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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记

2018-09-14项丽敏

当代人 2018年7期
关键词:姨妈家五香新居

1.

年前,有友约写“记忆中最难忘的春节”,接题后迅速在记忆库里搜索,没搜出什么名堂——所有的春节如出一辙,面目模糊,像一本翻烂却想不起细节的书。

到截稿日,终是未落一字。

记忆是一只有限量的杯子,只能装下那么多。对一个习惯性健忘的人,装下的还会更少。我说自己健忘,并不使人相信,能把小时候的事写得那么细致,是健忘的人吗?我也觉得奇怪,一些以为忘记的事,走到笔下就会清晰。记忆是未冲洗的胶片,而写作是使它纤毫毕现的显影液。

写作能帮助一个人记忆。这是我写作的原因之一。但我写下的那些往事,有几分真实,几分想象,自己也分不清。

难忘的春节还是有的,十六年前,侄儿出生的那个春节。

侄儿腊月末尾出生,从陪嫂子进医院产房那刻起,有一周时间我没有睡觉,合上眼也是浮在睡眠的浅海,不敢往深处去。

在本地的风俗里,照顾产妇和新生儿是家中长辈的事,但我妈的手有震颤的毛病,越紧张震颤得越厉害,看得人心里也跟着打颤。

我妈说,还不都怪你爸,这手打颤的毛病都是他气出来的。

哥哥想请姨妈过来帮忙,被我拦住了——姨妈家也有许多事,脱不了身的。我跟哥哥说,这样,你来照顾嫂子,宝宝让我来管吧。

在侄儿之前我从没照顾过婴儿,不敢伸手去抱那肉乎乎的小人儿,直到侄儿落地,才笨拙地承担起这些,没有经验,也没有人指导,就直接上阵了。我努力让自己镇定,面无惧色,心里却紧绷着弦,承受着沉重的心理压力。这压力是自己给的——一点也不能出差错啊,给婴儿洗澡时不能弄湿肚脐,喂水时不能呛着婴儿,打襁褓要手脚利落,不能让婴儿着凉……

春节前一天,嫂子出院回家坐月子,婴儿安稳地睡在她怀里,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就去浴室泡澡,不知是过度疲劳,还是泡澡的时间过长,在我穿好内衣准备出来时,突然浑身绵软,连推门的力气也没有。

我明白自己是脑缺氧,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将浴室门打开一条缝,蹲在门口,使劲呼吸,不知过去多久,恢复了些力气,跌跌撞撞冲进嫂子房间,一头栽在床上,遭电击般抽搐起来。

嫂子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带着哭音喊快来人快来人。睡着的侄儿惊醒,也扯着嗓子哭,楼下的人听到喊声和哭声,赶紧跑上楼。

后来嫂子告诉我,她喊快来人的时候,楼下的人以为是婴儿出了事,我爸吓得脸都变形了。

邻居喊来救护车,我被送进医院。在车上的那几分钟是几天来最轻松的时刻——一个需要别人来照顾的人,不用去承担什么了。

但这轻松维持的时间很短,进医院后,我差不多已恢复,一瓶水还没吊完就要求护士拔掉针管,自己走回了家。

侄儿如今已是一米七八的小伙子了,很难把他和那个让我手足无措,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照料的婴儿联系在一起。过去这么多年,我已不再記得他刚出生时的面孔,只记得他的两条腿,又细又长,每次换尿布时都得拎起来。

2.

今年春节侄儿没再缠着大人为他买烟花,对于街头射气球、套娃娃的游戏也显得兴味索然。而去年我们还一起玩过这游戏。

这个变化,是否意味着他正在过渡为成人?

孩子转变为成人是必然的事,也是有些悲哀的事,从此他的世界会越来越现实、严酷、无趣。他的时钟也会越来越快,日子飞速更替,难以分辨。

自侄儿出生后,我家就没有在乡下过过春节。每年春节前半月,爸妈会将乡下的房子锁上,进城,过了元宵节再回乡下。不止我家,村里的很多老人都是这样,平常住在乡下,过年时进城,与子女团聚几日。若老人不愿进城,子女们就回乡下,吃个年夜饭,住一晚再回城。

我是宁愿不在乡下过春节的,这样就不用挨家挨户地拜年,少了繁文缛节的事,也就多了清净和自在。说起来有些惭愧,我特别怕拜年,连“新年好”这句简单的话也总是说不出口,说出来也是别别扭扭的,不自然。为了避免说“新年好”,正月初一我尽量不出门,但我家厨房在楼下结构层,吃饭时是必须要下楼的,难免要遇见邻居,遇见了就得迎上笑脸,说“新年好新年好”,对方也会笑着回一句“新年好”。

每次说过“新年好”之后,都如释重负,好了,下回遇到就不用再说了。

在城里过春节的另一个好处是,不用整天待在爸妈身边,吃过晚饭,我就可以回自己的住处,第二天上午再过来。

我需要有自己独处的时间,不用说话不用听,安安静静地呆着。而和我妈在一起,我就必须要做一个听者,把我的耳朵交给她。我妈太需要有一个人听她说话,说很久以前的事,而我就是那唯一的,顺从而又沉默的听者。

我妈的记忆是有选择的,她只选择记住伤害性的,疼痛阴冷的,就像某一个阶段流行的伤痕文学。她年复一年反反复复说的只是这些,把心里的旧伤疤揭开,指给我看,却不记得我早已看过无数次。

早些年我还会劝解她,过去那么久的事,还放在心上,用回忆一次次伤害自己,何苦呢?多一些遗忘和原谅,对自己也是解脱。然而这些劝解对我妈是没有用的,还会引起她的恼怒。她不需要劝解,她只需要一个“听话”的人,认同她的苦难,陪着她反刍。

没有人能改变另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你的亲人。但你可以把你的亲人当做一面镜子,你用这面镜子对照自己,避免成为有相同弱点的人。

后来发现,不只我妈对伤害、苦难有偏执的记忆,她那一代的人大多有这种趋向,以受害者自居,以痛苦为食,仿佛唯此才能激活心的能量。

我的记忆也是有选择的,对于过往岁月里的事,只记住能给我光亮和暖意的,自动拦截那些与之相反的,当它们从不存在。我还会创造记忆,柔化记忆,特别是小时候的事。我知道这也是不对的,尤其是书写它们的时候,但我愿意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拥有一个尚且有趣且温暖的童年。

3.

我的春节算是比较清闲,厨房里的事有我爸和嫂子,打扫除尘的事有哥哥,需要我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是给我妈洗头,二是陪我妈去姨妈家拜年。

给我妈洗头是从哪一年开始的?不记得了,有五六年或更久。我妈不喜欢进城,最大的原因就是各种不方便——洗头洗澡不方便,进出门换鞋不方便,爬楼梯不方便,上街走路不方便。一到城里,她就觉得自己成了无用的人,甚至连自理能力也丧失了。

我妈洗头有个习惯,要先坐在阳台上篦头,竹制的篦梳油红发亮,用了几十年了,细而密的齿,贴着她的头皮,一下一下慢慢地刮,很有仪式感。差不多篦半个钟头,我妈才说,好了,可以洗了。

洗头的时候我妈站着,微弯着腰,双手扶着盆沿,头低下来,伸向洗脸盆。我站在一侧,一手托住她的额头,一手抓揉她的头发。

我喜欢给我妈洗头,这时她是安静的,依顺的,不再抱怨这抱怨那。我妈也很享受我给她洗头的感觉,说我的手抓揉的力度正好,比理发店里洗得舒服多了。

最早给我妈洗头时,她的头发浓密,白头发也不多。现在,她的头发稀疏可见头皮,几乎全白了。

洗好了头发,我妈会进浴室洗澡。我妈洗澡是不用我帮忙的,为她放好热水,开好暖气,我就出来,但我不敢离得太远,对我妈说,我在客厅,有什么事就喊我。

可能是自己出过事故,心里有阴影,一到冬天,家人进浴室洗澡时我就会不安,一再叮嘱他们,不要把门关紧,不要在浴室里待得时间过长,感到胸闷就赶紧出来。

年前我妈洗澡时,我像以往一样,替她放好水就在客厅坐着,一边看书一边等,不知道过去多久,听到我妈喊我名字:丽敏,快来。

赶紧丢开书,冲进浴室,我妈在浴缸里坐着,浴缸里的水已经放干了,我妈无助地望着我,说快来拉我一把,我自己爬不起来。

没想到人老得这样快,半年前在这浴缸洗澡还爬得起来,现在就不行了,两只手不得劲,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妈显得很沮丧——被岁月彻底击败的沮丧。

走出浴室后我妈不停感叹着自己的衰老。我端过一杯水,让她喝下去,说等过完年就把这浴缸换掉,换个老人专用的,可以安放座椅的。

4.

正月初二是已婚女子回娘家的日子。嫂子娘家在泾县,兄弟姐妹多,从初二开始,她就要连轴转地给娘家亲戚拜年,哥哥和侄子一同前往。

初二这天我妈也会出门。对我妈来说,她的姐姐家就是她的娘家。

从我记事起,给姨妈家拜年就是春节最隆重的事,也是一年里最为明亮的日子。我妈会穿上她在年前做的新衣服,头发梳得整齐,刘海用别针卡着,胳膊弯里挎着竹篮,篮子里装着土产和糕点。我和哥哥也穿着新衣新鞋,小兽一样跑在前面。

姨妈家住在县城,去姨妈家要先走二十里山路,走到镇上再搭车。

山里孩子走二十里路算不上什么,何况是去姨妈家做客,从出门那一刻起心里就快乐得直扑腾,简直想要飞起来。

直到现在,隔了几十年的岁月回想,去姨妈家路上的情景仍然是清晰的,明亮的:一条河流缓缓流淌,解冻的河面上映着天空云朵、山的倒影,不时能听到鱼儿打水的声音,有时还能看到它们跃出水面,腾空的片刻。我们沿着河边的山道往上游走,山道是泥路,路边有早开的山樱。我看见花就走不动路,想要采,只是花枝太高,哥哥踮起脚还是够不到。我妈走过来了,放下篮子,手轻轻一抬,采下一枝递给我。

山道隔几里路就有一座过路亭,石头砌的,给路人歇脚。亭子里有木墩和石条,能容纳十几个人坐着。每走到一座过路亭,我妈就招呼我和哥哥停下来,坐进去歇一歇,从篮子里掏出一块麻饼,掰开两半,分给我和哥哥。

童年最为幸福的记忆,就是从我妈手里接过花枝和麻饼的时刻——真希望每一天都是新年,每一天都能去姨妈家做客,这样,我妈就总是美的,温和的,我们就总是快乐的。

后来和我妈聊天,说起去姨妈家路上的情景,我妈却不记得给我采过花。关于这段路,我妈只记得一个细节。我妈说,有一次,你和你哥在过路亭里面对面坐着,你把头往前一伸,叫了一声哥哥,你哥哥也把头往前一伸,叫了一声妹妹,然后你们俩哥哥妹妹不停地叫,当时看着你们俩,觉得再怎么苦也不能让这个家散了,不能让你们分开变成两家人。

在我十岁之前,我妈和我爸的关系非常紧张,濒临离异边缘。而如果他们离异,我和哥哥必然也要分开。

记忆是可以嫁接的,比如我妈说的这个细节,在我的记忆里原本找不到,它只被我妈收藏着。而后来,当我妈告诉我这个细节后,这细节就钻进了我的记忆,成为我的收藏。

去姨妈家拜年是我妈可以暂时逃离自己生活的日子,就像鱼跳出水面,哪怕只是在空中停留幻觉般短暂的时间,也能使它感到另一种气流的灌注,感到片刻呼吸的顺畅。

5.

我爸退休的前两年,单位给他在城里安置了一套两居室。房子离姨妈家很近,只隔着一条街,春节去拜年,走十分钟就到了,不用像小时候那样,清早出门,傍晚才能到达。

去姨妈家拜年的礼物节前就备好了,超市里买的,大红的礼盒包装着。

记得小时候去姨妈家,会带自家制的干筍、老母鸡和猪蹄。姨父喜欢吃红烧猪蹄,腊月里杀年猪会把猪蹄留下来,贴上红纸,挂在后院屋檐下,拜年时送给姨妈家。

老传统里,给亲戚家送礼都要贴红纸的,取吉利的意思,送的点心里要有两条卍字糕,而收礼时只能留一条,另一条还回去,叫糕(高)来糕(高)去。

现在呢,早已不送卍字糕了,店里也很少卖它,一种风俗的改变就像一个人的成长和老去,是在不知不觉中过渡的。

小时候去姨妈家拜年要住好几天,恨不得把姨妈家为待客准备的美食吃完再回家。现在去姨妈家拜年只是在客厅坐两个小时,吃一只姨妈煮的五香蛋(元宝),听姨妈姨父和我妈聊天,聊过去的事,聊身体的病,聊谁谁得了不治之症,谁谁已经过世了。

拜年要吃五香蛋,也是过去的风俗,现在不作兴了,姨妈家却还保留着,每来一拨客人,姨妈就要去厨房,将年前煮好的五香蛋用碗盛着,端出来,亲手剥开,递到客人手里。

初二那天陪我妈去姨妈家时,我是不吃早餐的,把胃空出来,吃姨妈煮的五香蛋。从年头到年尾,我也只吃这一只五香蛋。整个童年的味道,过往的时光,就保存在这只小小的,茶色的,有着冰裂纹的五香蛋里。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快到中午了,姨妈要留我们吃饭,我拦着,说不要麻烦了,我爸已做好中饭等我们回去吃。

姨妈已经太老了,比她实际年龄看上去老得多,不忍再给她增添一丝麻烦。

姨妈六十多岁就驼了背,一年比一年驼得厉害,上身前倾着,身高比年轻时矮了十五公分。没见过她年轻模样的人会以为她生来如此,而在我的记忆里,姨妈年轻时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美人,不仅生得美,性情也温和,在医院里做了四十多年护士,照顾病人,为产妇接生,从没见她的情绪失控过。

姨妈似乎从一生下来就天然的成为母亲,成为护士,身边每个人,亲的,疏的,也都习惯了她的照顾。读高中的时候,有两个学期我曾寄宿在姨妈家,吃姨妈做的饭,换下来的衣服也是交给姨妈洗。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愧,在姨妈家我什么事也没做过——没有扫过地,没有洗过碗,每次刚拿起扫帚或洗碗布,姨妈就会说放下放下,我也就真的放下了。

姨父比姨妈年长九岁,不苟言笑,脾气也急躁,总为一些不知道什么原因的事冲家人发火。不过进入老年之后,姨父就完全变了,变得像个孩子,寸步不离姨妈,走在姨妈旁边,或跟在她后面,两个人一道去市场买菜,一道做饭和散步。

近几年,姨父再也不能自己走下楼,不能自己洗脸洗脚、穿衣服、穿鞋子。所有的事,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姨妈替他去做。

姨父对我妈说,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了,多亏了你姐照应着。

我妈说,人老了就是这样啊,以前不费力的事,到后来会变得特别难。

6.

今年春节是我搬到新居后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自去年五月搬到新居,已过去两百七十天。这两百多天里,我几乎没有离开过,像一只穴居动物,长时间待在洞内,即便外出也只在洞穴周围活动。

在新居的生活和旧居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新居的阳台大一些,养的植物多一些,每天会花上几分钟打理它们,然后坐在它们旁边,开始写作。

我喜欢闻着植物的气息写作,能让我很快宁静下来。新居的植物更多来自野外——清晨在外面散步,顺手采一束花草。无论多普通的野花野草,都能给居所带来大自然的美和生气。

野生花草有很强的时令性,就像另一种日历。每天开的野花都不一样,提醒着时间的更新,让看起来没有区别的日子有了不同的页面。

到冬天,田野里再也采不到花草了,而我的居所仍有属于这个季节的植物——结着玛瑙样红果子的冬青枝。

冬青枝是在去爸妈住处的路上捡的——园艺工修剪过后,地上落下了一层,挑果子多的捡起来,带回。

新居离爸妈的住处有三公里,走路过去要四十分钟。而我经常会花一个多小时来走这段路。这条路有一半在城区,一半在郊区。郊区的这一半有许多树木,栾树、银杏、乌桕、马褂木、香樟、白玉兰、紫薇、桂树、红叶李、山茶、樱树、梅树,四季轮流开着花。

走这段路的时候,我舍不得走快,慢悠悠地晃荡,看看天,看看树,用手机拍下它们。

我并不是每天回爸妈的住处,隔个几天,去那边打一转,将门窗打开,通通风。那套两居室,十年前还是拥挤的,局促的,现在已经空下来了——哥嫂在三年前有了自己的新房子,我也搬去了新居。爸妈长年住在乡下,即便进城也只住个三五天。

春节期间是爸妈在城里住的最长的日子,我在这段路上走得也较频繁,一天要走两个来回。

我爸说,你买个电瓶车骑骑吧,这样走多累,钱不够我给你。我笑着搂了他一下,说不用,我喜欢走路,“路上好多梅花,走在树下很舒服。”

即便没有梅花,我仍然会喜欢走这段路,那种心情,和小时候走路去姨妈家是一样的。

一个人童年走过的路隐喻着一生将要走的路。在我心里,小时候去姨妈家的路从未消失,它变成一种情结,埋伏进我的生命。在后來的岁月,走在每一条路上,都会遇见小时候的那个自己,把路边见到的每一棵树也都当做小时候见过的,在树下停留,闻它们的味道,踮起脚尖去采。

大年初一,我将路边采的梅枝带给我妈,“闻闻看,很香的。”

我妈接过去,把脸凑近,“嗯,真的很香。”

我妈将梅枝举起,对着光线转动,反复看着。梅花和山樱很相似,淡粉色,花瓣薄而轻盈。或许小时候见到的也是梅花。只有梅花是开在春天最早的花,从腊月开到正月,又寂寞,又喧哗。

(项丽敏,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写作散文、诗歌,已出版有《花森林》《临湖》《器物里的旧光阴》等作品集多部。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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