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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斜或对称感(外一篇)

2018-05-17苍耳

雪莲 2018年4期
关键词:吕蒙楼道倒影

苍耳

北方的冬天是萧疏而苍茫的。但正午时分的阳光却很茂盛,也很空旷。城墙上的甬道平直而凹凸不平,除了风一无所有地刮过来,撞碎在坚厚的垛墙上发出呜呜的声音外,只有我,只有仿佛我的影子的足音从对面的转角响起来……弹痕和箭镞当然是有的,寸草不生的砖缝则呈现出刮灰的工匠所带来的力度和迟疑;远看如齿状的堞口此刻高过了我的头,而高过它的,只有城墙内的这棵歪脖子槐树了。那炭条般的树枝几乎触着墙面长上去,其间的一个鸟巢,焦黑、蓬松的一团,却一点声息也无。这就是北方冬天的树。环抱着它的便是宛平城的墙垣,仿佛鸟巢似的搭在卢沟桥边。

宛平城方圆不过几百米,在几道城门之间便是几座瓮城。在古皇城那塌陷的腮边,宛平城不过一颗黑痣而已。正午时分,城上竟没有一个人,除了我,除了一个女子(她坐在入口处的售票亭里打着哈欠)。但这个判断,对城墙内就不适当了。因为从城墙上向下俯视,在瓮城的空旷处,散落着平民住的朴实的四合院,跟老舍小说里的景致差不多,漾着老北京原汁原味的生活气息。他们距我如此切近又如此遥远。一切安静得如同无声影片。为什么他们的忙碌在我这儿听不到声息?那些仿佛在年画里跳橡皮筋的孩子,不过让我听到类似鸟叫那样的叽喳声。开始时,我担心或不希望他们发现我,可后来发觉他们绝不拿目光瞧一下城墙这边时,我感到有些懊恼。

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在向高处眯眼。但他看的似乎不是城墙上的我,倒像是那个墨迹一团的鸟巢,他跟那只鸟有了某种默契。我的身分转瞬间被悄悄置换了。我不像一个现在时的旅游者,倒更接近墙上长出的一株臭蒿,此刻正与灰蒙蒙的城墙结为一体。

其实,我是一个局外人和窥探者。并非因为我在这儿,那隐秘的窥探才存在。而应该反过来才对。“历史与现实交叉又渗透,但并不对峙。”我感到对角线的那边,向我发出的是带有涮羊肉香味的强劲张力。可我无法走下去,因为几个有石级历可下的入口均被堵死。有的仅仅是被一大堆荆棘充塞着(有点类似历史定论所遭遇的讽刺或者戏谑)。我只能倾斜地站在那儿,并仰望从另一斜面上滚下来的火球。

也许我还不如一枚遗弃在老巢里的鸟蛋。

为了让一条南方的鱼慢吞吞地游过,宛平城,你这么近地让永定河裸露出河床里的沙,让堤岸现出一派草枯石出、疏林如墨的气象。北方十二月的天空哦,就这么一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压迫着一个南方人不胜风寒的肩胛骨。

我忽然想到南方的城。仿佛是与北方宛平城遥相对称,在长江之滨安庆出现过几座袖珍之城——吕蒙城。据《三国志·吴主传》记载:“黄武七年(228年),秋八月,权至皖口,使将军陆逊督诸将大破休于石亭。”皖口在安庆以西十里处,休即曹操爱将曹休。此役败后不久,曹休因背上毒疮发作去世。《安庆府志》载:“孙权克皖城,拜吕蒙为庐江太守,蒙筑城垒于隘,皖人谓之吕蒙城。”吕蒙为抗御曹军进犯,在安庆长江一线筑关垒隘,一处在安庆东门外的棋盘山,一处在古代军事重镇的皖口,一处在枞阳的摩旗山以南。前两处已湮没不闻,一点遗迹也找不到了。但枞阳的吕蒙城仍有迹可寻。史载此城北依摩旗山,南临扬子江,东据永登圩,真是人穷其谋,地尽其险,颇具控扼水道、易守难攻之势。据说城内有府城隍、大戏楼、吕蒙粮仓、铁凝坝、孝子牌坊、祗圆庵等建筑。然而苍海桑田,往昔的南门墙垛已陷入夹江之中,但每逢枯水季节残砖依稀可见。七十年代這里建向阳造船厂时,曾挖出了不少古砖,下枞阳街有人收藏了不少古砖。

我在枞阳游玩时涉足过临江的向阳造船厂,当时已废弃。衰败的厂房和锈蚀的铁架裸呈于凄凄荒草之中。人们在它们上面行走竟毫不觉察。那时我也不知道有个吕蒙城沉埋着。现在想来,废弃的造船厂反倒有点像吕蒙城的倒影。那可能正是我们经常要寻找的另一世界。这种倒影的感受是我在北方所体验不到的。一种倾斜中相互对称的影子,如水银泻地一样无形无迹。当这种倒影在黄昏倒影于湍急的江水中时,我透见了它们共同建造的船只,苇叶般的船只从堤柳围抱的船坞上起锚;甚至那棵孤立的歪脖子树也倒影成了它们被风吹斜的桅杆。

吕蒙城不会也不可能泄露自己的梦境,它只会将自己像手纹一样隐藏起来。并且,它还在努力使自己习惯于自身的伤口。

而在宛平城,虚幻的历史时空被孤耸于城垣之上,完整而强硬,不容置辩,而城下的内面依然是清晰的现在进行时。城下的他们与城上的我是两个不同时态的长短句。在吕蒙城遗址,一切均湮没难现,它有着一种循时而没的原初的荒凉,杂乱而潮湿,南方丰沛水汽般的现在时将它们侵蚀殆尽。我涉入其间,仿佛它残留的一小片碎瓦而已。同样是超时空的,北方的古城是高出的、凝固的、逾越式的,给人以强烈的断裂感和浑茫无涯。我想人们去北方必登临长城,也大抵因为此。而南方古城的超时空则更多是低凹的、倒影的、陷入式的,偏重于“润物细无声”式的即时性和速度感,使你沉浸其间并溶入日常生息之中。安庆玉虹门一带的古城墙,百年来成了沿街民宅的一面墙,即可为证。

我知道,我进入吕蒙城的途径只是许多进入吕蒙城的道路中的某一条。事实上,每个地方都可以从另外的地方抵达,甚至从背阴的反面抵达。

我曾经想写一篇“吕蒙城之旅”的文字:在时间的返溯中去寻访一座无法打听的古城,并经历了一些奇特的事。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没写成。

楼 道

数不清的楼道作为城市深藏的细小皱褶,一直被人们所忽略。你很少看到有关楼道的记忆或者描述,偶或提到它也一笔带过。它陡窄,灰蒙,沉闷,而且令人不快。当你登上某个制高点鸟瞰宛若上帝搭积木般的城市壮景时,谁会想到密布其内的幽暗楼道?

有关楼道的记忆,更多的来自儿时。那时候几乎每天要玩到天擦黑,才想起回家。单元楼门暗得像洞口,你匆匆地蹬级而上,如同惊悚的兔子。记得有一次,母亲带姐姐去省立医院看病,有那么远,要赶回来天已黑了。你反复敲门竟无人应答,门缝下也没有一丝黄黄的灯光泄出来。楼道里没有灯。三户邻居家的门也紧闭着。没有人声。你蜷缩在门边等,忍受着落单的惊惧——你不知道她们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能回来。直到天黑透后,楼道才传来母亲碎乱而惶急的脚步声。

想必母亲在路上也心急如焚,她知道她的孩子在楼道里等。这一幕不知怎地烙得这样深,不曾忘却。

楼道是遗忘的渊薮,是过程的盲区。想想看,哪个居者不像甲壳虫那样从它的皱褶里爬出来,匆匆穿过窄暗而旋折的梯级“回来”或“出去”?成年以后,似乎更看重结果,看重抵达。也许只有孩子们才把楼道当作天堂。六十年代那会儿,你把楼梯扶手当作滑滑梯,刺溜一下就从四楼滑到底楼。从一层转入二层有个过渡层,有房间那么大,因为有窗子,光线明亮,于是你的姐姐喜欢跟邻家女孩便在那儿刻剪纸,翻花绳,跳房子,跳橡皮筋,或者编玻璃丝。所谓刻剪纸,就是在牌骨凳上垫一张彩纸,将朴拙可爱的剪纸样儿紧贴在上面,然后用很薄的刀片慢慢剔刻,不一会儿,人物或动物的精美图案便呈现出来。至于编玻璃丝是更灵巧的活儿,用碧绿玻璃丝编个小青蛙,看上去栩栩如生,玲珑剔透。还有蝴蝶、蜻蜓、小狗小猫等动物,用玻璃丝编成也灵动有趣。

男孩子则玩斗蟋蟀,打弹子,踢毽子,脚斗士,砸鳖。所谓砸鳖,就是用废纸或旧报纸折叠成厚厚的“鳖”,使劲砸向地面,挟一股气流掀翻对方的“鳖”,就算赢了,对方的“鳖”遂成战利品。所谓“车水”,就是两人面对面,在地上曲起双腿,双方交叉坐在对方的脚面上,双手对拉,一起一伏作车水动作,循环往复,口诵童谣:“车水,车水,车到杨个嘴,杨奶奶,大瘪嘴,你走你的路,我车我的水”。有时候也来点恶作剧,比如拿手电躲在暗处,见有人上楼经过,突然对着下巴往上照,面目狰狞得像鬼,大人也会吓一跳。

然而午睡时间,楼道间的吵闹会引发大人们的强烈不满。他们先是警告,不起作用就打开门狠狠训斥一番。记得有一回,四楼教授家的凶蛮儿子开门冲了出来,挥着拳头威胁了一阵,想借此驱赶顽童。然而安静不了多久,楼道平台又吵起来,他再次冲出来,对准那个正在叫嚷的小伙伴就是一脚,他顺着楼梯滚了下来,哇哇哭起来。这个教授姓吴,老婆也是教授,夫妻俩教体育,抱养了一儿一女。她家在文革前夕竟有四部自行车,让人羡慕死。一楼的梯间安了个小门,教授的儿子是个中学生,考不上大学,整天游手好闲,每天将自行车推进推出,那里面有篮球、足球、打汽筒,还有养了蟋蟀的罐子。有时他在楼口端出瓦罐子,在亮处用蛐蛐草逗弄蟋蟀,引得一阵振翅怒鸣。这时立马围上来几个顽童,一圈小脑袋挤在一起看斗蟋蟀。他这时一点不凶,很得意地伺弄着他的宠物。

长大后,你才知道楼道在成人的眼里迥然有异。加缪在《鼠役》中这样写道——在楼梯口中间踢着一只死老鼠。

加缪写贝尔纳·里厄医生从诊所里走出来,意外发现楼道里有一只死老鼠。该小说明写“鼠疫”,其实是在探讨人类当下的困境。加缪声称:他们这代人“继承了一段腐败的历史,其中堕落的革命、疯狂的技术、死去的神祗和精疲力竭的意识形态都搅作一团,平庸的政权今天可以毁灭一切,却不知道如何服人,智力卑恭屈节到为仇恨和压迫当婢妾的程度。”整部小说起自楼道——楼梯口那只死老鼠,决非偶然。加缪憎恨一切为了所谓正义漠视生命和生存的权力和真理。因此他正视鼠疫和荒诞的存在,如同正视楼道口出现的死老鼠。在这里,你们看到了伸延出去的“楼道”,那是加缪作品中最具震撼力的描写片断。

夜晚的楼道是清寂而阴怖的。天黑得早,六点过后,楼道就昏昧不清了。冬夜当你走下楼,下面也传来闷闷的脚步声。上下两种脚步在相互试探,并慢慢逼近;在交叉的一刹那,脚步声突然休止——彼此都试图看清对方,似乎在问:你是谁?但对方不过一团黑影,谁也看不清谁。但是羽绒服相擦而过发出类似蝙蝠搧翅的轻微声响。在休克似的停顿后,脚步声再度分开,像密集的雨线渐渐疏离。这种印象跟少时看反特片的经历有关。它们无一例外地利用沉寂的楼道做文章:大头皮鞋慢而重地传来响声,阴森,悬疑,沉闷,将气氛渲染至胆颤心惊的程度。这并非偶然。楼道在编导的眼里也是晦暗而且阴怖的。

你记得,从前的楼道里有灯——那是一只15瓦的灯泡悬吊在顶部,楼梯口贴墙悬着一根不起眼的灯绳。后来昏黄的灯泡被尘网和风干的黑虫所包围。最终,它在某一天瞎掉了,或者被一个孩子用弹弓击碎。楼道恢复黑暗几乎是必然的。但你走进楼梯口,仍习惯性地拉一下灯绳。它咔嗒响了一下。这响声令你感到不那么孤单——它证实灯还在,记忆中那一抹微光还在。

后来单元楼道改造,装上了感应灯。它对声音如此敏感,只要听到脚步声,立马就噗地亮了。可是沒过多久,问题又出现了,感应灯不敏感了,必须跺脚才亮;再后来,你须叫一声,它才亮。结果夜晚有人上楼,楼道内响起拍墙声,叫声,击掌声……。楼道内所有住户对此都大为不满,又无可奈何。终于有一天,感应灯坏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自此以后,没人再提议更换它。楼道陷入黑暗似乎更合乎大家的意愿。这是成人的楼道。

还是手电好,一个人拿着它照亮黑暗中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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