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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斯浑咒语

2018-05-15童村

安徽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四爷抗联妇女

童村

过往的人啊,不要为我的死悲伤,如果我活着,你们谁也活不了!

——罗伯斯庇尔墓志铭

郭桂琴从玉翠楼走出来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从玉翠楼走出来.更没想到从玉翠楼把她领出来的那个人是跛四爷。昨天,当她和六指叔迈进玉翠楼的那一刻,她的心哐当一声就死了。她突然就有了一种宿命感,她想,这辈子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了,一直到死,也走不出这个地方了。

雪下得真大,大得让她睁不开眼睛。

跛四爷勾着头一步一步地在前面走着。他的身后,留下了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郭桂琴紧随着那一行脚印也往前走着。一边走着。一边不由在心里想。他最终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她已经没有家了。自从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之后,她就没有家了。没有了家,她就成了一个孤儿,没人管没人问的孤儿。六指叔是管过她问过她的,大概半年的光景吧,就像对待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小猫一样对待她。可是,到最后还是把她送到了玉翠楼里。她知道,她是不能再回到六指叔那里去了,死也不能再回那里去了。去了,他还会把她送到玉翠楼里来。玉翠楼是什么地方,她心里是清楚的,许多人的心里都清楚。皮肉铺,刁翎镇的人都这么叫它。

郭桂琴的心一下子就空茫起来了,就像这雪天的荒野一样。

她突然想知道些什么,犹豫了一下,便沿着那行深深浅浅的脚印追上来,张口说道,四爷……

跛四爷并没有停下步子,侧了一下头,隔着一道雪帘望了一眼郭桂琴。

他在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郭桂琴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领出来?

跛四爷不觉怔了一下,欲言又止,把想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咽进了肚里。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郭桂琴接着又问道。

跛四爷的步子便慢了下来。

往前又走了几步,跛四爷这才开口问道:你多大了?

十五。郭桂琴说。

接着,她听到跛四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十五,这么小,怎么就往火坑里跳呢?

郭桂琴说,四爷……

跛四爷又望了郭桂琴一眼,就像一个温情的老父亲一样,缓缓说道,走吧,跟我回家!

郭桂琴本是没想到要流泪的,可是,她的鼻子酸了一下,又酸了一下,紧接着,两行泪水哗啦一下就流了下来。

四爷,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郭桂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道,你没有女儿,打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女儿了。

跛四爷没有说话,郭桂琴却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郭桂琴跟着跛四爷回到了四合村。

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四合村坐落在一条河边,那条河有一个古怪的名字——烏斯浑河。哪怕是不去河边洗衣服,郭桂琴没事可做的时候,也总是喜欢去河边走走。很多年以来都是这样。很多年以来郭桂琴就是一个孤独的女孩,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后,她就变得更孤独了。一个孤独的孩子,嘴上总是没有话说的,嘴上没话,心里却又塞了很多。那些话,她也只有面对那条河流时才能说出来。在郭桂琴的眼里,乌斯浑河是一个懂得她心思的唯一的朋友。但是,乌斯浑河又是一条有性格的河流,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河流一样。虽然很多的时候,它沉静温柔得宛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含情脉脉善解人意,然而,当它耍起性子来的时候,一下子就会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乡村泼妇,肆无忌惮暴戾乖张,好像抽了羊角疯一样。不管怎么说,乌斯浑河毕竟又是一条美丽的河流。每当站在河边时,郭桂琴总会忍不住去想,在这个世界上,哪个人又是没有性格的呢?

几天后,就出了一件大事。跛四爷的儿子死了。

跛四爷儿子的死讯是抗联的人从山上带回来的。

那天下午,郭桂琴从河边走回来,推开屋门,一眼就看到了那几个带枪的人。那几个带枪的人,好像冻僵了一样,一个一个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们穿着被山榛和柞树皮染黄的衣服,束着皮带,打着绑腿,头上戴着狗皮帽子,脸上脏污得跟个叫花子似的。她还留意到,那几个人里,有那么两个是留着长头发的女人,腰里都别着短枪。

她一下子愣在那里,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他们也都望着她,就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一言不发。

郭桂琴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跛四爷的脸上。她有些惊讶地发现,此时此刻,坐在炕沿上的跛四爷,一双眼眶里正转动着两团饱满的泪光,转着转着,那泪光突然就不转了,一颗一颗滚落出来,扑嗒一声掉到地上,摔碎了。

郭桂琴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慌乱地跳动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跛四爷终于开口了。

跛四爷说,我要跟她说几句话。

显然,他是说给那几个带枪的人的。那几个人听了,也便识趣地一个一个走出屋门,到院子里去了。

跛四爷望着郭桂琴,声音一下子就变得不一样了,说道,我要走了!

郭桂琴听出来了,跛四爷的声音有些从容,还有些坚决,带着不逆转的决绝。

你要到哪去?郭桂琴忙问道。

她感到世界正一点一点地开始塌陷。

跛四爷顾自说道,我走了,可你又是孤儿了。

你要去哪?郭桂琴的声音变得急迫了。

跛四爷几乎失魂落魄一样地说道,我的儿子死了,他才十七岁,可他死了。

郭桂琴感到一颗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突然就愣在了那里。她看到,跛四爷眼里的那两团泪光又开始打转了。

跛四爷说,我就这一个儿子,我这个儿子就是我的命,我儿子没了,我还要命干啥,我必须得走,谁打死了我儿子,我就要打死谁。

说着说着,跛四爷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像一个被人羞辱了的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到底要去哪?郭桂琴急了。

我把你从玉翠楼领回来,对还是不对?该还是不该?跛四爷目光空洞地又望了郭桂琴一眼,说道,我儿子没了,说没就没了,可我把你领回来了。

郭桂琴默默地望着跛四爷。

但是,我必须得走。跛四爷接着说道,我要上队,跟抗联走,去打日本子(注:方言,即日本鬼子)!

郭桂琴终于明白了。等明白了这一切之后,她慢慢垂下了眼帘。

跛四爷的那个儿子,她是见过的。两年前,他正在省城里的一所学校读医科。据说,他当年学习医科,都是因为他的母亲。那时,他的母亲已经病了,她得的是一种咳血的毛病,咳咳咳,不住地咳,咳着咳着,一团紫黑的血就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就像谁在她的嗓子里猛地捅了一刀似的。跛四爷看了心疼,跛着一条腿,带她看过了很多医生,医生也开了药,可是,医生们开的那些药总也治不好她的毛病,她也就那样一天天地熬持着。也许省城很远,在省城里读书的儿子很少回来,除非是到了学校里放寒暑假的时候。他回来了,整个村子就像过节一样,一个一个都去看他。那些去看他的人也都是身上有毛病的人,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痒,等他们一五一十对他讲了,又一五一十让他看了,他就会一边笑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十分袖珍的盒子来,盒子里装着一些针,那些针又细又长。他用手从那盒子里捻出一根,又捻出一根,便照着那些有毛病的人的肉里扎进去,稍顷,等把那些针一根一根从皮肉里拔出来,竟像突然间发生了奇迹一般,那些人完全像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就不再是原来那般痛苦的样子了。每一回,当他给那些人扎针的时候,郭桂琴就会在一边看着,对眼前的一切,她感到十分新奇,也感到十分有趣。她却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有那么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她看到那张脸竟是那样清秀,棱角分明,心里不觉动了一下,忍不住就多看了一眼,可就是那多看的一眼,竟一下让他察觉了,他抬起头来,朝她笑了笑,露出了两颗洁白的小虎牙。郭桂琴害羞了,一张脸霎时绯红着,转身跑去了。跛四爺的儿子用那些又细又长的针,治好了村子里很多人的毛病,可是,却对他母亲的咳血束手无策。后来的一天,在她咳出了足足一大瓷碗的黑血之后,她的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她如同一摊泥一样躺在床上,唤了一声我的儿呀,又唤了一声我的儿呀,再唤另一声的时候,就已经唤不出来了,一股更黑更紫的血,从喉咙里喷射出来。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的儿子并不在身边。母亲去世之后,村子里的人就再也没有见他回到村子里来过。但是,现在,抗联的人却带来了他的消息,他死了。原来,还没从学校毕业,他就去打日本子了。

郭桂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她看着跛四爷,片刻,无助地说道,你走了,我又成没爹的孩子了。

跛四爷举起沉重的目光望着她,一下为难了。

可我再也不想成没爹的孩子了,郭桂琴突然变得坚决起来,说道,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不行,跛四爷低声喝道,你不能走,你一个女孩子,才十五岁,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是开玩笑的事。

郭桂琴苦笑了一声,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接着,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我的命都是你给的,你都不怕死,我还怕什么?

跛四爷不说话了。

跛四爷带着郭桂琴果然跟着抗联上山了。

郭桂琴上了山才知道,山上居然还有那么多的人。山上的条件比起村子里来可是差多了,吃的用的都不那么方便,而且所有的一切都要限量供应。在村子里的时候,虽然油水不多。可是,粗茶淡饭勉强还能吃饱肚子,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因为粮食紧缺,常常三天两头吃不上一顿饱饭,饿肚子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郭桂琴上山以后,很快就被安排到了妇女团。妇女团一共有三十几个人,平时,她们就在被服厂做被服,有作战任务的时候,就跟着大部队一起活动,救护伤员,稍有空闲,她们还会到各个连队去做一些宣传鼓动工作。

那个叫冯文礼的年轻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她的生活里来的。

冯文礼是师长的警卫员,还兼做抗联的文化教员。

那天,文化教员冯文礼骑马来到了郭桂琴所在的密营。妇女团的那些人对他早已经熟了,见他来了,一下子便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郭桂琴不问,也不往前凑,只是躲在一边看。冯文礼与妇女团的那些人搭讪完,就从随身挎着的一只布包里取出一个桦皮本来,说,好了,咱们开始吧!

说着,冯文礼就翻开那个桦皮本,那一页上,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

冯文礼说,你们谁认识这几个字?

没有人吱声。冯文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一个一个都把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一样,不觉就笑了起来。他笑着的时候,目光已经落在郭桂琴的脸上了。郭桂琴无法躲闪冯文礼投过来的目光,一张脸竟又害羞地红了起来,就像是一下飞上来了一朵彩霞。冯文礼的目光,让郭桂琴突然想起许多年前跛四爷儿子给村里人看病的情景,想起了那个在城里读医科的学生那一双让人无法回避的明亮的眼神,一颗心不由怦怦跳了起来。可是,这一回,面对那微笑和那眼神,郭桂琴没跑,旋即她就大胆地迎接了它。冯文礼的笑一下子也就凝固在飞在郭桂琴脸上的那朵彩霞上。半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到郭桂琴也对他笑了笑。那种笑十分自然,在他看来,含蓄生动得有些可爱。

你是新上队(注:方言,到队伍上来)的?冯文礼问道。

郭桂琴身上的那身军装显然有些肥大了,松松垮垮地套在她的身上,看上去,就像一个稻草人一样。

郭桂琴见冯文礼问她,一边用两只手攥着衣角,一边点了点头。

冯文礼接着又问道,读过书吗?

郭桂琴就像刚才妇女团的那些人一样摇了摇头。

冯文礼又笑了笑,说,没关系,我教你。

郭桂琴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冯文礼就把目光从郭桂琴的脸上恋恋不舍地移开了,接着才把桦皮本上的那几个黑色的大字教给妇女团的几个人。说,这几个字念——“共产党”。

几个人就十分认真地跟着他念了一遍。

接下来,他开始一笔一划地给几个人讲解这三个字的写法,讲完了,又让她们用树棍在地上练习了两遍,这才一五一十地把这三个字进行了解释……

文化教员冯文礼很快又骑马走了,他还要到别的密营里去教那些人认字。望着冯文礼骑马远去的背影,郭桂琴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失落。

再次见到冯文礼的时候,已经是一周后了。

对于郭桂琴来讲,那一周是漫长的,就像一辈子一样漫长。自从有了那种失落感之后,郭桂琴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变了,她感到自己突然就变成一个有念想有盼头的人了,还莫名其妙地变得有那么一点儿烦恼,有那么一点儿忧伤。

冯文礼在一周后那一次的到来,注定了一场短暂的爱情,从此拉开了序幕。当然,那个时候他们是没办法预测后来发生的事情的。他们只知道未来世界的美好,却从来都不曾想过在通往那个美好的未来世界的道路上,还要翻过许多高山,趟过许多大河。

那一次,冯文礼手把手地教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郭桂琴。那三个字好复杂呀,可是,她还是学会了。

你很聪明。冯文礼望着那双会说话的美丽的眼睛,说道。

郭桂琴笑了起来。能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她高兴极了。

后来,冯文礼说,咱们走走吧!

郭桂琴心情很好,便又朝他笑了笑,同意了他的邀请。

两个人就开始走,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说着一些话儿。

郭桂琴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怎么上队的?

冯文礼说,我是自愿来的。

自愿?

是自愿,冯文礼说,这里的生活快乐,唱歌,跳舞,还能识字学文化,扛枪打日本子。

郭桂琴想了想,又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冯文礼说,母亲早就去世了,就一个老父亲了。

郭桂琴又想了想说,你老父親一人在家,生活就不那么容易了。

冯文礼笑了笑,说,还好,他开着“伊泰德”店铺,是不愁生活的。

郭桂琴听了,一下子就惊讶起来,问道,你家庭条件那么好,为什么还要上队呢?

冯文礼也想了想,说道,打日本子,不是被迫的。都不打日本子,就都会成亡国奴。

冯文礼的话很耐人咀嚼,郭桂琴琢磨着,禁不住打心眼里就喜欢上他了。

两个人接着又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密营近处的那一片白桦林里。

你呢?你是怎么上队的?冯文礼顺手从树上撕下一块可以写字的白桦皮,问道。

郭桂琴就一五一十把她上山的经过说了出来。

冯文礼认真地听了,问道,会打枪吗?

郭桂琴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会,就是打不好。

我教你。冯文礼说,不是向你吹牛,在师里,我的枪法可是数一数二的。

郭桂琴高兴了,她一边说着好啊好啊,一边就从冯文礼的手里接过那把驳壳枪来。

冯文礼的手握住了郭桂琴那只端着枪的手。那只枪的枪口,正对着不远处的一棵百年古桦,那棵百年古桦上,此时此刻,正有一颗大大的眼睛向这边注视着。

看着那颗眼睛,冯文礼说,呼吸要均匀,手不要抖,心不要躁,对,就这样瞄准它,慢慢扭动扳机……

郭桂琴端枪瞄向古桦树上的那颗眼睛,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冯文礼的呼吸……

郭桂琴与冯文礼在白桦林分别之后的第二天,天上又落下了一场大雪,那场大雪是郭桂琴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场,明显地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大雪一直飘落了两天两夜,等它终于停下来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一下子就变得臃肿了,就像是被谁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一样。

紧接着,密营就暴露了。

后来,所有的人都在猜测,密营的暴露,完全与那场大雪有关。

下那场大雪的时候,密营里就已经没有粮食了。没了粮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这是一个很要命的问题,一个关于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经过再三考虑,最终还是选派了两个战士下山了。

那两个战士是在天黑下来的时候下山的,下山前,他们担心暴露目标,还特意换上了一身老百姓的服装。按照最初的计划,如果顺利的话,半夜时分,他们就该背着从老百姓家弄来的粮食回到密营里来了。在他们没有回来之前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在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在此之前,队伍曾经多次派人下山去搞粮食,可是,那些被派下山去的人,有的因为忍受不了山上的艰苦,借着这个机会就逃掉了。有的被日本子抓了去。严刑拷打,最后活活地死在了他们的手里。这一次到底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意外,却是他们谁都不愿去想,也是不敢去想的。

时间,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迈着越来越迟钝的脚步朝前走着。在整个漫长的等待过程里,密营里的每个人都把一颗心揪成了一团疙瘩。慢慢地,等到天色发亮的时候,那一团紧揪着的疙瘩一下一下就变得麻木起来。望着东方出现的那一抹亮色,他们几乎有些绝望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

当那两个满载而归的战士刚从密营不远处的几棵大树后面冒出头来,就被几个眼尖的人看到了,紧接着,一群人一边高兴地跳着喊着,一边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忽忽拉拉地迎了上去。

不过,他们还是高兴得有点早了。

还没等几个人欢天喜地地把背回的粮食弄进密营,他们就被包围了。足有几百号人的讨伐队,就像是一群嗅觉灵敏的猎犬,沿着那两个战士留在厚厚的雪地上的脚印一直从山下跟踪到了山上。

枪声眨眼间响了起来。枪声有些沉闷,就像是刚刚一场大雪过后,一下子又阴云密布,哗啦啦横空落下了一场令人压抑不堪的骤雨。

听到枪声,大部队很快部署成一面扇形,一边出枪奋力抵抗着,一边开始掩护着妇女团向另外一处密营撤去。

枪声持续了很长时间。由于抗联队伍事先没有做好充分的应急准备,在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伤亡代价之后,终于才算撤了出来。

这猝不及防的一仗,让抗联队伍大伤了元气。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抗联真正的冬天到来了。

形势急转直下,篦梳山林的日本子突然就多了起来。似乎在一夜之间,他们就拉开了一张又一张的大网,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包围圈。那一个又一个的包围圈,撕不破,捅不烂,让人恨不得鱼死网破地化成一团大火,把这一座又一座的山林烧成一片灰烬。

讨伐队几乎每天都会进山搜查,寻找抗联的踪迹。这样一来,队伍就再也停不下脚步了。为了躲开敌人的讨伐和“围剿”,保存实力生存下去,妇女团每天疲于奔命,看上去。她们就像一只又一只折断了翅膀在山林的雪,地上奔跑着的大鸟,既要机警地躲闪过每一洞猎枪的枪口,又要不停地艰难跋涉和喘息着继续前行。

郭桂琴受不了了。

很多人都受不了了。

但是,想活命,就要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

很快又没有粮食了。

可怕的饥饿,就像魔鬼尖利的爪子,一下一下就把每个人的身子掏空了,那身子突然就变成了一张纸。一阵风刮过来,就能吹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如果有一把火,嚓的一声就能把它引燃了。有些人已经开始在山林里捋草籽吃了,一把一把塞进嘴里,嚼嚼,再嚼嚼,抓一把雪艰难地吞送下去。

身上的衣服也被丛林里的棘条撕扯得一条一缕的,衣服扯烂了,就起不到御寒的作用了,山里的风又冷又硬,但是,没有办法,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好忍着,一天一天地忍着。

很多人的伤口都已经溃烂了,发着高烧,走着走着,扑通一声就倒下去了,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可是,没有药,早就没有药了……

队伍里不断传来小道消息,有一个人跑了,又有一个人跑了,不是叛变了,就是去当了汉奸。

到这时,郭桂琴的意识还是清醒着的,她知道,他們已经被逼到一条绝路上了。

她想到了死。

她已经好几次想到死了。

死是容易的。死有很多办法,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一枪结果了自己。

砰的一声,只需要一颗子弹,一切就都结束了。

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要坚持,冯文礼说,坚持就是胜利。坚持——那两个字,就是冯文礼教给她的。枪法,也是冯文礼教给她的。为了冯文礼,她也要坚持着活下去。自从密营被暴露之后,郭桂琴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冯文礼了。她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想到冯文礼,想到那个年轻的文化教员,郭桂琴的心不觉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就有了丝丝缕缕的牵挂。牵挂,应该是一件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是的,她感到了幸福。

还有跛四爷。自从上山到了抗联,他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跛四爷跛着一条腿,行动起来自然会有许多不便,他能不能坚持下来?在这苍茫的林海雪原里不分昼夜的跋涉,他不知要付出多少难以忍受的艰辛。他能不能活下来,并且坚持着活到最后呢?

大部队决定西征,已是这年春天了。

对于整个部队来讲,西征是一次无奈之举。日本子篦梳山林,越来越频繁的扫荡与“围剿”,已经把大部队层层围困在了山上。要想彻底摆脱日本子的“围剿”,冲出层层叠叠的包围圈,西征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尽管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这条路途曲折而又漫长。到处充满了意想不到的险恶与埋伏,一不小心.还会再次走进敌人的包围圈里去,但是,不去冒险,永远无法获得新生。

春天,毕竟是美好的。山林里终于长出了那么多可以填进肚子里的东西,嫩绿的树叶,野蘑菇。山蕨菜,还有汁液饱满的草根……有这些东西就够了,它们足以让一支破败不堪的队伍,重新积蓄起神奇的力量。

可是,跛四爷却死在了这个春天里。

跛四爷牺牲的那天,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那是抗联队伍实施大规模西征行动的第一天。第一天,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种开始,如果拿历史的眼光看它,它的意义就显得十分不凡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那一天,大部队披荆斩棘在山林里穿行,竟然浩浩荡荡地走了很远的一程道路。走着走着,走到天近黄昏的时候,就走到了一面山坡下的沼泽地旁。那片沼泽地看上去很大,宛如一片水草丰腴的小湖泊。沼泽地里,挤挤挨挨地长满了一坨又一坨的塔头草,那些塔头草就像是平地里冒出来的一颗又一颗脑袋,脑袋上又开放着一些色彩纷呈的山花儿,让人一眼见了,就喜爱到了心上。

没等指挥员下达命令,战士们已经兴奋地冲了下去。他们像一只又一只敏捷而又疲惫不堪的山鹿一样,一边踩着塔头草跳跃着往前走,一边将目光望向草丛下面清澈的水洼里,试图从那里找到几条游动的小鱼来,以便在晚炊的时候煮一锅鲜美的汤吃。郭桂琴和妇女团的那些姐妹们,则一边快乐地叫喊着,一边忙不迭地腾出一只手来,伸向那些盛开着的花儿……

不料,就在他们继续向纵深处走去,准备一直走向对面的山坡时,一阵密集的枪声突然就从对面的坡地传过来。随着那枪声,几个战士当即便倒了下去。

他们遇到了一群山林警察。

那些山林警察都是中国人,是伪军。可是,自从日本子到来之后,他们一下子就纠合起了讨伐队干起了日本子的勾当。

中国人打中国人,这是整个中国的一大悲哀。

大部队被压制在了那一片长满了塔头草的沼泽地里,环顾左右,已是进退两难了。噼噼啪啪仍然像黄蜂一样飞过来的枪声,让大部队一时乱了阵脚。短暂的慌乱过后,指挥员很快观察到了斜对面山坡的一处死角,一面下达着作战命令,一面指挥着队伍向那个方向冲去。

但是,要想前进一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在一片散沙一样的队伍里,郭桂琴猛然间看到了跛四爷。跛四爷正抱着一挺机枪,一边向着对面山坡上的敌人不停地扫射着,一边掩护着大部队突围。

望着跛四爷,郭桂琴听到自己的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那地方立时就出现了一片空白,紧接着,等她反应过来之后,便再也顾不上许多,一边弯腰躲避着飞来的子弹,一边一脚一个塔头草向他奔了过去。

可是,就要靠近跛四爷的一霎间,一颗子弹又呼啸着飞了过来。

那颗子弹不偏不倚射进了跛四爷的头颅。

跛四爷应声仰倒在那里,一股鲜血眨眼间便从他的额头上流了出来。

郭桂琴几乎撕心裂肺一样地大喊了一声,紧接着就把那颗花白的头颅抱在了怀里,她一边呼唤着跛四爷,一边下意识地把一只手捂在他的额上。她想用这种愚蠢的办法把他的血止住,可是,那血却又从她的指缝里挤了出来。

跛四爷望了她一眼。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遥远和缥缈。

他一边望着她,一边努力从嘴角扯出一缕笑来,紧跟着又伸出一根手指,说道,十个,我打了十个,够了!

说完,那颗花白的头颅就向一边歪了过去。

郭桂琴哭了。透过模糊的泪水,她一下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大雪天里,他把她从玉翠楼里领出来,勾着一颗脑袋往村子里走去的样子。

郭桂琴一下子就疯了。

她猛地把那挺机枪从地上拾起来,一边不停地扣动着扳机向对面那片坡地扫射着。一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夜幕慢慢降临了。

沼泽地上的这一仗,几乎让大部队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他们终于在指定的地点集结在了一起。清点完人数才知道,到这时为止,他们已经损耗了差不多一半的兵力。但是,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他们还是毫无选择地踏上了继续西征的道路。

然而,直到现在他们才终于意识到,步步紧逼的日本子,还有数也数不清的山林警察,已经封锁了山上每一道必经的路口。

队伍已经走进了举步维艰的绝地。

接连又遭到了几次挫败之后,就到了这年的秋天。

是继续西征,还是回返密营寻找军部?越来越严峻的形势,一时间让西征队伍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重大抉择。

决议最终总算形成了,为了缩小目标,保存实力,必须立即分组,兵分两路。

妇女团很快接到了跟随主力师回返乌斯浑河东岸喀什喀密营的命令。接到命令的那一刻,就像妇女团其他人一样,郭桂琴的内心很复杂。

冯文礼就在回返的队伍里,这是郭桂琴所没有想到的。这支回返的队伍在出发之前,又仔仔细细地清点了一遍人数,除了主力师的百十人,妇女团只剩下八名战士了……

队伍到达乌斯浑河边的柞木岗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了。

这是一个无比黑暗的夜晚,黑漆漆的夜空之上,几粒若隐若现的星光,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芒。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又一只魔鬼的眼睛。

就在那天晚上,冯文礼来到了妇女团。郭桂琴见了冯文礼,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在一片黑暗里把他上上下下端详了好半天,含着热烫的泪水喃喃说道,你真让我担心。

冯文礼笑了笑,没有回答。接着,他压低声音向几个人说道,首长命令你们,原地宿营,等待明天一早过河。

终于到家了。他说。

妇女团的几个人听了,立时高兴起来。

从起点又回到了起点,转来转去,转了几个月,最终也没能转出山去,但是,终于就要到家了,她们仍然感觉到了一种温暖。

在一片空茫的夜色里,冯文礼的一只手在努力寻找着,最后,当他终于把一双冰冷的小手握在手里时,郭桂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幸福淹没了。从紧握着她的那只手上,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抵挡的力量。

接着,她的手里被塞进了几粒东西。一粒一粒地摸了,这才意识到,那是六粒散发着太阳一样光辉的苞米籽儿。

郭桂琴感动了。不需要问他,她就知道,那是他平时节省下来的。

在一片墨一样深的黑暗里,她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谁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发生得那么突然。

后半夜的时候,天上莫名其妙地就飘起了雪花来。雪花带来了难以抵挡的寒意,还带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狼嗥一般的风声。

秋天还没有彻底完结,冬天就迫不及待地到来了。

透入骨髓的寒冷,让所有的人再也坚持不住了,于是。一堆又一堆的篝火终于点燃了……

黎明到来之后,郭桂琴从那一堆余烬未熄的篝火旁睁开了眼睛,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主力师和妇女团已经被包围了。

按照头天晚上的计划,妇女团先行过河。为了保证安全抵达河对岸,主力师还特意派来了一名水性好的参谋在前面引路。

可是,当妇女团的几个人来到河边时,一下子竟然惊呆在了那里。平日里绾起裤腿十分轻松就能蹚到对岸去的一条河流,这时间却发起了淫威,肆肆意意汪洋成了一片,浪推浪涌着发出喧天的巨响。

渡口淹没了。

渡船消失了。

就在她們左右为难的时候,突然从侧面的山坡上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

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密集的枪声,把妇女团隔在了岸上。

回过头来的一刹那,郭桂琴望见一群黑压压的人,一边呜哩哇啦地喊叫着,一边正向主力师的方向涌了过去。

显然,主力师被包围了。

怎么办?郭桂琴慌忙问道,不远处传来的枪声一下子把她的心揪紧了。

快,打策应!妇女团长喊道。

紧接着,她们一边回身在岸边的柳条通里隐蔽着自己向前行进,一边向敌人的背后靠了过去。

噼噼啪啪从背后射来的枪声,让敌人出现了短时间的慌乱。然而,当那一阵慌乱过后,在他们终于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一片黑压压的枪口立即调转了方向。

形势急转直下。这情形,让主力师看到了眼里,为了保证妇女团的安全,他们马上实施了营救行动。

然而,营救行动很快就失败了。越来越猛烈的敌人的炮火,把主力师压制在了那里。

一次又一次营救,一次又一次失败,几个回合下来,主力师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

这一切,妇女团的每个人都看在了眼里。

团长,这样不行,郭桂琴一边举枪射击着,一边急促地说道,得想办法让主力师撤退!

一句话说完,郭桂琴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不知被谁狠狠地咬了一口,她下意识地朝那地方摸了一把,却看到了一片淋漓的血迹。紧接着,那只手臂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郭桂琴听到了妇女团长的一声大喊,不要管我们,快撤,保住手中枪,快撤!

那喊声,是喊给柞木岗上的主力师的。

但是,话音落下,郭桂琴又听到了妇女团长的一声命令,姐妹们,快,打光子弹,跟我来!

最初听到那一声命令的时候,郭桂琴突然就有了某种预感。那预感就像一只黑色的乌鸦带来死亡来临时的不祥。

几个人同时回转身去。背后的枪声却一下子停了下来,仿佛一下子进入到了一个无声的世界里。

当她们再次走到乌斯浑河边时,她们已经没有一丝犹豫了。看上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样平静,就好像横在面前的那条滔滔大河,是一条通往家乡的平坦大道一样。

郭桂琴和几个姐妹相互搀扶着走进乌斯浑河里的时候,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呼喊。她能够听出来,那是冯文礼的声音。听到那声音,她无力地笑了笑,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望着莽莽苍苍的群山,一边寻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边喃喃自语道,下一次,我们会在哪里见面呢?

责任编辑 赵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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