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 敏

（重庆工商大学 国际商学院，重庆 400067）

元音和谐是一种较普遍的语音现象，广泛存在于阿尔泰语系和乌拉尔语系等黏着语（Agglutinative language）里，比如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土耳其语、哈萨克语；蒙古语；阿尔泰语系满-通古斯语族的满语；乌拉尔语系芬兰-乌戈尔语族的芬兰语、匈牙利语和爱沙尼亚语等。另外，这一现象在非洲语系也广泛存在，比如尼日尔-刚果语系大西洋-刚果语族班图语支中的修纳语（ChiShona）、罗莫多语（Lomongo）、林加拉语（Lingála）、茨瓦纳语（Tswana）；尼日尔-刚果语系的约鲁巴语（Yorùbá）、沃洛夫语（Wolof）语；尼罗-撒哈拉语系的马赛语（Maasai）、卢欧语（Dholuo）等［1］。汉藏语系语言也有元音和谐现象存在，比如藏缅语族的史兴语、羌语、木雅语、普米语、尔苏语等。

贵琼语在学术界普遍被认为是属于藏缅语族羌语支的一门语言［2-3］，主要分布在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县境内大渡河沿岸的四乡一镇，即时济乡、舍联乡、前溪乡、麦崩乡和姑咱镇。笔者自2006年至今对贵琼语进行过八次超过15个月的田野调查，积累了丰富的一手资料。我们在调查研究中发现，跟上文提到的藏缅语一样，贵琼语也有元音和谐现象。孙宏开老师1983年首次提到了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现象［2］，其后这一现象在三本专著和一本博士论文中都有过珍贵的描述。［4-7］本文将从类型学的角度，在详细给出贵琼语在名词系统和动词系统两大领域里的元音和谐现象的例子之后，重点讨论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特征范畴及其元音和谐类型的甄别。研究贵琼语的元音和谐，可以丰富藏缅语族语言在元音和谐这一问题上的类型学语料，为对比型的研究提供可资借鉴的参考。

一、贵琼语音韵系统概述

贵琼语是一门SOV语序的语言，也是一门具有声调的语言，有四个声调33，35，55，53。根据发音部位和发音模式的不同，我们将贵琼语的辅音系统首先分为单辅音和复辅音。贵琼语共有34个单辅音： /pʰ/， /p/， /b/， /tʰ/， /t/， /d/， /kʰ/， /k/， /ɡ/，/tsʰ/， /ts/， /dz/， /tɕʰ/， /tɕ/， /dʑ/， /tʂʰ/， /tʂ/，/dʐ/，/s/， /z/， /ɕ/， /ʑ/， /ʂ/， /ʐ/， /x/， /ɣ/， /m/， /n/， /ɲ/， /ŋ/，/w/， /j/， /l̥/， /l/。贵琼语还有两套复辅音，前置鼻音复辅音（鼻冠音声母）和带介音（glide）的复辅音。在我们的调查数据里出现的贵琼语的前置鼻音复辅音有11个：/Nb/， /Nd/， /Nɡ/， /Ndz/， /Ndʑ/，/Ndʐ/， /Npʰ/， /Ntʰ/， /Nkʰ/， /Ntsʰ/， /Ntɕʰ/。本 文用N来代替与后面辅音同一位置的前鼻音辅音。贵琼语的另一套复辅音表现为带介音（glide）的复辅音，可能的组合有：/pj-/，/kʰj-/，/xj‑/，/kʰw-/，/kw-/，/xw‑/，//Nɡw-/，/ɡw-/，/tʂw-/，/tʂʰw-/， /ʂw-/，/Ndʐw-/，/ɲw-/，/ŋw-/，/sw-/， /tsw-/， /tsʰw-/。

贵琼语的韵母系统有8个口元音/i/，/y/，/ɛ/，/ə/，/ɯ/，/u/，/ɔ/，/ɑ/和 6 个鼻化元音 /，/，/，//，//， //。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现象能在名词系统和动词系统两个领域里观察到。

二、名词系统里的元音和谐现象

贵琼语名词系统里，数词“一”加上量词和名词中心词构成名量词组时，会产生元音和谐现象。

数词 /tV/ “一”的元音不是固定的，本文将用大写的V 来表示将会发生元音和谐的那个元音的音位。 数据表明，贵琼语的数词“一”因为发生了元音和谐现象而呈现出三种形式［tɛ］， ［tə］ 和［tɑ］，如表1所示。 表格各列按照贵琼语名量词组的语序，即“名词＋ 数词 ‘一’＋ 量词”来排列。

三、动词系统里的元音和谐现象

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现象还可以在其动词系统里观察到。当动词词根前加否定前缀、禁止前缀和疑问前缀时，这三种前缀都会发生元音和谐现象。

（一）否定前缀-动词

贵琼语的否定是通过在动词前加否定前缀/mV-/来构成的。否定前缀的元音也是不固定的，由于有元音和谐现象而呈现三种形式［mɛ-］，［mə-］ 和［mɑ-］ ，如例（1）所示。

表1 数词“一”的元音和谐例子

（1） /ɕɛ⁵⁵/ 说 ［mɛ³³-ɕɛ⁵⁵］ 不说

/bɯ³⁵/ 在 ［mə³³-bɯ³⁵］ 不在

/kɔ⁵⁵/ 能 ［mɑ³³-kɔ⁵⁵］ 不能

（二）禁止前缀-动词

贵琼语的禁止式是通过在动词前加禁止前缀/tʰV-/来构成的。禁止前缀的元音也是不固定的，由于有元音和谐现象而呈现三种形式［tʰɛ-］ ，［tʰə-］ 和 ［tʰɑ-］ ，如例（2）所示。

（2） /bi³⁵/ 做 ［tʰɛ⁵⁵-bi³⁵］ 别做

/kwə³⁵/ 吃 ［tʰə³³-kwə³⁵］ 别吃

（三）疑问前缀-动词

同样，贵琼语的疑问式是通过在动词前加疑问前缀/V-/来构成的。疑问前缀的元音也是不固定的，由于有元音和谐现象而呈现三种形式［ɛ-］ ，［ə-］ 和 ［ɑ-］， 如例（3）所示。

（3） /ki⁵⁵/ 卖 ［ɛ³³-ki⁵⁵］ 卖吗？

/dʐə³⁵/ 是 ［ə³³-dʐə³⁵］ 是吗？

/kɔ⁵⁵/ 能 ［ɑ³³-kɔ⁵⁵］ 能吗？

四、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特征范畴及其元音和谐类型

（一）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特征范畴

要深入地分析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现象，我们就需要先分析贵琼语元音的音系特征。我们利用Praat软件，分别测量贵琼语的8个口化元音的F1（first formant，缩写成F1）和F2（second formant，缩写成 F2）的频率值。F1的值对应的是舌位的高低（height of the tongue），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高/低元音或者开/闭元音，F1的值越小表明这个元音的舌位越高，更是一个高元音。F2的值对应的是舌位的前后（position of the tongue），F2值越高表明这个元音舌位就越靠前，就更是一个前元音。为了保证测量值更加精准，我们为每个元音选取了多位置、多数量的样本来进行测量。每个元音抽取了20个样本，这20个样本里，有10个是来自V1（即第一个音节韵母），有10个是来自V2（即多音节词的第二个音节的韵母）。然后我们会记录下所有的测量值，并计算出平均值，最后我们得到了表2所示的每个元音F1/F2的平均值。

表2 贵琼语元音的F1/F2值

根据表2所示的F1和F2的值，我们就可以画出如图1所示的贵琼语元音的空间分布图。

图1 贵琼语元音的空间分布图

根据图1再结合贵琼语前述元音和谐的诸多例子，我们发现了贵琼语元音和谐的音系特征，即和谐特征范畴。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特征范畴可以用两对偶值的音系特征来定义：［±舌前性］/［±舌高性］。这就构成了贵琼语元音和谐系统的两个对立性区别特征。运用这两对偶值的元音和谐特征可以将贵琼语的8个口元音和5个鼻化元音划分成三大类，如表3所示，在图1中我们也分别用红圈和ABC进行了标识。

表3 贵琼语元音和谐特征范畴对其元音的分类

根据二、三部分的例子，贵琼语的元音和谐可归结为以下四种情况：①名词＋/tV/“一”＋量词；②禁止前缀/tʰV-/＋动词；③否定前缀/mV-/＋动词；④疑问前缀/V-/＋动词。元音和谐在名词系统里是由量词的第一个元音触发的，它影响量词前面的数词“一”的元音V的选择。元音和谐在动词系统里是由动词词根的第一个元音触发的，它影响前面的禁止前缀、否定前缀及疑问前缀的元音V的选择。我们通过例子发现，当量词的第一个元音和动词词根的第一个元音属于A类时，其前面的数词“一”或否定、禁止、疑问三种前缀的元音将受到元音和谐的影响从而选择/-ɛ/作为其元音，即变为/tɛ/和/tʰɛ-/mɛ-/ɛ-/。同理，当量词的第一个元音和动词词根的第一个元音属于B类时，其前面的数词“一”或否定、禁止、疑问三种前缀的元音将受到元音和谐的影响从而选择/-ə/作为其元音，即变为/tə/和/tʰə- /mə-/ə-/。当量词的第一个元音和动词词根的第一个元音属于C类时，其前面的数词“一”或否定、禁止、疑问三种前缀的元音将受到元音和谐的影响从而选择/-ɑ/作为其元音，即变为/tɑ/和/tʰɑ-/mɑ-/ɑ-/。将这些元音和谐的变化总结一下，我们就得到了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系统（表4）。

表4 贵琼语元音和谐系统

（二）贵琼语元音和谐类别

根据现有文献，“元音和谐有9 种类型: 腭和谐、舌根位置和谐、舌位高度和谐、唇状和谐、鼻化和谐、咽化和谐、松紧和谐、卷舌和谐、完全和谐。其中比较常见的是前5 种；完全和谐出现的频率较低， 卷舌和谐比较罕见， 咽化和谐和松紧和谐是争议最大的两种类型”［8］32。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系统属于复合系统，除了有腭和谐［＋舌前性］/［-舌前性］之外，还有舌位高度和谐［＋舌高性］［-舌高性］。遭受元音和谐的词或前缀，会根据其后面一词或者后面的动词词干的元音，来选择自己的音位特性［±舌前性］/［±舌高性］。

元音和谐现象中，一定会有个触发者，即触发元音和谐现象发生的触发者（trigger），还有一个被元音和谐现象触及的目标者（target）。根据触发者和目标者的不同，元音和谐通常被分为词干控制型（stem-controlled vowel harmony）和显性隐性优选型（dominant-recessive vowel harmony）［9］两种。在贵琼语的元音和谐现象中，发生在动词词干及其前缀之间的元音和谐，由动词词干触发从而控制着元音和谐的发生，故属于词干控制型的元音和谐。发生在数词“一”和量词之间的元音和谐，已不再是词干和词缀之间的相互控制关系了，而属于特性优选的和谐结果，故贵琼语的此类元音和谐属于显性隐性优选型。

元音和谐还可以分为内部和谐与外部和谐。内部和谐发生在多音节词根内部，指词根内部各元音之间的和谐关系， 外部和谐指词缀中元音对词根元音的依赖关系。我们在贵琼语的语料中没有发现其具有内部和谐的例子。而外部和谐又可根据触发和谐的元音在词根中的位置而进一步区分为直接外部和谐和间接外部和谐。在贵琼语的动词词干和前缀的元音和谐例子中，触发外部和谐的元音位于词根中首音节紧靠前缀音节的这一位置，所以贵琼语的外部和谐是直接外部和谐。

元音和谐还具有方向性，可分为顺向和谐（Progressive Harmony）与逆向和谐（regressive Harmony）。顺向和谐指处于和谐关系中位置在前的元音决定后续元音的色彩。顺向元音和谐的触发元和目标元是一前一后顺着语流链方向排列的。逆向元音和谐指触发和谐关系的触发元位于目标元之后，从触发到触及的方向与语流链方向是相反的。贵琼语的所有元音和谐现象，按照语流的顺序，触发元都在目标元之后，因此都属于逆向和谐。

（三）关于中性元音的讨论

在研究贵琼语的“名词＋数词‘一’＋量词”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如下的两个例子。

按照表3和表4的划分，贵琼语的元音可根据它们在和谐关系中的地位划分成非此即彼的三类A/B/C。在例（4）（5）中，触发元音和谐的量词里的元音/ə/是属于B类的元音，那么它前面的数词“一”在元音和谐后，应该是变成/tə/，可我们现在看到的却是/tɛ/。这样的例子目前只发现这两个。

对这两个貌似例外的例子的分析就要涉及中性元音这一概念了。如果一个语言的全部元音可以根据它们在和谐关系中的地位划分成非此即彼的几类，互相严格保持着对立性和排斥性，那么这个语言的元音和谐称之为绝对性和谐。土耳其语的元音和谐就是最严整的绝对性和谐。当然，有的语言按照其元音和谐的相互关系可以将其元音分为A/B/C三类，但是有一个元音X既可以出现在A的序列里，也可以出现在B的序列里，这样的元音X我们就称作中性元音。具有中性元音的语言的元音和谐系统，属于非绝对性和谐［10］33。中性元音越少，这个语言的元音和谐就越严整。贵琼语的元音/ə/在有了例（4）（5）的情况下，就呈现出了它中性元音的特性：贵琼语的/ə/绝大部分情况属于贵琼语按元音和谐关系中的地位划分的元音分类中的B类（见表2），少数例子里/ə/属于A类。所以贵琼语的元音和谐属于非绝对性和谐。

五、结语

根据上述例子和分析，贵琼语的元音和谐问题可以归纳如下：（1）贵琼语元音和谐系统应用两个对立性区别特征：［±舌前性］/［±舌高性］。这两对偶值的元音和谐特征将贵琼语所有元音划分成了A/B/C三大类。（2）贵琼语元音和谐系统属于非绝对性元音和谐系统，因为它有一个中性元音/ə/，在大多数例子里属于B类，个别例子里属于A类。（3）贵琼语的元音和谐呈现为词干控制型和显性隐性优选型。（4）贵琼语的元音和谐没有内部和谐，均是外部和谐，且都属于直接外部和谐。（5）贵琼语的元音和谐属于逆向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