。每天被疼痛折磨,痛不欲生。我听如旺的娘说大娘你有个方子,能有效缓解疼痛,就跑来求你。刘宝家的问,你娘叫你来的?这话一下堵住了陈超然的嘴。陈超然很想顺着刘宝家的话说是,但这样一说,娘的头就低了。这是娘一辈子最恨的事。咬着牙,无论再苦再难,不肯低头求人,更何况是求刘宝家的——这个大半辈子的冤家。但不这样说,刘宝家的肯不肯拿出药方就不一定了。稍一沉吟,刘宝家的就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刘宝家的道,既然你娘还能忍,就不要来求我。一边说,一边扭头,要走开。

刘宝家的扭头走开的动作却让陈超然忽然清醒了。陈超然悟到,不要说刘宝家的方子未必对老娘合适,倘若真有这样的妙方,刘宝家的还有刘宝家那中医的亲戚,还不拿来换了大钱,成了富甲一方的富户?

这样一想,自己来刘宝家简直是急昏了头,不但愚蠢,更是混蛋。就腾地起身,擦一把眼泪,扭头走了。

陈超然的情况说明书交上去后,根本不像校长预料的那样起到平息家长怨愤的作用。家长们又一次去教育局,要求撤换陈超然。家长的理由很简单,既然你没有精力和时间保证学生们学习知识的权利,就应该让有精力和能力保证学生学习权利的人来担任这份工作。

这样的要求显然有点过,但却令校长很无奈。校长肯定不想有本学校的家长跑到教育局去闹事。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学校冠冕堂皇的形象上就多一个污点。校长跟热锅上的蚂蚁般,焦躁、焦虑却又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毕竟陈超然的专业水平在这个乡村中学是第一流的,学校里再没有第二人能望其项背。更重要的,在学校这几十个人中,再没有一个生物专业出身的教师。倘若弄一个其他专业的教师顶一顶,只怕家长们的上访会变本加厉。

关键时刻,校长成了裹住陈超然的坚硬的屏障。校长几次到学校的上级教育部门说明情况,校长甚至单独开了一次家长会,把陈超然老师的详细情况跟家长做了解释。但这样的解释如一瓢水浇在沸腾的水上,虽然有暂时的效果,但根本不是釜底抽薪。最根本的办法是陈超然能按时给孩子们上课,把自己的学生教好。

但娘又决不是可以管可以不管的。陈超然眼里,娘是自己的天,娘没了,自己的天就塌了。

令陈超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宝家的竟然在陈超然找她的第二天到陈超然家来了。

那个早晨,风在苟延残喘,刮得有一丝没一丝。云却像夏天的杂草,长得茂盛且蓬勃。

刘宝家的走进陈超然家院子,立即引起小黄狗一阵狂吠。但刘宝家的不怕。刘宝家的倒背着手,走得相当沉着冷静。走到院子中央,本来想喊一声,却见陈超然从门口探了头,就什么也不说,自顾自地迈进了陈超然母亲小屋的门。

母亲躺在床上,侧着身子,闭着眼睛。母亲的眼里没有多少光了,放一点少一点。母亲的眼皮变得又沉又重,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明亮炽热。

但刘宝家的形象还是对母亲形成了强烈的刺激。母亲的眼一下睁得老大,有一束火焰在母亲眼里跳动一下,就闭上了。

母亲的形象显然对刘宝家的也形成了巨大的刺激。刘宝家的眼里的母亲应该是健壮和充满活力的。即使知道生病,会病恹恹的,但决不应该是骨瘦如柴行将就木的样子。

刘宝家的嘴巴半张着,露出零落的牙齿。接着又闭上,眼里的光变成怜悯,一脸愁苦。有一些晶晶亮亮的东西在刘宝家的眼里聚集,又顺着堆满皱纹的眼角往下淌。

终于良心发现?陈超然想。

刘宝家的抬起宽大的灰色袖筒,往眼角抹了抹。就站到陈超然母亲床前,跟陈超然母亲说,感觉咋样了?语气里不但没有愤恨、愤怒或幸灾乐祸,竟满满都是怜悯、怜惜和关怀。

陈超然的娘躺着,一声不吭。但泪水从娘的眼角淌下来。陈超然就知道,这么多年,娘心里本来结了又寒又冷的冰,刘宝家的话却变成斧头,轻轻一击,娘心里的冰就碎了。

娘睁开泪眼,看一眼刘宝家的,就道,我跟刘宝哥是真没什么。这话虽轻,但刘宝家的还是拾进心里,就叹一口气,道,妹子还说这些干啥?刘宝都死好几年了。过一会儿,又道,我其实未必不知道妹子跟刘宝没事。只是,那样的日子……刘宝家的后面的话变得躲躲闪闪,再往后竟连影子都没有了。

场面有点尴尬。但刘宝家的很快想起什么,就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对陈超然母亲道,这是我当年给父亲治病止痛的方子,倘若早知道妹子是这样的病,我……哎。陈超然母亲摇头道,我都这样了,这方子还有啥用?刘宝家的就道,有用没用,不用一用咋知道?一边说,扭头递给陈超然。

陈超然展开,看一看上面,很规整的毛笔字,写着:蜈蚣50克 蝎子50克……陈超然的心都凉了。陈超然知道,蜈蚣、蝎子等都是有毒的东西,后面的狼毒、蟾酥毒性更大。这样的方子真的是中医所开?这样的方子比一把匕首厉害得多,娘的身体已如此虚弱,只怕这些东西的毒性,在没有治到母亲的病之前,就先要了母亲的命。

直到刘宝家的离开,陈超然才跟母亲说了去求刘宝家的事。陈超然母亲知道儿子的孝心,就不说什么,只问,那方子上写的啥?

陈超然犹豫一会儿,直到母亲第二次问,才说起是蜈蚣蝎子等有毒东西的话。娘的脸就拉下来,道,我就知道这娘们没这么好心。她巴不得我快死。娘喘了几口粗气,却道,就按这方子给我抓。死就死,强过这样受罪。

陈超然犹豫不决。但想到娘疼痛受苦的样子,就想,娘身上的痛也是毒,这样的毒药也是毒,也说不定刘宝家的拿来的就是救命的良方。况且,娘已经到这程度……这样想的时候,陈超然就下定决心,一定把这药方给娘试试。

奇特的药方就有奇特的做法。药方后面详细写了吃药的注意事项。比如,这些药要磨粉,但决不能碰鐵。药要放到鸡蛋里,用瓷勺舀了,一点一点服下。

陈超然严格按照药方的提示,给母亲喂药。令陈超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娘的病竟一天一天变好。先是娘的疼痛次数在减少,其次,娘久治不愈的发烧现象也再未出现。娘的身体竟一天一天健壮起来。娘甚至能够在床上坐起来,倚着枕头看窗外的景象。陈超然裹在冰雪中的心也遇到了春天,一天天变得温暖和湿润了。陈超然想,照这样的速度,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娘就又能给自己做饭,甚至下地干些轻来轻去的农活了。

一个月后,娘的体温骤然升高,一下飙升到四十二度。陈超然的心砰地碎了。他实在不明白,娘的病为什么会在那个中药方子的作用下迅速变好,又为什么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快速逆转?

陈超然想不通这样的问题。但娘想通了。娘说,这是娘的命呀。娘的话软得很,比棉花都软,比豆腐都软。娘的话里也许还有别的意思,但别的意思被这话裹了,陈超然看不到。

我是否把翠翠叫回?翠翠是陈超然妻子的名字。

叫她干啥?娘瞪起了眼,孙子还没出满月,正是用人的时候,路又那么远。陈超然就道,娘的病……还没说完,娘道,娘的命不算啥。看好孩子,孩子就是娘的命。

娘的话虽然坚硬,但陈超然就觉得,应该叫妻子跟儿子们回来了。

陈超然扭转身,想找个背人的地方给妻子打电话。就听娘的呻吟声起了。陈超然知道,疼痛这个魔鬼又缠上娘了。陈超然坐在床前,给母亲捏一捏脊背,就感觉娘的脊背汗涔涔的。刚刚捏一把,娘的眉头皱起来。娘枯瘦的右手揪住右胸,用力地扯。黄白的皮肤被娘扯得老长。陈超然的心也被老娘扯起来。陈超然接过老娘的手,用力地帮老娘扯一扯,但老娘的喘息还是一阵紧似一阵地来了。

陈超然找注射器,找中药,都被老娘用手势阻止了。老娘一边流着汗,一边就道,都不起作用了。娘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压抑地吼。陈超然的手哆嗦起来,就见老娘用手扯了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揪下一块,血淋淋的。定睛看时,娘的一块头皮没了。

陈超然的神经一下碎了。陈超然忽然觉得自己是一粒土或尘埃,轻得跟空气一样。陈超然那么后悔当年报考志愿的时候没有选择医学院,否则,自己怎能眼看着老娘如此难受呢。

正在陈超然手足无措之际,老娘瞪着眼,直直地盯着陈超然,道,孩子,娘求求你。你卡住我的脖子,把我卡死吧。娘的话如一根针,一下把陈超然的心洞穿了。陈超然眼里的泪如断线的珠子般,骨碌碌往下滚。陈超然摇了摇头。用力地摇了摇头。

娘的身体蜷曲起来。娘像一只刺猬,在床上挣扎。疼痛像一条蛇,死死缠住娘的神经,越缠越紧,越缠越牢固。陈超然知道,这样的疼痛不止在娘的身上,早就在陈超然的神经里储存了。同事在叙述他母亲遭受疼痛折磨的时候,陈超然就记住了。也记住了连医生都无能为力的话。

其实,按陈超然的想法,是要老娘住院的。尽管知道对于绝症来说,医院只是个摆设,可有可无。但有这样一个摆设在老娘心里,或许会有一些安慰。但老娘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时候,连一天都不肯在医院待下去。

娘身上的汗水把衣服湿透了。娘用仅有的力气,抬起头,用力地往墙上磕。墙变成一面鼓,一下一下在陈超然心里敲。陈超然的手握着床头,不自觉地用力。陈超然的手汗涔涔的。陈超然跪在老娘面前,用力地抱住老娘的头。但老娘使劲掰开陈超然,娘说,孩子,让娘死吧。娘太难受了。

陈超然的脑子里有一千只蝙蝠在飞,把陈超然脑子的天空遮了,黑乎乎的。

娘的喘息被疼痛抽干,一点一点弱下来。就在陈超然以为疼痛又一次从娘的身体里走开的时候,又一波疼痛却如潮水般来了。娘的眼里含了泪,凄惨地看着陈超然的脸。娘说,孩子,娘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娘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咋能不听话了呢?孩子,娘太难受了,太难受了,你能看着娘这样活活地一直难受下去?孩子,娘一辈子没求过你,现在娘求求你,卡住娘的脖子,让娘走吧。

娘的话把陈超然的神经割成一段一段的碎片。陈超然一眼看到了墙角那个盛老鼠药的瓶子。陈超然说,娘,你等一等,我再给你弄些中药。娘说,娘不喝了,喝了也白喝。陈超然说,娘,这一次的中药跟以前的方子不同。娘喝下去就再也不疼了。

陈超然用娘常用的那只白瓷碗,给娘倒了半碗药水,里面有娘吃过的中药粉。腥气的味道很大,但能吃。

娘一口气把药水喝得精光。娘稍微喘了一口气,身子还没在床上放稳,就用力弯成一张弓,然后两手、两脚往天空用力地伸两伸,轰然倒地。

陈超然呆呆地看着老娘,静静地看着屋里的一切,眼睛录像机一样把小屋的一切录下来。当陈超然的眼睛转到墙角时,一下就看见了那张画着飞龙的纸板。纸板下有陈超然药死的那只曾经啮咬过老娘的老鼠。紧张让陈超然忘记把老鼠清除出去。现在,当一切都静得死去一般时,陈超然想,该把纸板下的老鼠清理一下了。陈超然走过去,弯下腰,拿起那张纸板,下面竟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一年以后,街上多了一个疯子。疯子留着长发,眼神空洞寒冷。疯子的嘴里喃喃地说话,说一些啥,也没人听得清。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些,我,杀人等等字眼。两个骑自行车放学的学生,看一眼疯子,一边就说,这个人曾是我们的生物学老师,姓陈,教得可好呢……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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