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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 蝉

2018-09-04陈柳金

雪莲 2018年7期
关键词:教授

谷雨節气,天空还是低低矮矮的,压得心窝儿闷。到处都很潮湿,湿得能拧出一把水来,人整个儿软不拉耷,时间也就走得慢。挨十来天到了立夏,这个城市的天空被什么撑高了,蓝湛湛的天上有棉花糖似的云朵飘过。门前的桃花心木一下子热闹了,赶集般凑到一起,也不知是什么鸟,把歌喉清得亮亮的。还有虫声,时断时续。蝉是不管不顾地在扯嗓子,把温度一点点地吵上去,心里的烦郁就是这样累积成的。

郭延则也没想到自己这片云四处游荡一圈后,还是靠一手好字稳定下来。他和顾岚在学校附近开了一间“曼可培训中心”,她教钢琴、葫芦丝、古筝,郭延则教书法,欧颜柳赵隶。当然了,还有一项业务,管学生的用餐和午托。前两年某间学校发生食堂中毒事件后,全市的小学都不再管早餐、午餐和午休,学校周边便一窝蜂开了很多接送站。郭延则觉得接送站俗,或者说没有技术含量,跟顾岚一合计,便开了这间培训中心。主打当然是艺术,还兼顾了接送站的业务。有五六个学生在这里用餐和午休,还有一个学生连晚上都住在这。他妈妈在不远处的一栋楼里当保姆,听说主人是一个老红学家,吃住一起,管他的饮食起居,还要帮他打理一些杂务,没时间管教孩子,便交给了郭延则。

这个孩子跟郭延则投缘,两人好得像一对父子,汪翠珠也就省了心。

让郭延则不省心的是房价,总是一拨一拨地往上涨。像郭延则和顾岚这种从远方来到这个城市的“牧民”,当然巴望着能买套房子扎下根来,把日子过得像日子,油盐柴米,子丑寅卯,才不会乱了阵脚。之前,郭延则在珠三角几个一线、二线城市漂了好几年,干过的职业摊开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车间管理、超市收银、小区物管、酒店前台、保险培训,甚至快递员、理货员都做过,真的算是马背上跑过来的。他对漂泊有一种本能的害怕,一场大风,便把他这片云轻易吹到一个未知领空。来这个城市后,认识了在艺术培训中心教乐器的顾岚,郭延则某次去看了一个书法老师的字,觉得不及自己的。他祖父、父亲都能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郭延则从小受家学渊源影响,小学期间就把《九成宫醴泉铭》《玄秘塔碑》《胆巴碑》《多宝塔碑》《曹全碑》临得有模有样。一股春风唤醒了他,扎实的功底走到天涯海角都丢不了,于是买来碑帖临摹,很快就上了手。某晚,郭延则和顾岚两个人好成一个人之后,郭延则还沉醉在那种上天入地的美妙感中,顾岚说,不如我们开一个培训中心吧!就这样,两人一拍即合,盘下一间商铺开起了“曼可培训中心”。

但顾岚总是不答应跟他结婚,说等买了房再说。郭延则关注房价就像关注天上的云。培训中心的生意还过得去,这两年好歹攒了点钱,想着再过一年半载把首付凑够了,买一套心水房,他和顾岚就可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了。可是地铁一开通,房价喷泉一样涨了一倍多。郭延则想哭都没了气劲,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转眼贬值成了一沓纸,身上便失了锐气,阴霾遮盖了阳光,成天提拎不起精神劲。郭延则把这个城市往狠处骂,可没有人听他的,连顾岚都不理他,不给他好脸色看。

这立夏节气,窗外的蝉一个劲地念紧箍咒,郭延则头疼欲裂。他难以理解能弹一手好琴的顾岚会变得如此陌生,所有的优雅在强大的物质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琴房里飘出的琴声不再悦耳,被凄厉蝉鸣盖住,这个世界在郭延则眼里成了乱云,他只能把自己浸在墨汁里,僧人入定般地沉到书法中去。这样低迷的心境下,他强烈地想习魏碑,只有俊拔浑厚的魏碑能让他挺直脊梁骨。

在宣纸上压一块黑檀镇纸,把纸捋平,心里仍是皱巴巴的。这样,蝉鸣声便愈发躁乱。书上说,魏碑雄强刚健,古拙清峻,上可窥汉秦旧范,下能察隋唐习风。这正是郭延则喜欢的风格,但反复练习多次,愣是写不出刀砍斧削之感。手心全是汗,额头也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窗外又是一长声嘶鸣,如一条鞭子甩在身上,郭延则猛颤了一下,狠狠地把笔丢在墨盘里,墨点溅到雪白的宣纸上。

汪翠珠就是在这时发来微信的,说沈教授去了台湾讲学,叫他和顾岚带聪聪过来聚聚!郭延则跟顾岚说了,顾岚没好气地说要参加同学聚会,有几个同学从老远的城市赶来。郭延则只能自己带着聪聪去。

聪聪举着一根长长的网兜往树上伸,也许不够高,网兜落空了,蝉鸣颤乱起来,在空中划下一声聒噪。

聪聪扶了扶眼镜,说,叔叔,帮我捕蝉!

郭延则停了脚步,地面落满小黄花,像一匹黄色锦缎。他第一次看见桃花心木的花,觉得跟树名很不般配,怎么着也得是粉红或深红色。这样想的时候,一阵风吹起,树上撒下飘飘洒洒的碎花屑。他不想让聪聪失望,握住竹竿,往层层叠叠的树叶伸去。耸耳辨认着鸣声,终于看到了那只附在枝干上的蝉。网兜猛然盖住,它没有挣扎,很乖顺,轻轻一捋,就逮着了。小家伙高兴得又蹦又跳,从网兜里掏出,郭延则傻了眼,是一只蝉壳,黄褐色。

推开门,汪翠珠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地忙着,郭延则垂手站在门外。汪翠珠转过头,以女主人的口气笑着说,进来,当自己家!

聪聪理所当然地走了进去,连换鞋这环节也省了。郭延则却觉得别扭,自己算什么身份?沈教授的书堆得到处都是,都不知往哪坐,正好汪翠珠扭头叫他帮忙剥个蒜。进了厨房,按照她的提示从一只竹编篮里掏出蒜头,去了白衣,一个个蒜瓣小象牙似的晶莹透亮,在切菜板上平着刀面一拍,汪翠珠接在手里,往油锅里丢去,油炸声吱地响起。这一连串的动作非常默契,郭延则心头一热,这种家的温馨感像一把锥子刺疼了他。

汪翠珠叫他去客厅喝茶,有铁观音、金骏眉、普洱,喜欢什么泡什么,就当在自己家里!这房子够大,少说也有二百平米,但藏书太多,居然显得逼仄了。一个书房安置不下,那些书便占据了客厅沙发、寝室床头、窗台,甚至博古架上也塞了一些。郭延则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走到这个房间,在书房的相框里看见了老红学家,他记起来了,上次在本市电视台上看过他主持的“悟道红楼”节目,他说家里藏书上万册,仅红学研究专著就超过三千册。郭延则遛了一圈回到客厅,沙发背后也设计了一排书架,塞满一本本大部头的书,仔细看了看,全是跟红学有关的书籍。

他不想喝茶,还是书房最能看出老红学家的风范,上次电视节目的主要取景地就在书房。两边墙壁立着几个大书橱,中间一张红木书台和木椅古色古香,是酸枝或紫檀吧。对了,电视上说过他的名字,郭延则使劲回忆,就是想不起来。沈教授平日里就坐在这研究红学,他光可照人的前脑勺仿佛正盯着自己。郭延则刚想坐到椅子上去感受一下,汪翠珠又叫他帮忙剥姜。

尽管推拉门闭合着,香味还是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他从竹编篮里拿了一块姜,去衣,切片。汪翠珠说,今天你在好多了,以前都是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沈教授从来不帮忙的,心里只有红楼梦!

怎么不见沈教授家人?

儿子一家在美国定居,他老伴在的时候,孙子跟着老俩口住,去年老伴一走,孙子也被接到美国去了!

多亏有你,不然沈教授哪有心思研究学问!

聪聪孤零零地站在阳台上,郭延则走过去。这里就是“悬崖”了,不免有点瘆人。郭延则的“曼可培训中心”就在街对面几百米处,坐在窗前探一探头就能看见这栋高楼,每次他都会想起悬崖二字,甚至感觉还飘浮著几片云。沈教授不应该住悬崖上,至少得有一处别墅或庭院,才配他红学家的身份。整天在大观园里游走,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秋爽斋、稻花村,骨子里早已浸润了红楼韵致。何况他藏书上万册,几乎就是一个小图书馆了。

从这二十五楼的高处看去,街道、学校、房子全变小了,“曼可培训中心”隐没在繁盛的桃花心木中。那些来来去去的汽车成了疾飞的铁甲虫,它们一天到晚都奔忙得被谁追债似的。

叔叔,蝉怎么会变成一只空壳,它飞走了吗?聪聪手里拿着那只空蝉。

蝉变为成虫时,背上会出现裂缝,慢慢从壳里蜕出来飞走,壳就留在了树上!郭延则回答道。

我知道了,爸爸也是一只蝉,他把壳留下来,人却离开我和妈妈!戴着眼镜的聪聪用征询的眼神看着他。

你见过爸爸吗?

见过,但我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了!

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妈妈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叔叔,我喜欢你,你能做我的爸爸吗?

郭延则摩挲着聪聪头发的手戛然而止,汪翠珠正好大声喊他们吃饭。

摆了一桌子菜,几乎都是郭延则没吃过的。迟疑着坐下,汪翠珠说,知道这些菜名吗?

郭延则睃了一遍,犯愣了,说不上来。汪翠珠说,沈教授家来了贵客,就是按这规格接待的,全是红楼梦里的菜式。喏,火腿炖肘子,茄鲞,油盐炒枸杞芽,酒酿清蒸鸭子,鸡皮虾丸汤。

今天你是我的贵宾,我专门为你做红楼菜!汪翠珠毫不掩饰她的得意。

她忽然想起什么,叫郭延则过来看喝什么酒。推开一个房间门,也摆着好几个书橱,书脊像一块块砖挤挤挨挨地码在一起。地上随意放着一只皮球和一双溜冰鞋,还有一辆儿童三轮车,看着很不协调。汪翠珠说,别动它们,沈教授这人很计较的,谁挪个地方,他都知道!

绕过那些玩具,汪翠珠打开书橱下端的门,亮出一字儿排开的酒瓶来。郭延则仔细看去,每个瓶子上都贴着标签,从左至右依次写着——

惠泉酒 见第十六回、第六十二回

金谷酒 见第十八回

合欢酒 见第三十八回

烧 酒 见第三十八回

屠苏酒 见第五十三回

葡萄酒 见第六十回

绍兴酒 见第六十三回

果子酒 见第九十三回

……

汪翠珠说,都是红楼梦里的酒,沈教授这人实在怪,去外地讲学总要带回这些酒,自己不太喝,都拿来招待客人,你看喜欢哪一种?

郭延则来来回回地看,觉得金谷酒这名字好听,伸手要拿,被汪翠珠挡住了,说那是样品。打开另一扇书橱门,拿出一瓶金谷酒来。

汪翠珠斟了酒,举起杯,说,感谢你们对聪聪的关照,这孩子可怜,好几年没见过爸爸,连我这当妈的也不在他身边……

吃着红楼菜,喝着红楼酒,感觉成宫廷里的人了,一身的贵气。第一次受到这般礼遇,郭延则心里又是一热。

这时,聪聪说,妈,爸爸变成蝉飞走了,能不能叫叔叔当我的爸爸?

汪翠珠笑了,脸霎地起了红晕。郭延则摸着聪聪的头,说,你爸爸还会飞回来的!他想问汪翠珠男人去了哪里,当着孩子的面还是噤了口。

吃了饭,汪翠珠系上围巾在厨房里刷碗。聪聪说,叔叔,我想你帮我洗澡!别看聪聪年纪小,平时都是他自己吃饭冲凉,自理能力忒好。郭延则走进洗手间拧开热水器,帮聪聪拆下眼镜,他的两只眼球聚不到一个焦点上,看人时眼神总是盯向别处。上次汪翠珠带他去过医院,医生说是斗鸡眼,叫他先戴矫正眼镜,实在不行的话,得做微创手术。

聪聪说,叔叔,我想你每天都帮我洗澡!

不知怎么,鼻子一酸,他在泫然泪眼中给聪聪涂沐浴露、喷花洒。最幸福的事,不就是一家子聚在一起,厨房的紫砂煲里熬着老火汤,孩子趴在桌上写作业,客厅即使没人也低声地播放着电视,白色狮子猫在阳台上打着轻轻的呼噜声。

这种温馨的场景离他很远,他也许再没能力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新房了,顾岚会不会变成一只金蝉飞走,留下一个空空的壳给他?这样一想,郭延则心里又锥刺般疼。

汪翠珠除了负责沈教授的饮食起居,还得帮他买出差的机票,处理琐碎又花时间的邮件,陪他去省里或市里参加学术会。沈教授几乎离不开汪翠珠,说她的性情有点像平儿,把什么事都料理得妥妥帖帖,待人接物也灵活有度,他是把她当成了家庭秘书和大内总管。这些,都是汪翠珠亲口跟郭延则说的。她说这话时,嘴角的法令纹扬得老高。

电视上的沈教授谈红学字字珠玑,虽然头发稀疏地垂在后脑勺,却不失学者风范。零散的黑发在白发中像一滴淡墨掉在宣纸上,洇开,留下浅淡的痕迹。发际线爬到了头顶,前脑勺光亮得能照见人影。如果忽略那些并不多的头发,看着就是一个高僧。感觉沈教授并不是那种只会做学问的老学究,他通晓人情世故,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好像能照见人影的前脑勺才是他的双眼。

郭延则清楚地记得他在“悟道红楼”节目中的几个观点,说贾宝玉身上有佛性,刘姥姥大智若愚,平儿是闺中典范,所举的例子很有说服力。沈教授在节目尾声说的几句话,郭延则至今还能想起——

荣府里的岁月是湘云成长中最温馨的一个桥段,是向日葵般的她一直昂着脸追寻的太阳。可惜,她还在乐土中留恋不已,人们却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变的变了。这乐土像是一泓寒塘,水面上有一只无奈、孤独的白鹤飞来飞去,飞到后来,不知所踪。

沈教授说完这段话时,表情无限怅惘,仿若说的就是他本人,让人怦然心动。

聪聪在房间里高喊了一声叔叔,郭延则走进去,他想骑那辆天蓝色自行车,却发现用链条锁固定在桌腿上,翻遍抽屉也没找到钥匙。书桌上摆着铅笔盒、课本和作业簿,学校一栏写着“中心小学一年级”,姓名那栏写着“沈自鸣”。书架上那个方格相框里的男孩子肉嘟嘟的,笑成了一个红苹果,大概就是沈教授的孙子沈自鸣了。

儿童床上用一张浅红碎花被单盖着,凹凹凸凸地隆起。郭延则好奇地掀开,一床的毛绒小动物,布袋熊、悠嘻猴、蒙奇奇、趴趴猪、阿狸、咪兔……聪聪惊叫了一声,可能没看过这么多玩具,正要伸手去拿,却被走过来的汪翠珠叫住了。

她说,沈教授不让动,都是他孙子的玩具,生怕把这些小动物弄脏弄乱,叫我用被单盖起来,他要这些物件保留他孙子离开时的样子。你看,那盒画笔倒了,他也不让摆正!

地板上果然躺着一盒倾倒的画笔,有几根还甩了出来,画纸上画着一个戴眼镜的老爷爷,前脑勺光溜溜的,后脑勺垂着几根头发。旁边那盘国际象棋一看是还没下完的残局,几个战车、传教士、骑士、近卫军倒在棋盘上。

两个人常常盘腿坐在地上下棋,沈教授总是让着沈自鸣,汪翠珠说,沈自鸣去美国后,沈教授一有空便走进房间,一呆老半天,我每次拖地时他都叫我别碰到那些东西!

汪翠珠拉上门,聪聪趴在客厅的茶几上画画。郭延则呢,很肃穆地坐到书房的椅子上。桌面有一幅魏碑书法,两头用镇纸压着,写的是红楼梦里的《枉凝眉》,落款处用行书写着“丁酉年仲春沈云谷书”。这个名字终于唤醒了记忆,没想到沈教授还能写一手好字,这魏碑写出了砍削之感,雄迈劲健,自成一格。心里当下又叹服几分,郭延则想着改天一定要登门拜访,自己刚开始练魏碑,老是写岔,单这笔画就够折腾人的。就说横吧,在《张猛龙碑》里有方笔长横、圆笔长横和短横三种,按字帖里的提示,方笔长横逆锋向左上入笔,转锋右行,行至末端向右下轻顿,最后向左提锋收笔。行笔时两头用力大,才能写出砍削之感,中间稍轻,方显灵动而有生机。郭延则依葫芦画瓢反复试了多次,却写不出那种刀砍斧削的味道来。培训所需,郭延则教过欧颜柳赵隶,笔画特点均了然于胸,但习这《张猛龙碑》,总找不到门栓子。

郭延则心里有了期盼,渴望能早日得到沈教授的点拨。从笔筒里抽出一支中楷笔,正襟危坐写了几个字,欲沾沾红学家的灵气和才气。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写效果就是不同,隐约中有了法度。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气场吧,郭延则在心里笑道。

左手边堆着一摞书,随手翻翻,郭延则被什么击中了,意外看到一叠生字和算术作业,一个个生字词和每一道算術题都打着红勾勾,间或有几个红叉叉,每一页端端正正地写着分数,还签下“沈谷云”三个字。郭延则仔细一看,全是复印件!他什么都明白了。沈教授在研究红学和写魏碑之余,也许每天都在批改孙子以前的作业。即使是复印件,他也要把时间停留在过去的美好回忆里。

郭延则看了看满墙的书,一个真实的沈教授正从书城里走出来,走到人间烟火之中。眼眶涌起一股湿湿的、暖暖的流体,他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如此脆弱,心里老是被一种莫名的伤感笼罩着,像谷雨节气的阴云,压得心窝儿闷。

叔叔,我画的蝉!聪聪小跑过来,郭延则接过画,这小家伙画了一只蝉,黄褐色,黏附在黑色树干上,虽然有点稚拙,却能看出他想竭力表现出空蝉的意象。他一定是偷偷拿了儿童房地板上的画笔,在茶几旁放着那只捕来的蝉壳,瞄一眼画一笔,画一笔瞄一眼。

郭延则表扬了他,过后才觉得不妥,他是表扬聪聪的父亲是一只空蝉,还是点赞他的家庭是一个蝉壳?

窗外,一道闪电在夜空中撕开狭长的裂口,雷声轰然炸响,没一会便下起了暴雨。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郭延则抽出堆在台上的一本书,是《源氏物语》,丰子恺译本,随手一翻,露出一支精致的书签,碰巧是第三篇《空蝉》,赫然写着一首诗——

蝉衣凝露重,

树密少人知。

似我衫常湿,

愁思可告谁?

郭延则呆呆地望着暴雨如注的窗外,玻璃上蠕动着蚯蚓般的水痕,大风拍着窗户,啪啪响。闪电和雷声频繁上演,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如一个被判了缓刑的罪人囚在别人的家里。

汪翠珠穿着睡衣走了进来,说,这雷声把聪聪吓得够呛,总算哄睡他了。快十一点了,你要不要冲个凉?

郭延则一时手足无措,说话有点含混不清,我……回去……洗吧,等下……雨会……停的……

要不,我们看会电视,这么大的雨,不知下到什么时候!郭延则跟着汪翠珠去了客厅。

沙发两头各堆着一大叠书,两人只能坐在中间不足一米的空位上,几乎是肩并肩了,郭延则呼吸有点局促,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乱了节奏。

茶几上摆着那瓶没喝完的金谷酒,汪翠珠倒了两杯,说,再喝点吧,这雷雨天,闷!

两人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酒也喝得有一搭没一搭。

你男人去了哪里?郭延则忽然问。

怔了半晌,那几个字感觉是从汪翠珠嘴角不小心掉落的——在牢里,三年了!

汪翠珠猛喝了一杯,嗓音瞬间提高,在工地做建筑,过年了老板不发工资,他带着一群工人去讨薪,老板坐在大奔上,后面坐着他的小蜜,老板说要是动这车一根毫毛,你们一年的工资都赔不起。工人们很气愤,呜哩哇啦把车砸个稀巴烂,还把老板和小蜜打成重伤。男人把责任全担了,这个吃错药的呆瓜,我和聪聪都想他啊……

一阵闪电划亮客厅,雷声轰隆隆响。

郭延则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个陌生号码,那头一片嘈杂,还夹杂着歌声。是一个女人,说,你是顾岚男朋友吧,她喝醉了,我们同学聚会,你快过来接她!

汪翠珠递给他一把雨伞,郭延则叫了滴滴车,半晌才赶来。

在城市另一端的卡拉OK厅门口,几个女人架着披头散发、一身酒气的顾岚。郭延则躬下腰,好不容易把她背上车。

顾岚伏在他怀里,窗外响起一声滚地雷,水痕如张牙舞爪的章鱼攀附在玻璃上。郭延则感觉整个城市都淹沒在一片深海里,两尾鱼不知要去哪里找寻自己的水草。

顾岚微睁开惺忪醉眼,喷着酒气喝道,你是谁,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郭延则拍着她的背,说,阿岚,我是延则!

顾岚眯缝着眼,说,不,你是个臭男人,我要下车!

郭延则揽着她的肩,说,快了,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顾岚简直咆哮道,家,我在这个城里没有家,你这个臭男人,快放我下车!

郭延则紧紧地抱住她,她哭了,嚎啕大哭。

外面又响起一声炸雷,顾岚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嘴里嘟囔着,延则,延则,你为什么下手那么慢,房价涨了那么多,我们再拼命也追不上了。回到从前吧,那样的日子也很美好,我弹着钢琴,你在琴声里临柳公权……

郭延则心里一阵疼痛,眼角有一股液体溢出,顺着脸颊往下漫。他看了看窗外,高楼群在霓虹灯和暴雨中变得凌乱而扭曲。在某个桃花心木掩映的窗口,亮着一盏落地灯,很温暖,有钢琴的声音,白云一样飘出来……

【作者简介】陈柳金,男,广东梅州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居东莞。近年业余从事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散见于《清明》《作品》《雨花》《飞天》《鸭绿江》《湖南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福建文学》《黄河文学》《北方文学》等文学期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读者》《意林》等选载。曾获2015《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2016年台湾桐花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第三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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