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院子里到处是纷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你能听见有人急切地说他不行了，赶紧送往医院，不能让他死在家里。你能想象得到那样的场景，人活着哪怕还有一口气，那他还就是你的亲人，是你的父亲或母亲，是你的大姨妈二姨妈三姨妈，是你的大舅小舅……只要他咽下了那口气，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虽然他或者是她躺在那里看上去和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多大区别，除了已经停止的呼吸外，但你的感觉已经完全的变了，你心存恐惧和厌恶，敬畏地看着他或者她，如果有办法能够逃离或躲避的话，你会毫不犹豫地远远离开那灵魂已经远离了的躯体。这样的时刻不论你是在家中停放着尸体的灵堂里守灵，还是在医院的停尸房里，你的鼻息之中你总觉得充盈着死亡所带来的腐败的气息，其实空气中除了桑烟的味道，燃香的味道和来来往往的人的味道，你相信再也不会有其它的味道了，但你总觉得你的鼻息之间充盈着死亡的味道，那是带着腐败气息的挥之不去的味儿，那味儿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弥漫。

你也一次又一次地去探望过那些行将就木的人，听着他们喋喋不休地还在谈论明天后天，明年后年，谈论着不着边际的担忧，唯独没有一个人谈论他们自己的死亡，去探望的人和被探望的人对死字讳莫如深，仿佛一说出口天就会塌下来，即使天塌不下来那天好像也会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你总在这个时候会轻轻地叹口气，难免会有兔死狐悲的一点悲悯。这时候你就会想起乌鸦，那种黑色的鸟，你想你和乌鸦一样已经闻到了这个行将就木的人的气味儿，你下意识想捂着鼻子和嘴，手没走到嘴边你自己突然觉醒过来，心里想差点惹出事情来，你装作去扶眼镜，改变了手的方向。

你也记得你大伯去世的时候，在病痛折磨之中的间隙里，他总是要唠叨他的麦子，眼看着秋天的麦子一天天的变得金黄，但大伯却在一天天地步入死亡，你清楚他再也看不到可以捧到手里的金灿灿的麦粒了。大伯说他的麦子黄了，大伯的女儿，你的堂妹轻描淡写地，慢言细语地说，爸，你就别担心你的麦子了，你还是担心你死的事情吧。你堂妹的一句话使大伯安静了下来，那大声的对死亡和命运的诅咒声没有了，那担心雨天里熟透了的麦子会出芽的声音没有了，那再三的叮咛把猪圈门修好的声音也没有了，他静静地望着天花板，眼神里流露出孩子气的光焰，他轻声细气地笑了，积满了鱼尾纹的眼角流出一滴清澈的泪水来，这时候你暗自想，那通常描述老人泪水的句子其实也不一定是对的，寻常要是有老人的脸上流下泪水，那一定会这样描述：久经沧桑的脸上流下了浑浊的泪水，但你清晰地看到大伯的脸上流下的确实是一滴清澈的泪水。

你也还记得你三姑年纪轻轻得了绝症，反复治疗后眼看无望了，她每天痛得干嚎，只要疼痛稍微有点减轻她就会问，她会不会死掉，她的病会不会好，老天会不会再让她活上一两年，而站在病床边的人们只能说会的，会的，但心里面都在祈求老天快点把这个受罪的人收走，不然她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没有人能够忍心再看下去。

外婆去世头三天的早晨，你看见了门前的老树上落满了黑压压的乌鸦，你说到处是乌鸦的味道，你母亲问你，乌鸦是什么味道，你说就是外婆的味道，母亲一直也没有弄清楚乌鸦的味道和外婆的味道是怎么回事儿，而那时候你也没弄清楚，你那时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你和乌鸦一样，在你的血脉中难道也有对生命开始腐败的气息的渴望？那些食腐的乌鸦它们一定迷恋那躯体开始腐烂的味道，它们抑制不住对死亡的香味的渴望。

死亡的慰问。也许是明天的死亡，也许就是今天的死亡，要不就再等两天吧。你已经没有了兔死狐悲的悲悯，你的眼中尽量挤出一些温暖来，关切的注视着这个行将就木的人。你站在病床边上，离他很近，几乎能闻到他呼吸中的气息，生命已经开始衰败和腐烂的气息。你下意识地想捂住自己的鼻子，但你知道你不能。你用手扶了扶眼镜框，掩饰着自己刚刚准备捂住嘴和鼻子的举动，你想，死亡已经正式开始了，其实它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不是从此时此刻，死亡这个唯一的生命终结者从你剪断肚脐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它对生命的收割，它不失时机分毫不让地抹掉你曾经生命所有的痕迹和色彩。就像秋风扫叶落一样，眼看着转瞬间那绚丽和喧哗变成了一地落叶。

現在你躺在床上，新换的白色被单虚弱地盖在身上，你鼻息微弱，你知道你微弱的鼻息之中一定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气味，那就是你的五脏六腑，你的每一个细胞开始腐烂时的气息，你也知道他们，就是站在床边这些人一定想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你暗自发笑了，你想这大概就是死亡的味道吧。

你知道城市里的乌鸦早已失去了预言者的角色，只有在依稀的黄昏和麻麻亮的清晨你才能偶尔看到大片大片的乌鸦飞过天空，它们喧嚣着黑压压地掠过城市的上空，而它们已经与那个死亡的预言越走越远。你想象要是现在依然在古朴原始的乡下的某个山村里，那早晨门外的树枝上已经落满了乌鸦，食腐的乌鸦们此刻一定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们遗传的血脉中充满着对腐尸的渴望。

你即将要再次见到你的父亲母亲么？即将再次见到你的哥哥么？洗礼，牧师，割礼，公墓，临终遗嘱，孩子的依托。

那天一定和这天一样，阴霾了好久的天开始稀稀拉拉地下雨，而不是阴霾之后突然放晴。孤单的雨点打在寂寞的地上，你看到三三两两的落叶带着它们黯然的光泽，清冷地落在雨声里。你几乎就能听到那隐匿的长叹，深深地，唉了一声。于是院子里有了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从稀稀落落到嘈杂纷乱。

“雨水的汇聚地，死亡的伤口。”你总觉得它就在隔壁的房间里，躺在白色的被单底下，屋子里已经是桑烟弥漫，四周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这不过是你的想像，他肯定早已被送到了医院，现在正静静的躺在尸体房的冷冻抽屉里，那里其实并没有死亡的冷意，那种你一直以为的，冰冷的死亡之地。停尸房在这个季节已经放了暖气，暖融融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能与冷相联系的内容，雪白的墙壁，灰白的冷冻柜，戴着绿色口罩的守尸人。

城里人是不会让人死在家里的，即使马上要咽气，或已经咽了气，他们也会想尽办法要将他送到医院去。

也许他的灵魂就在你的身后，并没有走远，静静的看着你在键盘上不停地打字，自以为是地记录着他的死去。

那一天一定和這天一样，阴霾了好长时间的天气并没有突然放晴，你总在盼望一个出奇的晴天，晴空万里一扫这多日的阴晦和潮湿。你想在晴朗的早晨长长地舒口气。那个早晨，你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睡得很死，沉沉地沉沉地睡在阴霾之中。而你微弱的想象中刚刚放晴的天空，那第一线曙光已经升起来了。你又一次听到了那隐匿的长叹，长长地，唉了一声。你走在高楼之中的街道上像走在梦魇深重的峡谷里，两边的楼群倾斜着伸入淡淡的早霞覆盖着的天空，你梦游般走在漫长的街道里，零散的行人睡眼惺忪面部表情模糊而悄无声息。你多少次曾经穿过这个城市，在黎明到来之前你开着车缓缓地穿越，而在那个时刻你知道了你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带着低低的早晨的沮丧，缓慢地行驶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像在一个无声的梦里，这时候悲观主义者早晨的忧伤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暴露无遗，你说悲观主义从来不会在早晨充满希望。你也曾听说悲观主义者从来不会在早晨去看日出，而他们只会在黄昏去看夕阳。偶尔你也能遇到从东向北的车队，那时送丧的行列正走向这个城市的高地——毛胜寺。

这个夜晚忧心仲仲的人们在子夜之前已经全部离去，他们看着你恢复平稳的呼吸，看着你逐渐又明朗了的脸孔，他们惴惴不安的心又稍微地开始安下来，有人长长地出了口气说看来今晚是没事了。你不知道这个他们是谁，你无法预料这天还有谁在这个世上，你无法预料有谁能够在你身边。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即盼望着你一天天地好起来，出现奇迹，又盼望着你早点离去，你早一天走了，他们早一天安心了。每个人都厌倦于你死亡前的煎熬。

整个夜晚你只睡着了一小会儿，你清晰地看到自己将要远行了，要步入那个困扰了自己一辈子，困扰过所有活过的人，困扰过多少智者和哲学家的境地。夜格外安静，你心中没有此起彼伏波涛不息的思绪，没有困惑了自已一生的绝望和沮丧，你只是静静地等候那个时辰的来临。你唯一想的是要是有一个格外晴朗的早晨就好了。

你想到了孩子，你没有像传统中所有要远行的中国人一样刻意地盼望着孩子在身边，在你最后的时刻。中国人一直把去世时孩子在不在身边当成是至关重要的大事，有没有孩子送终，有没有孩子在身边可以临终告别，那是关系到中国人人生幸与不幸的大事。那是这个民族的传统。没有临终忏悔，没有死后的洗礼，没有信仰，和亲人们的最后告别就成了这个仪式中最隆重最重要的一节了。

孩子还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他恐怕是赶不上这最后的时刻了，这对于孩子来说恐怕会成为终生的心结，他时常就会想起在你远行前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就会痛心疾首就会内疚地责怪自己。好在你已经给他留下了足够他看的文字。你想到了妻子，她一定还在，她身体那么好，又比你年轻，你们曾无数次地讨论过谁会先走，就在你四十岁以后你们便开始经常喋喋不休地讨论，现在算来你们已经整整讨论了几十年了，你们都想抢先一步，你现在即庆幸于自己可以先行离开，又有点悲伤于妻子，孩子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你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妻了。你害怕孤单，害怕身边至亲的人先你离开，你本来想要是你先其他人离开的话你会多少有点得意，但你现在一点也得意不起来，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好像专门就为你这种人说的，你看到别人处在比你凄苦的境地，你会比那个人还要忧伤。

现在妻肯定是累坏了，里里外外的跑来跑去，整个晚上她肯定能睡的踏实一点了，她看着你又恢复了常态，不会想到会有意外发生。不过你也知道在这种时候妻一定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早早地已经在开始安排你的后事，什么做好老衣了，丧葬礼仪中的各种事情都基本安排就绪，她一定会说要以防万一，要两手准备要不然到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你并没看到这天早晨的晨曦，没看到天空泛出第一缕曙光，你整夜看见的就是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你盯着窗户，窗外黑漆漆的夜，有依稀的院子里的灯光照在窗玻璃上。但你闭上眼睛眼前就涌动着那红红的朝霞，有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从山的那边透向天空。病房里人走尽之后，你从假眠中睁开了眼睛，你盯着天花板呆呆地发愣，夜晚清晰的能听到任何响动，平时的夜里病房外的走廊里时而就会有人走动，弹簧门吱呀吱呀的响个不断，而此刻却意外地安静了，而且一直是这样的安静，没有病人或陪护病人的人再起来去厕所，也没有病人在睡梦中大声地呻吟或叫喊。就在这个时候你感觉到了它已经蹑手蹑脚的来了，走近了，人们刚刚离去的那会儿它在窗外，像一个轻薄的影子又像是一团雾气在窗外依稀的灯光中变幻着身影，一会儿大的像要堵住整个窗户，一会儿又小的像一只蚊子，爬在窗玻璃上在轻声地呅呅叫着。一会儿它又像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一直在你的注目中小得看不见了。

你知道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安静下来了，寂静得你能听到自己的耳鸣，你知道城市的夜晚不会有惊悸的夜鸟的叫声，你呼吸柔软而虚弱，你想此刻要是它来带你走，你轻飘飘地毫无重量地就会被它带走，这时候你能感觉到它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它就在旁边那张空着的病床上躺在那里喘着粗气。你想难道它也紧张吗，你又想八成不是紧张，八成是为了让你紧张而虚张声势。一会儿它又消失了，你知道它并没有走远，它就在屋子里，你能嗅到它那沉重的带着乌鸦气息的味道，你想到它的时候脑子里冷不丁地就冒出“雨天里的乌鸦”这样一个句子，你想，就是那种感觉，雨天里的乌鸦。

现在你感到它就在你的被单上，医院里这个白色的被单上，它轻轻附在上面，像一个柔软的孩子，身上依然带着雨天乌鸦的气息，带着一点点乌鸦发霉的味道。然后它又飘了起来，在屋子里游荡，一会儿像一团雾，一会儿像一片云，一会儿无影无踪了，一会儿又出现了。它在你曾经的想象里总是穿着黑衣蒙着脸孔，像黑暗使者一般，让所有看到它的人战栗。但现在你才知道它不是那个样子的，此刻它又飘在头顶的天花板上，像一朵五月里盛开的莲花。后来它又轻手轻脚地走远了，你在看它远去的时候睡着了，只睡着了短短的一小会儿，但你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你在四面都是墙壁，没有门，也没有窗的屋子里着急地寻找出口，你在狭小的屋子里转来转去，这里敲敲那里碰碰，你汗水淋淋喘着粗气，你开始感到屋子里的氧气越来越少了，你呼吸困难，胸闷气憋，你竭力想深呼吸，但没有用，你好像在一个真空里，你无法让张开的肺部闭合，你想你就要这样结束了。你在梦中又突然失去了知觉，像打了个盹那样，再睁开眼睛一开，房子在溃崩，从天花板开始到墙壁迅速地垮塌下去，像风中的云翳一样瞬间消失了，你站在空荡荡的天地之间，你高大的身子快要够着天空了，你像一个巨人那样站在空荡荡的荒原上。

天空里流苏般飞过的云朵带着霞光的血色，云在你头顶快速地飘过，你只要伸出手就能够着一朵。你呼吸通畅，能感到风吹过皮肤拂动汗毛的那种快意，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去，你开始惬意地大声喊叫：嗨嗨，哟，嗨嗨，哟。梦中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万道霞光照耀着天空和大地，也照耀着你。这时候你看到鴉群从太阳升起的天边飞起，黑压压的带着耀眼的黑色光芒掠过天空向你飞来。光芒万丈的太阳无比温暖地照在你身上，你被太阳的光芒穿透，你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幸福感。你的双眼盈满了热泪，你慢慢地转动着身躯仰望四面八方的极远的天空，你惊奇地发现纯金般的月亮和银光闪烁的星辰同时在天空散发着光芒，你喃喃自语说这才叫日月同辉。你开始长久地注视浑圆而又温热的太阳，太阳极强的光芒并不伤害你的眼睛，你在注视太阳的同时清晰地看到大地上奔腾的河流，远方的群山和无边无际起伏的茅草。

从短暂而又悠长的梦中醒来，你看到的是黑漆漆的夜，漫长得好像无法唤醒的黑夜。你想，那是一个梦么，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叫人流连忘返的梦，你算是个做梦高手了，每一个夜晚勉强进入睡眠后你总是噩梦不断，战争，厮杀，酷刑，奔跑，山洪暴发，地震，哭喊，地狱。呵呵，想到地狱你不由地笑了，要是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人要做恶多端死后会下地狱的，你想你会下地狱吗，你想，其实那又有什么呢，哪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没有个地狱，都没有个黑洞洞的暗无天日的地狱。也许地狱不过是一种象征，在说人的内心罢了，人总是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在一心向善的背后总会咬牙切齿充满仇恨。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描写的那样，看上去很恩爱的夫妻，其生活的实质全是由各种各样的琐碎组成，而这琐碎之中更多的是心中的抱怨，鄙视，甚至仇恨。对那段细节你了如指掌，就是那个医生每天早晨起床总是比妻子费尔米娜起得早，他摸索着去卫生间，然后刷牙，咳嗽，这时候费尔米娜心里就会充满仇恨，想起医生洗刷完了总是把香皂乱放，牙刷和杯子也不放回原来的位置，她有时候就会想这就是生活的全部真相，医生轻手轻脚的总想不吵醒妻子，但费尔米娜总认为他是假惺惺的蹑手蹑脚，心中抱怨他总会让她从本来就不是太好的睡眠中惊醒，其实即使医生不在那个时间起床，费耳米娜也会自己醒来，她自己知道这一点，但这并不能减轻她心中的怨恨。人真实的日子大多的时间其实就是在一种煎熬之中，也可以说就在地狱里。你想想你的一生不都在时刻忍受着么，从懵懂无知的幼年到现在耄耋之年，你心中没有一天不抱怨的，至少每天都会在某件事情上或某个人上停留几分钟，怨恨，鄙视，仇恨，忧愁，愤怒，伤心，没有一天缺少过这些生命所固有的真实的内涵。你同样也知道，孩子，妻子也一样，一会儿你们相亲相爱，一会儿你们在内心里相互抱怨，甚至憎恶厌恶。你想，你和妻子大概和医生与费尔米娜之间的情况差不多，你每次去卫生间总是记着用完马桶后要把盖子盖好，要不然妻子就会唠叨个没完，总在抱怨说难闻的气味全出来了，每次总会说马桶既是洗刷的再干净也会有味道散发出来，她愤怒的时候甚至会说，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好像没有手一样，而你喜欢漫不经心松松散散的生活，你听到妻的抱怨有时候当耳旁风，告慰自己就当没听到，有时候你心里会勃然大怒，不过你脸上并不流露出来，你会愤愤地想，一个平时两三个礼拜可以不洗澡的人居然也讲究马桶盖盖好了没有，真是的，你甚至会在心里说，什么东西么。但你们在做爱的时候又充满着短暂的柔情蜜意，生活就是短暂的欢愉之后的漫长忍耐，甚至是忍受和煎熬。现在你想你再也不用管这些了，那个最后的时刻已经逼近，只离你一步之遥。

人生简直就是个笑话，现在终于轮到你上路了。每当有人去世就会有人津津乐道地说那人是什么原因死亡的，得病了，车祸了，自杀了等等脸上不免有得意之色，好像别人的死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你常常在这种时刻就会想，他为什么想不到自己也迟早要死，他能保证自己不死或能保证自己死得比别人好看？不过你知道要是每个人像你一样不断地想到死亡，那你也离佛祖说的涅磐差不离了，要那样离那个人人成佛的时候就不远了。佛祖说过，日日思生死，只有正视和关注生死的人才有可能理解和了解死亡，才有可能获得精神的最终解放。你呢？你不过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你每天都会想起死亡，想起生命的终极，但你从来也没有勇气和毅力去寻求更高级的境界，你只是悲哀地注视着这每时每刻发生在生命中的死亡。那从你降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开始，记忆就开始不断地记录你死亡的历程，而现在该到你总结的时辰了，其实总结不总结又有什么呢，不会对你即将临近的终结带来任何的影响。

正常的情况下要不是心脏出问题，不是大脑血管出问题，那八成你会死于某种不能猝死的疾病上，多少会在最后的日子里受到医生的肢解，和病痛的折磨。在这个时刻你才会理解什么叫做支离破碎，虽然你在曾经的日子里多少次的有病或无病的呻吟过人生的支离破碎，你曾经失恋的时候，你曾经在事业上遭受重创的时刻……，你伤心欲绝地曾经在心中反复地念叨安妮宝贝的那句话，爱比死更冷，现在你才理解什么叫支离破碎，什么叫冷，只要活着，只要健康地活着，即使再大的打击，也比这奄奄一息之中的肢解要强百倍。你想此刻你的泌尿系统肯定已经插上了导尿管，那是你最不能忍受的，你的泌尿系统本来就一直慢性地折磨着你，这个时刻它肯定要首先抛弃你，你曾忍受过做胃镜时插进咽喉和食道的胃镜管，你当时在心里大声地咒骂着，其实你自己并不知道在咒骂谁，你觉得那个时刻自己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畜生，眼泪汪汪呼吸困难，胃里翻江倒海，极致的恶心，但你无法呕吐，因为你的嘴被控制了。而这导尿管比那胃镜管更要糟糕，火辣辣的刺疼着烧灼着就被插了进去，然后就是连续的憋尿的感觉，憋的特别难受但你无法排泄，你只能忍受，虽然导尿管在不断地排着你的尿液，你的膀胱里并没有什么留存物，但你的感觉却仍然是尿憋，尿道在你习惯型的排尿动作中火辣辣地烧灼着疼痛着，而此刻你的身体至少已经被肢解过一次以上了，发生问题的器官已经被部分地切除，疼痛成了你现在的全部。

想到晚期糖尿病人癌症病人你不寒而栗，你曾亲眼看到过自己的亲人在癌症折磨中生命被疼痛一点点地剥夺，那疯狂的疼痛追逐得他们无处藏身，也曾看到过自己的亲人在晚期糖尿病中那生不如死的状态，你看到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自己几乎没有力量挺起自己的头颅，连天连夜的必须有人扶着她的头颅，一松开手头就会耷拉下来，呼吸就会被折断。你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人说，唉要是自己能死在心脏病突发上，或脑溢血上我也就知足了，其实你为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

夜安静得出奇，你想这真是一个令人意外的夜晚，你住在这个医院里，住进这个病房，就没有消停过，每天会有没完没了的探望者，每当他们走进你的病房，你就会会心地微笑，你想这是在上演临终告别，整个死亡仪式的第一部分，每个走进病房的人既不能表现得过于开心，又不能表得过于悲痛或悲哀，面部表情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能让病人和病人的家属看出你的高兴或悲哀，过于悲哀怕会被病人发现你是来送终的，过于高兴怕被病人或家属当成你看人家病了你却如此开心，有幸灾乐祸的嫌疑。其实你一直喜欢安静，喜欢不被打搅的日子，要是他们不来探望你，你倒会心存感激。白天是没完没了的探视，夜晚屋子里倒是安静下来了，要不是妻守在病床前，就是你的侄子守在身边，他们看着你要醒着总会轻言慢语地和你说着话，要是看到你睡着了，就会静静地守在旁边。但走廊里，楼道里，其它病房里的声音会时不时地传到你的耳朵里，过个三两天就会听到呼天抢地的声音，因为你是住在重病区，隔三岔五地就会有人上路，这个上路的人的家属，亲人就会不失时机地在病房里在走道里大声嚎哭，一般情况下这种情形更容易让人感到兔死狐悲的悲哀，但你没有，你心里冷冷的，对门外的死亡，对隔壁病房的死亡漠不关心，你只觉得外面太嘈杂了过于喧哗了。

要是这个夜晚你状态很差，你就无法说服你家里的人不守护在你身边，要是你的状态好一点点，你就会竭力地劝他们回家去，你知道那种守在病房里的滋味，虽然你的是单间的病房，要比多床位的病房情况要好一些，但你知道这种夜晚对于守护的人来说仍然是一种漫长的煎熬。他们走后夜深人静的时刻，你总是听到走廊里的弹簧门吱呀吱呀地乱叫，有时候你并没有听到走过走廊里的脚步声，但你却不断地听到那自由旋转的弹簧门开启后自己来回晃荡的声音，你甚至会想是不是那些刚刚死去的灵魂在来回走动，你现在已经没有丝毫的恐惧感了，即是真有鬼魂在四处游荡，你也不会觉得恐惧，你没有力气恐惧了，而且你有什么可恐惧的，你即将步入他们的后尘，他们就是你未来的样子了，人为什么会怕鬼呢，哪一个人最终不会是鬼呢。

这个夜晚出奇地安静，你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大的医院，整个楼层上住着几百号病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起夜，还有那些陪护的家属，没有床位住的病人的陪护家属大多都会住在走廊里，那么多的人整整一个夜晚竟然没发出一点声音，你想了又想突然想到，也许自己的耳朵已经聋了，不说是聋了至少也是听力减弱了，弱得没有大声的喊叫或巨响，恐怕听不到声音了，但你不能肯定。你能闻到自己身上发馊了的味道，那种老年人身上独有的味道，你想这就是生命发馊的味儿，这是你最不喜欢的味儿，你曾经看过一本书，那没记住名字的书，好像是本带点医学方面知识的书，那书上说，老年人身上的味道，即是你天天洗澡也无济于事，那味道还是会很强烈地散发出来。你喜欢那小少女身上的味儿，那种青春的气息。但你现在没得选择了，你要沉浸在自己的馊味里，不过你自己并没有闻到，不过是你自己以为自己感觉到了那种气息。你固执地想，那种味道就是五脏六腑，就是每一个生命的细胞开始腐败时散发的味道，就是那种乌鸦和秃鹫喜欢的味儿。

二

无论无何，你想，作为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你最大的好处就是此刻你不用等待牧师，神父或阿訇，你不用惊慌失措地喊叫家人在你最后的几个钟头里去请牧师，去请阿訇或去请神父，你不用忧心仲仲地等待最后的祷告或忏悔，也不用因为曾经没有行割礼而忧虑万分。你可以安心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你知道在这个时刻妻和家里人，就是还没有先你而去的你的家族成员们，一定已经反复的商量过有关你死亡后的细节。死后的尸体处理的方式，葬礼的仪式仪轨的各种细节。本来每个要临终的人大体上要把自己的尸体处理方式会告诉家里人，但你犹豫再三也没有留下有关尸体处理的只言片语。面对孩子你难以取舍，本来想着为孩子减轻负担你可以说尸体火化后就不要留骨灰，撒进最方便最近的河里去。那样就用不着在传统的祭奠日子上或自己的忌日里惦记着给你上坟，孩子要是像此刻你想象的一样远在异国他乡，那他每年会有几个日子里感到内疚和内心不安，因为无法给你上坟烧纸，因为无法祭奠自己的父亲。要是不留下骨灰，你又怕孩子在未来的日子里心中有所思念的时候，没有个可以发散心中寄托的地方，你喜欢那种方式，在薄暮的三月天独自去父母的墓地，怀着一种远古的忧伤，静静地守在他们的身旁。那已经是你多少年来的一种习惯，一种诗意的祭奠方式，燃上几串纸钱，献上鲜花和供品，静静地在墓地里等待夕阳落尽。然后沿着清明细雨后的泥泞小路缓缓地走着，淡淡的怀念和忧思在薄暮的黄昏里穆穆地在你心中弥漫。

你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从好久以前就开始考虑这件事情，但你一直没有办法得出个合适的结果来。你想起父母年事已高的时候总在唠叨自己的后事，虽然那个时代已经不提倡土葬，在老家没有坟地的人也根本就无法土葬，但你的父母却坚持土葬，他们畏惧于火葬场那恐怖的燃烧，他们没有像大多数城里人那样，督促自己的孩子在西山或南山的公墓里买一方三四平方米的墓地，来放置自己的骨灰盒，父亲在当时甚至恐惧于死后搁置在停尸房里，反复地唠叨过他死后不愿意被放在太平间里，你半开玩笑地说，那怎么办？如果不放在太平间里，楼房里这么热，一两天就会腐烂发臭的，你当着父亲的面并没有说尸体二字，你覺得当着父亲的面说你的尸体之类的字眼那太过份了，而且有着明显的不尊的嫌疑。父亲听你这样一说开始变得忧心仲仲，母亲说，到那个地步你已经死了，你怕什么，那太平间里的全和你一样，谁还害怕谁。父亲说，也是的。父亲说完这话就没了声气，又开始怔怔地发呆，你已经习惯于他这样的样子这样的表情，多少年来你记得父亲大多的时间总是在怔怔地发呆，你弄不明白他是在一种闲适中悠然自得地发呆，还是在做白日梦，你也一样地发呆，但你和父亲之间的差别是，父亲从来不失眠，即是白天只要躺下去头挨着枕头，过不了三十秒就会鼾声大作，而你有时候即使躺上整整一个夜晚也无法入眠，有的时候你甚至会睁着眼睛打鼾，你自己能听到自己的鼾声。

母亲在临终前的两年里开始后悔当初作出要土葬的安排，她老是在唠叨，唉，干嘛呢，人活着就是活着口气，人断气了什么也没有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火葬就火葬，烧了就烧了，有什么可害怕的，当初还是在西山上买块地，死了火化了就埋在那里，那对你们几个来说就方便多了。母亲说的方便一方面是指埋葬的过程，你们生活在城里，父母去世后要把尸体送回乡下埋葬，那着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虽然母亲每次唠叨的时候不是你就是你的哥哥或弟弟会安慰母亲说，妈，那没什么的，只要您二老高兴，我们会费多大的事情呢？母亲说的方便另一方面是在说他们去世后在传统的仪轨中，要做三七，五七，七七，百天，头周年，三周年，十周年，还有传统的每年祭奠亡灵的日子，兄弟们和你都得到乡下的老家去办理祭祀的事情。一方面来去极不方便，另一方面也是无形中增加了费用。但你和你的兄弟们想，人就这一辈子，父母这点心愿是一定要满足的，而且有了这样的一种祭奠，你和老家，和乡下农村就有了一种割不断的联系，你喜欢时不时地回到乡下去，沉浸在村庄的那种感觉之中。

父母百年之后你们还有兄弟姐妹，你们可以在时不时的聚会中，或在对父母祭奠的日子里可以一起回忆过去的时光，可以不断地延续那些和父母渡过的日子的话题，从孩童时期一大家子人不断地渡过危机和快乐的时光到你们几个长大成人，一直到父母的葬礼。但现在的孩子呢，等你和妻子百年之后他再也没有一个人来分担他的忧伤也没有人来分享他曾有过的值得怀念的欢乐，要是有挚爱的妻子，要是有乖巧可爱的孩子，那情况就会稍微好一点，它可以在薄雨日暮的黃昏里向孩子或妻子絮叨着，要不然他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 他将没有可以传递心中怀念的同谋者。

你想一个人还是有信仰的好，哪怕这个信仰是那样的虚无飘渺那样的叫人半信半疑。想到信仰你又不由地笑了，你想要是你有信仰，这个时刻这即将来临的最后时刻，你是不是在眼巴巴地祷告着，向那空虚中的神？或向那虚空中的主宰者忏悔？你几乎接触过所有的宗教，当然不是那种近距离的和传教者的接触，你是通过书籍经典接触的，你不断地研究和琢磨过那些经文，你既不能肯定也无法否定那一切。你最无法忍受的是你们这个民族里的那些大多数没信仰者，一方面带着缺乏信仰的异教徒的神态随意地亵渎和怠慢着所有属于宗教的一切，另一方面又迫不及待地去到寺院或庙里上香磕头，以期望获得俗世的利益和好处。祈求得到平安，财富，长寿，安乐，减少病痛，减少灾难。人人都貌似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却怕鬼怕神，需要的时候就去祈求神祇，不需要的时候就慢待和亵渎神灵。而大多数的人就连孔子二千年前的对人的最基本的道德要求也置之不理，那敬天命，敬大人，敬……的最基本的人道。那么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你既没有信仰，也不能说是个无神论者或唯物主义者，你看不清楚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苦笑着对自己说，终于等到末日了，那就末日审判吧。人其实就根本无法看清楚自己的本来面目，你不知道你自己。大多数的人津津乐道于自己这样那样，自己是什么什么样子，那不过是自己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虚构的而已，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人到底是什么呢，你马上就烟消云散了，这烟消云散才是生命的本质，不过这次是最后的大清点，是最终的灰飞烟灭，其实这种烟消云散灰飞烟灭早已经在你肚脐被剪断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你都在消失和诞生，张嘴的同时语言就消失了，迈步的同时脚步就消失了，你的一切包括意识时刻都在不断地发生着又消失着，连同你的呼吸，连同你深深的梦魇。你想抓住什么？你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抓住的自己。

你想，你要是一个天主教徒，可以在这个早晨听到弥撒的钟声，今天是礼拜五，在你的想象中，礼拜五伊斯兰信徒该做礼拜了，而天主教徒该做弥撒了，基督徒应该去教堂听从神甫的布道。此时你的内心并没有宗教需求，你想到弥撒是为了带出钟声，而且这钟声的前面加上弥撒俩字，就显得更加富有诗意了。你喜欢城市的上空有着悠远的钟声，但你时常听到的不是那古老典雅的钟声，而是清真大寺的阿訇在扩音器里的喊声，那总会是凌晨的这个时候，每个熟睡的人睡眠最沉的早晨五点钟。你喜欢萦绕着钟声的山谷，村庄，庙宇，和城市，那古朴而又空灵的钟声，在心间飘荡，那黄昏的晚钟穆然的渗透你的心扉。那无法遣怀的寂寞，那悸动不安的夜晚，要是有钟声，那一定会轻妙曼舞地安静下去。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你已经接近你自己的终点，所有的一切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丝毫的意义了。活着的一切已经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么死亡对你有意义么，你可以思考死亡么，不论你多有智慧，死亡确实是一件活着的时候根本无法思考的事情，你没有办法去把握它，感知它，接近它，你也同样没有办法离开它。

就像你思考了一辈子的意义一样，思考意义的结果使得你失去了生活所有的意义。你曾经自认为自己患上了思考病，就像不停地反复地咀嚼着一块无味的东西，但永远无法吐出去。现在你终于可以将它吐出去了，连同你，连同你的呼吸，你的心跳，连同自己。夜沉浸在深深的睡眠中好像无法醒来，你能感觉到阴云密布的天空压在城市的上空，压在这医院的上空，压在你的心头，如果没有时而吹过的风，你甚至会产生幻觉，这是一个死寂的没有生气没有生命的死城，而你是这个死城里的一个幻觉，一个飘荡的幽魂。

你就是那个即将要可耻地死去的，作家协会可耻的会员么？你哈哈大笑，想到这样的对自己的临终赠言，你彻心地哈哈大笑，眼泪无声无息地流出了眼眶，你想这是热泪盈眶么，你越发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就此断了气。你稍稍地定了定神，从大笑的喘气声中平静了下来，这时候你开始彻心地想她了，那个已经多少年和你的生活没了关系的她，那个隐藏在心底的名字，你真想在这最后的时刻拨通她的电话说一声：嗨。但你没有那样做，你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联系了，你想在她的心里也许自己早已死了。即使这二十年之后还能够拨通她的电话，也能向她说声嗨，那又能怎么样呢，那什么也改变不了，那什么也挽回不了，就让自己孤单地上路吧，孤单和孤独可以给自己勇气和力量，而一声嗨，也有可能使自己变得更加脆弱，使得自己在这最后的时辰完全破碎，完全地支离破碎。多少年来你再也没用过这个称谓，你又一次的在心中喃喃的说：亲爱的。你知道你已经与她永远的没有关系了。就连你和你自己也永远的没关系了。

“太阳升起来了，那渐渐发黑的嘴唇”，“太高傲了，高傲的不屑于死，但是不得不死”。太阳真的升起来了么？你知道这个早晨无论无何都不会有太阳升起，不是没有太阳升起，太阳肯定是照样升起，但阴云笼罩的天空你是看不到那云层外面升腾的太阳了。

你看到真正升起的太阳了，此刻天空那些飞渡的乱云在飞速的向四面的天边散开，天地茫远而又空寂，那些飞离的云朵带着诡异的绯红，带着太阳反射的光焰，象一朵朵燃烧的火焰飞速离去，而你张开怀抱扑向那即将迎迓而出的太阳，那升腾的太阳是你心中最后的幻影么？你看到振動着翅翼的它，它们曼妙轻舞地向你飘来，那隐匿多时的死亡的天使，张开它白色的翅羽，洁白的被太阳的光芒穿透的云翳般的翅羽向你飞来，你即将融化在这天空这太阳，这云朵和风声中。

三

你是坐在2007年临近冬天的西宁某间屋子里，享受着温热的暖气，坐在电脑前不断的进入自己临终前的幻想中。其实要不发生意外，按着现在普遍的死亡年龄，你蛮可以再活个三四十年，但你坐在这里，这一切如同真实显现，那些细节，那些历历在目的过程就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生命中流过。

你真的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么，多少次地你都要写到死亡，“倾心于死亡，热爱着寒冷的乡村”，那是你么？

院子里脚步声纷乱，你的隔壁邻居，那个得了糖尿病而后又患了肾衰竭的，你曾经的同事正在步入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最后的可以倒计时的时刻，昨天你还看到他佝偻着身躯，脸上带着阴霾的霉气在院子里，在傍晚夕阳最后的光线里颤颤巍巍地挪动着奄奄一息的脚步，而此刻他正在离这个他曾生活过留恋过的世界远去，人们忙手忙脚地将他送往医院。其实在人们抬着他走出他的家门的那一刻他已经魂飞魄散了，已经永久的停止了他的呼吸。你清晰地听到纷乱的人群里有人说，快一点快一点千万不要让他死在家里，但他已经死了，人们假装他昏迷，假装他还坚持这最后的一点呼吸，急急忙忙地将他送往离家最近的医院。

在往后的三天里你只听到了几声简单的哭声，你曾经的同事这年大概才五十三岁，你看到稀稀拉拉的花圈摆放在顺着院子里靠楼房的一边，然后是寂静而又沉默的葬礼。没有唢呐声，没有习以为常的仪式，没有哭天抢地的哭嚎。你是知道的，一方面你的同事病得时间太久了，足足有十来年，一直病到这个时候，这一切都是在家人的预料之中，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过分悲痛的，而且病的时间过久，家里人多少在内心深处会有盼着他早一天离去的想法，为了减轻因为自己心里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罪过，一般接着就会有这是为了他好，他少受份罪，少受几天罪的念头。另一方面你的同事和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内地人一样，多少算是移民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虽然在本地以外地人自居，心理上总是带着一种内地人的优越，瞧不起本地人，而到了内地其他地方又以青海人自居，但他们多少已经远离了自己故乡的大部分传统的传承，也无法融入到本地的一些习俗里来，说得严重点好多的仪式仪轨已经完全的丢失了，他们不知道在婚丧嫁娶之中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对。

同事的葬礼显得冷清而又悄无声息，说得严重一点这算不上葬礼，只能说是死后的尸体处理过程。在他去世前的一年里，他和家人已经在南山公墓里买了墓地，他去世后的第二天是祭奠的日子，第三天就出殡了，在出殡的这天早晨你依然没有听到激烈的哭嚎声，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先是去医院，联系好的火葬场专门拉尸体的车已经等在了那里，天还没有亮，一般去火葬场火化尸体，家属们总是要想办法托关系尽力的联系第一炉火化，说那样的话骨灰就干净多了，不会不是自己家去世的人的，不会混了。火化前的尸体告别没有了惯常的娘舅家，也就是外家望骨，也没有了外家“摆歪”，本来“摆歪”时娘舅家的代表要数叨一下子女们是否曾经孝顺，病了后是否积极的给他看病，还要看给去世的这个人穿了多少层衣服，一般按着各自的经济条件和外家发话要求的层数，都要穿到十三层以上，一般都是单数，十三层，或十五层，或十七层，或十九层。简单的告别仪式，依然是没有悲痛欲绝的哭嚎声，你只听到几声低低的抽泣声，然后是火化，点燃那些花圈和纸钱。

你想，他们的葬礼竟是如此的简单，安置骨灰，三七，五七，七七，估计都不需要做了，葬礼都没有请僧人超度亡灵。你想在你同事以后的祭日上他的家人会去祭奠么。

你亲眼看到你所熟悉的这些外地来的人，有的人父母去世了就迫不及待地去火化，把骨灰盒放进公墓买好的墓地里就算是万事大吉了，从来没见过他们去上坟，去扫墓，而这一切也确实越来越适应这个喧哗而躁动不安的时代了。

你那个得糖尿病后又患上晚期肾衰竭而死去的同事火化后已经第七天了，安静的家属院里像往常一样平静，你看到院子里的各种树木正在步入冬天，那些经过霜杀的叶子如火如荼的渲染着这秋天最后的日子，红的火红，黄得金黄，看上去像一团团嘹亮的火焰在风中燃烧。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的死去而有丝毫的变化，你看着这宁静的院落，看着这城市的一角里难得的秋天的绚丽，你甚至有了一种错觉，就跟布恩地亚产生的错觉一样，感到整个时间已经完全的坏了，时间已经完全地停止了它的运转。墙上的钟表并没有停止，还在它固有的轨道上嘀嗒作响，但生活并没有因为你同事的死去而有丝毫的改变，时间对于你仿佛已经完全地失去了意义。你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你想今天应该是你同事的家人去祭奠你同事的日子，这是汉民族死亡葬仪的一部分，在人埋葬后的第七天去墓地祭奠亡者的灵魂，据说有助于亡灵转世。同事家的人该上学去的都上学去了，该上班的上班了，同事的妻子已经退休，面部表情悠闲地在院子里散步。你想，七天的时间是够长的，该恢复生活原有的样子了，你想七天的时间够长么？无论怎么样，那都是，那都得，回到生活的老路上。现在的人浮躁的，就是坐在马桶上连屎都拉不干净就匆匆忙忙地提着裤子出来了，更何况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葬礼呢。

你对越来越多的事物无法肯定或否定了，你觉得你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一个可以清晰地衡量你身边发生的大多数事情的是非标准了。就像葬礼，在你这个岁数至少每年都会碰到几次，不光是那些家里去世了人的，外地人的葬礼简洁的让人惊叹，就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连乡下农村的葬礼甚至婚礼都在一天天地简化，你承认过去传统的仪式确实过于复杂和冗长，让人难以忍受，尤其现代人的体力一代不如一代，要是仪式过于冗长和繁杂，大多数人都难以承受，就是现在越来越简化的葬礼中由于体力不支，许多人都在连声叫苦。不过投机取巧是人类的共性和本能，就象在葬礼中按原来的仪轨，在三天后要做的事情，现在弄成了三个小时后，能牵强附会地弄到一天的，就全在一天里办完，免得再费神费时。你不知道这简化到底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退步。

在你所活过的这许多年里，你参加过数不清的葬礼，从红色革命时期的丧事简办到八十年代的各种礼仪仪轨的复归，一直到现在快餐时代各种礼仪仪轨的不断简化。你已经无法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肯定或否定的立场，你也没有无所适存，因为你虽然在热切地关注着这一切，但同时这一切与你又没有丝毫的关系。你知道这不过是流经你生命里的一种变化，一种变幻，一种习以为常的发生和消逝，他们既和你同时存在，又和你同时消失。

不论是葬礼还是具有仪式的一切的活动你都厌倦，你既难以忍受仪式过于冗长，完全按着传统的各个细节慢条有理的进行，又憎恨那些草草了事的人们，你既没有更长久的耐心，又不愿意敷衍潦草的行事。你心里清楚，仪式的简化并不仅仅是因为现代人的浮躁和快节奏引起的，更深一层的原因是经年累月的现代教育的结果，很少有人能看到这一层，即使有很少很少的人看到了大多也不会说出来，现代生活的实质就是实用，更多的是他们在按着达尔文的法则行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有用的东西加以利用，无用的东西赶紧扔掉。

一夜之间，那些院子里树木的叶子全部落光了，初冬的太阳温暖地照在地面上，只有冬天的阳光才会给人这种暖融融的感觉，初冬的枝头上缺少了三五只麻雀，要不这一定是一个不错的上午，你信步走在院子里，不再想你死去的同事，不再想你的葬礼，你想，可惜了，自己日日进进出出看到院子里的檀香树，杏子树，杨树，丁香树的叶子被秋霜杀的透红晶亮，或透黄晶亮，你每次经过都在想，明天要是天好就拿上相机到院子里拍几张秋叶的照片，你喜欢干净的画面上那秋天耀眼的接近纯粹的色彩，而现在所有树上的叶子都已经全部落光了，看来只好等明年了，你想，其实活着真好。

你想，何必要等到你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的那一天呢，何不现在就给她发个信息，问问好总该可以吧，为什么要固执的二三十年不联系呢，真是的，其实现在，此时此刻活着的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四

也许像她说的那样，在你的内心有着对死亡的热烈渴望，你既期盼着又拒绝着无限逼近的那一刻。你太注重有关死亡的细节，有关死亡的一切。像那个海子一样倾心于死亡，热爱着寒冷的乡村，你知道那个沉默的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背景中/嘲笑着一个野蛮而又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于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你知道那个失语症者般深陷在自己内心里的海子，那个躲在墙角小声地呜咽着的海子，那个黑暗的孩子。

她说：“想来你是个自私的人，从最初的相遇，你就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最后的分离。绝望的痛楚的分离，或者应该有些眼泪，我的，或者你的。你太迫不及待，悲情的东西让你快乐而忧伤，因而你痴迷。最深的黑暗和孤独，你渴望心灵经过烈火的燃烧，渴望死亡的感觉让你疯狂，而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呢，或者你只是迷恋着迫近死亡的体验，因而你不能真正理解生命。不想谈论关于你对生命存在方式的选择，我只是明白了，在最初的相遇里，你就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分离。或者每日的等待和重复的交谈，只是这分离的调料，不够酸的，不够甜的，不够苦的，不够残酷的。你关心配料的过程，结束才是你的最爱，你对整个生命的全部诠注。或者我的看法太偏激，不过，我真是这样认为。”

你不知道这是不是有关针对你的最贴切的评语，但你知道你真的醉心于有关死亡的一切，有关死亡的细节，像你醉心于日落一样。你知道你的生命中渗透了那种无法摆脱的悲情的东西。

那年那月那日，你们激情地争论过，时间之水轻易地漫过了生命曾有过的所有痕迹，你透过岁月的瞬息，回首之间任然能看到你燃烧的时刻，那激情奔涌，鲜血激荡的日夜。

死亡如果真的像日落那样，那一定也是美丽无比的，在那种光芒四射的光焰中你可以恣意飞扬，直至融进如火的天空和晚霞，你可以在飞翔中听到生命的钟声如山谷里的回音回荡不息，缠绵远去。

你永远不会象顾城那样，将生命交给一把斧子，你也永远不会象海子那样将生命交给两根铁轨和一列火车，你也不会象海明威那样将生命交给猎枪和散弹。你要面对面的等待，等待无限逼近的那一刻，那一刹那。

时间还是在它的老牛车上不紧不慢地摇晃着蹒跚而行，你看不到轮子压过的痕迹，你看的到的是被时间时刻粉碎着的这生命，这生命所包含的一切事务，这万事万物。你清晰地听到窗外那叶落之后被风吹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你知道又一个冬天在无声无息之中已经悄悄开始。烧的很热的暖气这会儿停了，屋子里有些凉，太阳的光线已经被旁边的楼群所遮盖，投进窗户的是楼群的阴影，你开始怀念起夏天来，怀念起春天来，那暖融融的阳光，你知道其实就是现在就是初冬那窗外的阳光也一定是暖暖的，你想该在这样的下午去到院子里在那些洒满了落叶的树底下轻慢的走走。

院子里阳光充足，你要不是刻意地想到这是冬天，你会错以为这已经是春天了，天空的云朵此刻被太阳的光芒穿透，看上去是那样的透亮和纯白，你深深地吸了口气，活着有时候就是这般的美好，一切都真实而美好，象是梦寐以求的梦中的某一天，又好像这一切又是那样的不真实，仿佛真的在梦中，一个阳光灿烂天空明媚的初冬某一天的梦里。

有关死亡的话题一直是人类所忌讳的，除了宗教家除了哲学家，很少有人会在公开的场合谈论死亡，好像一谈论死亡就会有什么霉运降临在自己身上。你越来越懒惰于那些高谈阔论谈诗论文的场合和场面，你喜欢在这样冬日的阳光下独自散漫的游走在这远离一切喧嚣的，城市的一隅，这时候挥之不去的你时常所关注的，那些有關形而上的问题，烟消云散了，你像风轻云透的天空，此刻浩渺而广大，通透而豁亮。

一段一段的时间里一个一个变幻的场景，从一个时间段落一个场景到下一个时间段落进入下一个场景，这就是你生命的全部内容，这就是你生命行进的过程和方式，没有一个人可以离开这样的变幻和行走，即使深重的梦魇也同样在各种个样的场景里随着时间而游走而漂浮移动。你从有些场景里刚刚起身离去，你的感觉仿佛已经恍如隔世，而有些已经遥远又遥远了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就像刚刚结束的梦，你还没有完全的醒过来。有些熟悉的事，熟悉的人，几天不见你觉得已经陌生得好像是上辈子见过的人了。有些人要不是再次的重逢，再次的遭遇，你恐怕在这经年累月的沉默中再也难得想起来，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在你的生活中出现过。

你想，在你最终的计划中曾想着在你生命即将到达尽头的时日，你将开始精心的构筑你最后的一部作品《计划死亡》。你想，其实根本用不着你用文字虚构你行将就木的最后时日，因为死亡早已在你降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你只需要安静地等待。

【作者简介】赵贵邦，男，祖籍青海湟中，青海省作协会员，自1983年开始写作，曾在部分杂志、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作品。诗歌《无法触摸我》入选青海省诗选集《高大陆上的吟唱》，散文《西海荒原》入选《中国散文》西部卷。出版诗集《燃烧的雪》（合著），非虚构纪事文本《青海石村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