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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者姜鸿

2018-09-22

延河(下半月) 2018年10期
关键词:律师

陶 然

如果姓江,我将有一个极诗意的名字:江鸿。白浪滔天中的一只鸿雁,壮观而美丽。可惜,我姓的是生姜的姜。

头顶上的水晶吊灯,像封了玻璃套子的多足海洋生物。灯光被许多小灯管辗碎了照下来,有种梦幻的效果。姜鸿恨这灯,人生如梦,他本来已经够清楚的,偏偏这该死的灯还要提醒他——不,是提醒我。

我常怀疑自己是两个人的组合,一个是“我”,一个是姜鸿,他们共同寄居于一具身体,然而性情大异。姜鸿一点儿也不想参加这种宴会,却不能露出来,为的是生怕辜负了邀请者的一片好意。这点我看出来了。他很厌烦,凡是社交活动他都厌烦。

“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午还有说有笑的,现在跟丢了魂儿似的,净发呆。”潘琳推了推我的右臂。我朝她看看,仿佛一觉才睡醒,不明白眼前的状况。潘琳嗔道:“你听见了没有?”说着用筷子点了一下我的筷子,立志要拉回我的思绪。有男朋友的人了,还这么不避男女之嫌,也是所谓“赤子之心”的一种体现吧。我便笑道:“我是行尸走肉,你不知道吗?”潘琳笑了,顶天真的笑容:“你的魂啊,怕是给谭欣和苏文清一人一半的勾去了吧?”

我敷衍了一下那边的郑鹏,回头向潘琳说:“我不习惯上酒桌,一来就想睡。”潘琳挟着鱼圆,盯牢筷子,不敢分心:“你呀,是最上不得台盘的。”历尽艰辛,将鱼圆转移到碟子里,又下结论:“胆儿小,小家子气。”

我知趣地等她消灭完面前的鱼圆,才开口说:“你今天怎么不跟吴闻坐一块儿?”潘琳说:“他呀,我跟他没共同语言。”我笑着说:“也说的是,小两口的共同语言都要背着人说的。”潘琳舀了一勺汤正在尖起嘴吹气,听了这话,作势要将汤汁泼到我身上:“你要死了,欠人捶你!”貌似生气,可惜脸上的笑容却出卖了她。我早知道,只要一口咬定她和吴闻两情绸缪,准能哄得她转怒为喜,她是真喜欢吴闻。

潘琳向四周看看,走到邻桌谭欣、苏文清处,见她们谈得热闹,便在一边站住道:“好个没良心的,咬耳朵说什么呢?到底我们是外人啊,不能听你们的私房话!”苏文清眨一眨那双极亮的眼睛,清清脆脆笑道:“就许你跟姜鸿说体己话儿,我们就不成。还说我们没良心呢,你平时有吴闻,这会儿有姜鸿,边上还有个预备队员郑鹏,我们要请你,也要请得动,也要插得下手去呢!我和谭欣没你那许多裙下拜臣,只能两个人随便聊聊解乏,你连这也不准,你说是谁没有良心?”

潘琳还来不及反驳,谭欣笑接道:“原来你这张嘴也有对手,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我直道你天下无敌呢。”潘琳向谭欣说:“你这丫头,坐山观虎,一边拱火儿,我只跟你算账。”谭欣柔柔地说:“文清先说你,你倒不说她。我只说了一句,就给你找上了。欺软怕硬,我算是见识了。”

姜鸿在这一桌望着三人说笑,旁边郑鹏拍了他一下道:“上甲鱼了,趁热吃,冷了就腥了。”姜鸿向潘琳她们指指道:“秀色更可餐嘛。”他话一出口,我马上怪他冒昧,因为郑鹏曾和潘琳有过昙花一现的恋情,现在也还拿她当作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知道两人合不来,还暗暗存着个重收覆水的心。我恨不能向郑鹏解释:“秀色可餐”是姜鸿借我之口说的,和我不相干。

郑鹏却似不曾留心,只专心致志吃甲鱼,半晌才抬头道:“你吃得太少,难怪一天到晚病得东倒西歪——你说她们三个哪个最好看?”

他突然心血来潮换了话题,倒让我难以回答。我再次睁大近视眼,努力瞪向三人。苏文清性情开朗,反映到脸上,便是一种神采飞扬的流动的笑容,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太阳似的,看一下就得闭上眼;潘琳的神气显得滞重,有种拖泥带水的吃力的美,乍见似不及苏文清的灵动,细品却觉极耐看,是人们常说的“秀气”;谭欣像古典小说里私逃出来的大户人家的小姐,眉如远山,目如秋水,雅致而娴静,但目光里偶尔也会跳出几分反叛与俏皮来,吓人一跳。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我说。对嘛,这才是我说的话。到律师事务所实习了几个月,别的上头都还有限,唯独待人接物的手段老辣了许多。若是思想的另一半姜鸿,准会冒冒失失地说谭欣最漂亮。

郑鹏道:“你就没句爽快话,想说谭欣还是苏文清你就说嘛!”我笑着说:“哪里,我想说潘琳,又怕你误解。”这一句话大合郑鹏脾胃,他慷慨地笑道:“你说好了,我是不介意。”我心想要介意也轮不到你,还有吴闻排在你前头哪!当然这话不能说,就笑道:“肚量好大。”其实是肚子好大——郑鹏比初中时胖多了。

郑鹏还要说什么,潘琳回来了。她看了郑鹏一眼道:“姜鸿你比原来胖些了,赶快节食,免得向某些人看齐。”说着扑哧一笑。“某些人”也心痒痒地笑了起来。

邻桌过来一个身材瘦削的男生向我敬酒。我一见忍不住哀号道:“好意心领,酒就免了吧?”那男生正是吴闻,他笑了笑道:“给不给面子?”他名虽“无闻”,其实却是很亮眼的,潘琳素来引他为豪,当下便在一边对我使眼色。我惨叫一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吴闻笑嘻嘻地也把自己那杯喝了道:“谢谢。”我也愁眉苦脸还他一句“谢谢”——谢他把我灌得要吐。吴闻挟一块鸡腿,细心撕下鸡皮,送到潘琳碟子里,和潘琳相视一笑,转身而去,自始至终没同郑鹏讲一句话。我瞧瞧郑鹏尴尬的神色,心中暗笑。这种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日子在我已是一去不复返了。也许还略有残余,那存在于另一半——姜鸿身上。我会逐渐杀死姜鸿,成就一个不复矛盾的自我。出了校园,做到这一步应该不难。

邻桌起了一阵骚动,缘于有人提议初中同学合影留念。“咦,他还带了照相机呢!”“人家爸爸多有本事啊,出国好像上厕所。”“排队排队,女的站前面,男的站后面。”“女的比男的高呢?”乱了一会,总算一班二班都照好了。一个个子高高眉清目秀的雄性动物朗声道:“初三(3)班,初三(3),苏文清、潘琳、郑鹏、姜鸿,快站好。还有你,谭欣,哎呀,真要一个个请吗?”他把照相机交给吴闻(吴闻不是我班同学,只是同校同届),自己站到郑鹏旁边说:“可以拍了。”

吴闻将队伍略作调整,“咔嚓”一声大功告成,后来洗出来才发现没有郑鹏。

“难怪拍第二张时吴闻叫我跟邵蔚调换位置,把我排在最右。”郑鹏日后回忆说。

拍完了照,大家仍旧各归各位。潘琳笑吟吟地啃她的去了皮的鸡腿,郑鹏看着那个鸡腿,心里恨得要死。谭欣在那边同苏文清谈笑,少不免一句半句地传过来。我听见她说:“邵蔚今天有点特别,跟平时不一样的。”苏文清说了句“发号施令”什么的,两人哈哈地笑起来。谭欣说了一句话,苏文清答的前半句听不清,后半句听见是“……考上了军校自然神气啦,这下子名副其实成了少尉(邵蔚)……”底下又听不大清,以后就完全淹没在卡拉OK的海洋里,一点儿也听不出她们的声音了。

郑鹏正拿着麦克风“心疼”、“心痛”的唱得起劲,席主任推门走了进来。郑鹏放下话筒笑道:“席主任也在这儿?”席主任乃本校教导主任,此时喝酒喝得满面红光,呵呵笑着说:“我在隔壁有个饭局,本来不想来,推又推不掉,听见你在这儿唱歌,就猜着是你们聚会。今天是谁请客啊?”邵蔚应道:“是我。”席主任眼见本校这么多学生考上了大学,桃李满酒桌,从心底里乐了上来,乘兴倒了一大杯啤酒,高高举起,大声笑道:“祝贺同学们!”

所有同学都恭恭敬敬站了起来,我和谭欣、苏文清也只得随众站起,心里很有无功受禄的惶恐。在场的除了我们三个,个个都是重点高中毕业的未来大学生。

敬完了酒,席主任交代几句“别喝多了”,“保持咱们学校形象”之类言语,就开门出去了。我们又接着玩了一个多钟头才散。

“实习”差不多是打杂的代名词,我早早赶到律师事务所倒了痰盂,一边拖地一边想。

“小姜,今儿来得好早。”是所里的胡会计同我打招呼,手里拎着热水挑子。我连忙微笑着道:“也不算早了,快七点一刻了吧?”胡会计抬腕看了看表,笑道:“可不是七点一刻了?我也忙糊涂了,只当七点不到。”我按照预定的声调叫起来道:“好漂亮的手表,几时买的?”我是昨天下午注意到她换了表,特意捱到今天惊叹一声。胡会计显然很得意,道:“星期天我们老张出差回来,特为带给我的。我就说他太浪费,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眼皮子浅,说这点小东西算什么,等他这笔生意做成了,还有好的往回带哪!他们经理倒是真欣赏他。”我不失时机插了一句:“张叔叔那样有本事,我能有他一半我睡觉也要笑醒了。”

胡会计正要说两句投桃报李的言语,朱律师夹着皮包从楼梯拐角处转了出来。我叫了一声“朱律师”,他略一点头,似哼非哼地唔了一声,足不停步地走过去了。胡会计去水龙头那里哗哗地放水,我又弯下腰去拖地。

七点半钟左右,刘律师、马律师、杨律师他们陆续到了,等我拖完了地,主任也到了。见到我手里的拖把,扫了一眼干净的地面,我一刻钟的劳动便算没有白费。乖巧地打过招呼,洗好拖把,我走进会计室里坐下。胡会计对面有一张办公桌,是几个实习生共用。今天我到得早,它就归我使用。

我本来想告诉胡会计昨天晚上的聚会,见她忙得头也抬不起来,不敢打搅,找了张报纸轻手轻脚地翻看。我生来不爱法律,尽管知道干律师名利双收,却不妨碍我一拿到《民主与法制》就打瞌睡。我曾问过胡会计能不能带小说来看,胡会计说不行。伏在桌上似睡非睡是可以的,然而看小说不行。

好不容易找到一本文学刊物,是从刘律师那儿拿来的,所里只有他爱好文学。我当即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正瞧到精彩处,水开了,“咕嘟咕嘟”抱怨着怎么没人去拔了它。胡会计“哟”了一声,待要站起,已被我一个箭步抢了先。我小心拔掉插头道:“胡会计你忙,我去冲茶。”她表示不敢当,她自己来就行了。我照例告诉她没关系,我一闲着浑身都不自在。几个回合的拉来拉去之后,胡会计总能如愿以偿的失败,坐回她的位子上继续忙她的事情。我则兴冲冲地做着其实并不乐意做的冲茶的工作。

主任室里的茶要冲得满满的。马律师、刘律师的办公室冲上三分之二就差不多了,因为马律师不爱喝茶,刘律师刚来,资格还不如我老,年轻脸嫩,不好意思为一杯茶跟我纠缠。朱律师和杨律师都嗜好茶叶,消耗得特别厉害,不能不充分供应,有时还要特地给他们烧上一挑子,以免茶水接续不上。

充完了茶我踱回会计室,刚要坐下,主任在隔壁叫我过去,原来是到一楼倒纸篓子。我顺便把胡会计的篓子也倒了,否则她一定想着我势利,只听主任的话,不把她放在眼里。

下面的两个半小时便继续读完刘律师那本杂志,再翻翻报纸。在律师事务所里就是这样,忙的时候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闲的时候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

回到家里,妈问我:“你可有一个同学姓顾的?”我说是的。妈说姓顾的让我回来打个电话过去。我猜这是顾浩东,就打他家的电话。才响了一声,那边已经接起来了,是顾浩东特有的不耐烦的询问:“喂?”我学他粗声粗气“喂”了一下。他道:“啊?哦,嗯……”“啊”字是一时不知道我是谁,“哦”代表他听出我的声音了,“嗯”表示看我有什么话说。我同他从小学玩起,到现在也有十一、二年交情了,彼此把对方看得透明透亮。

我问他:“你上午打电话来的?有什么事?”他略一踌躇道:“电话里不好谈,你下午要是在家,我去找你,见面再说。”我不禁笑道:“这么严重?”他道:“可不。”我想了一想,下午要跟杨律师出庭,只怕抽不出空来。明天上午又要同马律师去会见被告,便道:“今天怕是不成,明天下午你来,我在家等你。”顾浩东似乎有些不乐意,道:“明天下午?”接着又以一种宽容大度的口气说道:“好吧,就这样说定了。”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正要问问,他倒已经挂上了。幸而是我,不和他计较,换了个不了解他的,不说他心情烦躁,倒像不尊重人似的。

我和杨律师出庭时还在想着这事,直到审判长咳嗽一声“现在开庭”才集中精神。我以实习生的身份坐在旁听席第一排,为杨律师做庭审笔录。这个工作初干着实不轻松,第一耳朵要尖,第二记忆力要好,以防一句话暂时来不及记下,待会儿还能补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笔头要快。像书记员那样沙沙沙一写一大片,还能游刃有余地左顾原告右盼被告,打死我也做不到。杨律师曾说这是正常现象,记得多了,自然就好了,急是急不来的。

香港电视剧里的法庭辩论紧张激烈,扣人心弦,法官似乎只管“抗议有效”或“抗议无效”;这儿却是审判长居高临下主导全局,双方律师的辩护词乏善可陈,原被告虽然斗鸡似地互相瞪着,喉咙里咕咕咕发出难以分辨的音节,真正说的却不多。大约这就是大陆法系和英美法系的区别,又也许刑事案件会有看头些,今天只是个民事经济纠纷的小Case。

我的笔自己机械地在纸上行走,思想已经停止了似的,整个人陷入半睡眠状态。但是临结尾前忽然起了个小小的高潮,让我精神一振。杨律师向被告发问:“你们厂生产这批农具要多长时间,包括销售时间在内?”一直沉默着的被告陡然一鸣惊人:“这属于本厂业务机密,除了经营决策层的领导,对外人——包括你,我无可奉告。”姜鸿不由得在心里喝了个彩。杨律师训练有素,暗自吃了一惊,却不至于失惊打怪:“你不敢说,没关系,下面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不敢回答,仍可以用‘无可奉告’搪塞。”我又暗赞果然姜是老的辣。正在这儿佩服着,杨律师的问题已经问过了,也没听见问的是什么,只得空下一行等会儿去问他。

那被告更其凶狠地回敬道:“这种无知的问题,连我厂里的工人也不会问,只能浪费审判长和在座各位的宝贵时间。”他意犹未尽地还想补充两句,可惜能力有限,刚才已是发挥到了极限。饶是如此,也已经让杨律师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勉强哼了一声,做出“不屑跟你这小子多说”的神气,向审判长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回律师事务所的路上,杨律师一直不作声,我只好装作天真无邪,什么也没看出来的样子,说今天真热,怎么一年比一年热了,可能是臭氧层变稀了之类,后来才仿佛不经意地提到今天的被告,说他风度真差,出口伤人,亏他,还做了农具厂的厂长哩!“像没有父母教养的!”杨律师冷不丁的加了句恶毒而绝妙的评语,气消了不少。我乘机问了一下他向被告提的第二个问题,他说了一遍。我晚上把庭审笔录誊清,把漏掉的问题补上,毫不犹豫地删去了被告那两段无礼却辛辣的言语。第二天交上去,杨律师看了一遍,相当满意。姜鸿笑我:“这个好儿算讨上啦!”我叹道:“不这样不行啊!”

第二天我睡迷了,原因是闹钟忘了上发条。等我赶到所里,胡会计告诉我说:“你今天可迟了,马律师等了你半天,以为你不来了,就叫小汪跟着去了。”我笑了笑没说什么,然而心里下死劲儿地啐了小汪一口。小汪是同我一样的实习生,伶俐要强,处处争先,像赵树理笔下那个“能不够”。朱律师最喜欢他,马律师同朱律师不对,就一意抬举我。杨刘二位抓着谁就是谁,不作左右袒,但今天连马律师也给小汪“争取”过去了。我暗骂自己混蛋之余,由不得我不对他恨得牙痒痒的。

我虽然竭力掩饰,辞色间毕竟不能不流露出一二。胡会计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我心里不痛快,当下闲闲地道:“马律师等不到你,着急得很,小汪问他有什么事,马律师告诉了小汪,才想起可以叫小汪一块儿去。你要是早来一步,小汪也钻不到这个空子啦!马律师平时说起来一口一个‘小姜’怎么样怎么样,背地里常夸你哪!我瞧他还是向着你多些。不过小汪,你别说,人小心不小,真有心眼儿!”我不好说什么,就洗了块抹布把几个办公室的桌椅都仔仔细细抹了一下。抹到马律师那一桌时,连台历、墨水瓶底下也不放过,立心要叫马律师夸我两句,在后勤上胜过了小汪。

九点多钟,来了个老头儿,要请律师替他告他的儿子不养他又不付赡养费。我问了几句,叫他下午再来。胡会计也说:“你来得不巧,几个律师全出去了,总不能叫主任给你打官司。你这样的小案子,他瞧不上,不接。”她说到最后一句,把右手握在嘴上,声音放得低低的,幽幽地神秘地说了出来,仿佛她同老头是自家人,或是拿老头当个心腹什么的。

正说着,朱律师回来了。我忙把老头带到朱律师办公室,满面春风向那老头笑道:“你运气好,正赶上朱律师回来,你把事托了朱律师,先就赢了一大半。”老头大喜,急忙向朱律师敬烟,又拿一支递给我。我说我不会,以后要跟朱律师学学。这话一语双关,不唯朱律师听了通体舒泰,连我自己也有些得意。平日对朱律师难得巴结得上,今天算尽了一份心。

朱律师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吸烟,一边吞云吐雾像老狐仙吞吐日月精华,一边“唔唔”着表示听到了而且听懂了老头的话。

好不容易说完了,朱律师缓缓地道:“这件事说大不大,可也有些麻烦啊!”他接案子不论事情大小,一律先说这句开场白。然后格外开恩与老头讨论了几句,就龙飞凤舞写了张诉状草稿,因为手头还有事,就跟老头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把老头先打发走了。这时来了个电话,足有十多分钟还没打完。朱律师不耐烦了,嘴里含糊应着却向我使了个眼色。我顿时会意,在离电话半远不远的地方叫道:“朱律师,有人找。”朱律师忙向电话道:“唉哟,对不住,有人叫我了。这个事咱们下次再谈。好,再见!”

我这段日子净受的是这一类的训练。

下午顾浩东来。他今天剃了个小平头,穿浅咖啡衬衫,白色西装短裤,有种说好听点是粗犷说难听点是粗鲁的味道。顾浩东嗓子沙沙的,长得不错,过几年个子再高一些,准是个美男子。

我想起昨天他说的“不能在电话里谈”的事,就问他到底是什么事,还赔上我半天实习时间。顾浩东直接告诉我:“我要再追谭欣。”

我诧异地朝他望望。顾浩东笑道:“你心里说我死缠烂打,我知道。”姜鸿笑道:“算你聪明。”我却道:“没有没有。”跟着也笑了,道:“我佩服你锲而不舍的精神。”

顾浩东初中就追过谭欣,结果打了个滑铁卢,据说是因为谭欣暗恋邵蔚。顾浩东本来与邵蔚是好朋友,自此以后,却日渐疏远了。谭欣很无奈地对我说过:“做人真的很累。”顾浩东爱面子,受挫后绝口不提谭欣的名字,虽然心里未必不想。只是今天他忽然旧话重提,仓促间却让我有些意外。

顾浩东道:“你很奇怪吧?其实原因很简单:我大前天在街上碰见她,觉得她比初中时更漂亮,请我的几个兄弟一打听,她还没谈朋友,我就决定找你商量商量。”顾浩东的言语谈吐,在同学中独树一帜,比如他管同性朋友不叫朋友,一律称为“兄弟”。他基本上没有异性朋友,有也是短期的有,“朋友”很快会进化成“女朋友”。

我找到一包开了口的香烟给他。我自己不抽,但是他烟瘾很大,像化工厂的大烟囱。

我一边看他吐烟圈,一边问道:“那关我什么事?”顾浩东道:“找你帮忙,我知道你们玩得很好,你要是肯帮我,事情就顺手多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听出他在暗示些什么,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给主人当场抓获的贼。不过我马上又有点生气。从和谭欣的关系上说,我既不是贼,他更算不上主人,怎么搞得这样不清不楚的呢?话又说回来了,我虽不是贼,我保得定姜鸿不存着“贼心”么?连我自己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顾浩东见我发呆不作声,便道:“你老老实实同我说,你喜不喜欢她?如果你要,我让你。”被他这样直截了当地一问,我连思想也停止了,一连串的“不不不”不经大脑直接从嘴里往外直流。顾浩东叹了口气道:“我说的是真的。”我道:“我说的也是真的。”我们不约而同沉默了。末了还是我先开口道:“你别胡思乱想吧,我不帮你帮谁?”

我把这事儿告诉苏文清,苏文清可爱有余文雅不足地笑了好久,道:“我原说顾浩东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谭欣还说我神经过敏,也不知道她真糊涂假糊涂。”我说:“我给顾浩东起草了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让他抄了一遍。”苏文清笑道:“别写得太好,不像顾浩东的手笔。”我也笑了道:“我知道。我是模仿他自己的口气写的。”苏文清半开玩笑地道:“你这么牺牲了你自己,伟大是伟大了,却也太可惜了。”我笑道:“我牺牲什么了?你还没嫁人哪!”苏文清呸了一声道:“你的法宝没有别的,就只一件儿:别人说你你就说别人!我嫁不嫁人跟你什么相干?”我笑着告饶:“好好好,下次不说了。”

这天下午我来到谭欣家,坐下聊了几句,便带笑不笑地望着她道:“我今天是做信使来了。”谭欣站起来拿了两听雪碧,给我一听,道:“哦?你这样甘心受人家差遣?”我道:“不是人家,是好朋友,是顾浩东……托我来的。”“啪”的一声,谭欣拉开雪碧拉环,啜了一口,道:“我不惊讶他又来这一套,我惊讶你又给他做说客。”我掏出情书递给她,觉得有些发窘,仿佛情书最后的落款不是顾浩东而是我。她微愠地接过,看了几行,突然生出几许笑意。我顿时紧张起来,心跳得奇快,脸上、手心里直发烫,我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

“看完了。”谭欣笑着说。她把信叠好,送到我的手上道:“文理还算通顺,不是你给他润色过了吧?”这么说她没瞧出来是我写的。我稍稍松了口气,然而紧张的感觉仍很强烈。

我也拉开拉环,喝了一大口道:“那么你想着该怎么办?”谭欣耸耸肩道:“我只好说抱歉。勉强不来的,这种事。”我一点也不紧张了,跟着便醒悟刚才为什么那样紧张,而一看清了自己,不,是姜鸿,我就加倍的紧张起来。谭欣道:“你没事吧?”我掩饰地笑笑,道:“有什么事?我不过是个局外人。”谭欣没顾上听我说,只是自己说自己的:“大热的天替人家跑腿,就不知道你怎么有这个雅兴!你又是这样的身体,中了暑也怪不了人。”她把空调开到顶大,又去切冰西瓜。我就见缝插针三不着两的为顾浩东说好话。我明白我是白说,然而还是很投入地做着注定是徒劳的工作。这会儿我倒是不紧张了,而且越说越流畅。正说到“你别嫌他不细腻,男人要多细腻干嘛?人家性子直,爽快,不脸上笑着底下使绊子,而且对你又认真……”谭欣忽然插了一句“西瓜切好了。”我只好咽下一堆妙趣横生的演说,姑且吃瓜。

谭欣得意地道:“你瞧这瓜,皮又薄,水又多,又甜。”想一想又加上句“种子又少”。活像这瓜是她生的。我只管稀哩呼噜地吃着,间或打机关枪似的“噗噗噗”吐着种子。我这是用行动表示赞美。谭欣果然很开心,道:“你瞧你这副馋相,像……像……”我都替她着急,不禁帮了她一句:“像色狼看见单身独行的美女似的。”谭欣“哈”的一声,跟着就被她夸为“水又多”的西瓜呛得连连咳嗽。我替她捶了五六下,发现越捶越咳得厉害,不敢再捶,静候她自己停止。过了一分多钟,方才风平浪静。谭欣直起腰来,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含着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多余的西瓜汁,嗔道:“想呛死我啊?”

我们仍旧在沙发上坐下,东拉西扯了半天。我忽然想起自己的使命,便又将话题扯到顾浩东身上。我说的一切谭欣都不置可否,偶尔才说句“哦?真的吗?”,“不可能吧”。说到六点多钟,我只好起身告辞。

谭欣把我送到门口道:“你今天这趟你自己觉得值不值得?”我说:“当然值得,不然也看不见你惊天动地咳嗽的样子。”

我因为考虑到不该叫顾浩东如此迅速的失望,一时没敢同他联系。他大约也正处于惶惶不安之中,不敢打电话来查问。就像从前做学生的时候,知道试卷分数已经公布,而没有勇气去看看一样。

我在事务所忙了几天,决定放自己半天假,这天下午便不曾上班,待在家里看书。电风扇猛烈地吹着,吹得它自己也出了汗,喷出来的全是热风。然而流动的热毕竟胜过静止的热,所以我一直开着它,不让它休息。

电话铃响,我猜着是我的,因为下午三点多钟父母都上班去了,有电话多半找我。果然,一个清脆的女声问道:“请问姜鸿在吗?”我回她“不在”。那边笑起来了,道:“讨厌,不在你是谁?”我下意识地答道:“我是我。”她显然没听懂,笑道:“不和你胡说八道,说正经的,我下午不上班,上你家玩吧?”我回头看看桌上的书,略一踌躇,道:“好,你来。”

不一会儿,苏文清来到我家,我倒了水给她,把她常到我的房间。苏文清道:“你房间里奇热。”我笑道:“我这儿是风水宝地,冬凉夏暖。”她笑了笑,把茶杯放下,自己低了一回头,又抬起眼睛向窗外发愣。我瞧她电话里挺活泼,临到见了面,又这么高深莫测的,不禁十分诧异起来。

苏文清身着一色嫩绿连衣裙,白纱缀黄边的帽子已经挂在旁边的衣架子上,还戴了个乳白色发卡。她的头发不长,齐肩而止,但是又密又黑,那发卡因此分外触目。苏文清生动的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气,模样像用力思索数学题的小女孩,惹人怜爱。终于她开口了:“你说我是不是变了?”我吃不准她问这话的用意,没有作声。苏文清又道:“我近来很烦,不知道怎么摆脱……我这些话只跟你和谭欣说,你不要告诉人。”我微微一笑道:“那我告诉鬼。”她“咯咯咯”地笑起来道:“你就这点好,叫人想发愁也发不起来的。”

我知道她打算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了。她是旧小说里说的那种“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藏不住事。

“沈思昨儿找我出去玩,我去了才发现他只请了我一个人,而且不是上街是去他家里……而且他爸爸妈妈都不在家。”苏文清吞吞吐吐说着:“我吃了饭原打算坐一会就走,他又开了音响要教我跳舞。我不肯,又不是舞厅,两个人在客厅里跳,神经兮兮的,就改成听音乐。他说……说我和他的关系是一张白纸,他想在上面画美好的图案……”苏文清的声音越说越低,终于沉寂了。我想笑但没敢,过了一会才道:“沈思他想……”“你别说出来,我不要听。”苏文清说。“可你要面对。”我说,转念间又加了一句“后来你怎么脱身的?”

苏文清双眼一亮,笑道:“我乘他上WC的工夫,打了个电话给谭欣,也来不及跟她解释,只叫她赶快呼我Call机。”我也笑了。苏文清续道:“谭欣就留言叫我速回家,落款是我妈一一死丫头趁火打劫占我便宜,回头找她算账。我把Call机拿给沈思看,他留不住,只得罢了,还叫我常去玩。我当时心里就想,打死我也不来第二次了。”我笑道:“也真惊险,幸亏他去上厕所,不然不定他怎么样呢。”苏文清白了我一眼道:“他能怎么样?就算他有什么想头,我不见得那么傻。”

我把风扇向她转一转,一只手搁在书上,笑嘻嘻地道:“这种事,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啊。”苏文清道:“我也知道,只是存在心里怪憋人的,所以告诉你。我想找个借口回掉他,你替我想想?”我说:“这次我可是有心无力啦。”苏文清皱眉道:“那怎么好呢?”我说:“你放心,改天咱们再找谭欣商量。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苏文清点头道:“也只有这么着。”

我来到会计室的时候,马律师正跟胡会计算着账,瞧他能按比例拿上多少代理费,他“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的数着。方方长长的印着花纹和头像的纸,像人们毕生奋斗的目标。记得上初一的时候,思想品德课上,老师叫我们说学习的目的。那时我整个儿是个姜鸿,老老实实答道:“是为了对付考卷,然后拿比考卷小的文凭,然后挣比文凭小的钞票。”自以为这话说得生动又精辟,结果当场被“唯利是图”之类的帽子乱七八糟扣了一大堆。现在对着一桌子的钱,我学得乖了,心里爱得要死,面子上只作看不见,若无其事地翻报纸。

马律师辛辛苦苦数完了钱,收起来放到皮夹子里,一眼发现了我,笑道:“小姜你几时来的?不声不响的,唬了我一跳。”我心想也难怪,满眼里是钱的时候,谁还看到旁边立着个大活人呢?便笑着答道:“刚来了一会儿。”马律师道:“我十点要去会见被告,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连声答应。

马律师去后,我一边看报一边陪胡会计聊天。我不比小汪,眼睛里除了主任和三个律师,谁也瞧不起。我和另外两个实习生不用说了,胡会计也给他看成脚底下的泥,连刘律师,因为年纪太轻,二十三,在小汪眼里也只算块破抹布。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举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和气些总没错儿。

胡会计笑道:“小汪就在隔壁,马律师还是叫你跟着去,我原说他喜欢带你的。”我笑笑道:“带谁都一样。”胡会计笑道:“我看不一样。”她早知道小汪看不起她,而她自认是事务所里举足轻重的角色,最恨人家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会儿见小汪小有“挫折”,她就饶有兴味地说个不休,比我还开心。

不到十点的当儿,马律师在走廊上喊道:“小姜!”我忙请胡会计开了个实习身份证明,和马律师往看守所去。

会见室里,隔着一层铁丝网,我和马律师坐在外面,那被告坐在里面。他是个经济犯,头发剃成鲁智深式,一双眼里盛满了恐惧、烦躁和不信任。

我铺开纸笔,做谈话记录,马律师则边问边记。那被告对我们先是层层设防,因为马律师是他家里人给他请的,他对马律师不甚相信。后来架不住老马(我背后这么叫马律师)再三说服教育,他终于认定这个能说会道的男子真能够帮他的忙,这才比较合作了。

这种乏味的会见有时可以长达好几个钟头。我第一次参加时没有心理准备,坐得痛不欲生,恨不得和被告、律师同归于尽。现在算磨出来了,难受虽然难受,还忍得住。谈到第二个小时,“鲁智深”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马律师道:“那么今天就到这里,过两天我再来。你回去好好想想,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对我隐瞒。你跟我合作,让我全面正确掌握情况,于你自己有利。”“鲁智深”点头呜咽不语。我看看他,暗暗警戒自己做个正正当当的人——我所谓的正正当当不单指老老实实,还包括法律允许范围内的不老实。姜鸿骂我无耻,我骂他傻帽儿。

下午我交了谈话记录,一个人在会计室里坐了会儿。胡会计上银行办转账未归,她要是在这儿,至少能骂小汪让我分分心,不至于这样寂寞。如果手边有本小说,她再过三个小时回来我也不介意。可叹手边不是《律师报》,就是《法制日报》,我连三分钟也挨不住了,就站起来踱到走廊一侧的大窗边。街上人来人去,车往车来,谁也不知道有一双近视眼在观察他们。

有个严重影响市容的乞丐,在人行道上极慢极慢地爬着,企图引起人们的同情心,结果只引发了行人的好奇心,不下十个人回头望他,然而谁也不给他钱,他像个供人免费参观的动物;近一些,一辆奥迪被交警扣住了,驾驶员站在车旁指手画脚地向交警求情或讲理,车里的乘客铁了心地稳坐钓鱼台,多半不是害怕,而是不能自降身份去和交警理论,显然是个大人物。还有好些人忙忙碌碌走着,好些车急急慌慌开着,人如潮涌车似水流,庞大的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的队伍。

其实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我拿什么说人?我爱好文学,却和父母商议着挑中了法律,既开了头少不得一路错到底。原先至少思想里的姜鸿是清醒的,他想自学中文,然而我素闻文人清贫而律师多富,虔诚的理想终于敌不过功利的现实。我这会儿倒是有些明白了,长此以往,我必定也越来越忙,而且是顶没出息的一种忙,正如这街上的人们一样。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说这些不仅无用,而且有些矫情了。

朱律师来找胡会计,我告诉他胡会计上银行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他很失望的样子,恰好马律师也来找胡会计有事。我就找来乒乓球和球拍,陪他们到活动室里去。他二人在业务上相互竞争,暗地里都憋着劲儿,见了面却是亲热异常,当下一来一往地杀将起来。打了一局,杨律师和刘律师也闻声跑来,于是改成双打,我负责计数。

正杀得热闹,胡会计回来了,经过活动室门口,停下来往里一张,笑道:“难得,四个人一个都没出去。我说我们所里是动物园嘛,小姜你瞧瞧,牛马猪羊(刘马朱杨),种类齐全。”我们都哈哈地笑起来了。

朱律师、马律师见会计回来了,想起正事未办,便同她一块儿去会计室。另二位兴犹未尽,留下来单打独斗。我忽然记起有人说过,人生的乐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上,看看迈向会计室的“猪”“马”,回头看看继续斗球的“牛”“羊”,只觉一阵恍惚。

这天早晨,我刚吃过早饭,就有谭欣和顾浩东先后打电话来。谭欣说她想了好几天,决定回一封信给顾浩东,叫我去她家拿。我说你自己给他吧,老叫我替你们跑腿。谭欣说瞧你这架子摆的,就知道你跟顾浩东比跟我好,你能给他做信使,怎么我一求你你就推三阻四的呢?我说我正后悔的不得了,平白无故跟着你们瞎折腾,其实关我什么事?谭欣笑了说你不愧姓姜,又辣又冲。她顿了顿,又道:“我这封信是说希望大家朋友相处,说道理给顾浩东听……而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先没会过意来,后来明白她已经发现了我刚才那么愤然的真正原因,陡然间无地自容,仿佛老修女无意中掉了裤子。

顾浩东在电话里竭力满不在乎其实满心在乎地问谭欣的答复。我告诉他谭欣回了信,内容尚不得而知。顾浩东笑道:“她要回信吗?那糟了。她上次就是写信拒绝我的。”所谓“上次”就是初中那一次。我说三十年河东河西,这次说不定是“同意交往”的佳音呢?顾浩东道:“别哄我了,你快把信拿来让我看看吧。”我记起苏文清要找谭欣商议关于沈思那一回事,刚好逢着她今天上午休息,决定两番功夫一番做,约了她一块儿去谭欣家。

我们来到谭欣家楼下,一楼住户的看门狗“汪汪汪”的叫起来。我向苏文清笑道:“这狗记忆力奇差,我们来了多少回了,它还是认不得,见了就鬼叫。”苏文清笑道:“这就叫狗眼看人低。这畜生只记得穿西装打领带的人,像咱们这样的,再来一千次,它还是记不住。”

上了楼,谭欣家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谭欣迎了出来道:“我听见梦露在底下叫,就知道你们来了。”苏文清笑道:“这狗叫梦露?”谭欣含笑说道:“那家人向往美利坚向往得有些神经过敏了。大儿子叫美军,二儿子叫美国,连养一条狗也叫梦露。也怨不得他,谁叫美国有钱呢?”我给自己倒了杯茶道:“那公狗该叫肯尼迪啦!”谭、苏二人哈哈大笑。

谭欣从冰箱里取出三个蛋筒,一人一个吃了起来。我那杯茶是白倒了。

她把信拿给我们俩看。不出顾浩东所料,信中无数恳切动人的句子可以百川汇水,汇成一句“我不能和你恋爱”。我脑中灵光一闪,对苏文清道:“你也可以写信回沈思嘛!”

谭欣联想起上次打Call机的事,忙问到底怎么回事,苏文清很苦恼地说了,谭欣轻轻哼了一声。沈思原先也追过谭欣,甚至还看上过潘琳。这是他无数追求中仅有的两次失败。沈思英俊潇洒,与顾浩东不相上下,个子却又异常高大,还生着个希腊式的高鼻子,因此仪表堂堂。更加上那满嘴的蜜语甜言,种种做小伏低的风流手段,倾倒了众多本校及外校的女生。谭欣对沈思却有种本能地排斥,几年如一日的厌恶着此人,听说他又向苏文清献媚,觉得义不容辞有保护好友的必要,因此也帮着出谋划策。

三人讨论了一会,决定还是以静制动,严守立场也就是了,信就不必写了。照沈思的性格,写也是白写。我觉得顾浩东和沈思好比我方才进门倒的那杯茶,注定要干搁着了。

饭后顾浩东到我家来看信。他把信一连看了两遍,不认识字似的,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精读了第三遍,才从鼻子眼儿里笑了一声,随手把信纸团成一团,只管紧紧捏着,道:“我就知道……这个面子丢得……我瞧她将来能嫁个……”他一连说了三句只有上半截的句子,把纸团丢了,点起一支烟来吸。作为目睹全过程的朋友,本来我应当说些安慰的言语,可是顾浩东正在最沮丧的时候,不要以为我在怜悯他。他最恨人家怜悯他——那就好心办坏事了,因此一时也想不起说什么合适。

顾浩东抽了半支烟,将下半截摁在烟灰缸里,就像他方才有上句没下句的那三句话,连同他炽热的感情,统统逃不了被腰斩的命运。

他跷起二郎腿,以与心情不符的悠闲神情哼了几句《心太软》。我望了望他道:“谭欣说她愿意同你做好朋友……”顾浩东插嘴说:“谁要她做好朋友,我要她做女朋友,不然就拉倒。明儿上午你陪我……不,你要上班,不能一天到晚拖着你。我明天上午自己去找她谈。”

我几乎立刻猜出了他明天那一趟的结果,实在不忍心再在这件事上多讲,便道:“下周初中同学聚会你去不去?”顾浩东不假思索地道:“当然去。许多老同学毕了业都没见过面。”我说每个人交五十块钱呐!他说交就交,不然也是打桌球打掉一半,上舞厅跳掉一半。我笑着说也说得是,我也去的,只是怕喝不下酒。他说有我呢,你喝不下我帮你代。我开玩笑说你碰到邵蔚会不会有挫败感?我指的是谭欣对邵蔚难以言说的感情。顾浩东不屑一顾道:“邵蔚?小孩子而已。灌他两瓶就会吐的人——他又没有胃病。”我不由得笑了,道:“你倒很会给我圆面子啊!”顾浩东心情真正轻松了些,笑道:“咱俩谁跟谁呀?”

聚会果然热闹。下午两点,我们四十来个老同学相聚在公园。不仅谭欣、苏文清、顾浩东在,郑鹏、潘琳、邵蔚也在,吴闻初中不跟我们一个班,不然绝少不了他。最难得的,连沈思也在。他上的中专在外地,寒暑假就在他堂叔那里打工,所以除非逢年过节,很少回来,可巧这次碰上了初中同学聚会。

我笑着跟他打招呼,他也笑着跟我聊了两句,就凑到旁边苏文清那儿笑道:“姜鸿没大变,你变了。”苏文清说:“变丑了。”沈思道:“胡说!幸亏这话是你说的,要是别人,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唉,你真不知道吗?你比初中时好看多啦——那会儿是孔雀,现在是凤凰。”

潘琳在一边斜着眼道:“我看你口水都要滴下来了。”沈思习惯性地一甩脑门子前那一小撮头发,很潇洒地道:“可不?对文清不动心的男人不是瞎子就是阳痿。”能当着女生若无其事说这种话的,也就只有他了。潘琳道:“那你呢?你又不瞎又不是……那个,你动不动心?”沈思沉吟道:“我吗……”他把亮晶晶的目光——如他自己所说,像个贼一样投在苏文清身上,有点玩世不恭地微笑道:“你希望我说什么?”苏文清红了脸儿,转开头道:“你能不能别嚼舌头?’她记得上次在沈思家里,沈思也曾这样看过她,不过那时因为是两个人单独相处,心里的害怕压倒了一切。今天人倒是很多,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不觉在精神上被缴了械。只听沈思道:“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吧,自然也是逃不掉的了。”他曾经追过潘琳未果,今天这样大献殷勤,一方面固然是讨好苏文清,另一方面也是存心做给潘琳看,要她知道当初拒绝了他是多么傻。对于谭欣,他倒没有这种心理。不知什么缘故,谭欣虽然文文静静的很少讲话,他却下意识的有些畏惧她。因此他拼命说话,尽量显得满不在乎,其实也正是为了掩盖这层畏惧,我冷眼旁观,惊异于自己的分析能力。看来察言观色在我,已经不成问题。姜鸿就傻不愣地什么也没看出来。

沈思很懂得适可而止。他话锋一转,谈起在外地打工的种种趣事,逗得我们——当然包括苏文清笑个不住,连谭欣都向我丢了个“你瞧这家伙这张嘴”的眼色。我疑心我们律师事务所里,牛马猪羊四律师联嘴,也未必及得上他。

郑鹏喊我们去照相,我们随他来到一个假山之前,旁边花木扶疏,光线又好,是个拍照的好地方。发起这聚会的班长请一位游人给我们照了两张。我向郑鹏笑道:“这次照片洗出来,不会又少了你吧?”上次因为是吴闻照的,三张照片倒有两张没有郑鹏的倩影,可怜他当时还调整出了最酷的笑容。

郑鹏跟我聊了一会儿,笑道:“今天吃过饭听说还安排了活动?”我道:“是包了个舞厅。不然我们一个人出五十块钱,只为一顿晚餐,太浪费了。”郑鹏道:“有卡拉OK吧?”我道:“样样齐全。你唱什么?我知道了,《My heart will go on》,‘我心依旧’,献给潘琳。”说得郑鹏哈哈大笑道:“胡扯。”姜鸿忙提醒我说话厚道些。

到五点半钟,几十个同学挨挨挤挤地来到附近一家酒店,坐了四桌。其中一张桌子,上首空着个位子,虚席以待。我正同郑鹏聊天,班长站起来笑道:“陶老师来了。”我们也都站起来,有的说客气话,有的附和着笑,有的替陶老师倒酒。陶老师是我们初中班主任,虽是女人,却素以严厉著称,当时许多同学谈陶色变。隔了两三年,兀自余威犹存。

顾浩东初中被陶老师骂得最多,所以他敬酒也敬在最前。沈思、邵蔚他们也不甘人后,喝得陶老师晕乎乎的。

晚饭吃得很快,六点四十几分就完了。陶老师本来要回家去,是班长说我们还包了舞厅,无论如何,老师不能不赏光。我也赶着称是,说我们虽然大了几岁,到底年轻,没有班主任领着保不定出什么乱子!这话正打进了她的心坎儿。晚上由几十个学生在外面跑,她势不能安心。

陶老师陪着我们来到舞厅。班长派人把早已买好的饮料、小食搬了出来,分发到各个小圆桌子上。我跟顾浩东、郑鹏在一桌,谭欣、苏文清、潘琳在邻桌,各自聊各自的话题。

十来个同学在舞池里跳舞,个个姿态曼妙技巧娴熟,我竟不知道老同学里有这许多高手。第一支曲子放完,众人渐渐摆脱拘谨,踊跃起来,跳的人越发多了。我在闪闪烁烁的荔枝红的灯光里默默瞧着舞池中旋转着的男男女女,心神有些恍惚。有一对跳得特别出色,吸引了我的注意。那男的身形高大,正是沈思,那女的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头上的白色饰物——乳白色发卡!我吃了一惊,向侧面望去,谭欣正和潘琳低声交谈,不时看一眼我刚才也在注意的那一对,苏文清的位子却是空的。

以后的三支曲子,苏文清都没有换舞伴。灯光稍亮的时候,能看见她的脸色越来越愉快,显见得她的心情也是越来越欢畅。她在沈思手下急速旋转,裙子抖成一朵大花。她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沈思也笑了,胸有成竹、志得意满的笑容。跳慢四的时候他们轻声边跳边说话,跳探戈的时候他们用眼神代替语言。他们亲密得像一对恋人。

谭欣也在看着,同时漫不经心地笑着和前面几个同学说话。终于跳舞告一段落,沈思很有风度的送苏文清回座,体贴地道:“累不累?”苏文清笑道:“还好。”沈思又殷勤地说:“那么过会儿我再请你跳。”苏文清迟疑的和谭欣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道:“我还是不……”她一句话没说完,沈思已经笑了:“跳不动就说跳不动,强什么嘴呢?就知道你们这些千金小姐体质不行。”苏文清嗔怒道:“谁是千金小姐?我在学校还是运动员呢,你看不起人!”沈思忙道:“哎哟,真生气啦?我逗你玩的。”他说着到班长那儿要了瓶可乐,一袋瓜子,拿给苏文清。顾浩东粗声说了句“可惜没小费给他”,沈思也只作没听见。他一离开,潘琳就道:“我看他不怀好意。”她还不知道沈思向苏文清说过“我们的关系是一张白纸,我想在上面画美好图案”的话。我和谭欣碍着许多同学不好多说,可是也劝了几句。不料苏文清道:“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们都不了解他,我也是今天才懂得他的。”我们听了,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郑鹏一连唱了两首歌,我也唱了一首,然后谭欣唱的是《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其中尤其“我不是无情的人,却将你伤得最深,我不忍我不能,别再认真,忘了我的人。”几句给我印象甚深。我向顾浩东望去,他一声不吭,专注地听谭欣唱歌。郑鹏也似有些明白,但聪明地缄默不语。

谭欣回到座位上问顾浩东道:“我唱得怎样?”顾浩东拿起可乐喝了一大口道:“唱得好,可是歌选得不好。”谭欣微笑着道:“我倒觉得歌词写得不错。”

邵蔚走过来找歌本子选歌,他把头低了,在暗沉沉的灯光下吃力地辨认着,像用心阅读试题的小学生。他个子很高,却天生一张清秀的娃娃脸,有种既像男孩又像男人的边缘气质。谭欣跟苏文清说话,眼光下意识地飘到邵蔚身上,顾浩东冷冷地追随着谭欣的目光。我有心提醒谭欣一下,又不大便当,何况我自己原也身处嫌疑之地呢!

谭欣终于开了口:“邵蔚你选了半天,拣到一首没有?”邵蔚苦恼地道:“没呢!这儿的歌不是太新就是太老,我都不大会。”谭欣道:“你把本子拿来,我替你找。”邵蔚喜道:“那敢情好。”他起先把歌本放在桌上,让谭欣翻阅,自己站在谭欣身后,后来潘琳上去唱《听海》,他索性在潘琳位子上坐了下来。谭欣说了好几次“这首怎么样”“这首适合你”都给他摇摇头否决了。弄得苏文清都不耐烦起来,皱着眉头笑道:“你怎么这么难服侍?”邵蔚也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我不唱了。我嗓子本来不行,是因为今天高兴,想找个歌唱唱。找不到就算了。”谭欣不语,依然耐心地从头找起。潘琳在唱第二首歌了。邵蔚站起来伸个懒腰要走,谭欣忽道:“我陪你唱‘对唱’好不好?”我在邻桌,把这句话里的热切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们两个很快决定了曲目,是《有一点动心》。潘琳一下来,两人就接着上去。沈思特地跑过来笑道:“倒是郎才女貌。”以报刚才顾浩东说“可惜没小费给他”的一箭之仇。然而沈思如何得知顾浩东又开始追谭欣的?我心念一转,向苏文清瞧了一眼。这样的心腹之事也泄露于外,我真不能不佩服沈思的魔力。

唱完了,邵、谭各归各位,谭欣满脸幸福,像是和邵蔚私订了终身。她转身向我,轻轻笑道:“邵蔚说他……说他……”我心想最多说他喜欢你嘛,你又何必吞吞吐吐,嘴里含着个大肉圆似的。“邵蔚说他一到学校就写信给我。”吐出来原来不是大肉圆,而是小鱼圆,奇怪也能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潘琳跟我坐得很近,这时突然探身过来把我的衣领子卷好,道:“你瞧你,这么大的人了,衣领都不会翻。”我有些尴尬,她倒行若无事,回身坐好,悠闲地嗑瓜子。嗑了半天,才想起有解释一下的必要:“我拿姜鸿当亲哥哥。”“你们别大惊小怪”——这半句没说,越发回味无穷。我向她看看,又回头看看郑鹏,后者正理解地朝我点头笑笑。我忽然有点感动,这样没有猜忌的关系,实在久违了。我意识到一直蛰伏着的姜鸿又在蠢蠢欲动。“感动”在如今是个多余的东西,至多用来撑撑场面,表示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太丰富”。可我不需要它。

卡拉OK的压轴戏是陶老师的《洪湖水浪打浪》。她唱得很有韵味,带着一种远去的年代的朴实感情。那是个敌我分明、一目了然的时代,然而现在笼罩着的,多是含糊与暧昧,像这个似亮非亮、人影纷乱却看不清面目的舞厅。

陶老师唱完,坚持要走,说回去还要备课改作业,这已经是破了例了。班长不便再留,提前结了账,叫我们继续玩,他送老师回家。陶老师再三叮嘱我们不要玩得太晚了,女同学回去要当心之类,才和班长走了。

唱完了歌又是跳舞,陶老师一去,原有三分顾忌的,也都彻底放开了。

潘琳这时候却比刚才分外矜持起来,几个同学请她她都不跳,吴闻不在,她要一以贯之的严格要求自己。郑鹏看着没戏,只得请谭欣和另外一个女生分别跳了一支。谭欣似在指望邵蔚来请她共舞,邵蔚却只呆呆地坐着,不跳舞,也不大吱声。

我对跳舞实在是心不足,力也不足,既不想学,也学不会,因此索性只坐着看人,间或和顾浩东、郑鹏聊上两句。我忽然想起来在舞池里搜索苏文清,找来找去找不着,谭欣见了,向门外一努嘴儿:“和他一起出去了。”

我为了打破沉闷,把椅子向她挪近一些:“顾……有没有找过你?”谭欣悄声笑道:“前天早上来我家谈了一个上午,我被他缠不过,哄他说我爸快回来了,他才走。”我们借乐声的掩盖交换情报,彼此觉得乐在其中。我笑着说:“所以献上一首《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谭欣也笑了。我顿了顿,笑道:“今天人来得齐全,爱你的人也在,你爱的人,也在。”谭欣向椅背上一靠,幽幽地道:“他是本科生,上的又是军校,我们的差距太大了。”她看了看我,垂下眼皮:“你知道,我并不是一味浪漫的人。”她拆开一袋牛肉锅巴,拣起一小块深情地端详起来,仿佛看的不是锅巴,而是邵蔚的照片。

潘琳也凑了过来,开口就道:“想不到她那样一个机灵人儿,到底也逃不过他的手去。”我知道她说的是谁,道:“你声音小点,有人哪!”潘琳愤愤地道:“你说是怎么回事?你说!沈思是什么人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好的条件,总不愁找不着男朋友吧……经不住人家一搓哄,就往圈套里跳……”

郑鹏过来问了一句“什么事啊?”潘琳没好气地道:“是跟胖子没关系的事!”说得郑鹏讪讪地缩回去了。

上午我陪刘律师下乡调查一个离婚案,那户人家住得偏僻,路又难走,一来一回,花在路上的时间也就可观了。刘律师很过意不去,一路陪着,好像我是主任似的。我只得不停地表示“没关系”,甚至做出旅行很愉快的样子,就差没喊出“我爱农村”了。凭良心说,整个律师事务所里我最喜欢刘律师,第一我们年纪差不了几岁,他不便逞老资格;第二他爱看书,对文学有兴趣,因此平时谈谈说说,颇为相投。

刘律师道:“今天把你耽误了。”我一看手表,笑道:“十二点半,也不算迟,上次我跟马律师出去,一点多钟才到家的。”接的要是经济纠纷、违反合同之类的案子,委托方往往留我们吃一顿,有时还颇丰盛,像这种离婚案,“可吃率”就很低了。

刘律师道:“你看今天那个女的,真够精的,一嘴的法律术语,离婚方面的条文一定钻研得不少。”我笑道:“那男的难道是个省油的灯?一个闹钟都急得面红耳赤,真是寸步不让。这对夫妻算配得绝了。”刘律师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现在又不兴包办婚姻了,都是自由恋爱,自己选的对象,怎么两三年就非分开不可了?这些人,要不是离婚太轻率,就是以前结婚太轻率。”他这话像“不求人”抓着了背上够不着的痒处,让我钻心地赞同。我不知怎么就记起了沈思和苏文清,吴闻和潘琳,甚至还想到了顾浩东对谭欣,谭欣对邵蔚。其实就算他们都是认真的,最好也不外夫妻双双把家还,必然的结果是婚姻和柴米油盐,可能的结果是离异和争夺财产,真不知所谓爱情的出路在哪里。

刘律师见我不作声,便笑道:“怎么突然深沉起来啦?”我顺口道:“我在思考人生。”话一出口,就觉得这话老气横秋,不像我这年龄的人应该说的。果然刘律师笑道:“你今年多大,二十岁过了没有?”我见他跟我开玩笑,也就没上没下地道:“你也大不了我几岁呀,偏你能感叹,我连思考也不允许,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我以为他会笑着回我“你这嘴用来当律师是真合适”,不料他一声不吭,半晌才道:“我当然可以感叹,我自己就经历过的。”我大惊小怪地道:“你离过婚啊?”心里明白这话不能问,一边骂姜鸿该死一边要饰词遮掩。刘律师红了脸道:“胡说八道。”他顿了一顿,又道:“是我父母。”我一惊比刚才更甚,话也不敢说了,只低头看脚下的泥土和小草,暗盼快到乡里的车站。

刘律师道:“我那时七岁,我父母闹离婚,起先是吵嘴,后来是撕打,再后来他们冷静些了,就协议离婚,分割财产。分家过程中又吵了一次,因为彩电的缘故。我母亲带着我弟弟走了……”我忍不住插了句“你还有个弟弟?”刘律师微微一笑,道:“他小我两岁,比你大一点,很活泼,很可爱,有点像你。母亲带他走的时候,他以为是去赶集,还说要带泥人儿回来跟我一起玩。”我心里一酸,像吃了个没熟的葡萄,不那么盼望快到车站了。

刘律师续道:“我这些话从来没跟谁说过,不知道今天怎么这样啰嗦。也许,是路太长了,不然就是把你也当个小兄弟。”他说到最后一句,自嘲地笑了。我心里却陡然升腾起强烈的同情和更加强烈的感动,一个突出的念头就是以后不管茶多茶少,一定要先把刘律师办公室的茶瓶充得满满的!

我明白姜鸿是杀不死的了,平日虽是我大占优势,姜鸿偏居心灵一隅,然而只要有足够的真诚、信任或是其他美好情感的刺激,姜鸿马上开疆拓土,大逞威风,抢占意识、思想的绝大部分。虽然这种占领是不牢靠的,但是威胁时时存在,姜鸿永远不会消亡。

我和姜鸿在往后的日子里,势将不尴不尬地僵持着,哪一方也不能取代对方。我这样想着,和刘律师坐上了回城的汽车。

乡村渐渐远了,我和姜鸿及朋友们的一段经历,也就在这儿结束。生命不是小说,我没法儿给您斩钉截铁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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