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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法官

2009-04-09包光寒

长城 2009年2期
关键词:西门白银大哥

包光寒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西门早晚要毁在那个姑娘手里,但我没想到灾难会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出现。

案件到了西门法官手里后,陈皑的当事人非常高兴,一定要陈皑向主审法官意思意思。陈皑把当事人的想法说了。西门抬起头看着老同学,表情木木的,老半天没说话。陈皑说,就出来听听歌,高兴了再唱一唱,没什么的。西门的表情依旧,不大的眼睛终于缓慢地眨了一下。陈皑说,西门,你别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或者别真的把自己搞成一个美国的大法官一样。没什么的,就是听听歌。陈皑急了又说,你总得出来一次,否则的话我没法向当事人交待,当事人也不放心。西门法官认真地听着陈皑的话,缓慢地点起一支烟。当事人也不放心?是你自己想多赚当事人钱吧。西门法官的小眼盯着陈皑想。西门法官和律师打了多年交道,还不清楚律师的想法?哎西门,你以为中国的法官真的像美国法官那样拒绝和所有律师当事人的交往?在中国不行。再说了,你和我出去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谁啊,我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谁说得出啊!西门认真地吐出一口烟,一个非常圆的烟圈在空中飘着。走走,今天我们一起去消费一下。你若不去,真是伤了我们从小的感情了。上次陈皑把一个信封交给西门,被西门退了回去,西门几乎是板结着脸说,你这不是害我吗?搞得陈皑很没面子。现在西门有些犹豫。若再拒绝仿佛真的会伤害他们从小建立起来的感情似的。陈皑看出了西门的犹豫,一把拉起西门走向门外。陈皑边走边对西门的老婆说,小左,我们和西门一起出去散散心。

车驶在夜色中。西门问去哪儿,陈皑说你就不要问了,保管让你开眼界,让你玩得痛快。我也懒得问,跟着去消磨一晚上就行了。西门还是不放心地问,见陈皑不理他又转头问我。我随口问陈皑是不是还是去老地方,陈皑说是。西门又急着问我,老地方是哪里?我看着西门的表情,直想笑。我说去的地方叫白银座。白银座是哪里?西门再问。

白银座我和陈皑去过多次,是省城最有名的娱乐场所,这里聚集着全国的美女佳丽,而且个个才华风骚。陈皑可能钱挣多了,完全和大学两样了,他热衷于吃饭、唱歌和洗澡,还有洗澡之后的内容。陈皑的行为验证了一个词:富贵思淫。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出入娱乐场所。好在陈皑还没结婚,做这些事情也属在正常范围内。

看来陈皑今天确实想好好招待西门了。

开了大约十分钟,西门就紧张地问,陈皑你搞什么,那个座是什么鬼地方?非要去那儿?这不到处都是饭店。西门很认真地用手指指路旁的小饭店。这些地方也能吃饭的?不小心把你这个大法官吃得拉稀我该当何罪?我们去一个干净点的地方。西门点上烟,眼睛却不停地看着窗外。车开出市区,窗外开始出现别墅区、郊区的田野、小山。西门看了一阵子,有些结巴地问陈皑:你,陈皑,到底要去哪儿?这么老远,都出市区了。陈皑说:西门,你不要问了,不会让你违规的,你违规还怎么审我的案件。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今天我要让你喝好玩好,不留任何遗憾。

西门又点上一支烟,悠悠地说,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你不敢把我怎么样。西门,你说什么呢?我敢把你怎么样?我的案子还得你审判。陈皑按着喇叭连续超了几辆车。陈皑说:西门,今天你先初步玩一玩,若有兴趣,以后可以常来。我帮你办一张会员卡。你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这样审案子,太累。人这样活不值得。以后累了就到这儿来放松放松,还可以把它当成加油站,累了就到这儿来加加油,这样,就更有益于你审好案子。你也活出滋味来了。我笑了起来,心里骂道:陈皑你真混蛋,西门这么老实,你就害他吧。我对陈皑说,西门审案子这么累,再到这儿来加上几次油,小左就要下岗了。西门疑惑地看着我问:小左早就下岗,你不知道?陈皑笑起来,我心里有些难过。

西门、陈皑和我是大学的同学,而且同住一间宿舍。我们在大学时玩得很投机。但我应该说是半道进来的。我是考上大学后才和他们认识的,不像他们俩从小在一起。毕业后又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不过我是考了研后再在一家公司里当法律顾问的,陈皑和西门大学一毕业就一同进了法院。后来陈皑不满足于法院低微的薪水辞职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现在陈皑是我们仨中干得最好的一个,在市中心最好的小区买了房子,还买了车。西门却热衷于当法官,他对法官的职业有一种圣徒般的虔诚,从来不为仕途和挣钱的事动过心。那时那个讲西方法律史的老师在介绍美国法律时,介绍了几个美国名法官的生平和生活习惯后说,要当一个好法官,他要牺牲生活中的很多乐趣,他平时要尽量少与外界联系,尽最大可能排除外界任何因素对审案件的影响。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公平地审理好案件。西门很认真地把老师的这些话记在本子上,当了法官后真的开始身体力行。他不和外界来往,和我们都很少走动,三点一线是他的全部生活。他的爱好除了抽烟,偶尔喝酒,就是非常认真地每天早上围着小区的绿地长跑四十分钟。

毕业后那几年,我们还有聚会。我们聚会时一般是去陈皑的单身宿舍,由陈皑负责买酒,我负责菜和做饭,因为我的厨艺还有一手。西门则什么也不用做,坐在一旁看美国案例分析。每次聚会我们都喝很多酒,连谨慎的西门也喝不少。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开始畅谈理想。那时我们还保留着大学时的热情和率真。陈皑的理想是赚大钱,不当中国的巨富也得在省城数得上号,我则突然对法律失去信心,一门心思想找个好老婆,居家过日子。西门突然站起来,走到床边拿起他那本美国案例分析,用手使劲拍拍书本说,我要超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要审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经典案例,给中国法律界留下一笔财富。西门这么说的时候,眼里竟盈上泪水。西门忽然把书往床上一扔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找一个老婆。西门天生有些弱点,人矮了些,长得缺些雄壮,找对象一直很困难。陈皑说,老婆有什么好?每天麻烦不断,自己挣的钱不多还得让老婆用一大半。西门摇摇头说,有老婆好,白天审案子累了,晚上可以陪你聊会儿天,每天可以抱着睡个觉,西门说着又喝掉一满杯白酒哭着说,每天摸着她光滑的皮肤多幸福啊!陈皑大笑了起来,说,西门还真有想象能力。我却难过得鼻子发酸。

西门在找了二十八个姑娘几乎快绝了结婚的念头时遇到了小左。小左高高的个子,和西门站在一起看上去几乎比西门还高。身体很匀称,不胖不瘦,长得没有艳世惊人,普普通通,但配西门绰绰有余。缺点有一个,就是有点对眼。但西门很满意,看到我们时脸上笑开了花。西门对我们说,小左之所以愿意和他好是因为她过去谈过一个,时间挺长,后来吹了。西门说,他要对小左更加好些,让她忘掉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陈皑坏笑着说,西门,你小心小左不是个黄花闺女。不会,西门立刻大声说,我问过小左,她说没和那男人睡过。陈皑说,其实被男人睡过也正常,都谈了一年多了,不睡就说明那男人有问题。小左没睡过,小左是个正派人。西门急急地解释。陈皑真是个坏到极点的人,见到西门便问他试过没有,西门则红着脸说,亏你还是个学法律的人,做事情得讲规矩,要照法律办事,按法律做人,没结婚怎么可以试?陈皑听罢笑弯了腰,说,西门,你百分之百可以成为中国的大法官。结婚后没几天,陈皑则硬拉着我去找西门,陈皑问西门怎么样?西门自豪地说,小左就是黄花闺女,她不仅第一天有血,第三天还有血。陈皑又大笑着说,西门,你真———我赶紧推了一把陈皑,堵住他再说话,陈皑,这就好了,西门的心愿终于完成了。我说着使劲向陈皑眨眼睛,我们改日再来庆贺。

一离开西门的家来到大街上,我就冲着陈皑大骂,陈皑,你真是个混蛋!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笑了一阵子,陈皑又问西门,西门,你结婚多少年了?西门奇怪地看着陈皑,说,二十年了。那你老实告诉我,这二十年,你有没有搞过别的女人?西门脸红了起来,高声地质问陈皑,陈皑,亏你还是个学法律的人,你把法律全忘到屁股后面去了。从本质上来讲,和妻子之外的女人通奸是违法的。我堂堂一个法官怎么会干这种鸡鸣狗盗之事?西门愤怒地看着陈皑,又补充说,没有!陈皑说,真没有?你别这么道貌岸然的。别忘了一句老话,不叫的狗才咬人。西门愤愤地说,只有你啊,不结婚,成天和女人搞不清楚。要是男人全像你那不乱了套了?陈皑笑着说,我不信,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信。陈皑又问我,光寒你信不信?我也笑着说,不信。我这么说倒不是真不信西门的话。陈皑说,西门,你看,连光寒都不信。西门较起真来,光寒,你也变得和陈皑一样了吗?我忙说,不是不是。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我觉得西门那样说话太累了。连朋友在一起都这么累,人人都像西门这样,那活得也实在是太累了。陈皑说,现在的世界多精彩,美女像夏天垃圾箱边上的苍蝇一样多,天天围着飞来飞去的,你不去拍死几只,说明你对爱国卫生运动一点都不重视。文理不通,一派胡言!陈皑你真是退化得不像人了。西门轻视地说。我感觉此时的西门像在法庭上一样威严。

车在大楼前停下。我们下了车,陈皑对西门说,这个地方就叫白银座。东京有一个叫银座的地方,白银座就是比东京的银座还要好。西门抬起头看着大楼的中部大概十几米高的地方,口中慢慢地念道:白银座会所。会所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叫会所?陈皑并没有回答他。我说,法院门口就有一个会所,你不知道?我知道188会所,天天上下班都看到,但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所是干什么的。西门说。我们走近门口,西门又说,这里可以,不张扬,不豪华,平易近人。西门背起手,昂仰着头走了进去,像法官进入法庭一样。白银座从路边看不太起眼,但里面装修得很豪华,设计得相当独特。来这里消费的都是省城的巨富和达官贵人。迎宾小姐和领班恭敬地叫陈皑陈总。陈皑是这里的常客。我跟在陈皑身后。刚才还很威严的西门,慢下了脚步。他紧张地东张西望。

我看了看西门,看他神色很慌乱,脚步有些发颤地跟在后面,像被法警带上来的犯人的脚步一样。西门穿着一身过去在大学时穿的夹克衫,颜色都洗旧了,但还能看出些蓝色。夹克衫的拉链一直拉到脖子下,还是和大学时一样。西门的头发有些乱,让人乍一看还以为进来了一个民工。要不是西门跟着陈皑一起进来,很可能被保安轰出去。我等西门走近,轻声问他,没来过这么好的地方吧。西门听了我的话却把头摇得跟什么似的,这个地方不好,非常不好!西门说非常不好时语气很坚决。但我发现西门说这话时人有些发抖。我拍着西门的肩,说,西门,放下心,今天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让陈皑好好出把血。这叫均贫富。毛主席在世时陈皑这样的人一定是要被共产的。你想想现在有多少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毛主席在时,陈皑这样的人可能还要被枪毙的。这时陈皑走过来,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被小姐给迷住了?西门狠狠地盯了陈皑一眼。我们来到了一个大的包间。里面已经一溜站着六七个小姐,个个国色天香。西门,你好好挑一个,不,挑两个三个都没问题,只要你玩得开心。陈皑又对小姐们说,这是我大哥,你们要好好照顾好,他高兴了我才会高兴。小姐们同声回答,陈总放心。西门坐在沙发上,结巴着说,这,这像什么话?陈皑,你跟过去资产阶级地主老财有什么两样?站着的小姐听了西门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拐过头捂着嘴。西门真是三点一线,什么也没见过。难道他就一点都不了解今天的社会?西门,你就挑一个吧,你不挑一个,小姐就挣不到工资了。西门转脸看我,真的吗?她们的工资不是这里的老板付的?不是,是她们的客人付的。今天就是陈皑付,你多挑两个,陈皑就要给她们今天晚上的工钱。这些小姐和旧社会的穷苦大众一样。你挑一个就是在帮助小姐脱贫致富。西门看着我问,真是陈皑给她们钱吗?是的。那我就要第一个。不过,既然是陈皑给钱,那就每个人都要给。陈皑说,小姐们,你们今天真是福气啊,我这位大哥要给你们每一个人钱,那就都留下来吧。小姐们的脸上都溢出灿烂的笑。陈皑吩咐两个小姐去拿些吃的喝的,让另外几个放歌片,唱歌。立刻一个小姐开始唱了起来。小姐迷人的歌声传了出来。西门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唱歌的小姐,眼睛有些发直。脸上的兴奋不亚于西门当初得到小左后的兴奋。

第一次睡了小左,西门的激动幸福绝不亚于他拿到毕业证书。他见到我后看了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像哭又不是像笑也不是,眼睛迷迷地盯着我。我说你怎么了。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把小左给睡了,小左让我睡了。我说,你结婚了是该睡了呀。是是,结婚是该睡了,但我还是睡了,我真正有老婆了。西门这么说着几乎流下泪来。后来陈皑打电话给我,电话里笑了半天才说,西门真是,娶了个这么难看的老婆,居然会这么兴奋。他见到我像个小孩一样哭了。我说,老婆是过日子的,又不是花瓶。

西门问身边的小姐,你会唱歌吗?小姐说,老板想听什么歌?别叫我老板,我不是老板。西门不快地说。那叫你大哥,大哥喜欢听什么歌?会唱苏联民歌吗?小姐便唱了首《红莓花儿开》。西门的头跟着节拍一点一点地动,像鸡啄米似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小姐的脸。我看着唱歌的小姐,真是俊得让人心颤。小姐唱完后,冲着西门,甜甜地问,大哥,我唱得好吗?西门像个老师赞扬学生一样说,唱得真好,歌唱家都不一定有你唱得好。你以前专门学过唱歌吗?小姐说,没专门学过,但我喜欢唱歌,经常唱。小姐倒满酒说,大哥,那我们喝一杯。西门说,我不能喝很多。没关系,大哥喝不完,我代你喝。

陈皑这时正忘情地和小姐唱着《东方之珠》,唱的时候把小姐搂得紧紧的,还在唱歌的间隙像鸡啄米似的亲着小姐的脸蛋,手还不闲着在小姐的乳房上乱摸。唱完后大声说我再唱首郑智化的《水手》。这首歌是陈皑独唱,陈皑唱的时候也没有让小姐离开。陈皑正唱到兴头上,接着又唱了首陕北民歌《东方红》。陈皑唱到“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时,用变了调的声音唱,别有一番味道。陈皑唱完后说,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我们今天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又问西门,西门,我唱得怎么样?来,为演出成功干一杯。西门说,我不喝。陈皑说,西门,今天高兴,你一定要喝。坐西门边上的小姐嗲声说,大哥,你喝嘛,你喝不了,我代你喝,但你要喝一口。小姐把酒杯倒满举到西门嘴边,西门看着小姐喝了一口,皱着眉说,这是什么酒?这么难喝!陈皑说,西门,你真是个巴子,这是苏格兰威士忌。怎么会不好喝?西门说,不行,喝不惯,换啤酒,青啤。之后又对陈皑说,刚才我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喝的,若单为你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我决不喝这酒。西门喝了一大口,抹了一把嘴,说,你那唱得叫什么呀。小姐把西门的酒喝完,又满上。陈皑说,那你唱一个试试?西门说,我不唱,我不会唱,但我知道你唱得不好,像狼嚎似的。陈皑说,那你唱,小姐,你只要让这位大哥唱歌,我就再给你钱,他唱一首,我给你五十块钱。小姐就一下子坐到西门的大腿上,妩媚地说,大哥,那你就唱一个吧,你唱了我就可以挣钱了。我母亲生病了,否则我也不会从安徽到这里来当小姐了。西门一下子严肃起来,问,真的吗?你妈妈生什么病?小姐真的哭丧着脸说,我妈妈背上长了一个肉瘤,好大好大的,要动手术切除,可是家里没钱。那你爸爸做什么工作的?他厂里不行,早就下岗了。还有一个弟弟,在读中学。西门听了一脸严肃,转头对着陈皑,陈皑,你不是大老板吗?那你就多给她一些钱,就算我唱了。大哥,这样不行的,老板肯定会不高兴的。你就唱一首你最熟悉的,我陪你一起唱。西门脑子搜索着,忽然想起过去他曾唱过苏联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好,我唱,我唱一首陈皑你给她一百块钱。陈皑大叫起来,西门,你这是在抽我的血。那我不唱了。小姐摇着西门的手臂说,大哥你唱嘛。我不要那么多钱,你唱就行了。来我们一起唱。另一个小姐就把歌放了出来,小姐把话筒递给了西门。西门和小姐一起唱了起来。西门和小姐唱完后,陈皑说,唱得很好嘛西门,来喝一杯。小姐替西门把酒杯端起,说,大哥,还是这样,你喝一口,你不行,我喝。陈皑说,小姐,你怎么可以说大哥不行呢?你要是让这位大哥试试,你肯定会吃不消的。小姐说,那大哥唱完歌就试试嘛。我怎么试啊,我酒量就是不行嘛。陈皑大笑起来。小姐也在边上笑。

之后,西门不断问小姐妈妈的病和家庭情况,西门问得很细致,还问小姐要了手机号。小姐说,大哥是不是想帮助我?西门说,我是想帮助你,但是我帮不上忙。小姐说,大哥你是能帮我忙的。西门说,我怎么帮你忙,我没有钱。小姐说,你让我陪你一晚上,老板就会再付我钱,这不就是帮我了吗?小姐说着抓起西门的手捂到自己的乳房上。西门像触电似的把手甩开。小姐说,我身上有电吗?说着又抓起西门的手,压在了自己的乳房上。大哥你感觉不舒服吗?比大嫂的要舒服些是吗?西门窘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手在小姐的引导下走完了艰难的旅程,可他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忽然我们听到西门充满了惊恐和痛苦地叫了一声,那小姐在西门叫的同时从西门的腿上弹起来。小姐紧张地看着西门。旁边另一个小姐却在笑。怎么了?笑什么?我问她。她笑得更厉害了。陈皑走过来说,小姐,你显然没有照顾好我的大哥,你走吧。小姐哭了起来,对西门说,大哥,别让我走吧,我不是有意的。西门这时抬起头对着陈皑有些尴尬又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跳你的舞吧,卓小姐照顾我挺好的。你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那你刚才叫什么?我被蜜蜂蜇了一口不行嘛。小卓过来,别理他。那个姓卓的小姐坐到西门边上,但不像刚才靠西门那么近。脸上依旧紧张板结着。陈皑对姓卓的小姐说,你把我大哥照顾好了,我给你加小费。

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我很累,想眯一会儿,可西门却很兴奋,他不停地说卓小姐,说她家里很穷,她的妈妈都病了十几年了,她的爸爸下岗了,她还有个弟弟,在上高中,她要负担家里的开销还有挣钱为妈妈治病,多不容易。我说,西门,小姐的话你也能相信的?卓小姐和别的小姐不一样。我说,西门,你见过几个小姐?今天你不是第一次见到吗?怎么就不一样了?陈皑说,西门,你别犯傻,小姐就是小姐。她们就是想挣钱,她们的目的就是一个,从你的兜里往外掏钱。有什么不一样的?卓小姐给你编这些故事是玩你这个傻子呢!你还以为真有这些事情?陈皑你就是新生的资产阶级,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在毛主席的时代,你真应该拿出去枪毙,枪毙一百次都不够。西门愤怒地说,西门说话的时候,右手激烈地指着开车的陈皑的脑袋。西门,你别激动,我笑着拍拍西门的肩。这都是看法问题。西门说,卓小姐不像是在说谎,我当了这么多年法官说谎不说谎还看不出来?她说的时候都哭了,她要是真的在演戏,那她还做小姐干什么?她这么漂亮又这么有演技她可以去当演员。她没有说谎,卓小姐和别的小姐就是不一样。我们要帮助她。我一看西门的样子着急了,西门是个认真的人,他一旦认起真来,那就麻烦了。西门,我觉得,卓小姐家庭确实有困难,我们是该帮助她,但在帮助之前,我们应该先弄清楚真实情况,西门,你看是不是这样,让陈皑通过一些关系了解一下,再做决定行吗?西门看着我没说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对我很不满意。我恐惧地想,西门完了。我太了解他了。同时我盯着陈皑,心里骂道,陈皑你真是个混蛋!你害人吧,你自己一人吃饱什么都不用管了,人家西门还有家还有小左还有小孩,你非把西门害惨了不可。

西门出事证实了我的预感。

自从西门那天和我们一起到白银座后,据小左讲,西门三天两头晚上出去。他晚上是从来也不出去的呀!小左在电话里哭诉着。可是自从那天跟你们出去后经常晚上很晚回来。连小孩子的功课也不管了。回来后,对小左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回到家就是睡觉,第二天一早就去法院。和她话也没了。对小孩的态度也不像过去那么耐心了。小左在电话里的哭声让我难过。我忽然想起那时西门在追小左时,每天在小左的纺织厂门口等着,手上拿着个保温杯,杯子里是两个从包子店里买来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西门结婚后,小左对西门十分满意,西门回到家总是把饭烧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左和小孩子换下来的衣服,全由西门洗。冬天,水很冷,家里又没有洗衣机,小左让西门烧上热水,用热水洗,西门都不肯,他觉得那样太浪费。每到冬天,西门的手上全是皴裂的一道道洇着血的口子和已经结痂的疤痕。我们看到西门和小左时,总是看到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表情。尤其是小左,被幸福浸泡得脸色红润,皮肤光滑,充满朝气。小左那对对眼也被爱情滋润得美丽起来。西门是多么朴实的一个人啊!西门大学时总是穿着他父亲的工作服,西门在冬天里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情景总是在我脑壁上闪现。那个时候西门很瘦,穿着一条很肥大的他父亲厂里发的工作裤,上体育课,我们站在操场上,北风一吹,西门肥大的裤管像红旗一样猎猎飘扬。平时西门在户外总是跑着,匆匆忙忙去教室,匆匆忙忙回宿舍。整天捧着书。可是现在西门却出事了。若那次不去白银座,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全是陈皑这个混蛋引出来的。我想,若那次不去白银座,西门和小左一定会安安稳稳地幸福地过完一生的。陈皑啊陈皑,你真是个混蛋啊!

更让我吃惊的是,西门把家里的存款提走了一大半,足有二十万。西门先是在一个五一假期和小卓一起去了一趟小卓的老家。小卓先是不肯回去,说寄一点钱回去就行了。西门那时变得十分痴情:一定要去看看你妈妈,你妈妈做手术前,我们去看看对她很重要。在西门的固执面前小卓没办法,小卓实际上没有一个生病的妈妈。但小卓是个聪明的人(我想,就是小卓不聪明,骗骗西门这样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把西门带到了村里一个背上生瘤的女人家里,西门看到后,难过了半天,眼睛里几乎盈上泪水。西门对那女人说了许多安慰的话。那女人似懂非懂地听着,不住地点头,后来在小卓的催促下他们匆匆地离开了。离开前,小卓给了那个女人十元钱。小卓说,她已把钱给了家里,由她爸爸带到医院去看就是了。西门说,你妈妈做手术你得陪着。小卓说,不用陪,医生说,这个手术不是个难手术,没有危险。小卓说,她还没去过黄山,她让西门陪她去黄山玩玩。西门在小卓的纠缠下只能坐上了去黄山的汽车。他们在黄山玩了五天后回到省城。

我和陈皑及我太太轮流安慰着小左,但这种安慰无济于事。小左的悲伤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安慰而有丝毫减轻。小左坐在床上,不断地哭,眼睛都肿了,床头柜上全是纸巾,小左擤鼻子的样子难看极了,那对对眼此时是那么突兀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真是奇丑无比。看着哭泣的难过而又难看的小左,我心里悲痛万分,小左就是长得丑一点,丑一点就要受到这么大的伤害吗?连这么朴实的西门仅仅因为一个漂亮点的舞厅小姐也要伤害她吗?神圣的婚姻和爱情就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吗?这个世界到底还存在不存在公平有没有道德?我的心似万箭穿心。我忽然想到西门追小左时的小左,那时小左挺美丽的呀。那时候西门和小左一起从小左的厂门口走向大街,阳光照过来洇在西门和小左的脸上,小左看上去年青而充满朝气。可是现在小左一下了像个六十岁的老太一样衰弱憔悴。

殡仪馆大厅里来了许多西门的同事和西门的亲戚朋友。西门躺在大厅前面,穿着一身法官的黑制服。西门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表情平静坚毅而固执。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西门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我看着他觉得他和过去没任何两样。他看上去是那么的亲切固执甚至还有些可爱。可是西门却是千真万确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我们要再见面只有等到多少年后了。我的泪水不禁滚滚而下。法院的一个庭长可能是西门的领导吧开始在上面致悼词。我才知道,西门一年居然要审结四百多个案件。那他有多累啊!庭长的悼词写得很感人。从庭长的悼词中我才发现西门是多么好的一个法官啊!他拒收当事人的现金多少次,交到院纪委现金累计几万元,消费卡五十多张,各种礼券不计其数。他身前,一直在资助河南两个学生读书,每年帮助他们交学费和其他一些费用。西门有一次在出差路上和一个歹徒搏斗,尽管自己身上被歹徒扎伤了鲜血湿透了衣服但他还是坚持把歹徒扭住直到警察的到来。我的泪水再次流了出来。

从黄山回来后,西门每天吃过晚饭后都去白银座,他依然沉浸在帮助小卓的热情中。他不断地鼓励小卓找一份正常的工作,不要再在这样污浊的地方挣钱了。西门还动用了自己的一些关系,一本正经地为小卓找工作。为这,小卓和西门都吵了架。小卓让西门以后别再来了。小卓说,他已经影响到她的正常工作了。老板说,西门再来白银座烦她,就要炒小卓的鱿鱼。在小卓的一次剧烈的发火后,西门不再到白银座里面去找了,而是守在白银座的大门对面的马路上。马路边上留下西门抽下的一大堆烟头。小卓一出来西门就护送着小卓回家。有时西门甚至和小卓身边的男人吵架,把小卓的生意全搅黄了。小卓气得对西门破口大骂。小卓说,我不要你管,我这样工作很好,我喜欢这份工作,你介绍的工作我不喜欢,其他任何工作我都不喜欢。为了让西门死了这份心,小卓甚至说出了非常下流的话。小卓说,我热爱这份工作,这份工作不仅挣钱多,我陪他们一个晚上我可以拿到一千元、二千元有的甚至给我五千元一万元。而且,而且,而且还可以让我满足性欲!他们让我很满足你知道吗?我热爱这份工作。你滚吧!西门愣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热情疯狂已经进入病态的西门并没有因为小卓的话停止他的工作,西门在劫难逃。小卓越是这样下流地对他说,西门越是觉得小卓必须得到拯救。西门认为,他要是不救小卓,就没有人会再去救小卓,那样小卓就真的要被这个污浊的世界毁灭。这样美丽这样年轻的姑娘怎么可以被这污浊的世界毁灭呢?西门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动。他绝不会放弃对小卓的拯救的。我知道西西弗斯神话,我知道西门终将像神话一样永远不可能拯救小卓,小卓永远也不可能被拯救。但西门不肯停止自己的行动。不肯。

悲剧的来临显得太突然太突兀了。西门也绝没想到那晚上会让他失去生命。那天对小卓的思念担心把西门折磨得整天不得安宁。那天他有个案件要上审委会讨论,否则西门或许会请假白天就去白银座找小卓。审委会上,西门介绍着案情,阐述了案件的焦点问题双方的证据,以及证据之后的事实,西门表明了自己的判决立场。西门的职业素质使他暂时忘却了小卓的存在。审委会讨论结束后,院长对西门的表现十分满意。院长拍着西门的肩说,西门,思路清晰。西门木讷地看着院长,没有说话,审委会一结束,他的思想就沉浸在对小卓的思念中。下班后西门在法院门口的饭店匆匆吃了一碗面,便坐上了去白银座的公共车。

西门到达白银座后,天还亮着。西面的夕阳鲜艳地照过来,照在白银座大楼的外墙上像涂了层彩色一样,美丽异常。西门法官并没有被这美丽感动,他甚至都没有发现那美丽的夕阳。西门法官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白银座马路对面的石头上,而是径直走进了白银座的大门。他找了一圈没看到小卓,他问吧台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还早,再过会儿小卓就会来的。西门便到马路对面自己平时晚上常常坐到深夜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西门摸出烟抽了起来。西门法官自从认识小卓后就更严以律己,他抽的是一种叫金叶牌的香烟,只有一块二角钱一盒。西门法官坐在石头上抽着,抽的很认真,他把每口烟都深深地吸进去,吸进去,仿佛西门法官要把整个世界的污浊都吸进去,吸到自己的内里,让自己满腔的热血把这全世界的污浊清洗干净,然后消灭掉一样。西门法官那件穿旧了的还有些微蓝色的夹克衫,在夕阳下在白银座大楼的旁边显得格外刺目。西门法官两眼专注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心里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崇高感和神圣感。他忽然觉得所有街上走过的行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需要拯救。西门法官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灵魂都需要经过神的清洗,都需要神的救赎,他现在就在替神在做这工作,他现在救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小卓,这是神的旨义,这多好啊,多神圣啊!西门法官激动得浑身颤抖。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已经有不少人走进了白银座的大门,迎宾小姐清脆的你好声络绎不绝。一个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先生鱼贯进入白银座的大门,衣着华丽鲜艳的小姐们像蜜蜂一样向着先生们盯去。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全部是那些旧社会肮脏的应该被枪毙一百次的混蛋。西门仇恨地骂着,把烟头使劲地扔在地上。西门觉得他是多么的高贵啊!他觉得他是神派来的使者。西门法官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他挺了挺胸,迈步走向白银座的大门。

迎宾小姐的玉手轻缓地拦了他一下,请问先生———小姐不知道怎么再问他。西门说,请问小卓来了吗?小姐看了一眼西门,说,小卓啊,好像来了,你找她吗?请您在这等一会儿,我替你去找。小姐彬彬有礼地说。西门并没有因为有小姐去找而等在那里。在小姐走后,他也径直走了进去。白银座里像迷宫一样,一个包间连着一个包间,每间包间里都飘荡着奢靡的或许也是悦耳的音乐,走廊里弥漫着每个小姐身上散发出来的各种香水味和人体味,小姐们穿着非常袒露的衣服,迷人的乳房几乎都留在了衣服外面。西门猛然想到那次小卓把他的手压在她的乳房上的感觉,那时什么感觉也没有现在却全部清晰地回到了西门的脑中,西门心里涌起了股幸福和异样的激动。西门法官头有些晕,他不知是被小姐身上的香味熏晕的还是想起小卓的乳房晕的。他晕晕乎乎地一个包间接着一个包间找着他的小卓。灯光昏暗,西门趴在门上的玻璃上使劲地往里看,可他看不真切,他所能看到的就是先生们搂着小姐唱着跳着,看到的就是先生的手像蛇一样在小姐身上游着,他所能听到的就是那些歌声还有就是小姐做作的叫喊声夸张的呻吟声。他看得累了,脖子酸痛。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找到他的小卓。但他坚信他一定能找到。他审那些案件,卷宗摞起来有半人高,他都能审得清清楚楚,找一个小卓而且是他的小卓还找不到吗?西门法官又开始了寻找。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西门法官在心里叫了起来。他终于在走廊深处的一间包间里看到了他的小卓,他的小卓正陪一位先生唱歌呢!西门法官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以平静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他喘了几口气,再转身看时,一幕丑恶的画面撞入他的眼睛,那位先生正撩起小卓的上衣像小孩一样在吃小卓的奶呢!西门法官怒发冲冠,他冲进去,大喝一声:

你这个流氓!你敢调戏我的小卓!

西门法官抓起茶几上的酒瓶向那个流氓头上砸去。那位先生一闪,酒瓶砸在了他的肩上。他一声惨叫被小姐更大的惊叫声淹没了。旁边的几个男人一起拿起酒瓶向西门法官的头上砸去,顿时西门法官的头上像喷泉一样,向上喷着鲜血。那位小姐惊叫地躲在一边。西门法官在倒下去的时候还看了那小姐一眼,他觉得她像他的小卓又不像他的小卓,西门法官无力地叫了一声小卓。那位小姐说,小卓已经被炒鱿鱼了,她已经不在这儿了。西门也不知听清楚了没有,他躺了下去。西门法官脑中最后的意识中还是小卓那美丽鲜艳的形象。

责任编辑 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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