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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河谷的蓝宝石

2018-05-15姜凯

安徽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西门

姜凯

红河谷像块蓝宝石,红尘溪穿它而过。向东奔流而去。

雷声大,雨声更大,雨点却很小。他坐着的这辆破电动三轮车篷盖着的雨布,放大了雨声。走进红河谷,是他多年的梦想。逃避一切,家,单位,包括所有记忆中的人。外面白花花凌乱的雨“哗哗”地下着,打在黑魃魃的树叶和灰蒙蒙的车窗玻璃上。三轮车牲口一样怒吼着,三轮车夫吐着酒气,骂着脏话。

梅君好像看到了路边梧桐树上,有只瞪着大眼睛的猫头鹰,他打了个冷战,认为这不是个好兆头。可是想一想,什么都重要,又什么也不重要,对于一辈子的生命体验也足够了。没有比红河谷更安谧的地方,虽然他身无分文。

雨突然停了,谁家的狗懒洋洋“汪汪”了两声,像飘来的一抹青烟,散了。一切归于平寂,只有愣头愣脑的屋檐簌簌地滴着鲜亮的水滴。眼前这就是红河谷的那幢小二楼,孤零零立在雨中的黄昏里。他付了车钱,车夫还是骂着脏话。一只野犬跑过来,发亮的眼睛狰狞地看着车夫,车夫向狗吐了一口痰,没言语上车开走了。可能是小楼的门房,一个弓着腰歪着头的汉子,问了他一句什么后,把他引到一间侧房,安排他睡了。他抱着头,看着模糊的窗外,静静听着。

梅君喜欢这种雨声,尤其是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深夜不会有人来,白天不会有人来,春天不会有人来,以至于秋天更不会有人来。

天上的雨早停了,地下水洼一片片。晨光绿蒙蒙地带着水气,展现了。梅君早醒了,推开门走出去,西侧仓房的动物正叫个不停。门房陈老八弓着腰在喂那头黑得发亮的叫驴先生,驴的身腰在不太明亮的院子里闪着油彩。之所以称它为叫驴先生,是他背着那沉重的包袱累得快虚脱了,推开那扇快垮了的黑大门时,听到这牲畜油亮亮地一叫,心里亮堂了许多。他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这里是不是就成了自己一生的墓地了?因为有了这个念头,他心里着实伤心了好长时间。直到睡觉时,陈老八胖乎乎、乐呵呵、喜眼阔嘴的老婆端来一小铝盆羊奶,望着她慈眉善目的样子,以及冒着热气的铝盆上面还浮着一层黄云般的奶皮时,他心情才陡然好转过来。

梅君到处瞎转转,东走西看。这个地方太开阔了,小二楼的周围,零散地趴着一片破败不堪的平房,被绿油油的庄稼地包围着。白天看着这楼灰头土脸的样子,侧墙上开裂的缝隙里几枝纤细的白杨小树苗正好奇地探出头,开着小红花的茑萝的枝叶正努力地向上爬着。西侧稍远一些,是三间大仓房,里面养着几头山羊,一些鸡鸭鹅,乱叫个不停。

好心的大表姐把他介绍到这里干杂活。说来也巧,女东家西门松燕去城里买茶叶,与大表姐阿慧在咖啡馆小聚,正赶上小外甥女丽丽在家胡闹起来,谁也管不了,他把孩子送咖啡馆去。那是他和西门松燕第一次相识。阳光斜照,她头发依然闪着黑油油的色泽,金丝绒的红裙子掩饰不住她丰乳肥臀的老态。肥嘟嘟的白脖子下,银蛇一般的链子坠着蓝得神秘的宝石。她与别人说话时,总要不自然地用手小心地擦拭一下它,恐怕上面有灰尘,也许是怕它丢掉。表姐介绍他的时候,夸他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精。也许是夸过了,但是西门松燕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他的手。不知道她在表姐的耳边说了什么,他就被女东家录用了。

心中的伤感也绝非到了这孤寂的房子就有的,在梅君一进这院时,一枝怒放的蔷薇带刺的枝条,钩住了他那件藏蓝色卡叽布上衣的衣袖,也钩住了他心中的一串往事。他不喜欢吉榆那个城市,他越来越发现它没有安全感。这个多年前被买断的银行小职员,在那个屁股大的小城,本来靠吹得一手好笛,与七八个发烧友凑成一个小乐队,哪里开业搞庆祝,谁结婚过生日,请他们装个门面。走城市串乡村,虽然挣个小钱,但小歌哼着小曲吹着,人家乐他们乐,人家不乐他们也乐,挺滋润的。但有一天他对表姐说,他活够了,想杀了老婆。表姐平静地说,将就过吧,还要怎样?他说。有几次去外地演出。回来时。喝多了,恍惚嗅到房间里刺鼻的雪茄烟味,站在卫生间小便时嗅到那股难闻的气味,看到一条男人的内裤,扔在废纸篓里。可是醒了,一切又都不见了。他不能总背着这沉重的包袱过日子。表姐说,杀人不行,到我那里去住。

他離家的那天,仅带走几本书,还有日常穿着的一些旧的衣物。他老婆站在门口没有表情地看着他,好像从不认识。儿子朵儿兀自在紫檀色的桌子上画着一只蜻蜓,连头都没有抬。

这座院子是红河谷最大的院子,也是尘土最多的院子。灰尘能埋了活人。陈老八总是这么说。他说完,就用不屑一顾的眼光,看着这个站在院子中长得像玉米秸的咋看都像多余的人。他问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名字,好像是他总也记不住。他坐在那个长得像魔鬼一样的乱糟糟的黄杨树根上,慢吞吞地吐着旱烟,呛人的味弥漫在院子中。他眼睛盯着陈老八额头上的皱纹,甚至要在那古铜色的沟壑里面抠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

陈老八边看着院子里飞舞的蝴蝶、蜻蜓和苍蝇,边用下巴向房东西门松燕正在睡早觉的楼上努了一下嘴,说,那娘们年轻时,可是一等一的美人,早年在县里的大剧院是个有名的角色。南来北往四里八乡的人都争着看她的演出。她唱的《贵妃醉酒》,听说还进过京呢。她有头脑,有钱,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盖了这栋小二楼,还买了几十亩的农田租出去了。想得远,老了之后,安享晚年。多美的事。有钱的人就是他妈的乐子事多。

陈老八说完,向飘浮的尘埃恶狠狠地吐了口痰。叫驴先生在他的身边用劲甩了甩尾巴。梅君的肚子已经咕咕地叫了。陈老八这才想起他还没有吃早饭,扯着他的藏蓝衣服袖子去家里喝玉米面糊了。满屋飞来飞去的苍蝇,倒让他想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陈老八媳妇站在他身边,龇着黄牙,憨厚地笑着,看着他在吃。他只好埋头稀里呼噜地喝了两大碗,然后走了。

他妈的,院子的尘土能埋死全院子的活人,娘儿们疯了爷儿们疯了,早晚都会疯掉的,真的都会疯掉的,这是实实在在的话。女中音有力地从灰色的楼上传来。跑城里的褪色的黄中巴车刚从门口穿过,西门松燕已下楼站在院子门口。她的声音,在陈老八和媳妇以及牲口和家禽的耳朵中震荡。家禽叽叽嘎嘎地回应着。

西门松燕带回一个脸和眼睛圆圆的长得挺好看的小女人,叫媚子。说是不给工钱,在这儿躲一阵子,她的酒鬼男人要打死她。小女人开始做饭了,她在厨房“哗哗”地向院子里泼着脏水。

陈老八的心像掉在地上的石头,咣当一声,他明白他要搬出这个难舍难分的院子了。

大早上的太阳被灰尘遮得像蛋黄,陈老八和他的笑面老婆,还有他的驴,就滚出了这个院子,挪窝到西侧的两间大仓房里了。西门松燕安排堂哥,必须在上午就用木板在中间隔上栅栏。

西门松燕嘴硬心软,觉得对堂哥有些过了,特意让那个小女人去镇上割了五斤肉,又买了些猪下水之类,打了十斤好高梁酒,炒了几个菜,慰劳一下。

陈老八嘟囔着把家从里面挪到外面,钉木栅栏的时候,不是大声骂着锤子不受使,就是骂驴碍他的事,间或用脚踢那叫驴先生撒气。那头叫驴先生也不客气,用后蹄子跳起反踢他,还跳起来大叫几声。

西门松燕不理这些,正午了,她让媚子把做好的菜给她端过去。梅君有些怕这个挺胸撅屁股的老女人,觉得还是陈老八面善些,就偷偷地过去和他一起吃了。

堂妹没在身边,梅君又是个瞧不上眼的生人,陈老八喝着吃着嘴就开河了。

他妈的狗屁名角,就是个不着调的鸡。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屁股大坐不住福。偏偏嫁了剧团里一个编剧本子的穷秀才,大烟鬼似的。当时我就断定他是他娘的短命货。那年天最闷热的时候,跑到大山里写狗日的什么剧本,掉山涧里了。奶奶的,她哭了好几年,就是这个命!

梅君想到自己在县里也做过小编剧,曾经成功地写了部村官好青年致富的故事,在县里话剧院上演,在省里获了奖,还挣了五百元钱。他默默地听着,心中有些伤感。

这贱女人就是贱命人,不能可怜她。头一个死了,他妈的守了寡,人家伤心还来不及。她倒好,听到死讯,当天就上台唱戏,唱了《穆桂英挂帅》。那县城男人为她争风吃醋,打得鼻口冒血。她受不了人家的追。她嫁了一个又一个,一个比一个阔,哪一个都比第一个穷鬼强。可她就是不知足,都没过长。人家把她当个花瓶摆在那儿,就是不让她出去唱戏。她一心还想着在台上唱大戏。在过去,唱大戏那就是“下九流”,死了是入不了祖坟的。把她憋疯了,又天天想着原来的先生好,一个人总是在胸前挂着死鬼丈夫送的宝石,想哭就哭,想唱就唱。呸,不着调的鸟儿,在城里过得好好的,又离了,老了落得孤家寡人一个。他狠狠地喝了一口酒,长出了一口气。

你说要脸吗这女人?在城里住了几天就烧屁股了,又跑回来了。陈老八又用力跺跺脚,地上的尘土又扬起来。他喝着又骂起来,奶奶的,过河拆桥。以前这房子若不是我看守着,早被穷鬼们把窗扇门扇给扛走了。她那么一大片地,却给我种了几亩,对付要饭花子呀。谁让我认这个倒霉亲戚。

陈老八的胖老婆怕他把西门松燕的事说多了,传出去,恐怕连侧房都没地方住了,就转移话题,先为他倒满酒,笑嘻嘻地说,你天天就知道喝这迷魂汤,啥时也像堂妹的死鬼先生那样,给我买块红石头绿石头戴在胸前,也像贵妇人一样,风光风光。

陈老八歪着头愣神了好半天,突然龇着黑牙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笑得手里端着的酒碗也颤抖着,酒漾了出来。好,好,好主意,那宝贝能换多少酒呢?

梅君闷头喝了半小碗酒,见不得自家亲戚相互拆台,不正眼看陈老八。吃了一碗黄米饭,回房睡觉去了。

红河谷天气闷热闷热的,又是一场好雨。红尘溪呼啸穿过它,向东流去。

外面雨点声渐渐地大了,下着下着。雨点击打着什么,传出了笛声。那笛声像游在雨中的金属的蛇,扰得西门松燕坐立不安。媚子知道她有个毛病,下雨天好捂住蓝宝石哭上一阵子,以为她又犯病了。

西门松燕饭也没有吃好,好像被一粒饭粒呛着气管了,咳嗽个不停。媚子急忙拿过来一搪瓷缸凉开水,她喝下去,饭也不吃了,坐在那儿傻傻地听。笛声丝丝隐隐地传来,她眼睛发直屏住气息听,嘴唇发紫,近乎滴血。媚子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做才好。笛声突然无影无踪,她终于透过一口气来。

这个女人会不时地站起来,把头探出窗外,四处张望……外面靜静的,能看到反射天光的水洼,还有怒放如火焰的蔷薇。她很失望地回过身来说,是我家先生吹的,刚才吹的是《春晓》,后来又换了《黛玉葬花》。

真是奇怪了,哪里传来的这勾魂的笛子,这穷乡僻壤还有谁会吹这玩艺?她背着手在屋内徘徊着,自言自语道,你听那滑音、轻音、打音、叠音的手法,曲子悠扬、委婉、明澈、圆润,一定是我家先生吹的。

陈老八被撵走了,有空就莳弄他那几亩地。院子中的杂活,自然是梅君的活了。起初,他很知足。他仔细打扫着房子的地板,擦拭着门窗。面对着西门松燕那神经了的脸,他习惯了,也庆幸她没有在发疯时把自己吃掉。他总是这样庆幸,连晚上喝上一碗粥看上去也那么知足。

可是让他生厌的是西门松燕看着他在清扫,就背着手挺着胸,走过来唠叨着,我收留你,完全是看你表姐的面子。你要早早地起来清扫,院子如人的脸,总要干干净净。

梅君从小到大最恨别人像看牲口一样看着自己。他心发疹,手心脚心腋下裆下出汗。他烦了,转过脸看她,从她的脸上往下一点点地看,发面团一样的脖子,气球般乱颤的奶子,鼓一样的肚子。嘴巴每强调一个字眼,浑身的肉都在波浪起伏。

什么西门东门老肥婆,别整天吊着脸。有人要死了,他的鬼魂会天天缠着你,看你活得成吗?我要投红尘溪!他想着,刀削一样的脸诡异地笑了。这一笑有些让人头发发直,让人胆战心寒。西门松燕看着他,忽然觉着心像落入了淤泥里,把没说完的话,随着唾液咽下去了。她悄悄离开这个神经病男人,走了。

在房子的阴影下,他脸也阴着,心有些惆怅,西门松燕提起表姐,让他又想起了什么。他想到表姐,那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守寡的女人,不知道会把他放在自己心中的什么位置。他总想恢复良知,而这不可能的,他无法让自己从那泥潭中拔出来。他这一生注定是离不开她了。他喜欢她身上的那种雏菊的味道,似有似无。她那双黄宝石般的眼珠似乎什么都能看透。她总会说,离开我吧,让家人听见或看见不好。那窗帘一拉就是粉红红的一方小世界,充斥鼻孔耳目中的原始兽欲。表姐赤身裸体给着他自己的全部,最终总是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无能地退下,颤抖着跪在墙角痛哭。

天刚蒙蒙亮西门松燕就起来了,领着她那条从城里带回的叫琪琪的雜种狗,向红尘溪边款款地走去。琪琪摇着白尾巴,咬着她的影子走。

天一透亮,梅君早早地起来了,把院子中的尘土、驴粪、柴草、泥块扫在一起,用铁锹装在开了花的柳条筐里,远远地倒在大门外有着一头死狗肋骨的脏水沟里。

胖女人走过时,他低着头一遍遍挥动着笤帚,仿佛空灵的早晨就只有他一个人。她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仿佛那把竹扫帚自己在游荡着。

谁的高亢的长短声音,在空旷的原野如孤魂野鬼般奔驰。她去红尘溪边走一走,渐渐消失在雾里,只有在远处能看见那狗的白尾巴在没完没了地摇摆,像一面小旗子,像幽灵飘浮在大地上。

东方的天空只有浅浅一抹白,他就起来了,朦胧中把院子扫完,就抱着笛子,跑到野外。已经是六月初了,蒿草很高了,露水打在裤脚上湿湿的,沾在脚踝上痒痒的。他把拿来的雨布铺在沟边,抱着笛子吹起来。他昨晚做了个梦,梦到了老婆和孩子。她们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看着他好像看到死人一般。孩子在吃泡泡糖,吹了很大的泡在阳光下闪着红光,他怎么抓也抓不到。穿着粉色旗袍的老婆拦住他,问,你不是死了吗?已经是多少年的事了,你还要回来吓唬我们。他被她推了一把,在跌倒的一瞬间,他回头看到他的几个同事和亲戚在屋中打牌。他哭泣着醒了。

是笛子,又像是人的呜咽,似乎从红尘溪那边飘过来。他和笛音在原野中,飘浮着。内心和这黄昏的冥色相伴。他看自己像块破布,或者落叶,早晚会分解。是小溪中的小鱼,逃避于世间,躲藏在与世无争的荷花叶下。

梅君站在原野上,渐渐地暮色四合,大地上草和其他一些植物灰蒙蒙的。他不吹了,觉得此时他正随云随水在飘散。月亮悄悄地升起来了,照着红河谷,他觉得自己已经随着天上的星星出现,飘于天宇。这时他听到天上有人哼唱着什么小曲。他要睡了,可是那天上的人不哼了,他觉得好像一阵雨下在脸上,有股腥骚味,一阵屁声。他扬了扬手,他没有力气起来。稍后,却有一张脸飘过来伏在他脸上看,那张脸是曾经熟悉的肿胀。那个人伸出手把他扯了起来。是西门松燕。

梅君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几次想要挣脱开,都被她用胳臂死死夹住。他有些绝望甚至几次要把头伸进她的腋下,想让她一下把自己了结了。没有得逞。她真的疯了。他像一只木板凳被她拖行在原野上。

他觉得自己笨得像陈老八那头倔犟的叫驴,他在长满风铃草蔷薇花的土壕边上走的时候,一个深沟的里面波动着满满的水,还有小鱼儿在里面窜来游去,如果不是谨慎地行走,只要稍微走偏脚步,就能一头扑到水里面,世界一切就结束了。

老女人把他从夜晚的大野中拉回来是那么暴力,她甚至骂他不如一个好娘儿们。她站在自己的门口骂,她说你要死就告诉你表姐之后,到别处去死,别连累别人。

陈老八时常对他喋喋不休的胖老婆说,那个要账鬼梅君活不过这个夏天。每说到这里,那个胖女人就不笑了,就会突然地哭起来,一把抓住陈老八的脏袖子嘟囔道,你这个醉鬼,就发发善心吧,菩萨会保佑这可怜的人。陈老八狠狠地喝了一口酒,骂道,我又不欠他的。

陈老八说的不无道理,梅君有时一天吃不上一顿饭,别人喊他,他就吃一顿,别人不喊他,他就傻子般望着绿气腾腾的原野。陈老八的老婆看了,会站在他的背后,呆呆地发一会儿愣。

陈老八每当喝醉了乜着眼睛往东院里看的时候,总有口气透不过来。早晨日头爷正撒欢地热着,陈老八牵着驴往外走,与在扫大门口的梅君搭讪着。西门松燕哼唱着正往院里进。陈老八又透不过气来,顺手照着叫驴脖子拍了一巴掌。叫驴先生通人性,立马大叫起来。西门松燕吓了一跳,大怒,骂道,你这头畜生我唱你也唱。她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去打那头叫驴。驴后腿一蹬,跳了起来。她向后一闪,脚扭了一下,跌坐在地上。梅君跑过去,龇着牙用力扶她,只有她后背的肉在颤,人却扶不起来。她边骂着驴边哼呀着。陈老八掐灭了旱烟,慢慢腾腾地走过去扶她。两个人用吃奶的劲儿,才把她一步步搀上楼。

上了楼,梅君坐在地板上虚脱了,没完没了地冒着汗。陈老八去找按摩接骨的黄大神仙了。她不哼哧了,看着他嘴角带着笑说,你怎么这么熊,难道就几根骨头支着?

他转过头,不敢看她,低着头下去了。她自己还在背后格格地笑。

西门松燕的宝石丢了。她疯了,真的疯了,在红尘溪边叫骂着,满院子咆哮,疯找。红河谷上空飘着她的嘶喊声。梅君和媚子站在院子里,吓得不敢做声。陈老八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眯着眼睛快睡着了。她吼够了,直喊头晕,就让媚子把她扶到楼上。

在红河谷谁丢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宝石丢了,西门松燕天天躺在楼上发着高烧。

陈老八赶着驴车上城里去卖柴草了。傍晚,他提了几斤猪骨头,骂骂咧咧赶着车回来了。他让老婆煮了一锅香喷喷的骨头和土豆,把梅君喊来吃饭。他自己倒了一碗玉米酒,边饮边骂,什么破玩艺,一个穷书生能买什么蓝宝石。朝我们瞎叫唤,使威风。红河谷从来就没有值钱的东西。城里宝玉城狗日的葛大头说,一碗酒都换不来。说完了,他突然笑起来,酒都笑喷出来了。梅君心里一惊,放下筷子和碗,小声地说,那么说……宝石你拾到了?

陈老八慢悠悠地说,我哪有那狗命。梅君不吱声了,闷头吃菜。胖老婆闭着眼睛双手作着揖,哆嗦着低声叨念,罪过,罪过。

西门松燕的宝石找到了,是媚子在大门口看到的。那东西也怪,自己飞到了大门铜环上,系着银亮的链子,漫不经心地晃悠着。

脸上蒙着白毛巾的西门松燕躺在床上,呼地起来了,孩子般亲着她的宝石,嘴里不停地叨咕着我的小亲亲。

红河谷的雨季总是不喜欢过早地走。雨没事地下着。西门松燕无事的时候总是站在窗户前,看着六月阳光散射进来,看着天一会晴一会雨。看着这块蓝棱镜的石头,她想不到它有多大的魔力,会把自己的一生捆绑住。

蓝宝石找到了。梅君一想起西门松燕的吼,一肚子酸溜溜的液体就往上涌。他鼓了鼓气找到她,咽了口唾液,说,我要走了,是来向你告辞的。她惊讶地抬起头问,为什么?他看着她的宝石不吱声。

西门松燕明白了,站了起来。她在他面前不知走了多少遍。他的大腦里有无数个她的影子在来回地晃。他脸色苍白,汗尽情地流,空气好像冰封了般。她说,你要走出红河谷?我今天就把话说开,在城里的那个社区演出团。我和你表姐是最好的老友,当初你来是你表姐说你无路可走,其实我是想让你来帮着管管这个庄园。你看那绿油油的农田,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我的。我的那个堂兄你是知道的,他是个什么都能拿去换酒喝的人。总不会亏待你的。说完她像打足气的气球,带着她的琪琪扭着胖屁股走出门去。正要进屋的陈老八和屋中的厨娘老眼对小眼。疑惑地看她下楼了,在原地不敢动步,不敢出声。

西门松燕站在厨房里,很淡定,闪着白光的脸没有一丝儿变化,显然对于他的离开,她无动于衷。他吃力地背着军绿色的帆布兜子,他呼吸声急促。她没能转过头去,她听到他的汗在拼命地流出来。吱呀门开,咚咚迈出门的脚步,一声声渐渐走远。

这个女人脸上闪着自豪的光,扭着肥屁股上楼了。刚走到第五个台阶,她回头对厨娘媚子说,晚上再给他留份饭。

黄昏时分,晚饭上来了,饭是杂米饭,菜是烧茄子。这时雨已在外面兴奋地下了一个时辰。大家闷着头刚端起饭碗,门忽然开了,旋风细雨送进来一个人。一丝儿光瞬间在西门松燕的眼前飞过。媚子慌忙站起来,迎上去,嘴里忙说,是陈大哥,我说你走不了呣!他嘟囔着,让大雨淋得痛快。

西门松燕一脸的静,连眼都不抬,兀自有滋有味地夹着茄子,往口中送。

天天这样的风景,每天西门松燕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欢天喜地走出去,唱着走向红尘溪边。而他,在黄色的墙角,在红色的门旁,一个灰溜溜的人,走兽般无表情地消失。闪现。

她很早地走,无论雨天还是晴天,很晚地回来。那天琪琪没有跟她回来。大家分头去找,也没有找到。媚子指着院外远处几个骑摩托车收大鹅的人说,可能让这帮狗日的把琪琪偷走了。等了三四天琪琪也没有回来,气得西门松燕在院外唱了一曲又一曲《智取威虎山》的一段:穿林海,过雪原,气冲霄汉……陈老八不理她,扔下她在那儿瞎唱,独自衔着烟扛着锹哼着曲儿慢悠悠地先回去了。

天黑了,陈老八喊梅君过去。陈老八让胖老婆杀了只下蛋鸡,剁了放上粉条和蘑菇,炖在锅里。梅君没吃几块鸡肉,陈老八却喝了个人仰马翻。陈老八老婆是个心善之人,她摇摇头,没有吃。她嘴里念叨着白瞎了下蛋鸡,又想了西门松燕的好,求梅君盛了盘鸡肉送过去。

真是一个神经病,寻死觅活的,把宝贝琪琪也弄丢了。西门松燕气得不去吃饭,也不出屋。她正闷着,天要下雨,也闷着,不透气。可是不知是从墙缝里还是地缝里,竟闷出一丝儿笛声来,清凉入耳。这笛声如游丝,似有似无,隐隐约约,飘荡在红河谷的上空。她坐不住了,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站在院子前闻后听。她走出院子,走向庄稼地,这笛声像飘浮在风里,飘渺在云里。找不到,她时不时从远方传来几声凄凉的叫唱。

陈老八杀了鸡吃,庆祝西门松燕的狗丢了,看着西门松燕孤单的身影隐没于青纱帐,他心里来了慈悲,就找到梅君说,她一个人在大野地,庄稼太高了,别遇着野牲口什么的。你帮忙早晚上和我去遛驴,我们偷偷地护着。梅君点了点头。

第一天,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跟着,过了两天后,陈老八喝得撒尿提不上裤子,梅君又真怕西门松燕出事,就硬着头皮牵着驴远远跟在她后面。

这头驴开始还挺将就西门松燕,第二天就烦了,她在远处哼唱,驴厌烦她,马上就没命地嚎。西门松燕怒了,怒气冲冲地走过来,瞪着他说,你明天要是再领上这该死的玩艺,我就找人把它杀了吃掉。

梅君生气了,不当跟屁虫,躲在房后吹笛子,过了两天他就坐不住了,又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西门松燕不喜欢这个院子,一股尘封的记忆,还有难听的驴叫,以及让人想起内裤的驴粪味。她早早地起来梳洗打扮。她唉声叹气地走来又走去,没有说一句话。蓝宝石发着黯淡的光,调皮地在她肥胸前荡着。

梅君披着雨披抱着笛子走了出去,走进雨中,走到了墙外面,呜呜咽咽吹起笛子。那音乐声如长了翅膀在空中盘旋,散向四方。风雨中的整个小院被笛声环绕着。它像一只精灵在空中飞翔。每当雨声来临的时候,笛声都轻盈地响起,尤其是在那个雨夜。

不停的雨声激起的一阵阵音乐,在西门松燕的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女人是那么喜欢雨中的笛声,问他,昨晚下雨了,你听到笛声了吗?那是我先生吹的。她的那种痴迷让她不能自拔。每当这时,他对她的那种迷惘,就显现于脸上。他总是摇头无所事事地看着远处的老榆树。

女人就这样喜欢雨声,更喜欢雨声中的笛声,听到隐约传来的笛声她就欣喜若狂。她的灵魂似乎被这雨中的笛声所绑住。那笛声的魔力是无穷的。

女人把自己转换了时空,想像自己与先生互相搀扶着在雨中散步。她知道雨中的先生能听懂她的歌唱,但是一切都晚了。直到自己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她仿佛进入一间祠堂,他的影子在移动,她始终无法确定他的位置,她一生都想把他紧紧地抓住,但是什么都事与愿违。

西门松燕问他,你懂得这雨中的笛音?他摇摇头,很木然的样子。她笑着对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天吃过午饭,她给了他一把橙黄色的笛子。他木然地接过来,随手在空中打着苍蝇。她让他吹一下。他吹了,像放屁的声音。她忍不住笑了,用胖指头点着他的前额。

梅君的内心是死的,什么也装不进去。像田野中被牛羊踏成的污泥。

西门松燕的内心是空的,就像院子中那个原来喂驴水的褐色的有荷花图案的金鱼缸。虽然盛着从天下落下来的雨水,心里的惆怅又有谁能懂?她与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嘴里的曲调绵绵长长。她从雾中进,从雾中出,孑然一身。紫色的云拖着裙裾在黑色的大地上奔跑,远天是铜色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住了,连时光也是。

远处原野中低垂的紫色的云在奔跑,天空橘红色,大地上,只能隐约看到黑土中被雾时遮时掩的绿绿的庄稼。梅君搀着西门松燕的胳膊,她一遍遍地呼喊着谁的爱称,石头,石头。她的腿脚越来越像鸭子走路跛得厉害,她说是类风湿。她陌生的黄眼睛盯着他看着,有时是那样寒冷,让他在心中不寒而栗。有时又像一团雾,他不敢看雾茫茫中有着什么。有时又是一畔湖水,荡漾着云彩和星光。她似乎变得更加不可理喻,视他为无物,独自吟唱着什么“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梅君一个人跑到河边的柳树丛里,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他發觉自己空了,像云彩一样,飘渺在空中。他想自己是一片叶子,在灰色的大地上飘零。

一个人落落寡欢,坐在一张榆木小圆凳子上,半影在门后,半张脸黄色,半张还泛着天上青色的光。他怀里裹着那根长笛,像乡村老头老太抱着的大烟袋锅。他感觉自己和田鼠没什么两样,只是差这根笛子。他两手拿捏好,调门起了,一声悠扬如箭而起,他的眼睛忽然明亮了。他不自觉地悠悠吹起来……吹够了,他把笛子悄然掖在身后的藏蓝卡叽布上衣里,下面插在腰上。他看到老婆一身粉丝的衣服,缓缓走来,她的鼻子泛着细汗。

西门松燕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烧,整天晚上都是光着上身骂着人胡说着。媚子毕竟身体瘦弱一些,熬不到半夜就睡在一边小杨木椅子上了,就剩下梅君陪在身边。眼睛不合地看着她。她醒了,嘴唇发干,他给喝了一汤勺水。她喝了,之后,从枕下一个绿皮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发黄的报纸,给他们看。

他走过去,接过来,是一张发黄的报纸。模糊的照片,戏台上的女人,“西门青燕”四个字。他像被电击中了,看着报纸打着冷战。她看到了,以为他冷了,把她的红开司米线的敞毛衣披在她身上。她让他回楼下了。

他不睡觉,在绿包里翻找他的笔记本。找到了,许多年过去了,那张照片始终在他用乐谱本子塑封做的皮夹子里面藏着。即使他游走四方的时候,它也跟随在他身边。

西门青燕,就是她。刚上初中,街上的大喇叭天天早晚唱着,唱的《喀秋莎》。县剧团的女歌手那嗓子极具磁性。有一天晚饭后,他特意跑到路灯下,听灯杆上大喇叭那个女歌手唱歌。为此他模仿了好长一段时间。更巧的是十一国庆节,学校组织演出,县剧团也来人了,特别为师生们演了话剧《红岩》中《绣红旗》那一段。他听出来了,那个饰演江姐一身蓝衣的主唱,就是那个唱《喀秋莎》的女人,磁性的回旋,摄魂的颤音,美妙的歌声,明丽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举手投足。深深印在他的小心灵中。有什么东西让他内心萌动,渐渐发芽。梅君演出的是笛子独奏《乱红》。他如醉如痴,卖命地吹,就是想让那个年轻漂亮的女歌手注意。果然演出完,她走过来亲切地拉着他的小手,问笛子是跟谁学的。他突然窘迫起来,说是跟父亲学的。学校的王老师拿着海鸥照相机,特意给两人合个影。

他取照片时才知道,她叫西门青燕。

那天,他偷偷地拿起了那照片,在她的背影后比着看,大致的轮廓已无法辨认;他袖着那照片,跑到近前,眼睛和口形依稀有旧时的模样。他惊呆了看着她。

她说,我新带回的茶树菇和腊肉,晚上一起吃吧。

他笑了,第一次笑,来到这个院子。她也笑了,对他是第一次。不过,笑容像风一样快就消失了。

小雨声,像凌乱的脚步,像在十字路口不期而遇的人。他耳朵认真地竖起,在雨声中分辨她悠长的叹气声。似乎听得到又听不到。雨停。叹气声无。他睡不着,用手抚摸着没有还她的红毛衣。一遍一遍,好像感动得要哭泣。

这暗夜又有谁能来呢?只有雨点声,还有表针在走。先生的笛声也没有。她对他说。他只是发呆,盯着她脸庞,似乎在寻找什么。她在想,为什么老是想到时光的时针逼近自己的生命,她又似听到自己的灵魂在低吟,感觉到自己马上要在这静静地死去。世界上谁也不知道她的死去,无所谓孤单和凄婉。也没谁为谁唱着挽歌。至于留恋什么恨什么,那无人知晓。至于她今生被谁爱过又爱过谁,那都无人知道。

他偷偷在仓房里擦洗身子,裸着上身。她手提着裙子过来了。他想穿上衣服避开。她手放下裙子,向他说,你展示肌肉给我看看。他勉强把骨瘦如柴的胳臂抬起来,紧攥拳头拼命地想鼓出肌肉。他笑不起来,可她却像个淘气的孩子看得那么认真,笑得那么开心,以至于他也跟着勉强地笑了。

多少个日夜,他梦见自己赤足在长满杨树的校园上奔跑。

他在她面前发着愣,常常进入幻觉。他感到眼前上方有什么烧灼着他的脸。他脸一阵灼热,心慌了,慢慢抬起头。她脸上泛着红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看到了她年轻时的神态,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他天天板着脸,他知道自己很丑很难看,尤其是笑的时候,会让她难受,想起不愉快的事。他永远没为自己什么事拿过主意。这次他决定要这么做了。显得自己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

她的病没有好,高烧,浑身痛。从镇上的诊所找个医生,为她打一组吊瓶。白天打,夜里打。媚子白班,他晚班。

他的头不断地下垂,又抬起。天快亮了,恍惚间,他想着她偌大的一个大红木床,睡上去不醒真好。夜半,打完了,摘了吊瓶,他坐在小榆木凳上伏在床边睡了。

她终于起床了,他手攥着为她擦脸的紫花毛巾,还在悄然地睡。毛巾湿答答的,他睡得像一只小猫。

她的病好了,能够慢慢地走了出来。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其实她什么也不知道,只不过是病愈后,看着什么都亲切。她用那种温顺的眼神看着他。有好多次他都想对她说当年的事,但都攥着拳头忍住了,他用手指甲掐着自己身上的肉。忍过之后,他会跑到屋后艾蒿中痛嚎一通。之后,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终于从一团黑影子爬出来了。今天就是今天,她高束了用煽发膏新煽过的黑发,显然她的胸与腰被某种东西紧束着,胸前浑圆。对于肥大的屁股来说,腰身显得很细。显然是描了黑眉、眼影什么的。线条分明的唇,鲜明地被油彩不客气地涂过。

梅君发现,不,他眼睛盯着她微笑的唇间,她牙齿依旧像年轻唱戏时闪着光。他呆了,自己某些方面的无能,现在竟一点点,一点点,有了冲动。有天竟不能管住了……

吃过晚饭,天大亮着呢,要出去走一走。夜晚。她很虚弱,起夜都站不稳,他就在外间的地板上铺上被子。有时,她喊他为她捶背。他过来了,疲惫的样子。

老女人好琢磨事,老是纳闷他为什么对她逆来顺受。有时,捶着捶着,就睡了,就在她身边和衣而卧。她在床上,夜半时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腰痛呻吟着,一会脚痛呻吟着,他听到了就迷迷糊糊给她敲一敲。

一个女人能想什么呢?她在回忆着年轻的一切,只是年轻的一切又是那样不堪回首,如片刻停留的云。

女人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候,那种回光返照的像映在梅君的心上,他直发抖。

胖女人有洗热水澡的习惯,他蹑手蹑脚地为她洗着身子。她拼命地咳嗽,脸上和身上的赘肉,像皮毛在抖。两滴清澈的泪从皱巴巴的眼皮里爬出。他嗅到一股皮囊中发出的春水的气息,从她的口中。他站着像一棵柳树,摇晃着。她的长长的红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肤中。连一声叹气都没有。

关上门,她回到屋,热烘烘的。她让他用温水泡了点中药,用白毛巾放到搪瓷盆子里,洗了两把,用劲拧了,他一点一点地擦着。他显然是用力过了头,白皙的脸忽然有一片红了,他很内疚地看了片刻,不擦了。她开始给脸上打粉底。外面的雨无情地“哗哗”下着,西门松燕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床前的莲花灯昏黄地照着她白粉粉的身子,身上满是肉褶,两只肥大的奶子倒垂着,乳头尖挺。他静静地看着,他在想她的青春。

一个老女人笑着,看着他像少女般,仿佛情窦初开,每一句话都是想了好久才开口。他看不出她的老态,他只是想到了少年时好多稚气的事。现在想起来,心还是“咚咚”地乱跳一阵。

她自己很陶醉。把长发披散开来,她的发质很好,在橙色的灯光下透着金色。

有一天她说起笛子和宝石的事,她什么都知道。他挨着她躺下,皮肤贴着皮肤,他们谁也不看谁。她说,你不用为别人活着,有时你也活不好。你可能在别人心中可有可无,但你首先得为自己活着。这世界花为谁开,鸟为谁唱,云为谁浪,树为谁摇,雨为谁落,都是必然的,那就是你眼前的一切就是上天为你准备的。

女人对男人说,她原来叫西门青燕,先生走了之后,就改叫现在这个名。他的剧本写得好,她的先生没有死,还在一个大地方的大剧团里管事v早已经老婆孩子一大群了。她说,当年省里有个戏剧编辑部,有个剧团,有个刊物,让先生去当编剧,当时她不知被什么迷住了,文工团副团长。马上要升正团长了,县青年突击手……光环太多了,她知道就她这把身手,到省里那个地方。只是个跑龙套的小角色。她家先生气,钻到南方山沟写剧本去了。他们就分手了。

又是黄昏了,他们两个人坐在岸边的青草地上。红尘溪穿过红河谷,直向东方流去。她喃喃说着,红尘溪上游是平原,河水慢悠悠地流着,可是穿过红河谷之后,落差大了。就呼啸而去。瘦男人躺在胖女人怀里,他冷不丁地狠狠盯着她看。女人像怀春的少女。他骨瘦如柴,被她肥大的胸包围着,似乎要吞下他。她甜甜地笑着,那么甜,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少年时自己的那份午夜难眠的感觉。

西门松燕把那颗蓝宝石给了他,说,我把宝石给你.省剧团我有个朋友,我写封推荐信,去他那儿,可以谋一份差事。她又给他一张纸条。他把宝石揣在怀里,没有接纸条。

女人脸红了,嘴唇翕动着,涨满粉色,像欲飞的蝶,低下头说,如果……待在这儿。不怕这儿的尘土埋了你,我所有的房产和田地都是你的。

他很认真地看了看她,深深地吻了她,望着河上升起的雾,他想,回到老婆孩子的身边。他吐了一口口水。带上她出去,回到自己那个小乐队,还过着乡上乡下的生活。不在乎谁指点。他骂了一句狗日的城市。他對着将要落下的夕阳,傻傻地笑了。

他突然从她怀里挣脱开来,嘴里叨咕着,红尘溪穿过蓝蓝的红河谷,向东而去。他竟然跑到溪水边下水了,慢慢地向溪水中心走去,溪水只漫过他的腰。那颗蓝宝石似乎如心在跳动,发着热和光。他大胆地向对岸走去。她在身后呼喊着,回来,石头,石头。那是谁的乳名?他回头告诉她,溪水浅了,我趟过红尘溪。她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忽然他在水中不见了。她几乎晕倒,眼睛闭上一会儿,又睁开了,对岸爬上个影子,不知道是人还是记忆。

责任编辑 张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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