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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业老张

2018-06-13macky

读者·原创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物业费张师傅楼道

文|macky

可怜的老张总算从医院回来了。

他是我们小区的物业,我们当年进来看房子就是他领着的。他腰间挂一大串钥匙,还有一间办公室,不过里面只有桌子没有椅子,他就站着给我们比画房型,然后几根指头在身上摸摸索索,好不容易从层层叠叠的衣服里掏出那一大串钥匙,带我们上楼去。

他那时候看上去就是一个干巴老头,当时他叫我某小姐。现在20多年过去,我早该被称为某大妈了,他还叫我某小姐,说过几次也改不了口,只好随便他。他倒也奇怪,20年前看他是那么老、那么干巴,现在看他还是那么老,只是更干巴了。我先生叫他老张,我一直叫他张师傅。

我们住的院子说是一个小区,其实只有三幢房子,其中两幢是本单位分配的房改房,第三幢是另一家单位的房改房,小区归纳在另一个略大的小区里面。原来物业是分开的,我们只把物业费交给他一人。每年春天,他会在各楼道门前贴一张告示,写得文从字顺,有理有据,不知是哪个通文墨的好心人在帮他做这事:先是总结去年的工作,表扬一下业主们的配合和自己的辛劳、苦劳,然后就说缴物业费是每位业主应尽的义务,请大家支持配合。再下来,他会在吃晚饭时敲开每家每户的门,搓着两手来收费。这时候他总是不再叫我某小姐,而叫老板娘:“老板娘吃饭啦?”然后就杵在门口的暗影里看着你不说话。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想赶紧让他走人好吃晚饭。“张师傅是来收物业费的?”他连忙拊掌大笑:“哎呀,老板娘真是聪明人,一猜就猜出来了。你儿子读书很好的是吧?”我儿子一声不吭地继续吃饭。

物业费不高,一年也才五百来元,摊到每个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一下子掏出五张百元大钞总是不痛快。所以,许多人家会趁此机会把小区从环境到安全狠狠数落一通。“楼道里的灯总是一下亮一下灭,我昨天上楼差点摔一大跤,还好是我,要是我妈呢?摔坏了谁赔医药费?”“你每天早上拖垃圾桶的声音那么响,害得我老早醒来,上班都头重脚轻。”“我小姐妹小区里的物业都帮着免费修水电的,你每次来我妈都还给你钱,你还要来收物业费,你不要太赚哦。”

老张操一口安徽腔普通话,反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收到钱就好,管你怎么说他。被说急眼了也会嚷一嗓子:“这么便宜的物业费你上哪儿去找?你要好的物业就住高档楼盘好了。”这可不得了,人家一气就把他关在门外,随他怎么叫也不理睬了。反正,这三幢楼的物业费,他能收上多少我们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他赚头挺大,因为只有他和老婆两个人,他管收费,修修水电、刷刷墙漆;他老婆管扫小区里的公用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楼道里划两下、扫帚抹几下楼梯扶手。无本的生意,也就出点力气,难怪许多人看着不爽,物业费能拖则拖,能不交就不交。说到底,他也不能把不交的人咋样。但就算是他只能收上三分之一的物业费,那也是好大一笔钱了,看不懂他为啥还是一直过得很穷。

刚搬进这里时,我去他家借过手电筒,他有个大号手电筒,巡夜时用。那时的小区还簇新锃亮,他家住河边那幢一楼的一套两室一厅,里面家具很少,客厅有一张吃饭桌子,好像是谁家丢在门口他捡回去的,凳子是蓝色的塑料凳,就是门口炒粉摊用的那种。那一天,久雨初晴,他老婆在屋里拖地,他坐在窗前的桌旁看报纸,坐着一张塑料凳,两条腿搁在另一张塑料凳上,看上去生活倒也惬意可喜。他家当然是不装修的,青光光的水泥地,白惨惨的厨房贴墙瓷砖,原本怎样他就怎样住着。

听人说老张与这几幢楼的开发商沾亲带故,所以由他来做物业,他的房子是白住不要钱的。小区的人知道后更生气了,更不想给他缴物业费了。这一来他一年比一年收得少,不过钱再少他也不回安徽老家去,反而把老家的儿子也接出来了。

他儿子来的时候还二十不到的样子,整天拿着手机走来走去听歌,从不帮他爸妈干一丁点儿活。倏忽几年,他家里多出了个胖乎乎的年轻女子,常坐在窗前嗑瓜子儿,有时也帮着老张的老婆拖垃圾桶,那桶子实在很重,老张的老婆越来越拖不动了。她们每天早上把各楼道前的垃圾桶拖到小区垃圾站,环卫车会开进来把垃圾清走,她们再把垃圾桶拖回楼道门前。杭州早几年就说垃圾分类,我们每家每户都从老张那里领到了绿色的垃圾袋,我在家用两只垃圾桶,一只装厨余垃圾,一只装其他垃圾。可是有一天我上班路上,看到老张老婆熟练地把两只垃圾桶一倒一并,拖上一只就走,我们在家分的类全是白搭。

又倏忽一下,他家多了个奶娃娃出来,他儿媳妇不再拖垃圾桶,只管抱着娃娃在小区里找地方晒着太阳嗑瓜子儿,瓜子壳落了奶娃娃一头一脸,搞得那小孩儿不停打喷嚏。阳光底下仔细一看,她自己其实也是个孩子。老张有天不知怎么说起,我才知道他这儿媳妇才20岁。儿媳妇、儿子都没见干什么活,只有老张和他老婆还在忙进忙出。

老张搞了辆旧三轮车,他老婆在垃圾桶里捡废纸箱,攒起一堆后,老两口一起在三轮车旁捆捆扎扎,这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要堆得很高,因为废品站离得远,老张就这一辆车,家里也就他会蹬三轮。他们把废旧纸箱码得整整齐齐,上下左右均衡匀称,简直像行为艺术。然后老张驮着山一样高的旧纸板颤颤巍巍驶向废品站。他老婆站在那里看着他远去,一直到三轮车拐个弯见不到了才回屋。

老张也有过吃香走红的时候,那是小区私家车刚开始多起来的时候。我当时对买车的最大担心就是这种老小区没地方停车。住同一小区的同事知道后就说:“怕什么,张师傅总会给你挤出个车位的。”那阵子,好多人都往老张那里跑,要给自己的小车弄个妥当点的安放位置。一开始是定点车位,每个车位一月200元,车位旁有老张掰下的一块旧纸板或截下来的一段木板,上面有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下的车牌号。我也好不容易弄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车位,再晚回家也不怕了。可是好景不长,车子越来越多,车位根本不够用,后买车者要求废除原先的固定车位,改为先到先停,小区停满了就到外面马路上去停。我属于先有固定车位的,当然不肯放弃既得利益。一天晚上,我和先生带上一条“云烟”去找老张,想要他顶住压力坚持保留固定车位。他家从外面窗子看进去黑洞洞的,我们俩站在楼道门口一声接一声喊:“张师傅。”“老张。”好半天他儿媳妇开门出来说:“我爸不在这里睡的,他在电机房睡觉。”

我第一次听说这小区里还有电机房。循着她的指点,我们找到临河那幢楼角落里小区变压器旁边的一间小屋,敲开了门。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我看见那屋里全是废旧破烂,还一眼瞥见我家那只被烧坏的破锅。老张见我们上门挺高兴的,他一眼就看见我先生手里拎着的那条烟了,他把堆满五颜六色衣服的床铺清出两个人的位置请我们坐下。我们递上烟,然后说明了来意。坐在破烂堆里的老张捧着脑袋半天不吭声。“老张你倒是表个态呀!”我先生催他。他还是只顾低头,好像在苦心研究破席子上的花纹。我刚要开口,他抬起头说话了:“现在,国家发展越来越快,人民生活水平越来越高,大家都开始奔小康了,都买车了,这是一件大好事啊……”“这就不用你来教育我们了,说你的态度吧?”“我个人认为你们说得很有道理,固定车位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改变原来的规矩要经过大家的同意,对吧?”

老张这老滑头,收了我们的烟也没承诺什么,后来还是实行先到先停。“固定党”和“先后党”差点儿大打出手,老张远远看着,脸上眯着笑。他把我们这批住户的家庭情况都摸得门儿清,知道这里既没藏啥龙也没卧什么虎,还不是乱嚷嚷一阵该干吗干吗去。所以,老张其实是个聪明人。

老张的聪明还表现在“多功能”上。“老张,我家电表怎么走的?你过来看看吧。”他说他以前干过电工。“张师傅,下午你过来给我们刷下墙。”—他有做泥水工的天分,任何烂墙都能整治,刷完墙还把地上沾的泥灰都清理干净。我们家住了十多年早已发黄变黑的墙壁,全靠他拎着桶立顿漆一点点给刷白了。“老张,我家厨房门掉下来了,你赶快过来帮我弄下。”—他有一整套木工的工具,做家具不行,修个门、换个锁、装个柜子都不在话下。

去年我家卫生间漏水,犹豫着要不要请外面的装修师傅,怕一来人家不耐烦赚这点小钱;二来自己还住在里面,天天看着陌生人进出也不自在。于是又想到老张。他过来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但老滑头盯着我家马桶沉吟半天就是不开口。我想,这个活他怕是揽不了,刚要开口说请外面的人来,他就说了:“全部敲了做防水,我再全部给你装回去。”我和先生一听又惊又喜,连忙问他价钱如何。多少年来,老张从不肯爽快报价,总是说:“哎呀,大家是邻居,说啥价嘛,你们看着给几个辛苦钱吧。”你要是把他当成活雷锋,只给精神奖励,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老婆能站在小区门口把给工钱少的人家一户一户指着名儿唠叨给小区其他的老太婆听。我们不上他这当,硬要他自己报个价,他笑眯眯地报了,我们一听能接受,常会多添几块。于是他的报价越来越高,差不多快赶上外面专业的了。不过他也不缠着你或是压价要活干,爱给不给。

照理老张的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可不幸的是老张得了贲门癌,最好开刀。他打听了,回老家安徽开刀要比在杭州便宜好几万。“天有不测风云嘛!”他说这话时也不见得多难受,可能他觉得跟我说难受的话有个鬼用。有段时间,小区里不见了老张忙来忙去的背影,他老婆一下子老了十岁,蓬散着花白头发拖垃圾桶时,腰弓得像只老虾。正当小区人民以为再也见不到老张时,老张却又出现了。(其实已事隔大半年)“老张,你好了啊?”“哎,好了好了,没事了。”他果真是没事了,他说没再吃药也没化疗、放疗。“白花那钱干什么?”他还睡在那一堆破烂当中,还在垃圾桶里掏人家丢掉的废纸箱,还给各家各户干小工挣外快。

春去秋来,花飞树长,又是十年,小区愈发老破旧,老张的癌症都被人忘掉了,可他的日子还是过得一副穷破相,那件蓝底黄字的背心就像他的皮一样扒不下来,冬天掏垃圾箱掰废钢筋也不戴个手套。没想到,有一天老张的头顶又飘过一阵不测风云。他春节从不回老家,要挣三倍工资的加班费,所以我家出门总托他取报纸照看门户,临走塞给他一百元。可是过完春节回到家,却见自家邮箱被前几天的报纸杂志塞得龇牙咧嘴。虽然生气,也没工夫去找老张,只是奇怪这老张不知跑哪儿去了。有一天去物管办公室交物业费,收费女人说老张出事了,手上的筋给砂轮机割断了,住院去了。

有天路过省立同德医院,先生说,我们要不去看看老张?我说好啊。可走到门口我们猛然想起,老张叫什么名字呢?这么多年,我们有一次偶然在门口保安室看到过他的大名,好像叫张志文,或是张达文,当时还笑着说总算知道老张的名字了,可这会儿,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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