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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坐隐偈》考证与赏析

2018-08-08李国宏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18年5期
关键词:李贽

李国宏

摘要:《坐隐偈》是李贽晚年为安徽戏剧家汪廷讷《坐隐先生订棋谱》所作的一篇题词,未见于李贽文集,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是研究李贽与汪廷讷交游的重要文献见证。汪廷讷尚情文艺观深受李贽思想的影响,开创了晚明皖南戏剧文化尚情颂情的新局面。

关键词:李贽;汪廷讷;《坐隐偈》;尚情文艺观

汪廷讷,字昌朝,号无如,又号坐隐先生,安徽休宁汪村人。家道殷富,乐善好施。博學多识,交游广泛。汪廷讷既是围棋高手,也是明代著名戏曲家。万历二十八年(1600)兴建坐隐园,编著《坐隐先生订棋谱》,获得当时名流如李贽、杨道宾、许獬、屠隆、袁黄、陈继儒、顾起元、梅鼎祚、朱之蕃、王稚登、冯梦桢、杨起元、于慎行、欧阳东凤、李登、耿定力、姚履素、祝世禄、沈凤翔等人的题赠,汇编成册,成为艺林盛事。

1李贽《坐隐偈》初探

在探讨《坐隐偈》的学术价值之前,必须先就其真实性进行论证,因为学术界对于汪廷讷的评价存在歧义。赞誉者称许汪廷讷家世仁贤、才华横溢:贬之者认为汪廷讷沽名钓誉、名不副实,甚至指责汪廷讷采用卑劣的手段伪造名家题赠。

其实李贽盛名之下曾饱受各种攻击与非难。就在汪廷讷兴建坐隐园、开凿昌公湖、邀请名流雅集之时,年逾七旬的李贽却无端遭受一场迫害。万历二十八年(1600)冬,麻城反对李贽的士绅勾结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诽谤李贽“僧尼宣淫”,叫嚣“逐游僧,毁淫寺”,想借此驱逐李贽出麻城。冯应京派人烧了李贽原先在龙湖居住的兰佛院,拆毁李贽的藏骨塔,李贽被迫前往河南商城黄蘖山避难。万历二十九年(1601),马经纶致信冯应京,公开为李贽辩护。随后,马经纶护送李贽离开黄蘖山,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四月抵达通州。李贽在颠沛流离之后获得一段难得的安隐日子。在此期间,李贽撰成《李氏续藏书》。题赠汪廷讷的《坐隐偈》应该是李贽寓居通州期间所作(图1)。

万历三十年(1602)正月,李贽完成其人生最后一部著述《九正易因》。重病缠身的李贽立下《遗言》,并预先选定了葬地。谁知,二月二十二日,礼科都给事中张问达秉承内阁首辅沈一贯之意,疏劾李贽。据《明神宗实录》记载,李贽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被捕入狱。同时,严令“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党徒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在这种情形之下,汪廷讷有必要冒着政治风险去伪造李贽的题词吗?

万历三十七年(1609),汪廷讷在环翠堂刊刻《坐隐先生全集》,收录李贽《坐隐偈》(图2)《奕对》(图3)《环阳楼晚眺得棋字》3件作品。这说明汪廷讷与李贽有真挚的交情,佐证了李贽《坐隐偈》的可信性。《皖志稿》卷10《集部考》记载:“廷讷眈情诗赋,兼爱填词,结诸环翠亭,与汤显祖、王稚登、陈继儒、方于鲁、李贽诸人游。”

李贽《坐隐偈》:“着着本来空,一着尽一切。敌手正逢场,当机意相会。灵窍自兹启,散念于此聚。黑白未分前,一着在何处?”棋局如战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每一次看似漫不经心的落子,都有可能暗藏杀机。棋逢对手,更是一种乐趣。缠斗腾挪之间,变化无穷,自然灵窍顿启,散念聚合。世事固然如棋局,但是人生何必一定要与他人赌个输赢呢?不必墨守成规,不持不切实际的幻想,每个人都可以在自由舒适的地方落子。汪廷讷钦佩李贽的胆识与才情,作为一名围棋高手,汪廷讷对于棋理的认识也与李贽有相通之处。如汪廷讷《归根偈》:“一切争白论黑,实非此子本身。先天原无色相,一着鸿蒙未分。了得窍中玄理,归根复命元神。”

将李贽《坐隐偈》与袁黄《坐隐赋》编排在一起,不管是汪廷讷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都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乾隆版《吴江县志》记载:“万历以来,李贽、袁黄之说盛行天下。”可是,当袁黄的儿子袁俨请求奉祀其父于乡贤祠之际,却遭到提学副使的拒绝,理由竟然是“袁黄《四书注》全不用朱子语,可知了凡著述之谬”。被人视为“离经叛道”的李贽和袁黄,在汪廷讷的眼中却都是高贤,可见汪廷讷独特的意趣。汪廷讷《袁职方了凡先生枉驾坐隐园小集论奕》诗云:“千里高贤驾,寻幽及小园。到来看竹遍,行处叹花繁。把酒频颠倒,悬河细讨论。局中更神解,相向两忘言。”

汪廷讷采用怀素草书《自述帖》集字的方式,排印李贽《坐隐偈》,使得这件作品的表现形式显得与众不同。《自叙帖》堪称草书神品,怀素运笔雄强狂纵,飞动圆转,瞬息万变。纵横斜直无往不收,上下呼应如疾风骤雨,可以想见其心手相师、豪情勃发、一气贯之的神情。只有怀素的这种书风才能契合李贽的神采。明代泉州人池显方《晃岩集》称赞,李贽为人“劲骨刚肠,渊衷慧识,开口见胆,一语咬根,生死不动”,为文“痛快直截,不陌不阡,畅胸中所言”,即大慧中峰。

2李贽与汪廷讷的交往

为了答谢李贽的题赠,汪廷讷作《酬李卓吾(作隐倡)》诗云:“申甫钟灵岳,超然出艺林。著书皆了义,评古善诛心。逸志怀濠濮,忘机学汉阴。明空肆高蹈,识远绝卑寻。五蕴原无覆,八风能自禁。诮时多畏忌,旷世俟知音。订谱荒唐说,名言重鼎琛。”

尽管世人对李贽的评价、立场观点不一,但李贽著述风行一时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汤显祖、紫柏大师、梅鼎祚、潘之恒、张献翼以及诸多汪廷讷的至交,都是先从接触李贽的著作开始,产生对李贽的敬仰之情,继而寻找机会与李贽交游请益。

李贽擅长评点,识见超凡,别出心裁,大有一言惊醒梦中人的效果。汤显祖感慨:“听以李百泉(李贽)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紫柏大师自称:“闻卓吾有年数矣,未遑一见,适读《耿子庸传》,始心见卓吾也。”所以,汪廷讷认为李贽具有“申甫”贤才,称许李贽“著书皆了凡,评古善诛心”。可是,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时代,李贽是新思潮的开拓者,更是独行客。池显方就说过:“先生平日无他嗜,惟好读书。议论似僻,然有深意,非固立异者。”即使是这样,还是难免出现“虽是非未谬于圣人,而好恶颇拂于庸众”的窘境。难怪汪廷讷发出“诮时多畏忌,旷世俟知音”的感叹。

汪廷讷引用出自《庄子》的“濠濮间想”与“汉阴丈人”两个典故,称赞李贽“逸志怀濠濮,忘机学汉阴”。根据潘之恒《亘史钞》记载,公安派代表人物江盈科也认为:“(李贽)其学无所不窥,识见高迈,颇近于放,大端从庄子一派来。”这种观念契合了李贽洒脱率性、逍遥脱俗的个性,也表明李贽思想具有玄远深邃、振聋发聩的影响力。

除了题写《坐隐偈》之外,李贽摘录并评点数则围棋逸闻,名日《奕对》,赠送汪廷讷。《奕对》收录杜陵、谢安、袁虞、裴遐、宋文帝、王绩、王纶、林和靖、薛文清、汪道昆、汪廷讷等人与围棋有关的故事或语录,通过李贽的评点,表达“以棋证道”的观点。《奕对》摘录的典故分别出自《西京杂记》《世说新语》《杂说》《太平广记》《吕祖记》等著述。足见李贽博古通今,涉猎广泛的知识体系,所以池显方曾说:“至稗官野史,古曲新词,多经手判,盖无日离笔墨者。”

《奕对》中李贽的评点依然体现别出心裁、识见超凡的特色。如羊玄保与宋文帝对弈获胜,遂得宣城太守之职。李贽评点:“夫坐隐(汪廷讷)以此隐,而玄保以此显。评奕者,当有黑白。”对于汪廷讷“以棋证道”的豁达个性,李贽评点:“以一棋之技,足以忘紫阁黄扉之贵,是真得奕趣者也。”看来,围绕“奕趣”的探讨,李贽与汪廷讷有共同语言。诚如汪廷讷所言“识破从前一着空,日对楸枰无世态”。

汪廷讷《坐隐先生全集》卷10《随录》抄录李贽《环阳楼晚眺得棋字》五律诗:“不是环阳客,何来席上棋。推窗云亦去,俯槛月犹迟。水底鱼龙醒,花间鸟鹊饥。眼看春又半,虽老亦忘疲。”李贽原诗见于《焚书》卷6,万历十六年(1588)作于麻城环阳楼。它是李贽诗集中为数不多的一首与“棋”有关的诗歌作品,汪廷讷特地摘抄于自己的文集中,说明他对李贽著述的熟悉程度,这也成为汪廷讷与李贽相识相知的见证。

李贽对于汪廷讷的影响还体现在李贽的“童心说”、男女平等观、对假道学虚伪行径不留余地的抨击等思想观念,深刻地影响了汪廷讷的文艺创作。四库馆臣曾经以轻蔑的口气批评汪廷讷:“集中酬唱皆陈继儒、方于鲁之流,又与李贽赠答,至称其著书皆了义,评古善诛心,旨趣如此,其渐于当时气习者深矣。”其实,这恰恰反映汪廷讷较全面地接受了李贽的进步思想。尤其是汪廷讷作为晚明皖南重要的戲剧家,其“尚情颂情”的戏剧创作风格,更是直接继承了李贽《童心说》的主旨。

比如,汪廷讷《狮吼记》是一部演绎宋代陈季常夫人柳氏如何从“妒妇”转化成“贤妇”的喜剧(图4)。借助柳氏的口吻,在喜怒笑骂中无情地抨击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摧残,揭露了假道学的虚伪性。汪廷讷对柳氏形象的肯定与尊重,正是李贽进步妇女观的生动体现。在艺术创作手法上,《狮吼记》也成为明代喜剧的代表作。郑振铎《文学大纲》称赞:“其描述美妻之积威,惧内者之懦怯,极为逼真有趣,此种情境,中国戏曲描叙之者殊鲜。”

此外,汪廷讷取材冯梦龙《情史》,创作《投桃记》和《彩舟记》(图5)两部以爱情为题材的传奇。李贽认为:“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牵合矫强而致乎?”李贽肯定“人欲”的合理性,崇真抑伪,反对理学对人性的束缚。李贽从性格和性情的解放进一步论述文艺创作应当顺其性情的自然抒发的美学原理。又通过对《西厢记》和《琵琶记》的评点,提出“化工说”,树立评价戏曲作品的审美标准,即以情感真实和自然表现为最高的美感,突出个人在审美中的主观能动性。李贽强调:“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哲学思想的创新带来文学观念的变化,晚明文学艺术创作中的“言情”思潮,成为不可阻挡的艺术潮流。汤显祖的“情至说”,潘之恒的“情痴说”,梅鼎祚“以情为戏”,汪廷讷“尚情颂情”,都浸染着李贽的进步思想。汪廷讷的《投桃记》和《彩舟记》对于男女爱情的萌生及发展铺写得更加细腻真实、曲折传情,显示出作者对“情”的肯定与赞扬。在创作主题上,体现对“情”的关注。在创作手法上,以细致的笔墨勾勒出“尚情颂情”的艺术倾向。

3结语

汪廷讷身上充满复杂的情感与个性,他也曾在出世与人世的纠结中徘徊与挣扎。汪廷讷带着强烈的功利心,企图通过“文化包装”的方式,改变自身的社会形象。最终凭借自己才情、财力与社交能力,获得当时众多名流的赞赏与题赠。说汪廷讷“好名”,并不过分。指责汪廷讷“欺世盗名”,那就言过其实了。因为,汪廷讷是有真才实学的,绝非不学无术之徒。所以,对于《坐隐先生全集》中所涉及名家题赠的真实性,必须实事求是地进行探讨,不能以偏概全,一概否定。

就汪廷讷与李贽的交游而言,是有史可证的。尤其是在李贽晚年遭受政治迫害的严峻现实环境中,汪廷讷不必要、也不可能冒着政治风险伪造李贽题赠。因此,李贽《坐隐偈》和《奕对》的真实性是可靠的。这些不仅是李贽与汪廷讷交游的见证,也是李贽研究难得的文献资料。

李贽的进步思想对于汪廷讷、梅鼎祚、潘之恒等晚明皖南戏剧家的文艺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开创皖南戏剧“言情、尚情、颂情”的时代风气,开拓了晚明戏剧创作的主题。从汪廷讷《狮吼记》《投桃记》《彩舟记》,到梅鼎祚《玉合记》《昆仑奴》的戏曲艺术创作,乃至潘之恒的“情痴说”戏曲评论理论的产生,都深受李贽思想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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