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点半。起床，洗漱，补充收拾需随身携带的东西。然后早餐。六点半下楼，登车，出发。今天是正清明，小长假第一天，必须赶回老家给父母上坟扫墓。

昨晚，从岳阳赶到长沙与我们会合的舅子东方建议，连夜回祁东，被我否决。预报说有雨，雨夜长途开车毕竟安全系数较低。活到知天命的年龄，看多了生死，也能看淡生死，却对生命更加珍惜，对死亡更加敬畏。

天色灰暗欲雨，雨却没落下来。从浏阳河刮过来的风带有寒意。不过，风中传来几声鸟鸣，生动有趣，在人心里添了些亮色。这是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前几天，长沙热得都穿短袖了，今天必须穿毛衣。这股寒流从北至南，一路逶迤而来，北京友人发朋友圈，说居然又下了一场春雪。

也没什么不好啊，于不可能的时间，又赏一次雪景，权当一次美丽的错误！

原以为，起得早走得早，路上车不会太多，显然对形势判断失误，我们刚过河西便堵上了。即使这么堵，还是有不少车见缝插针，在车流中左冲右突。我对手握方向盘的文章说，不急不急，让着他们点，也许他们要赶更远的路，也许他们家里有急着要处理的事情。虽然“道路堵得像冗长乏味的长篇”，我们可以听点轻松的音乐啊，要不，我写一首空灵的詩？

这次回老家扫墓，除了告诉哥哥和侄子，我没通知任何朋友。这样一个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事，都要为先人上坟，就别麻烦朋友们了。也有朋友几天前就发短信打电话询问我行程，要安排我下榻的宾馆和吃饭，我都一一婉谢。春节前，我回过一次老家，该见的老朋友大多见过了。这次，只想猫在自己家里，只想和亲人们吃饭、喝酒与闲聊。

春节前那次回老家，是看望亲人，更主要的是，参加家里新楼落成典礼。去年五月，父母留给我们兄弟的祖屋后栋意外遭雷击失火烧掉了。侄子打电话告知情况，请示干脆将前栋也拆掉，在原地新建一座楼房。其实，父母留下的祖屋够破旧了，在文化街已有碍观瞻。侄子以前就有起新楼的想法，我没同意。原因有二，一是我个人小家虽每个人都拿工资了，旱涝保收，这些年购了一套商品房，买了车，可除了日常开销再无余款在老家建房；二是我十七岁考大学进省城，三十多年了，父母离开我们也二十七年，祖屋保留我太多童年少年的记忆和对父母的怀念。现在，不能不同意了。两个侄子并没要求我出钱，他们千打主意万说法，连筹带欠，硬是在原址建起一栋气派的七层高楼。所谓不破不立，我看着心里高兴，我想在天堂的父母也会满心喜悦的。

到达家里已是十一点半了，哥嫂侄子侄媳和孙子辈们都在等着。哥嫂关切地问我们，起得那么早，跑了长途，肯定饿了，要不先吃了中饭再去上坟？确实，早上只喝一小碗小米粥、吃了一个小花卷，真有些饿了。虽然，我从没按照清明前一天寒食来要求自己，但每年给父母上坟之前，我都保持一种饥饿感，以怀念清贫岁月里父母含辛茹苦抚养儿孙们成人的那份艰辛。我坚持先去上坟再吃中饭，这既是对父母的尊重，再者，雨一直没落下来，我想还是赶在雨下来之前把祭祀先人的事情做完。下午，可以安心睡觉、打牌、看电视，干什么都行。

父母分别葬在云母顶和鸡子庵。年年都来这里，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那么稔熟。尤其鸡子庵，不单葬着父亲，还有我的爷爷奶奶。打记事起，我就随父亲走这条山路。那时的天空有一种清贫之蓝，天空之下是清明的山水。因了这份感慨，我在上坟路上写了首诗。

午睡醒来，侄子们陪着文章、东方打老家盛行的胡子牌。我则泡好一杯茶水，去我发蒙读书的小学看看。我曾在系列散文《成长中的若干词条》和长散文《1981年的记忆》《亲爱的语文》里多次写到这所学校。因为节日放假，教学楼空落落的，倒是校园一角的三四张水泥球台，围着二十几个孩子在打兵乓球，几岁、十几岁的样子，大多身穿校服，他们玩得十分开心。这快乐情状多像四五十年前的自己啊！只是那时我们没有统一的校服，甚至打赤膊光脚丫，球拍还是用木板自做的。

还有些孩子在大人带领下在田径场放风筝。让我联想到少小离家的自己和所有漂泊在外的游子，看似借助风力，扶摇直上，其实无论飞得多高，飞累了，便跌回故土。何况，有一根叫血缘的绳子，被故乡的手紧紧攥着。

在哥哥家晚饭后，我赶到岳父家。岳父下个月要做八十寿宴。岳父的弟弟和东方他们在研究办席方案和细节。本来春节期间，东方和岳父说好，就在县城红火酒店办席。这样会省很多啰嗦事，虽然钱花得多一点。可不久，岳父打电话说还是放在出生地乡下办。舅子和妻子征求我意见，我只说了句：“孝顺孝顺，孝是以顺为基础的，只要能顺了老人心愿，怎么都行！”岳父年轻时当兵离开家乡，退役后回来参加工作，一直是他们家族有头脸的人。四年前，他突发脑梗，抢救过来，性情有很大变化。不过这次办寿宴我相信他有自己的考量。在乡下家族要有个面子，更主要的，以他身体状况，这次逢了八十，很难再逢九十，百年归山时，办事情还得依靠宗族的叔侄们，儿子女儿到外地早，不懂乡下习俗啊。老人忌讳说出，我也不会点破。

我已表明过自己的基本态度，具体细节就不过问了。我喝着茶，安静听他们讨论。不时看着手机。这时，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个长沙的朋友，他昨天便回他老家了。我给他发了问候信息。可直到一个小时之后，他才简单回了一句。如果这一个小时，手机不在他身边，或因为什么事没在意，也没什么的。偏偏，这期间，他发了一次朋友圈。我是十岁时偷看《水浒传》的，对朋友义气看得很重，年轻时与朋友相交总是浓烈如酒，当然也不希望自己被朋友怠慢。现在，与朋友交往，有意无意做起减法来。剩下来的老朋友也以梅兰君子之礼相待。遇到朋友对我轻慢，已完全不那么在意了。我还想起那个老和尚的话，养兰花不是用来生气的。

十一点，洗漱毕，准备入睡，却无法安眠。也许是喝了太多茶的缘故，也许还有晚餐多喝了点家酿米酒的缘故，也或许还得加上侄媳妇为我们准备的新被子有些厚，盖着有些燥热的缘故，总之是失眠了。过去睡眠好，难得失眠。但一旦失眠，便在床上辗转反侧，很是烦躁。现在年龄大了，睡眠没以前好，常失眠，反而心平气和了。失眠就失眠吧，大不了开着灯读书，还可以写诗呢。这两年写作并发表的好多诗都是失眠时写出来的。大不了第二天夜里早点入睡，将头晚失去的睡眠补回来。根据现行《军官服役条例》，明年我就退休，退休之后，更加不怕失眠了——能睡随时睡，睡不着就阅读写作。哈哈！

你看，这下，我干脆打开随身带回的笔记本电脑，写一篇日记，或者无目地随意码几行字消磨时间，等待睡意来袭。而电脑里跳出一个小窗口，一行醒目的字跳入眼帘：“愿你被这个世界溫柔相待！”

多么温馨的一句话，整个夜晚都照亮了！这一刻，我的内心多么完整！

我想给身边的亲人和远方的朋友传递这句话——

愿我们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我们也要回报这个世界以温柔。

读松雅湖

把浮生半日安放在湖光山色之中，活成一首美妙之诗的长短句，多好！

周末，与松雅湖比邻而居的诗人易海波，托一片春风发出邀请。“二梅”、沙弦、炳琪和我，欣然驱车前往。远在望城的蓄洪也经不住诗友欢聚的诱惑，一路狂奔。“浏阳河西岸诗群”在长沙的兄弟姐妹会合于松雅湖湿地公园第一门。

松雅湖之于我，其实已是故人。它的前身是捞刀河水流经这片土地形成的一个静水湾。早在二十几年前，我还是军校教务参谋，曾几次参与组织舟桥营长轮训队，在这里展开过营级战术行动。后来，随着城市发展需要，2009年开始，有眼光的建设者，依托原来的静水湾，按照“现代理念、人文关怀、世界眼光、国际标准”的建设要求，拓展成为有4200亩辽阔水面的大湖，建成湖南最大的城市湿地公园。

赫拉克利特抛出过一个哲学命题：一个人一生不能两次踏上同一条河流。依着这话，二十年前的静水湾和现在的大湖，确已发生质的变化。但我不是哲学家，是诗人，或者庸人，当我这两年得知有这么一个好去处时，一年多时间里，我已是第三次踏上松雅湖了。

第一次，是前年夏天某个周末。雨后放晴，空气清新，阳光柔柔地收敛了以往的暴戾。我一家老少四口再加上客居长沙的兰芳妹，满满当当的一车。

一到松雅湖，不由得叹道：风光真美！确实有惊艳的感觉。辽阔的湖面，波光潋滟，一下子便把我们目光夺了过去。围湖建成了八条绿色景观带，有假日区、情人港、左岸香堤、香岛、前湖文化岛、后湖绿色家园以及北岸生态城等城市功能区。我们停好车，信马由缰，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来一次大洗肺。和我们一样开心的那些红男绿女、老老少少，欢声笑语，饕餮秀色；还有些大人带着孩子放风筝，放飞新的希望和向往，俯仰之间，尽享天伦。松雅湖，于山水空濛、青黛含翠中，安静地浸透出浓郁的自然气息与人文情怀。

古人择水而居，水，孕育城市的文明。此话一点不假。我不由得想起2012年访问欧洲时，见到好多城市都有一面大湖，比如瑞士的日内瓦湖，这些湖都是阿尔卑斯山融雪蓄积而成，水，清冽碧蓝，使这些城市无比生动且空灵起来。我在心里感叹，如果我生活的城市也有这么一面湖水，多好！当时，我还想到了出差到过的昆明、杭州和武汉等城市，觉得有了滇池、西湖和东湖，生活在这些城市的人们就比长沙人幸福指数高了好多。那时，我居然孤陋寡闻，不知道在长沙、在星沙，已有了松雅湖！

第二次去松雅湖，是2016年11月5日，周六。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那天，我一个退役后自主择业的战友在星沙开了一诊所，开业那天前去祝贺。典礼结束后，我连安排的午宴都免了，和几个好友跑到松雅湖游玩。记得那天“二里半”诗群组织到岳麓山采风，写同题诗，我也谢绝了。我说，人活到这个年龄，不再登高祈求前程，开始向往低处的生活，对湖是越来越喜欢了。为此，我写了一首诗，并发表在《绿洲》文学双月刊。录于此，存照——

松雅湖

预约的秋波，是情人笑出的泪水

风，柔柔吹动她眼眸小小的幸福

阳光慵懒的旋律，让人想起

失眠和留下的半首未写完的诗稿

有人结伴登岳麓，想用通向山顶的路

续上诗中最长一行

你走了，无望的中年

已在美与不美之间，豢养出疼痛和内风湿

让我更爱低处的风景。譬如松雅湖

松，是剩余的光阴；雅，一直没有找到的人生

如今被一个湖抱在怀里，连同我

2016.11.5

今天，又到松雅湖，且是诗人兴会，能不能得到诗意暂时不去管，偷得浮生半日闲，已经如得到一笔意外的加班奖金。

我想，不能白来一趟，总该写点什么吧。上次，写作发表一首诗；这次，完成一篇随笔？可以客观描述这一场春雨和春雨下的松雅湖。用心来感受这一切、用手中笔完成一纸素描。

都说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显然，诗人算不上是生活的智者，甚至有些愚顽。比如看见沿湖耸立的高层建筑，雪梅说，真不该在这里建这么多楼盘！说得好轻巧，一句话就抹杀了建设者的丰功伟绩以及投资者的丰厚利润。

如前所述，这些年，我开始寻找让卑微者站起来的力量。生活的别无选择要么使人沉沦要么使人坚定，好在我们是一群服从内心和文字的人。湖水教会我们虔诚和感恩，向往低处。我们要向一切唤醒人们谦逊的事物致敬。

我又看到，湖边两棵苦楝树。老叶于去年秋天已经落光，新叶尚未绽芽，但它们在寒风中努力挺立在那儿，一点也没见有什么羞涩和难为情的。突然，一群飞过的麻雀，落在树枝上，像是坚持着没有落下的叶子！它们是想寻求安慰还是给予安慰？我记起二十几年前写的诗《鸦》里的句子来：“乌鸦停在苦楝树上/像最后的叶子/在失恋者眼里/犹如春天。”一阵风吹过，我抬头看它们，树枝像手，相触在云端，默默传递着爱意。我想，我应是读懂这里面的含义了。

适度的寒冷，让头脑清醒。呵，松雅湖，在这样的雨雾天，你在丰盈摇曳之中渐渐成为自己的秘密。我也没感到羞愧，我虽在读湖时感到自己的无知，却同时也获得了自省的力量。

（刘起伦，湖南祁东人，现为解放军某部大校。有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星星诗刊》《青年文学》《天涯》《芙蓉》《湖南文学》《西部》《创世纪》《诗象》等海内外刊物和多种权威选本。著有诗集两部和散文随笔集一部。）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