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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毒与蜘蛛

2018-09-14虽然

当代人 2018年7期
关键词:五毒蜈蚣蝎子

虽然

蝎子

被蜇之前我从没见过蝎子,甚至被蜇的那一下,我也没看清是蝎子。但我肯定那就是一只蝎子,这种节肢动物早已在乡间俗谈中为我熟悉,人们津津乐道于它的“笛儿”——那高高举起的五节钢鞭上竖起的倒钩,以及被蜇之后的剧痛。它一直在我脑中耀武扬威。

那年收了麦子,晾干之后装在袋子里堆在屋内。麦子太多,堆得高及屋顶。月光明净照入,睡在麦堆间像睡在群山之上,饱满的麦粒在身下缓缓滑动,感觉十分奇异。睡到半夜,一阵剧痛,右手食指尖被袭击了。我知道是蝎子,绝不会是别的。这个刺客的武器并不锋利,那种钝痛缓缓推进,沉沉扩散,像水面上砸入石子击起的涟漪正被冻住。剧痛并没延及整个手指,可给人的感觉却是整个手指都受到巨石碾压,整只手掌都在跳。我迅速爬起,开灯,在麦堆间搜索,蝎子已无影无踪。

此后它就在我的生活中登场。我坐在院里偶而掀起一块残砖,一只深灰的蝎子从沉睡中惊醒,它样子狰狞,逃跑时也是张牙舞爪,那横拖的尾巴似乎警告:别碰我!看谁敢动我?它一气奔入阴凉处的砖缝儿,消失了。我还在房顶上见过它们,在年深日久的砖下,几乎每块砖下都有一只。有的母蝎背部裂开,驮着一窝小蝎。岗子上臭蒿子根下的小洞内更多,夏夜打起手电,蝎子在亮光下匆匆逃窜。

似乎为了让我见到更多的蝎子,堂叔在那一年想养蝎子致富。他在院里垒起池子,池壁抹上水泥,池底铺上碎土、锯末和烂树叶,池上扣玻璃板,板上苫草帘。他喂蚂蚱、蝇子和蛆,蝎子的胃口很好,繁殖很猛,池里很快生气勃勃,爬得到处都是。正当堂叔满心欢喜要发财的时候,池子里情况突变,蝎子争斗不休,个大的疯狂吞吃小蝎,挡都挡不住。几天下来,满池蝎子只余几只巨无霸,翘着钢鞭虎视眈眈,意犹未尽。

蜈蚣

我们这里有个说法,大年初一不能开箱开柜,怕挨五毒咬。有一年我不信这个邪,特地在大年初一开柜拿衣裳,不幸的是,那年夏天我真的挨了三次蜈蚣咬。

被咬之前我对蜈蚣从没关注过,不知它也会咬人。《西游记》中有个妖道蜈蚣精,双臂一张能从腋下射出金光,这就是我对蜈蚣的了解。但那个夏天的中午,一阵锐痛从脚上传来,我猛地弹起,瞥见一条曲曲弯弯的紫影溜到床下,不见了。

单从视觉而言,蜈蚣很美,个大壮硕的尤其好看。它色如紫玉,紫中又带蓝灰,发散着一层毫光。光滑的圆头上两撇触角左右晃动,脚像两排刷子,走动刷刷有声。但它的美中含着邪气,鬼魅似的令人不安。

一瞥之下我已看清它是蜈蚣,它跑起来不如蝎子轻快,捉住并不难。我备了一双筷子。它果然又来了。我不知大年初一不能开箱柜的毒誓是谁发下,但蜈蚣显然是毒誓忠实的执行者。它又在我脚上咬了一口,转而不见踪影。我举起筷子在床上搜索,遍找不见。猛然想到草席之下,一揭,它果然潜伏在席下,曲成一团。席子揭开它撒腿又跑,我伸筷子一夹,向外一甩,它落地之后迅速伸直身子,钻入墙角不见了。

这是间年代久远的旧房,墙皮剥落,墙土松软,常有虫子在墙内出没,拱动浮土,刷刷有声。我想它是又钻回了墙内,伺机重来。咬过的地方不太疼,它上下牙一捏,像试图往肉里摁进一枚图钉,钉了那么一下,留下一个红点,经久不散。

挨过两次咬,我开始后悔大年初一开柜,睡觉时提心吊胆,筷子放在枕边,枕戈待旦。蜈蚣几天之后卷土重来,它大胆地在草席上爬着,划动它成排的细腿。我在梦中听到了它的示威,睁眼一看,它已爬上我的肩头,又咬了一口。我翻身而起,抄起筷子,把抖落的蜈蚣拦腰一夹。它在筷子间扭转挣扎,晃着头、触角和细腿,蛇似的缠着筷子,缠上一圈又松开,徒劳地悬空垂挂片刻,又团起身子缠筷子。我盯着它朱紅的头,亮晶晶的眼,五彩斑斓的躯干,越怕手上越用力。终于,它断为两截,叭叭落到地上。它的两截残躯各自扭动,带头的那截爬出屋子,不知钻去哪里,带尾的这截令人恐怖地甩来晃去,直到精疲力尽。

壁虎

壁虎归入五毒,我一直疑惑。这是种温顺的小东西,土灰,样貌憨厚。令我害怕的是与它十分相似的小型蜥蜴,此地称“蝎虎帘子”,黄褐色,十分机灵,时而划足疾行,时而伫足凝听。民间说它若与你对视,就是正数你的头发,数清有多少根,你就一命归阴。我们在地里见到它奔忙不迭,生怕被它数清。而壁虎从不与人为敌,它在墙上悄悄攀爬,静等蝇子。

它皮肤很软,看着粗糙,其实又光又滑,如绸似缎。它之可怕在于颜色,灰灰的一片,而灰总能令人想到脏。我在东侯时,有个女同事,胆子很大,蛇都不怕,独独怕壁虎。那时住瓦房,我一直不明白冀中平原盖瓦房有什么用,这里雨水不多,下点雨即顺瓦口流出,人们也需要平坦的房顶晒粮食,尖耸的瓦房派不了用场。但东侯乡中的宿舍和教室全是瓦房,三角铁梁上铺着苇子油毡,为壁虎提供了很好的藏身之处。有天我和她坐在床上说话,突然从梁上落下一物,灰色,软软乎乎,吧嗒砸在她的手上。她定睛一看,容颜失色,一声尖叫,疯了似地甩手,壁虎被她甩到门边,打个滚儿,挤出门缝跑了。

我一直以为壁虎不会发声,我从没听它叫过。但那个深秋,它颠覆了我的认知。我顺梯子上到房顶,向下一看,发现梯子歪,就提起来往旁边挪,手刚松开,我听到婴儿似的一声啼叫:“哇——!”又响又亮。顺着声音寻找,在梯子与房檐相交处,一只壁虎大张开嘴,痛得舌头乱晃。它恰好被梯子挤住,下肢已变形。我抬起梯子,让它落下去。它软软地摔下,肚皮朝上,大张着嘴。我把它翻过来,它才拖着下肢缓缓朝角落爬去。我想它会下肢瘫痪。多年来,这只发出婴儿啼哭的壁虎一直为我所记,挥之不去。

蟾蜍

说到蟾蜍,先想到刘海戏的那只金蟾,想到商家放在桌上招财进宝的宝蟾。我希望每只蟾蜍都招人喜欢,可惜,现实中见到的蟾蜍令人厌烦。

冀中水少,难得见到蟾蜍,青蛙倒有很多,只要下雨,随即就有蛙鸣。按说一场雨不会让蝌蚪顷刻变成呱呱大叫的蛙,但蛙鸣真是声声不断。也许平时就有蛙藏着,下了雨才跳出来放声大叫。割麦子也能割出青蛙,昂首蹲坐,不怕人。但这里蟾蜍真的很少,我没有见过。我曾去丹东的桓仁县,那里有江,夏季细雨不断,蟾蜍很多。当地人叫“癞蛤蟆疙瘩子”,积雨中,粪上,到处是,拖着后腿爬来爬去,又黑又丑,疙里疙瘩,个个眼斜嘴歪冒邪气。

但一只在学校平空出现的蟾蜍给我带来了惊喜。八年前一个初秋的夜里,我从教学楼出来,明月高悬,地雷花喷出阵阵浓香。正走,突然看到一只蹲着的蟾蜍,月光下看得分明,浅灰,阔嘴,鼓眼,背上密布疙瘩,爪子并拢缩在腹下。它仰头直视,不动也不逃。我立住看了一分钟,心想:这就是蟾蜍。继续朝前走,边走边纳闷,这里怎么会有这样富态的一只蟾蜍?没有池塘,没有水坑,它从何而来?这样想着,转身往回走,想好好再看一看,或者就捉回家去。

就这么一会儿,它已无影无踪,石砖上清清白白,只有月光。

冀中一带蛇不多,有也是菜蛇,轻易不出来。它们多藏在洞里,洞口很小,洞壁光滑,蛇钻进去团成一盘。掏老牛儿掏簸箕虫时偶尔会找到蛇洞。这里从不吃蛇,也不捉蛇,蛇见了人避之唯恐不及,人见了蛇也是急走忙逃,两不相犯。

蛇入户就成了家神。我想可能每户都有蛇,它们藏在一个秘密地方,平时不现身。如果不小心让人看到,它们也很尴尬,扭着身子无所适从。人们哄它走开,它就听话地滑行而去。不肯消失的,人们就用叉子或其它农具挑起,放到村外地里。对这种长长的爬行动物,人们出于畏惧并不伤生。

我有一个亲戚,四十多岁得了肝癌。病急乱投医,也找湿婆看。湿婆说他的病和蛇有关,有几十条蛇告下他了。这么一提,亲戚想起久远的往事,他二十出头时,听说有人收蛇,就捉了二十多条塞入麻袋去卖,去了得知人家已收够,不收了,他就地挖一大坑,把这二十多条蛇埋了。想起往事他汗流浃背,自知不救,总觉得有蛇在鼓胀的肚子里爬动。

村里有户人家,一直平安无事。有一年天暖之后,家里突然冒出几百条蛇,屋里院里全是。有缠桌腿的,有盘炕上的,有挂树上的,有在院里纠缠的,也不知从哪里来,吓得这家人不敢进家。蛇们聚了一个多钟头,仿佛听到谁的命令,同时散去了。它们蠕动着滚圆的身子,高昂着头,钻入各种穴、洞和缝隙,消失得一条不剩。

蜘蛛

有人说蜘蛛也是五毒之一。有毒的蜘蛛确实有,但冀中一带多是无毒蜘蛛,不但无毒,还挺招人喜欢。

喜蛛垂在一根丝上从屋顶坠下,坠到眼前,耍杂技似的,在丝端翻转腾挪,八条腿曲在腹前,十分乖巧。你把丝剪断,它叭地落下,晃着头左右看看,不缓不慢爬上墙,一会儿又垂根丝儿下来了。

那种擅长结网的蜘蛛,似乎天下之大,无处不可供它发挥。尤其夏末秋初,它们结在野外的网挂满露珠,映着朝阳,实在好看。

另有种躲在角落的小蜘蛛,吐丝成片,做成窝,藏起自己。它的窝丝线密密,贴在墙上像块深灰的软布。如果出生几天的孩子脐带脱落出血,找这么一个蜘蛛窝,揭下来,贴在孩子肚脐上,三五天后揭下,伤处准愈,平整又光滑。

(雖然,原名李亚,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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