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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刀三记

2018-09-14黄孝纪

当代人 2018年7期
关键词:油茶树猪草油茶

禾镰

禾镰就像嵌入短木柄的小月梳,斜密的梳齿紧挨着,个个锋利,一律斜向手柄。一年里,它只在早稻晚稻收割时派上用场。其他的日子,则长年累月躺在某个阴暗角落蒙尘生锈。

我的家乡八公分,村前蜿蜒小河的两岸,是广阔的稻田。稻田变得金灿灿的时候,村人记起了禾镰,把黄锈斑驳的它们翻找了出来,一番审视,有的已锈蚀得不成样子,几欲折断,扔了。这段日子,赶圩的户主,会从圩场上挑选几把新禾镰买回家。新禾镰的木柄白白的,光溜,圆润。一弯镰片宽若二指,上沿铁青,下沿密齿打磨得雪亮,泛着寒光。

在生产队的时候,开镰之前,每一丘稻田都会有人按行。按行通常沿着一条长田埂,从一端开始,每隔五六尺宽按一直行,依次进行。按行人卷着裤腿赤着脚,双手各握一根长方的杉木,每走一步,腰一曲,将两根方木合成楔形分开前方的水稻,一按压,水稻倒向了两侧。如此反复,一行脚印笔直抵达对岸。水稻按行后,一厢一厢的,利于收割,更便于计算工分。那时我还小,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也爱兴冲冲拿着禾镰为家里挣工分。在挑选厢行的时候,我喜欢短的,这样容易割完。不过工分也会低些,比如别人割一厢长的可得5分工,我才3分,或者更少,这让我小小的心灵不免有点遗憾。

分田到户之后,稻田一般不再按行分厢。反正都是自家的,按不按行都得由自家人收割。即便请人工,也是按田畝面积说定工钱。

双抢割禾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农活,太阳如火,田野无风,整个大地就如同一个大蒸笼,即便戴着草帽,头皮依然晒得发麻。相比没过小腿的烂泥田和水浸田,溜干了水的半干半湿的稻田,割起禾来要轻快很多。一家人沿着田埂排开,各在一处割开一道口子,向着密密的稻子割去。割禾须眼疾手快,左手虎口张开,像一把叉子,拢掐着禾蔸朝前推进,右手持镰飞快割着,嚯嚯有声,全然是凭着感觉下镰。稍有不慎,哎哟一声还未出口,手指一阵麻痛,已经割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一手禾往往要一口气割上几蔸水稻,掐不住了,镰刀顺手一搭,才直起腰,转身放在一旁。旋即又俯下头,速速地割着。这时候,面前各种大大小小的飞虫不停涌现,飞舞,扑到脸面手脚叮咬。稻草的枯叶,粗糙的谷粒,也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锯,不断地在脸面上手臂上割出一道道杂乱交织的划痕。要不了多久,每个人全身已然汗透,豆大的汗粒沿着额头眼角脸面下滑,滴落。口干舌燥,闷热难忍。

我是家中最小的,又是爱捣蛋的男孩,偷懒似乎是我的本分。看见一个圆溜溜的泥鳅眼,我放下禾镰,伸着右手的食指沿着泥鳅眼抠进去,一直触碰到泥鳅的小脑袋,大拇指食指一掐,提着它的腮拖出来,到田埂上扯一根草穿上。有时,从面前的稻田里突然蹦出一只大青蛙或者乌黑的大泥蛙,我欣喜欲狂,张开十指左追右赶,直到逮住方才罢休。这些简单的快乐,能够让我在毒日下暂时忘却割禾的辛苦。

我已经被父母和姐姐们远远甩在了身后,这样挺好,反正他们割完了会来帮我。我索性破罐破摔,割一阵,站着歇歇,掀起衣襟擦擦汗,到田埂上的铜壶里筛一搪瓷口杯茶喝。环顾四周,田野上到处是割禾打禾的人,打禾机的嗡嗡声远远近近地传来。原本金黄的成片的稻田,这时已像一块咬得七零八落的大饼。我抬头望望天,期盼飞来一块巨大的云影,盖着我家的稻田。

云影是有的,只是停留在远处。没有办法,我只得又拿起禾镰,俯首翘臀,速速地割着,向着前方追赶。

菜镰

伸直右臂,手掌并拢,掌心朝上,左折九十度,这就是一把菜镰的形状。手臂是柄,手掌是刀,腕关节是关联处,刀的柄环掐着柄的脖颈,刀与柄结为一体,刀片轻薄,刃口朝下,锋利。一年四季,日复一日,菜镰几乎是农家每天都要用的刀具。

春日里,万物苏醒。几场春风春雨,山川葱茏,草木叠翠。村庄周边的山岭,鸟声稠密,野花恣肆。那些野梽树,一丛丛地,开着黄白色的繁花,漫山遍野。山上的茅草,又绿,又深,又密。这是大自然给村庄的馈赠,开春犁田在即,沉寂了一冬的水田正需要叶肥。这个时节,村人手持菜镰,挑着竹筛,或拿着棕绳,络绎上山,割鲜嫩的野梽树花和茅草,一担担挑回村,堆放在水田一角。这是一年收成和希望的开端,度过了漫长冬季的农闲,庄户人家又开始了辛勤劳作的日子。

那时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猪,扯猪草是村里妇孺每天的必修课。提一个篮筐,里面放一把菜镰,就出门了。田埂上,溪岸,河边,园土,山脚,村庄的周边,到处都能看到有人在走走停停,蹲着扯猪草。很多猪草我们能叫得上名字,猪耳朵菜,奶浆草,红秆子草,烂布筋,毛老虎,野芹菜……但更多的是只认识却叫不上名来。一个村庄的人,往往就在本村所属田土地域内转悠着扯猪草,每一处地方,你方唱罢我登场。高的猪草用手扯,矮的猪草用菜镰割,菜镰挑,从天亮到黄昏,扯猪草的人就没有间断过。

现在想来,那时的野草,对村庄的贡献何其大。猪要吃,牛要吃,鱼要吃,鸡鸭鹅也要吃,还要用来肥田。它们每天忙于新生,还没来得及纵情生长,一张张大嘴啃了过来,一张张小嘴啄了过来,一双双手伸了过来,一把把菜镰割了过来。而如今,偌大的村庄已难闻鸡鸣犬吠之声,更没有人家养猪养牛。每次回到村庄,看到昔日亲切无比的野草已无人问津,茂盛又娇嫩,心疼得不行。感觉现在的庄稼人啊,真是辜负了这片土地,辜负了这土地上野草的盛情。

那时村前还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深水池塘,清水涟漪,游鱼成群。尤其是晴朗的夏日早晨,池岸的垂柳、高杨、柏树、乌桕、苦楝、枣树,披一身霞光,池面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大嘴小嘴,在一张一合。每有人从岸边走过,都会发出一阵惊蹿的哗啦声,荡起一片水花。隔一会儿,一张张密密麻麻的大嘴小嘴,又从不远处的池面冒了上来,一张一合,吧唧有声。

这个时候,那些一大早起来割鱼草的人,已经陆续回来了。手腕子提一大箩筐碧绿的鱼草,放在池塘边一处固定的石板上。蹲下身来,一手扶着箩筐,一手从箩筐里拔出一把鱼草,在池水里一来一晃地洗鱼草,哗哗有声。鱼草随着水波,慢慢离开池岸,向池面荡开。满箩筐鱼草洗完,池塘里已漂浮着大片的青草,草鱼张着大嘴浮上来,咬住一根草,头一沉,拖入了水下。

鱼吃的草很杂,且粗粝,有时也吃割来的瓜叶藤蔓。有一种草,村人就叫鱼草,连片生长在河边临水的湿地,草茎粗长,笔直。这草很少用来喂猪,我们扯猪草时,一般不扯,手扯也很费力。养鱼的人,却视为珍宝,每天早晚,都要拿了菜镰来割一两箩筐。

夏天也是小麦、荞麦、高粱、?子、苎麻成熟的季节。收割的时候,都离不开菜镰。只是如今,这些昔日品种丰富的物产,早已经在我的故乡八公分村绝迹。

除水稻外,红薯是村庄最重要的粮食作物。分田到户,每户人家的菜园里,必定会留有一块红薯秧土。端午节前,剪红薯秧,插红薯土。自此以后,菜园里的红薯藤成了猪的饲料,每天轮番割上几把。难怪那时,我母亲每次提了箩筐上菜园,总要带上一把菜镰。而栽插的红薯土,即便藤蔓茂密,也是不允许割的。否则,红薯就会减产。

等到深秋,油茶采摘下山,红薯也已经成熟。经历了一场白霜之后,原本绿意盎然的红薯藤,一夜之间全都乌黑耷拉着死去。这正是大面积挖红薯的好时候,家家户户一齐上阵,每人一把磨得锋利的菜镰,割红薯藤,一担一担挑回家,挂在竹篙上,挂在屋檐口,挂在猪栏杂屋的楼上,风干了,是漫长冬季雨雪天里的猪草。

柴镰

倘若把柴镰与菜镰放在一起,它们的长相就像一对同胞兄弟。菜镰刀叶单薄,是文弱小弟。柴镰刀叶厚实,是健壮长兄。

村人一日三餐,要生火做饭煮菜。家猪一日三顿,要生火煮潲。在八公分村,周边都是山岭,山多田少,又远离煤矿。柴火成了每个家庭最主要的燃料,在有的贫寒人家,甚至是唯一燃料。因此,每家每户,有一两把柴镰,也就十分自然。

农家孩子的童年和少年,上山捡柴,砍割茅柴,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村庄地处油茶产区,山上多以油茶树和杉树为主。曾经有很多年,乡民捡柴,无论年长年幼,都自觉维系朴素的公德和良知,只捡自然枯死的枝条和树木,不伤害不砍伐活生生的油茶树和杉树,因为这些经济林木关乎我们的生活来源。那时的山岭,满山青翠,树木繁茂,一年四季都有不歇的流泉。飞禽走兽,鸟语花香,都是十分寻常之物,之景。身处其中,并不觉得有什么珍贵,更无环保理念。

那时我们的柴镰,多是用来砍割茅柴。尤其是在漫长的寒暑假,我们这些同伴们,常常成群结队,一人一根柴枪,两条棕绳,一把柴镰,到离村庄较远的荒山上砍金樱子和野树。那些山势陡峭多年不曾开垦过的油茶山上,生长着大量的金樱子,这种多刺的丛生植物,一蓬一蓬的,又高又密,春天开着白花,秋天结着发黄发红的果实,浑身密布尖刺。金樱子生命力强大,只要不是连蔸带根挖了,砍割了它的藤蔓,要不了多久,又会长得蓬勃盛大。其对油茶林危害也大,挨着油茶树生长,往往把油茶树笼罩在怀中,长得比油茶树还茂盛,既抑制了油茶树的生长和挂果,采摘油茶的时候,也常被它的利刺撕裂衣裤,刺伤手脚,人身陷其中左右为难。砍割金樱子的藤蔓,需十分小心。那时,即便盛夏烈日,我们也是穿着长衣长裤和解放鞋,戴着白棉纱手套,才敢动手。左手执一个木叉子,叉住藤蔓朝前推,右手挥着柴镰砍割。每砍好一叉子藤蔓,用柴镰合力夹住,小心翼翼高举着,放到身后的空地上。砍割一担金樱子挑回家,每個人的脸面手脚,难免被尖刺挂出道道血痕。

还有另一种茅柴,也是我们常砍割的对象。这便是小叶蕨,我们土话叫做撸箕。这种低矮的蕨类植物,常常在树林之间长得密密匝匝,漫山遍野。撸箕的圆杆子细小修长,紫红色,小的如针,大的也粗不过香火棍,能长两三尺高。小心地折断撸箕的圆杆子,能抽出里面一根柔韧的白筋,我们小时候常用它来吹肥皂泡泡。夏日里,折一把一样长的撸箕杆子,坐在石板巷子里打叉,是我们爱玩的一项游戏。砍割撸箕,不用费太大的劲,也不扎手。侧身站着,左手反拢着面前的撸箕,右手挥刀速速地割着,嚯嚯有声。撸箕极易燃烧,尤其是晒干或者干死的撸箕,点火就着,也是森林火灾重点防范的对象。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砍割茅柴时,大家都顺便砍一些油茶树枝和杉树枝,夹在一起挑回家。上山捡柴,也带上了柴镰,有的人甚至故意砍鲜活的油茶树枝、杉树枝,晒在地上。过两三天,待叶子晒黄晒红了,成捆成担挑回家。

这样的风气变本加厉,变得不可抑制,大人也参与其中。全村人像竞赛似的,都不甘居人之后。那时我们村庄附近的一些山岭,是外村的。同理,我们村庄一些山岭也夹杂在外村的地盘。有一阵子,村人都争先恐后拿了柴镰砍外村的树木。杉树砍倒了,直接背回家;油茶树枝成片成蔸全砍了,活生生就挑回屋旁晒干。我家油茶山南侧,紧挨着一片外村的山岭,那么茂密的油茶林,那么多高大的杉树,硬是眼睁睁看着在短短十天半月里,就成了秃头,令人心惊。以至于我父亲不得不每天提了刀子,在自家这片油茶山上看守。而我家夹在外村的另两处小的油茶林,自然是不抱希望了。我们的村人如何对待别人的山林,相信别人同样会还以颜色。

若干年后,原本郁郁苍苍的山岭,都成了鬼剃头。流泉叮咚,飞禽走兽,鸟语花香,成了过往云烟。原本是远近闻名的油茶主产区,变成了滴油全无。所有这些,都毁在了一把把柴镰刀斧之下,毁于贪婪人心。

(黄孝纪,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湖南文学》《时代文学》《鹿鸣》《奔流》《小品文选刊》《佛山文艺》等期刊。著有散文集《八公分记忆》《时光的味道》《老去的村庄》《晴耕雨读 江南旧物》。)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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