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珍宝的另一种解读金累丝万年如意的修复与研究

2018-06-15孔艳菊

紫禁城 2018年6期

孔艳菊

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漆器镶嵌科副研究馆员

二〇一八年北京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故宫博物院藏六十柄金累丝万年如意被请上了舞台，送给观众新春的吉祥祝福。

让我们从文物修复的角度，戴上「显微镜」，一睹这件珍宝有意思的细节，体会其中蕴含的古人的审美以及独特的文化趣味。

自古以来，黄金一直是地位和财富的象征，是很早即被古人认知和利用的贵金属，黄金工艺在远古文明时期就已经出现了。随着历史的变迁，黄金制品经历朝代更迭，一直延续至今，其工艺由简到繁，无论是单品还是重器，都代表着不同民族、不同时代背景下的文化趣味和审美水平。正如故宫博物院所藏金累丝万年如意—— 通过对这件器物的修复，我们能深刻体会到这件珍宝所蕴含的古人的审美以及独特的文化趣味。

作为吉祥寿礼的如意

金累丝万年如意，一共有六十柄，代表一个甲子，是为乾隆皇帝六十大寿而做的贺礼。该套如意使用八成金制成，运用的工艺主要是花丝镶嵌工艺，即用双股的花丝掐制、堆砌成如意表面的花纹，再累起镶嵌的凹槽，镶嵌绿松石。每柄如意长约四十二厘米，如意头宽十一厘米，柄宽约五点五厘米。整套如意工艺上乘、金光灿灿，加之数量众多，放在一起甚是壮观，可谓金器中的重器。

如意这种器物是由古代的搔杖演变而来。当时的人们使用它来搔后背手顾及不到的瘙痒处，「可如人之意」，故名「如意」。后来，如意逐渐演变成使用云纹、灵芝做成头部，再衔接一个长柄的造型，成为一种象征吉祥之物。如意头扁平，如意柄侧面呈「S」形，材质有木质、金属、玉石、雕漆等。正是由于如意的这种特殊的造型，其头部与柄经常有断裂、脱落的情况。

该套金累丝万年如意的内芯均使用楠木作支撑，外包金片、累花丝并镶嵌绿松石。如意头为灵芝形状，下接弯曲的长柄。在进行修复以前，如意头已发生松动、脱落并变形，如意表面镶嵌亦有脱落现象，整体被灰尘覆盖、光泽暗淡。如若放任不管，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物状况只会越来越差。二〇一五年故宫博物院珍宝馆改陈，计划将这套如意悬挂在一个展板上展览，为确保展品的安全和展出效果，遂将六十柄如意中损伤较重的送至文保科技部镶嵌组进行修复。之后，经过多次修整，所有六十柄金累丝万年如意被逐一进行适度的保护、清洁和修复。

清乾隆金累丝万年如意一套（六十柄）及局部每柄长四二厘米如意头宽一一厘米柄宽五.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接下来，笔者将就这套如意的整个修复过程进行细节性的介绍，并依据修复中发现的种种情况和问题稍作分析、研究。同时也希望读者通过了解此件故宫珍宝的修复工作，从另一个角度发现金累丝镶嵌文物的种种有趣的细节。

金累丝万年如意的修复

这六十柄如意在修复前多数出现如意头掉落、松动的情况，需要进行抢救性修复。

经过分析和观察，如意头松动是结构性损坏造成的。即如意头松动掉落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木结构断裂，二是榫卯粘接处开粘，后者是关键问题所在。这类问题的修复需要先将文物进行小心地拆解，然后对拆解后的各个局部粘接和加固，使如意头与柄连接牢固（其中所用粘接剂为专用白乳胶）。

如意头松动后的状况

如意内部木结构断裂状况

如意内部榫卯结构粘接处开粘状况

如意局部粘接并用木块支撑加固

修复后的如意头

如意上缺失的绿松石笔画

制作好的替代缺失的绿松石构件

如意头加固粘接的具体步骤是：将如意头拆解取下、清洁粘接面，之后充填粘接剂，再回位施压，并辅助捆绑以确保粘接牢固。需要注意的是，粘接的同时要保持如意头与柄的垂直距离，使所有的角度都要保持一致。为此，修复组特意制作了五个厚度一致的木块，以便粘接的时候作支撑之用。

对于表面嵌件的修复，首先经过对残留嵌件的材质分析和检测（见文后图表一、图表二）证实缺失嵌件为绿松石。如意表面镶嵌的绿松石由于粘接剂的老化，造成其拼成的汉字笔画缺失和脱落。对于缺失的绿松石构件，首先需要选择色差较小的原料，然后对每件补配的嵌件都进行切片、下料、锼刻、精细打磨、抛光、嵌槽、粘接等一系列工序，如此才能保证将如意表面所缺失绿松石嵌饰补全，使得如意表面恢复完整。

另外，需要对如意表面进行灰尘的清洁。这就要使用超细清洁巾和鬃刷、棉签等专用工具进行细致的清理。要特别注意在清洁金累丝表面的时候不要过度用力，否则会导致金丝变形，需要不断轻轻反复擦拭，最终还此件珍宝一个清洁的外观。

经过补缺、整体调整、清洁、表面保养之后的金累丝万年如意

如意头与柄断裂处可见结构钉

如意侧面镶嵌松石处（松石掉落后）可见结构钉

从如意侧面脱落绿松石处均可见结构钉眼

一些有趣的小细节

各作合作完成

清代御用金银器的制作工序繁杂，一件器物往往需要几个作坊协作完成。这套六十柄金累丝万年如意的内芯是木质的，即由木作制作木胎体。金累丝万年如意的木胎体分为木柄和如意头两部分，二者通过榫卯结构连接。如意表面的金累丝由金玉作完成，做好金累丝构件之后再镶嵌绿松石。最终，按照原先设计的图案组装在一起，一柄金累丝万年如意才算制作完成。

实际由木胎支撑

使用纯金制作的金累丝物件体型较小，由于金材质本身属性较软，作为金胎本体的金片又较薄，经过长时间的使用会造成变形、扭曲等，大型器物更是如此。故而在制作大型金累丝器物时，通常会使用骨架。这套金累丝万年如意的内芯以楠木作为骨架，起到支撑金胎的作用，以免造成变形，同时可使其平整规矩。

组合方式灵活

用细金工艺制作的物品，其组装会使用两种方法：一种是直接焊接，即将两部分零件焊接在一起；第二种方法是使用钉子、金属丝加固和拴绑。第一种方法是永固性的，第二种方法则可以随时进行拆卸。金累丝万年如意的如意头正面有两层装饰纹，表明制作完成的如意头与如意柄是焊接在一起的。而如意的正面与背面则是在扣合好之后使用钉子加固的。这样组装的原因也是由于如意的内芯有木材，要避免焊接时的高温烧坏木材。

如意表面由松石镶嵌拼成的“意”字的边缘是由两股拧起来的金丝经过碾压变成扁丝之后累起来的

如意正面满铺的金钱纹是由两股金丝经过压扁之后累成

用花丝工艺制作而成的羽毛

用花丝工艺制作而成的触角

用花丝工艺制作而成的花朵

用花丝工艺制作而成的蜜蜂

用花丝工艺制作而成的鳞片

用花丝工艺制作而成的翅膀

用花丝工艺制作而成的昆虫

用花丝工艺制作而成的小鱼

正是由于采取了这种组装方法，钉子钉进木材里面造成木材断裂，出现了如意头松动的情况。我们现在看到的如意侧面镶嵌的绿松石小构件，其实就是为了掩饰钉子的眼。由此可见，如意上的绿松石装饰其实是具有功能性、起到结构性作用的。

纷繁的金累丝工艺

花丝工艺，简单说来就是使用各种丝、片组合造型的技术，就丝的造型而言包括掐丝、累丝、填丝、金珠等，这种工艺相当细致，需要实施者拥有极大的耐心。对于花丝工艺来说，各种丝是其制作的最基本元素。一根细细的金、银或铜丝经过堆、累、织、编之后就变成各种形状的花丝，再将其经过掐、填、攒、焊等方式组合固定，制成各种复杂精巧的造型。

这套金累丝万年如意的表面花丝均为两股单丝编成，单股金丝最细约零点零六毫米，两股金丝规格有零点一毫米、零点二毫米、零点三毫米、零点六毫米、零点九毫米、一点八毫米六种。金丝的粗细各有其用，细的分别作金钱纹、绣球纹、卷草纹，粗一点的用来累边缘或作为镶嵌物的「碗托」。金累丝万年如意的正面铺满的是金钱纹，背面是绣球纹，侧面是卷草纹，仔细观察还可见到由松石镶嵌拼成的「万年如意」四字的边缘是由两股拧起来的金丝经过碾压变成扁丝之后累起来的。如意正面满铺的金钱纹亦是由两股金丝经过压扁之后累成。

千百年来的制作经验，造就了传统花丝制作与使用的特有范式，它不仅能够把点与线的元素谙熟而恰当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完全体显花丝工艺的特殊魅力，同时又能把设计者的创作和制作者的技法完美统一起来。简单的一根丝，经过变化，能够形成多种多样的花丝种类，充分显示「数量积累」的巨大作用。花丝除了可以用来制作自然形体中的羽毛、鳞片、翅膀、触角外，还可模仿树皮的褶皱、花瓣的筋脉、云朵的流动、山石的鳞皴等等。各种形状的花丝经过排列组合、缠绕堆累，可以形成各种各样的形象，你完全可以充分发挥你的想象……花丝真可谓无所不能。

从微观认识金累丝万年如意

花丝工艺之所以如此具有可塑性，是由于它具有吸火可以变软的特性，金越纯，延展性越好，但是也越容易变形。这套金累丝如意的金丝最细者如同发丝，交织而成的金钱纹细密、排列整齐，按道理说应该是光泽均匀的。但是在进行修复时，我们发现有些金如意的表面会出现光泽不均匀的现象，在使用鬃刷、超细纤维巾等清洁工具清洁后仍不能使其恢复金色光泽，且金属地有斑驳的银黑色。为了探究这些斑驳的银黑色究竟是什么，我们分别选取了金如意的如意头正面边缘轮廓丝、如意头正面金钱地金丝焊接点、如意头正面金钱纹下金片、如意头背面、如意头正面金钱纹金丝中段、如意头正面金钱纹下金片（另一处）六个检测点用开放式X射线荧光光谱仪Artax进行元素含量分析（检测操作：张雪雁，分析师：曲亮），结果如图表一所示。经分析，金累丝万年如意为含有百分之十二至百分之十六银的金丝制作而成。

另外，如意上的镶嵌宝石有灰绿色、灰色、浅绿色、黄绿色之别，我们在修复文物时，并不能武断地认为如意上的镶嵌宝石都是绿松石。所以，我们同样选取了两个检测点，用开放式X射线荧光光谱仪Artax对金累丝万年如意表面的镶嵌宝石成分进行了分析（检测操作：张雪雁，分析师：曲亮）。结果如图表二所示，金累丝万年金如意上的镶嵌宝石符合绿松石{CuAl6(PO4)4(OH)8·5H2O}的基本成分，可以确定镶嵌宝石的材质就是绿松石。由于年代久远，老化褪色严重，其颜色才呈现出灰绿色、灰色、浅绿色、黄绿色。经过检验，修复组决定，在修复选材的时候尽量选择与原件颜色一致的原料进行修补，目的是保证与原件整体色调基本一致。

在结合现代科技检测技术的同时，细致入微的观察文物的细节是做好修复工作的前提。了解文物的制作方法和制作原理，才能使用行之有效的修复手段。在每件文物的修复过程中不断总结，使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古人，以便更接近正确。

在信息技术日趋发达、机械电子化水平不断提升的今天，人们在享受物质文明带来的安逸和富足的同时，却也在不断失去手做艺术及手做物品带来的精神体验，以及由此体验所带来的真实感。为了追寻这种真实感，我们不断追寻古人的足迹，追捧那些古老而有陈旧感的旧物。

通过对这套金累丝万年如意的修复，亲手接触古物，笔者有了切身的、更进一步的体会：我们追寻的意义，其实就在于探寻古人制作的智慧，以及由此积累的古人的审美趣味，这其中包括对自然和先人的崇敬，还有对美好生活的祈愿。这，应该是对珍宝的另一种解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