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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祖先

2018-05-17傅菲

雪莲 2018年4期
关键词:土家土家族

傅菲

在印江县木黄镇,我遇见了祖先。

在火光中,在土家语中,在摆手舞中,祖先和神一起降临。黑夜的绒布遮盖了大地,露水打湿了每一双张开的瞳孔。我的瞳孔整个夜晚在呈现一个镜像:黑色的傩面下,有一双猫头鹰一样犀利的眼睛,火在噼噼啪啪炸裂,锣鼓咚咚咚在回荡,狮子穿起了黄色的锦袍,天空凹陷在一碗水里,苍老的面孔,古老的法器,逐渐湮灭的咒语……

人字路头巾,色彩斑斓的八幅罗裙,青色的花襟衣,挂满坠铃的银饰,原野般绚丽的西兰卡普,声传数里的铜锣,奔放的篝火,河畔高高的吊脚楼,合渣和笨拙的土豆,百转千回的胡椒酱,梦呓般的火塘边歌声,神秘的白虎庙……这一切,都让我深深迷恋。乌江在盘龙云海,沅江在九曲回肠。我一次次坐上去往武陵山区的火车,翻越高高的山梁,追寻土家族的生活影迹。

黔东武陵大山像一块火炉里烤出来的酸菜饼。2015年元月6日,我在铜仁市下了火车,徒步锦江,入夜,随散文家刘照进去往他家乡——贵州唯一以土家族建制县沿河。盲肠一样的山道,车子像一只甲壳虫爬行。沿途很少有村舍,低矮的灌木和斑竹被风摇动,沙沙作响。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在县城徒步。县城夹在两山之间,深长的峡谷像巨蟒的内腔。乌江在奔泻,白茫茫的水流在回旋。街上的女人头上大多包一块蓝印花的袱子,背一个背篓,走路慢悠悠,似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让她们急躁的事情。不远处的工地,传来碎石的机器声,嘟嘟嘟,粉尘从堤坝边的岩石墙,飞扬起来,灰蒙蒙。在县城,我走了一天,并没有看到土家人居住的吊脚木楼,这多多少少让我失望。县城以乌江为中轴,扇形,在两岸依山而建,街道狭窄,坡道弯来弯去。晚上,刘兄约了小说家崔晓林等当地几个好友,在一家偏僻的菜馆,吃八大水碗。八大水碗是土家族人待客的看家菜,有水煮肉,水煮豆腐,水煮鱼等。鱼是乌江鱼。沿河水煮鱼和黔东南苗家水煮鱼,差别很大。苗家煮鱼,鱼肉切片,以乌鲤为主,加酸菜,加陈皮、胡椒粉、猪油、葱姜蒜、豆瓣酱、酸汤。沿河水煮鱼更注重原味,鱼肉切块,以草鱼为主,鱼质鲜嫩柔滑,汤汁淡白浓郁。吃鱼的时候,我便盘算着,应该沿乌江去乡间走走。

清晨雾蒙蒙的,我向着官舟镇启行。这个镇是沿河县人口大镇之一,在高山之巅,却宛如在一个盆地,距县城三十余公里。人坐在车上,像坐在船上,颠簸不堪。到了官舟,已近中午,太阳白白一圈,长满了绒毛。街上正是集日,赶集的人,大多是妇人老汉。老汉头上扎黑布的头巾,穿黑色的过腰衣服,背一个背篓。妇人盖白色花纹头巾,背背篓手上拖着小孩。小孩吃着糍粑或玩耍塑料风车。街边坐着摆货物的人,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人,面目慈祥干净,脸色深黄,仿佛涂抹了一层油渍,不怎么说话。货物一般是笋干、茶叶、中药材、黑糯米、大豆。主街只有一条,人挤人。沿街的房子一般是三层的楼房,水泥砖砌墙,大多没有粉刷。哒哒哒,过往的汽车不停地按喇叭。街中,有一个“丁”字路口,另一条街通往河边,河的另一边是一片枯瘦的冬日田园。标志建筑是一座礼堂,苏联时代的建筑造型,墙体乌黑色,门有些破烂,显然,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体,遭人遗弃。尚未拆建的老屋,趴在群楼之间,显得卑微,像一个抬不起的人。街边有一个搭遮阳棚的年轻妇人,在卖社饭。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吃食,叫“社饭”。我拉开一条塑料凳,坐了下去。妇人穿蓝印花布的衣服,头戴蓝印花布的袱子,手腕上有银白的手镯,穿一双绣了红花金丝边的黑布鞋。我说:“这叫什么。”饭里包了好多东西。她笑着,疑惑地看看我。我又重复了一遍。她还是疑惑地看我。我估计她听不懂我讲话。坐在边上吃饭的男孩子,十七八岁,长得青涩,穿着校服。他说:“这叫社饭。”社饭三块钱一碗。饭是糯米掺杂粳米蒸熟,包了当地产的几样青菜,也有野菜和腌菜。吃起来有些干硬,糙糙的。我吃了一小碗,再也吃不下。我去找菜馆炒菜吃,来回走了两次,也没看到菜馆。餐馆不买菜,卖凉皮一样的宽皮米粉。米粉用热水焯上来,拌调料,加牛肉或其它菜品,拌起来吃。我不习惯宽皮米粉的口感,夹起来塞进嘴巴,鼓足了勇气。

又去了沙子镇和板场乡。我没有看到我想要看的原始土家族族居地。我沿路问当地人:“有完整的土家族原始村落吗?有乌江河畔的连片吊脚楼吗?”

在沿河走了五天,我又去德江县。吃了中饭,我坐上了去德江的大巴。此去有九十公里,我估计至少得两个小时。车子沿山脊线走,摇晃得很厉害。车外是万丈悬崖。山体并没有什么树木,大多是茅草和矮小的灌木,弥眼望去,黄哀哀的一片。我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眼睛——我不敢看窗外,哪怕斜睨一眼,也会浑身颤抖。车身侧转,我牢牢地抓住栏杆。女售票员问我:“你是外地人吗?我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坐车人。”我说,来贵州很多次了,大半个贵州走了,没走过这么让我胆战心惊的路。全车的人笑了起来。女售票员说,你别怕,路越陡,行车越安全。她又安慰我说:两个小时到德江,很快。车子没离开县城几公里,窗外下起了零星小雨。雨珠从窗玻璃滑下来,弯弯扭扭。拉石块的大货车,从弯道上转过来,像一只蚱蜢。女售票员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放炮开山,车子还不知道几点到德江。”

到了德江县城,已是晚上十点半。我饥肠辘辘,沿街找饭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街灯昏暗,阴沉。我有些冷。雨丝绵绵,把灯光织出了朦胧的花纹。炒菜的饭馆,一家也没找到。街边的夜宵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喝啤酒的年轻人。我吃了一碗牛肉面,濛着细雨,在街上溜达。这是一个山区县城,有些寂然,冷风刮过空荡荡的街道,一阵阵,喻示冬天即将到来。我抬头看看天空,天空很空茫,什么也看不见。

翌日,我又去了印江县。已是傍晚。灰烬般的色彩,是我头顶上的天空。县城精致,印江绕城而过,倾碧四野。这是一个山中盆地,群山像一朵清晨盛开的莲花。许是初冬肃瑟,县城给我北国边城的惆怅感。银蜡色的阳光像雪融时的枯涩反光。我找了一家饭馆,顾客只有我一个人。饭馆由一家三口经营,妇人洗菜切菜,老汉坐在木炭火炉边抽旱烟,儿子做厨师。老汉很会聊天,说他前几年在浙江打工的故事。他把旱烟管伸进火炉里,深深吸一口,眯一下眼睛,大大地嘴巴张开,烟白白地从喉咙里翻滚出来。妇人切完菜,抱着小孙女,在另一个木炭火炉烤火。厅面不大,可以摆四张桌子,每张桌子下,都有一个火炉。我请老汉一起上桌吃饭,他怎么也不答应。我买了一瓶半斤装酒,拧开,摇着酒瓶对老汉说:“你喝酒吧,我不会喝酒,你不喝也浪费了。”老汉嘿嘿地笑起来,朗声说:“你有意思,太有意思。”他端起酒碗,对楼上厨房的厨师喊:“再上一盘羊肉,喝酒没羊肉怎么行。”我又嘿嘿地笑起来。他说话,有浓重乡音,语速也很快。他谈起了他的祖先,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梵净山下,到了他这一辈,才走出过大山。他抬起脚,给我看,说:“你知道这双脚,走过多少山路吗?你肯定不知道。”“山里人淳朴,土家人和善,你呆上几天就知道了。”他又说。这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我们似乎相見甚欢。他反反复复地问我:“你是干什么?你来收药材吗?”我说,我是一个乱走的人,四处乱走,来这里,看看土家人怎么生活的。“哪有乱走的人呢?哪有特意来看土家人怎么生活的人呢?你肯定是来收药材的,这里药材好。”

第二天早上出门,见一个骑摩托车的中年人,我拦住了他:“你今天有什么要紧事吗?”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上上下下打量我,摇摇头,说:“买几个酒壶回家,便没事了。”我说,你跟我跑一天,去偏僻的乡下,要多少钱?他上上下下打量我,疑惑地问:“你要去哪里?”我说,不知道,有土家族老房子比较多的地方就可以,最好是临河吊脚楼,我想看看。他把摩托车撑在路边,摸出一根烟,想了想,摇摇头。我说:“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地方啊,印江是土家族的族居地。”他噢了一声,说:“有一个林场,你可以去看看,那里有很多老房子,离这里有二十多里路。”我说:“可以,带我去,给你工钱。”

辗转两日,从重庆秀山出,往常德,返回江西。已是中旬。我看到了想看的土家族吗?我像陷入了一个迷阵。这个迷阵是自己布下的。在黔东,我看到土家族的民居,他们日常的生活形态,他们的衣着服饰,但我没有看到远古留存下来的遗址,也有看到他们保存在阁楼上的神秘法器,还有低语如泣的巫术。我甚至没有听到地地道道的土家语。秦汉时期已在大娄山区、武陵山区、大巴山区繁衍生息的土家族,有自己的土家语(属于藏缅语族),没有自己的文字,至今保留着自己的婚嫁丧葬习俗和对歌、舞蹈、傩戏、雕刻、绘画、剪纸、蜡染等传统文化。土家人自称“毕兹卡”。1956年10月,国家民委通过民族识别,确定土家族为单一民族。土家族既是最古老的民族之一,也是最年轻的民族之一。

再次踏上武陵山区,在小满之后。我只身去了恩施市,沿清江流域,寻访土家人族居地。再次失望而回。他们除了身份证“民族”这一栏,填写“土家族”之外,和我已没有不同。他们的饮食,日常的衣着,和我无异。两个月之后,我前往咸丰。咸丰是恩施州管辖下的一个县,与重庆酉阳、湖南龙山毗邻。在咸丰转了三天。时隔两个月,我再次去了咸丰。咸丰是武陵山区腹地,崇山峻岭,郁郁葱葱。我吃到了地地道道的合渣和土豆锅巴饭。我第一次看到远古土家族的土司城——唐崖土司城。土司城在尖山乡,坐落于唐崖河畔西岸的玄武山麓。古木苍翠,溪水长流。

到了土司城,已是午后。“唐崖土司城始建元至六年(公元1246年),明启初年(公元1621年)进行扩建,辟三街十八巷三十六院,内有帅府、官言堂、书院、存钱库、左右营房、跑马场、花园和万兽园等。在土司城内外还修建有大填寺堂、桓侯庙、玄武庙等寺院。清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废唐崖司。”在进门的清漆木牌上,我抄下了这几行字。其实没有门,只有两堵断石墙。拾阶而上,全是断石墙。这是旧时屋舍崩塌留下的墙基,石缝里的泥已被雨水冲刷了干干净净,看起来,石头叠着石头。墙基内,是一块块空地,长满了荒草,或者零散地种了果树。石板路还保留着街巷的格局。这是一个庞大的城,住满了曾经的贵族和衙役奴仆,高大华贵的屋宇点起了通红的油灯。这些人去了哪里呢?屋宇被时间的手重新摁下大地。城后山冈上,有土司王陵。看守王陵的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坐在陵前的台阶上,穿一件藏青色旧式中山装,衣领烂边。他自称姓覃。他吸着劣质纸烟,歪戴着草帽,对我们说:“我们世世代代都在守着这个陵墓,现在申遗成功了,政府要我们搬迁,实行保护性开发。”我说,你是土司覃鼎的后裔吗?他从裤兜了掏出一张报纸,给我看,有些自豪地说:“好多记者采访过我,这里有我照片,我家里还保留着原始的族谱。研究土司城的人,都要看我族谱。”他说了好几个学者的名字,在哪个哪个大学的,我一个也不知道。他又说,哪些研究土司城的人,都说看我族谱,给我钱,可没一个人给过。他掏出一个老年机,给他儿子打电话:“我这里来了几个客人,你来带他们去我们家坐坐,喝一杯茶。”

年轻人穿一件白衬衫,在前面带路,说,覃是大族姓,分散世界各地,但历代总有一支留下来,看守陵墓,我家三代,都没离开过玄武山,日夜守着,怕被人盗墓,怕石羊石马被人盗走,怕石牌坊被人拉走,这些都是祖宗的东西,不守着,早被人毁了。转过一个山坳,到了覃氏家里。一栋木头屋,十几只鸡在院子扒食。屋舍有些破败,在一片树林里,也有些冷清。山冈上的茶树葱茏,一垄一垄,看起来十分舒坦。

石头墙,麻黑色。每一个石头,都是圆圆的,风雨剥蚀了它们的凌角。千年古树倒在墙垣里,还没完全腐烂,散发木质霉变的气息。唐崖河从远处山角弯过来,在石崖下,形成碧绿的深潭。几个钓鱼的人,在河岸静静地坐着。我坐在石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凝滞的河水。一个土司王朝,在时间之河中,湮灭,留下几堵断墙。人在湮灭中,逃离,分散,带着他们古老的鼻息、韵致。我对同行的徐鋆、雷红梅说:“我们值得庆幸,看到尚未被人踏足、糟蹋的原始遗址,这里很快被商业贩卖、践踏,乡野中淳朴的土家人,也将改变,一去不返。”雷红梅说:“你怎么这样悲观呢?”我说:“被商业包裹起来的假文化,吞噬人心,江西婺源、湖南凤凰、云南丽江,概不例外。”

去年冬,我再去咸丰时,土司城已成旅游胜地。朋友邀请我再去看看,我说我对一切需要买门票看的文化场所,都不敢兴趣。我可以揣度,土司城的游步道四通八达,城外建了大量的仿古建筑,当地的中老年人在表演文化部门编排的土家文化节目,餐馆里的饭菜已沦为流水席……我很偏执地想,我们这一代,尤其文化人,具有深深的原罪,和利益勾结,把谎言制作成美丽的幻象,去掠夺,掠夺钱财掠夺人心掠夺文化,最后毁灭掠夺而来的一切。无耻的一代人。

追寻的道路,蜿蜒在每一条山冈。我取道湖南的龙山县,入桑植,转张家界,再往常德,一个县一个县走。加之早前在凤凰的盘桓,我在武陵山区已足足孤身走了一个多月。

丁酉年五月下旬。我再次踏上武陵山区,登梵净山。梵净山是武陵山脉的主峰,也是武陵山脉的标志,是中国五大佛教名山之一。更是土家族人耸入天际的脊梁骨。土家人崇拜多神,认为世间万物皆有神。梵净山便是神的居所。从江口县入山,从印江县木黄镇下山。沿山脊线走六公里。我看见了大海——梵净山犹如一个孤岛,四野茫茫,浪涌浪灭,云雾蒸腾。

在木黄镇石板寨吃長桌饭,夜宿。翌日看土家族田氏宗祠,看朗溪河畔芙蓉村。田氏宗祠始建于清光绪二十三年(1896年),由土家士绅田士珍捐资修建,历经十一年建成,一楼一底砖木结构,内为小四合院,楼上设有跑道、瞭望窗,外墙有花池。芙蓉村是土家族自然村落,依山傍水,黑瓦木墙。是夜,石板寨灯火通明。土家族老艺人在这里表演傩堂戏、舞狮、摆手舞。黔东傩堂戏源于古时傩仪,是一种佩戴面具表演的宗教祭祀戏剧,是土家文化瑰宝。老艺人表演了上刀山、溜红铧口、站傩、定鸡、悬心挂斗、打庆贺、差兵祭马、神头舞、花灯舞、狮子舞。傩堂戏非物质文化传承人杨胜怀献艺。从下午五点,他们便开始准备了。年轻人抬来六七个大木箱,摆在屋檐下。老人坐在长板凳上,把戏袍、戏冒、乐器和其它道具,一一整理分类出来。

附近村镇来看表演的人,把石板寨围得水泄不通。表演结束,已是十点,凉风四起。我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坐在篝火旁,还没回过神来。我眼前始终晃动着杨胜怀老人的身影。他九十多岁,依然身轻如燕,悠然翩翩起舞。我听到了老艺人们低诉般的土家语。古老的法器和神秘的法术,神灵般出现在我面前。当我见到的刹那间,我的双手在颤抖,我不可抑制地热泪盈眶。我所热望的,我所追寻的,在这一夜,和神一起,来到我身边。篝火在燃烧,噼噼啪啪的火星四溅。散去的人流,使黑夜陷入无边的沉寂,沉入蔚蓝夜空的星辰无法打捞。古朴的,皱纹如向日葵的,鲜活的,饱满的,坦荡的,洁净的,一张张脸,在异乡向我聚拢,贴近,仿佛远去的祖先,绽放般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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