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羊羹，如果望文生义，似乎是用羊肉熬的羹汤。北方人或者爱看日剧的人多半有概念，这其实是一种甜食。用赤豆、大量的糖和寒天（红藻提取物）炖煮后放入模具冷却，凝结而成的豆沙色物体就是羊羹。质地比果冻略硬，细腻坚实，但又不至于难以咀嚼，因此是一种对老年人友好的食物。而且超甜。

日剧中也经常让大叔或老伯表现出对羊羹的喜爱。毕竟是不起眼的食物，深色的条状，吃的时候切小块用牙签戳起来，怎么看都比蛋糕之类的显得寒酸。如果让妙龄女主角一口一口吃羊羹配茶，未免有人设崩坏的嫌疑。

对和果子也就是日式点心的印象归结下来就一点，除了甜还是甜。偶尔路过名店，为那些琳琅满目应季制作的点心的外表所惑，买一枚吃，最后多半是重复上一次的感慨：真的是太甜了。我猜和果子的甜度并非日本人格外能吃甜。同样是甜食，日本的西点店大多经过改良，比原版的法式甜度低了不止一档。可能因为日本古时候砂糖是了不得的东西，能放大把的糖，象征着高级感，所以才这么一味相承地甜下来。

说起来，倒是在鹿儿岛吃过一个不甜的。叫作“轻羹”，雪白蓬松，长得很像崇明糕。吃起来也是米糕的味道，不像崇明糕有经过发酵的米酒味儿，有种“小时候的点心”的质朴感。据说里面除了米粉还有山药，倒是吃不出，毕竟山药本身是滋味淡薄的食物。

因为是容易被书中食物煽动的体质，本来不爱和果子的我，自从读了一部畅销小说《和果子的杏》（和菓子のアン），忽然就有些蠢蠢欲动。先对书名做一番解释。主人公是在百货商场地下食品柜台打工的微胖女孩梅本杏子，故事讲的是她在和果子柜台工作，遇到各种客人，和资深店员们就此做出小小推理：通过客人买的和果子以及前后事件，推断出客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书中有几分和果子，有几分推理，而且可以当作和果子大全看，十分别致。女主人公的名字“杏子”原本读作kyoko，后来同事亲昵地称其为“杏”（an），发音同“馅”，于是书名也可读作“和果子的馅”。有时经过翻译，微妙的意义便会损失，也是无奈。

读完那本书后不久，出差去了东京。忙完正事，最后留一天闲逛，喊了多年前一同在深圳做日文杂志的朋友老卫，去镰仓玩。从东京到镰仓坐普通火车，路途感大约等同于没有高铁的时候从上海到苏州。老卫是个日本大叔，在中国辗转待了十年，最后有几年没怎么上班，一直在写小说。本以为此人会一直文艺中年下去，没想到转身就回了日本，重新当起了自由职业编辑。他说，父母年事已高，总得有人照应。父母在不远游，看来各国皆同。

时值七月，正是紫阳花的时节。我说要去明月院看花，老卫泼冷水道，人很多哟。说归说，厚道的他并没有拒绝相陪。从镰仓北站出来，不用看路标，跟着人群走便是。烈日下并无遮蔽，那些幽静院墙里的绿意铺不到人行道上，走不远就一身汗。正走着，路边有一道雅致木门，挑着暖帘。我探头张望，老卫说，是和果子店。心想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往里走。老卫又泼冷水道，咦你要吃吗，很甜的哟。

进门深处是一只柜台，摆着各种当季点心，右手边靠墙有长凳，左手边有不大的店堂，供人堂食。看了堂食的菜单，才知道和果子店比普通咖啡馆贵。一般店里800日元（48元人民币）咖啡加甜品的下午茶套餐，这里一份点心要950日元。抹茶和上生果子。葛粉条。白玉善哉。简单解释就是：上等生果子（“生”指的是含水量高，估计是某种质地软颜色美口味极其甜的），红糖汁葛粉条（类似于云南的冰粉凉虾，不同的是材质是葛，凉虾则是酸浆），赤豆汤年糕团子。三样的甜度大概是强，弱，超强。

我能感觉到老卫在一旁的退却之意。这时他看着柜台说，水羊羹的话我可以吃。

你不是怕甜吗？我问。他呵呵笑道，水羊羹还好。

叫作水羊羹的东西呈浅赤豆色，装在透明的盒子里，对，有点像果冻的包装，看起来和店内的高级感不太搭。我要了两份水羊羹，问可以在旁边长凳吃吗。店员像是有点困惑地说，可以的话请在里面慢用。

坐下等了一会儿，才见店员端着托盘过来。意外的是，虽然只买了便宜的水羊羹，托盘里不仅配了抹茶，还有一小碟制作成紫阳花形的糖，以及一枝剪下来的紫阳花。我也是这才注意到，店名叫作“花仙”。

水羊羹正如老卫所说，只有淡淡的甜味。赤豆的滋味柔软地在嘴里化开，紫阳花的浅紫微蓝映在眼里，我心想，怪不得老年人喜欢和果子。这一刻，有种提早品尝到的老年感。淡泊的，从容的。

明月院的紫阳花是名不虚传的好。人确实很多，还不至于让人崩溃。后来有一年在东福寺看过红叶，才知道什么叫人山人海。

对花仙水羊羹的印象太深，在冬天领别的朋友再去，才知道那是夏天的商品。于是在银座虎屋买了著名的炼羊羹，厚重结实的可以长期贮存的版本。“夜之梅”的名字，据说来自切口浮现的赤豆颗粒，犹如月夜白梅。确实是很甜，配咖啡倒也还好，那种很难归类为软或硬的奇异口感特别迷人。开始喜欢羊羹，也许是因为我也到了一定的年纪吧。尽管，比我年长的老卫一定会皱眉说，这么甜你怎么吃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