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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雨果的Rachel

2018-06-13王宇昆

读者·原创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舞池雨果酒吧

文|王宇昆

第一次见到Rachel是在爱尔兰圣三一学院(TCD)1937图书馆的地下打印室,当时我在电脑前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几分钟,还是没有搞清楚如何使用学校的打印系统。整间打印室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她很热心地帮助了我,看着她轻而易举就帮我搞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我瞥见她在读雨果的《九三年》,很陈旧的一本书,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一篇论文。我不经意地问她:“你喜欢雨果吗?”她说:“谈不上很喜欢,因为他的作品冗长,读起来让人觉得累;但也谈不上讨厌,因为喜欢雨果那颗俯瞰世界的怜悯之心。”

其实我只是随意地发问,但她却很认真地做了解释。

后来知道,原来她也在TCD念书,读的是文学专业。这个专业是学校最古老的王牌专业之一,每年能申请上的人寥寥无几。

我开始寻找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我对她说我大学时读的也是文学专业,不过是中国文学。她立刻眼睛发亮,开始跟我讲她看过莫言的书,特别喜欢一位叫侯孝贤的中国编剧。

能看得出来,她是真正喜欢文学,可以不知疲倦地聊自己喜欢的作家。这次短暂的相遇后,我以为和所有一面之缘的结局一样,很难再次碰见这个黑皮肤、捧着一本雨果的书边看边啃手指的姑娘。

然而老天总是爱制造巧合,后来,我有一次去学校的小超市,又碰见了她。

也是在这次巧遇之后,我才真正记住了她的名字,Rachel。

是一个中午,我去给交通卡充钱,在学校角落的那个小超市恰好碰见了正在挑香蕉的她。我一眼认出她,然后上前打招呼。然而尴尬的是,在说完“hey”的那一秒后,我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记住她的名字,只好匆匆地掩盖过去,她却记得我的名字,还俏皮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对打印机很熟悉了。

我们简单聊了几句,便又像上次告别一般,热情地说再见。我去自习室,Rachel留在这里等她的一个朋友。我坐到图书馆写了一会儿作业后,一摸口袋才猛然意识到我的交通卡不见了。我在安静的自习室里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如果丢失重办,那张卡片的工本费巨贵。

我跑回那个小超市,问店员有没有见到一张卡片,店员冲我摇摇头,我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就在我准备第二天去补办交通卡的时候,我的即时通讯工具上收到了一个好友申请。我点开头像一看,发现是Rachel。

她给我发消息,问我是不是发现什么东西丢了,然后拍了张我的交通卡照片给我。她说那天我走得太急了,她追出去想要把卡还给我,却没找到,后来试了很多种办法,都联系不到我,最后意外地发现我们都在同一个国际留学生网络小组,才终于找到我。

那一刻我既激动又感动,激动的是我不需要花冤枉钱再去补办新卡了;感动的是因为我没有想到,Rachel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件对于她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去努力找到我。

为了感谢她,我说要请她去酒吧喝酒。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我们去了Liffy河边的一个小酒吧,点了两杯Guinness,因为去得有点早,酒吧的舞池里人还很少,于是我们先在楼上找了一个位置聊天。

有点像相亲的画面,趁着酒兴,我们彼此介绍了自己的来历。

Rachel的妈妈是越南人,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前两个是在越南的时候跟一个越南男人生的,后来这个男人突然消失,音讯全无,听说是游泳时淹死了。之后Rachel的妈妈又跟一个黑人结了婚,生下了她和两个姐姐。她口中关于自己父亲的词语都是极度糟糕的,说他是个瘾君子,经常打她的妈妈和姐姐们。终于,父母离婚,她的妈妈带着两个姐姐偷渡去了英国,唯独留下了她自己在越南,陪伴她长大的只有年迈的外公。

因为她的外形实在不像越南人,所以她从小到大受尽了嘲讽和孤立,大家会嘲笑她的自来卷和她那黑色的皮肤。更多的时候,她被直接视为异类。

初中毕业后,外公去世,她的妈妈终于决定把她接到英国。

“就算一家人都没有合法身份,但在一起也有安全感。”Rachel说这句话时,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干净,楼下的舞池终于热闹起来,我们的声音时而被聒噪的音乐吞噬。

刚刚满14岁的她满怀着与家人团聚的欣喜之情上了路,然而现实却没能如预想般一帆风顺。刚到英国的她,不知怎么回事,阴差阳错地被判定为非法卖淫的童妓,限定十年之内不得入境。远方的故土无依无靠,意味着她无法回去;而拥有亲人的他乡,却向自己关上了大门。

Rachel提及这段往事的时候,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我尽力逼迫自己去感同身受,去压制自己内心无法被准确描述的惊异与同情。

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这是Rachel在都柏林的第八年。她选择了离英国最近的地方,眺望着亲人的方向,在这片无依无靠的土地上飘荡。

母亲和姐姐们会支付她的学费,生活费则由她自己打工来赚。一边念书一边在各式各样的打工场所之间奔波,这构成了她从14岁开始到现在的生活。

我问她:“你喜欢爱尔兰吗?”

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然后给我讲她最初在餐馆当收银员的时候,遇见有种族歧视的酒鬼,大晚上醉醺醺地直接吐在她的收银台上,还特别可恶地冲她骂脏话,那时候英语还不好的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有力地反驳回去,只能一个人躲在后厨掉眼泪。

你能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异国他乡遭受这样的苦难吗?就算我竭力去试着感同身受,此刻,空气中所有的安慰与怜悯都变成了最无力的东西。

我们聊了很久,到最后我不愿意再分享自己相比之下安然无恙、幸福安康的童年生活,因为每说一句,似乎都会变成一种伤害。

楼下舞池里有炫目的光扫上来,人头攒动,爱尔兰千篇一律的夜生活终于开场。

在我们准备下楼跳舞的时候,Rachel给我看了她手指上的文身,上面是她妈妈的名字。她说她很想念妈妈,她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可以待在她的身边陪伴她。

距离这个梦想的实现,终于只剩两年的时间了。

结束的时刻,我们在酒吧门口给了彼此一个拥抱,我闻到了她头发里的异味,也看见了她有些花掉的眼线。

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约定下次有空一定要再出来喝酒。虽然我知道这一别可能真的就是永久的告别,事实也正如此,在这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

或许这就是所有秘密被分享出来后的结局吧,没有特别的悲伤,只是希望时间能对我们彼此都好一点。

那晚回去的路上,Liffy河岸灯火通明,12点多还有人朝着各式各样的酒吧走去,汹涌的人群彼此交错,我像被裹挟在暗流中的一粒沙子,迎着无数陌生的面孔,又送走千百个背影。

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有的人在20多岁的年纪过着安逸无忧的生活,有的人却在等待命运的倒计时;有的人的梦想崇高远大,要登上最高最远的山顶,而有的人,只渴求见自己最爱的人一面。

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Rachel会喜欢雨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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