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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末语气词“的”的确认语气考察*

2018-09-10杨一姝

关键词:人向句末情态

杨一姝

(浙江大学语言与认知研究中心,浙江杭州310028)

许多学者都对位于句末的“的”作过考察,近年来很多研究成果也从各个角度探寻了句末“的”的功能,其中最具启发性的是李讷等的“情态说”[1]93-102、袁毓林的“预设和焦点说”[2]3-16和完权的“注意说”[3]51-61。本文认为,位于句末的“的”字是句末语气词,功能为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高度确认的语气。与前人研究不同的是,我们认为表高度确认的语气词“的”所确认的是经过说话人情态处理过的事件,是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自己对于情态处理过的事件的高度确认语气。同时,我们要指出,本文的研究对象为位于句末,且不依附于其前的动词,像“我骑车去的”这样的句子不在我们的研究范围内。

一、前人研究回顾

(一)“情态说”

李讷等将句末“的”出现的句式归为下面三类[1]94:

a.是我去跟他谈的①本文在评述其它作者观点时随文征用了他们使用的语料,在阐述本文自身观点时采用的语料源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的CCL语料库,例句不再一一标明出处。。

b.我是在路上遇见他们的。

c.韩劲是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他们通过句子的事态特征和说话人的情态特征将语气词“的”归纳为“带有情态作用的语法成分,它最本质的特点在于表示主观的确认态度”[1]99。本文认为他们的论证严谨可信,纠正了以往学者将句末“的”作为时体标记的看法,然而依然存在“的”的情态用法不能解决的问题,正如他们在文末提到的这些用例(句末语气词“的”用斜体加粗标志):

(1)a.我没跑远,本来想去我姨妈家的,走了一段路,心里害怕又回来了,加了衣服一直在小花园坐到天亮。

b.好朋友!你知道吗?她准备给你写信的。她是那么激动地对我讲过想向你倾诉的话,不是一句,而是很多很多。

c.“这里边怎么还不完?”丁小鲁等得有点不耐烦,“哪那么多说的?说好了中午要给人家还服装的。”

(2)“你能不能待会儿再玩?”

“玩完这阵的,今儿我准备破纪录。”

他们认为,这些“的”可能存在不同的历史来源,(1)句中的“的”总体上相当于“来着”[1]100,(2)句中的“的”相当于“再说”[1]101。然而根据完权的看法,“从整句用于表达事态这个共同的功能来看,这些‘的’是同一个‘的’”[3]57。本文同意后者的观点,我们同样认为,这些“的”可以并且应该能够得到统一的解释。

(二)“预设和焦点说”

袁毓林先生的“预设和焦点说”[2]3-16并不认同李讷等的看法。袁先生认为,“在事态句中,‘的’是结构助词,其句法功能是把一个动词性成分vp转变为名词性成分‘vp的’,同时,当‘的’在谓语位置上时自然地成为传信标记”[2]11。也就是说,“的”是名词化标记,只不过当“vp的”处于谓语位置时可以引出“(是)……的”的焦点结构,这种焦点结构使得句子有了确认语气。其中的“的”字并不是语气词,而是结构助词。他反对“的”为语气词的理由是,如果“的”是表示确认的语气词,那么确认语气应该是排斥疑问这种不确定语气的[2]11。但是,我们可以找到语言事实中的反例,如:

(3)你们是怎么谈的恋爱?

他的另外一个反对理由是如果“的”是表示确认意义的语气词,那么就违反了胡明扬先生[4]和朱德熙先生[5]的语气词连用顺序规则。根据他们的研究,表确认意义的语气词应该归为说话人的态度或感情,只能位于表示时态的语气词(了、呢1、来着)与表示祈使和疑问的语气词(呢2、吗、吧1、吧2)之后,而实际上,“的”只能位于这些语气词之前。如:

鉴于存在上述语言事实的反例,袁先生便将“的”视为结构助词[2]11。但是本文认为这种说法仍然需要进一步的思考。正如完权指出“‘预设说’也存在不能覆盖的例子,包括对于恒常事件的预设问题,对于未然事件的预设问题以及对于表达某种时态的零句的预设问题”[3]57。

(三)“注意说”

完权提出的“注意说”认为,“的”的交际功能可以概括为“言者调动听者的注意力指向‘的’前的事态,表达希望听者注意并重视这个事态的主观意向性”,他的论据共有五点[3]58-59:

一是他认为有些语段中明确的出现了“注意”字样,如:

(6)李:你家在北京什么时候开始的,几代了?

白:不知道这个。

张:不知道,还是你不大关心这个事怎么着?

白:从来也不怎么问,不说我们家人也……

本文认为,这里的“注意”这个词汇形式并不是用来挑明说话人的说话意图,而只是听话人告诉说话人如果注意某个事件,即例(6)中的“你家在北京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挺有意思的。也就是说,这里的“注意”并不是说话人为了特别提醒听话人注意而采取的词汇形式,而只是命题的一部分。例(7)也是同样的情况,这里的“注意”只是事件命题的一部分,并不是说话人表达自己主观意愿的外在词汇表现形式。

他的第二个观点认为重复的事态句的后一句可以带“的”;第三个观点从交互主观性的角度进行语篇对比分析;第四个观点认为在由事态句构成的转折关系复句或句群中,作为语义重心的后一个分句中可带“的”结构;第五个观点认为在带“的”的事态句中,都可以增补含有关注类语义的话语,比如“请注意”,“我要说的是”,“我希望你知道的是”等。他认为这些都可以体现出“的”具有提醒听话人注意所述事件的功能。换句话说,当说话人希望引起听话人注意时,就会加上一个标记结构“的”。

本文认为,他提到的二、三、五点,依然是关于“的”的高度确认语气,而与“注意说”无关。当说话人想要对所说的话表示特别确认时,会加上“的”来表示自己的高度确认,这自然会引起听话人的特别注意,但是其根源并不是为了特别提醒听话人注意。换句话说,“的”在语用上确实具有提醒听话人特别注意的功能,但这不是“的”本身的意义。而如果我们把“的”在实际会话中的语用用法当作它本身的意义,实际上是本末倒置了。

另外,他的第四个观点指出在转折复句中,“的”可出现于后一个小句中。我们认为,在构成转折关系的复句或句群中,语义重心自然是放在后一个分句或句子上,这样听话人会自然地注意到后者。那么,根据经济原则,说话人并无必要再特别加上提醒说话人注意的“的”字结构。即便如他所言,加在后一分句或句子中的“的”具有提醒听话人注意的用法,我们也很难确定这一用法究竟是句子结构所赋予的还是“的”字本身所具有的。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虽然完权在李讷等的研究基础上讨论了“的”的交互性主观意义,但是若把“的”认定为说话者调动听话者注意力指向的标记,则依然缺乏足够的理据。

二、“的”的语气词本质

(一)语气和情态

“的”是语气助词,传递说话人高度确认的语气。这一点是大多数学者的共识,而学者们之所以对它依然存在不同的看法或解释,问题在于没有看清楚语气的本质,常常将它与表示说话人主观态度的情态混在一起。具体来讲,就是没有深究说话人在传递自己的确认语气时,其所确认的是什么。我们认为这是搞清楚“的”的本质的关键所在。

鲁川认为,语气作用的对象是接收句子信息的闻者。语气体现了言者对闻者的交际意图,即告诉闻者某些信息(陈述、感叹)或让闻者做某些事情(祈使、疑问);而情态的对象则是句子中客观信息所表达的某个事件。情态体现了言者基于固有主观认识而产生的对于事情的主观情绪。总的来说,语气是对人的,而情态是对事的[6]。也就是说,相比于语气,情态与事件的相关性更高,与命题的联系更为紧密。这也可以从Driven和Verspoor的“句子洋葱理论”(Sentence Onion Theory)中得到印证:语气被放置于句子的最外层,即言语行为所在的层次,主要体现句子在使用时的交际功能。由语气再向内一层的是情态,体现的是说话者对于事件的态度[7]。根据这一说法,我们认为,当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信息时,对于句子命题的处理经过了两个过程:首先是说话人对句子命题的情态处理,其次是说话人将经过情态处理的命题再进行语气处理的过程。也就是说,语气传递的信息是被情态打包过的命题内容,如图1:

图1 句子命题的情态处理和语气处理

而通常所说的“的”的高度确认语气却是指说话人传达的内容是确实的消息,它仅强调了语气处理的过程而并未强调情态处理的过程,如果以图2表示,即为:

图2 句子命题的语气处理

在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信息的过程中,倘若人们忽视了说话人对于命题的情态处理,将会造成两种可能后果:一是如李讷等认为“的”的语法意义仅仅是“对一件事实的确认”[1]98,二是容易将情态和语气混为一谈,认为说话人对命题的情态处理过程即为语气处理过程。

(二)“的”的内涵

若我们明确了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某个句子命题时,这个命题实际上已经不是事件的命题内容本身,而是经过说话人情态处理之后的所谓“事实”,即“事件+情态”,就不难还原出“的”的本来面貌。具体来说,位于句末的语气词“的”的本质是传递说话人对于其主观认定事件的高度确认。这也是表高度确认的“的”常常会与“能”“会”“一定”“必然”等表示主观愿望的词汇共现的原因。齐沪扬甚至指出“‘的’的高度确认语气实际上是这种搭配带给它的:换句话说,‘的’的这种语气,只有在搭配中才能体现”[8]。也即“的”的高度确认语气必须出现在经过说话人主观情态处理的句子中。下面我们再从语言事实出发进行论证。

1.显性情态成分

首先,表高度确认的句末语气词“的”可与情态动词、情态副词,如“能”“会”“一定”“必然”等显性情态成分共现。

有的时候这些情态动词或情态副词还会叠加出现,以加强说话人的主观意愿。

其次,表高度确认的句末语气词“的”可与表说话人主观看法或态度的实义动词,如“想”“象(像)”“相信”“希望”“发现”等共现。

最后,带有确认语气的句末“的”字结构可与表现说话人主观态度的主观程度副词,如“怪”“挺”“够”等共现。

(22)宋美龄也知道刘纪文追她追得好苦好苦,刚才的样子也可怜的。

由是观之,无论情态动词、情态副词,还是表达说话人主观态度的实义动词或程度副词,悉皆表达了“的”前的事件是经说话人主观认定过的,即已被说话人情态处理过的事件,因此我们可认为语气词“的”是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其主观认定事件的明显标志。说话人首先对某事件进行情态处理,加上自己的主观看法之后,可用句末语气词“的”来表明希望听话人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对于该主观看法的高度确认。

2.“是……的”结构

另外,位于句末的“的”常常与“是”字组成“是……的”结构。刘月华等对“是……的”句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观察[9]762-782。根据刘月华的说法,“是……的”句可以分为两类[9]762-771,一类是“是……的”表示动作已在过去实现或完成,其重点并不是动作本身,而是与动作有关的某一方面,如:

另一类“是……的”结构多用来表示说话人的看法、见解或态度等,如:

我们认为,上述两类“是……的”结构事实上是相通的,皆传递了说话者高度确认的语气。其前的“是”在语义上表示断定,在语用上表示强调。根据谢佳玲的研究,表强调的“是”字其实具有认知情态词的语义特征,她从语义内涵、句法层次的方面对表强调的“是”字进行了细致的考察,认定表强调的“是”字是一个典型的认知情态动词,表达[断定],在意义上相当于“我断定……”,传达说话者对一个命题真值成立的可能性所作的判断[10]249-300。由此说来,“是……的”结构中“的”的高度确认语气的对象也是经过说话人情态处理的命题。

谢佳玲在讨论表强调的“是”时,区别了“是”的系词用法和情态动词用法[10]256。我们可以通过这些反例来证明,当其前的“是”并非表示情态意义时,高度确认的语气词“的”是无法与之共现或是非常不自然的,如:

例(30)(31)(32)中的“是”并非认知情态动词,而分别是系词的等同、属类和存在用法。可以看到,在这些零情态句中,表高度确认的“的”是不能存在的。也就是说,高度确认的“的”必须出现在体现说话人对命题存在情态处理的句法环境中。比如,当我们加入能够表达说话人主观态度的情态环境,那么上述例句又变得可以接受,如:

3.隐性情态成分

除了上面说的两种情况,我们还注意到在有些出现高度确认语气的“的”字句中,并未出现标志主观情态的词语或“是……的”结构。如:

(36)身量不高,全身都那么敦敦厚厚的。

(37)要不怎么成为大人物呢,人家对谁都留着活口儿,对谁都不即不离的。

(38)大家开动脑筋,一样样的仔细刨根,没有想不起来的。

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如例(36)(37),这两个句子虽然都没有出现与说话人主观情态相关的词语,但依然可以看到句子表现了说话人对某事件的主观看法。例(36)是说话人对某人进行的描述,例(37)是说话人对某人的主观判断。我们可将这些句子视为隐含了表示主观判断的“是”字结构,当我们把“是”字加上时,实际语义并未发生变化。

另外一种情况是如例(41)这样的非现实事件,此类句子隐含了其它一些表达情态的句法手段。在这样的句子中,虽然“的”前没有出现标志主观情态的词语或“是”字结构,但是整个句子都表达了说话者对于未然事件的主观认识。如例(41)就是一个条件复句,隐含了关联词“只要……那么……”。

实际上,表高度确认的语气词“的”出现在这种缺乏显性主观情态词语标记和缺乏“是……的”的句法环境中的情况并不多见。我们随机抽查了20例老舍作品中出现高度确认语气“的”的句子,其中,缺乏显性主观情态标记和缺乏“是……的”结构的语例仅占2例。

三、句末语气词“的”的一些遗留问题

现在我们重新审视一下前面几位学者遗留下来的一些问题。

c.“这里边怎么还不完?”丁小鲁等得有点不耐烦,“哪那么多说的?中午要给人家还服装的。”

(2)“你能不能待会儿再玩?”

我们认为,这些句子之所以无法归入李讷等[1]94所归纳的三类句子中,是因为这些句子加入了说话人的主观情态,所表述的命题内容仅发生在说话人的主观世界中。实际上,这恰恰证实了我们的说法:这些句子均为经过说话人情态处理过的命题,说话人通过“的”向听话人传递了自己对于某事件的确认情态。不难发现,“的”在(1)a句表达的意义是,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说话人在过去某个时间确实有去姨妈家的打算;b句表达的意义是说话人在说话时间之前的某个时间知道“她”确实有给“你”写信的打算;c句表达的意义是说话人在说话时间之前的某个时间已经和人家说定了还服装的时间。这类句子中的“本来”“准备”“说好了”凸显了说话人对于命题的主观情态处理,以上词语可作为情态显性成分与表高度确认的语气词“的”共现。例(2)中“玩完这阵的”可视为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的信息是说话人对将来某个时间可能会发生的事件的坚持态度,而不是该事件本身。

这些句子中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的事件都是经过说话人主观情态处理过的,真实世界中是否会真实发生并不清楚,表达的意思仅仅是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自己主观上非常确认这些经过自己情态处理的事件。从例(1)a句可以看到,去姨妈家的事件其实并没有发生,只是从前她有这个意愿并且她在向听话人传递她是十分确认的,只是后来由于其它的原因没有实现而已;b句中的“她”可能并没有写信,但是她确实希望写信发生了;c句中本来要还衣服的事件并没有发生;至于例(2)“玩完这阵的”,虽然说话人是坚持和确定的,但是最后是否实现依然是未知的。

至于袁先生所说的“你们是怎么谈的恋爱?”[2]11也可以用我们的理论解决。严格地说,该类句子其实并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不在句末),它可能涉及到更为复杂的“的”字前移的问题。但我们可将其转换为“你们是怎么谈恋爱的?”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表确认的“的”字语气词与疑问语气共现这一问题的讨论。袁先生认为表确认的语气词不能与表非确认的疑问句共现[2]11,但我们认为二者其实是可以共现的,原因在于,疑问一般是提问者针对他所预设的或确认的某事件中的某要素的提问,对于一个不存在任何预设或确认对象的命题,提问者则无法发出任何疑问。就本例而言,提问者必须首先预设“你们在谈恋爱”这一事实,才有了“你们是怎么谈恋爱的?”的疑问。

袁先生的另外一个反对意见是如果“的”是表示高度确认的语气词,那么它违反了语气词连用的顺序规则[2]11。我们则认为,这正是由于表高度确认的语气词“的”与情态的密切关系所致。相较于表感情和态度的“啊”“噢”“呢3”等,虽然语气词“的”同样也表示说话人的感情和态度,但由于说话人通过“的”结构对句子中陈述的事件进行了情态处理,“的”字也容易被拉向句子洋葱的核心方向,这导致“的”在句法上位于其它语气词之前。不过我们也需承认,“的”字前移的问题或许还需要通过更多的论据来加以解释。

四、结 语

句末语气词“的”的语义功能是传递关于情态处理后的事件的高度确认语气。句末语气词“的”常与“能”“会”“一定”“希望”“发现”等表主观判断的词汇共现,也可与表断定的“是”字组合,形成“是……的”结构,同时还可隐含这些表示情态的句法手段,呈现为隐含了情态成分的“的”结构。在上述表确认语气的“的”结构中,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的事件信息已经过说话人的主观情态处理,这些事件在真实世界中是否会发生是不确定的,句子所表达的意思仅是说话人向听话人传递自己主观上非常确认这些经情态处理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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