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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隐心仕
——《诗经·考槃》主旨辨析

2018-03-29王浩洁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先王之德隐者

王浩洁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关于《诗经·考槃》的主题,后世众说纷纭。从先秦孔子论诗到当代研究者解《诗经》,有关《考槃》的主旨有美隐士独居自乐、刺庄公不用贤人、刺入仕风气不绝、写男女恋爱等观点。其中,“美隐士”之说最古,后世对其接受度也最高,“刺庄公”一说对古人解读此篇影响深远,而“恋爱诗”一说则是五四以来引起较大反响的解说。为了解读方便,兹录《考槃》全诗: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1]160

从“在涧”“在阿”“在陆”所呈现的山林野外环境,“独寐”这种孤寂独居的状态,“寤言”“寤歌”“寤宿”这些日常排遣活动,以及“永矢”这样立誓表志的决绝态度看,诗歌描写的应是独居在山野的隐士的生活。这位隐士内心应是不平静的,他所处的静态环境与他的自言歌啸的动态行为形成对比,“弗谖”之志与“弗过”“弗告”之誓反映了隐士内心深处的矛盾。

一、《考槃》主旨分歧

(一)美隐士独居自乐

“美隐士”一说最古,源于孔子读诗时慨叹“于考槃,见遁世之士而不闷也”[2]54。后世学者多从孔子之说,朱熹在《诗集传》里谈到:“诗人美贤者隐处涧谷之间,而硕大宽广,无戚戚之意。”[3]46清初姚际恒论《考槃》主旨时认为:“此诗人赞贤者隐居自矢,不求世用之诗。”[4]82晚清方玉润又解:“赞贤者隐居自乐也。”[5]174现代学者高亨认为:“这首诗是赞美一个隐居山林的贤士。”[6]81台湾学者马持盈释《考槃》,认为“这是隐者无地而不自乐之诗”[7]84。可见,孔子对《考槃》持有的隐士独居山林不闷而自乐的观点,后世对其接受度极高,从儒学复兴到经学盛行,甚至到当代,许多论《考槃》的学者都认同孔子之说,“美隐士”观点影响甚远。

(二)刺庄公不用贤人

《毛诗序》曰:“《考槃》,刺庄公也。不能继先公之业,使贤者退而穷处。”[8]220《毛诗正义》进一步阐说:“刺其不能继承先君武公之业,修德任贤,乃使贤者退而终处于涧阿。”[8]220这里“先公”为武公,武公是《考槃》前一篇《淇奥》所赞美的君子。《毛诗正义》还对郑玄笺作了详细介绍:“郑以为成乐在于涧中而不仕者,是形貌大人,宽然而有虚乏之色,既不为君用,饥乏退处,故独寐而觉则言,长自誓不忘君之恶。庄公不用贤者,反使之饥困,故刺之。”[8]220汉代经学家解《诗经》多从《毛序》,他们受儒家“仁德”思想、君臣关系的影响,把“君恶”“刺君”“谏上”等思想渗入《考槃》主旨中,以期达到“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8]13之效果。

(三)恋爱诗

将《考槃》的主题释为男女婚恋,实则凸显《诗经》的文学性。新文化运动以后,由于受反儒家传统、追求个性解放等思潮的影响,许多原本被古人解为暗涉春秋时事、传统道义的诗篇被重新诠释。《考槃》主题解为情诗就是新文化运动以来盛行的观点。闻一多先生认为“‘独寐寤言’是说一个人独自睡去而梦与他人相对谈话”,“晤言,晤歌,见于《东门之池》,也见于本篇,《东门之池》是情诗,本篇想也是一样的”[9]468。袁梅也认为《考槃》是“一个沉湎于爱情的女子,辗转相思,独自唱歌以抒情愫”[10]201。褚斌杰解《考槃》主旨时也说:“一个女子陷于爱情之中,不能忘怀,却又难诉衷曲,唱出了这支孤独者之歌。”[11]61情诗说掀起了新解《考槃》的浪潮。

(四)其他观点

1.刺入仕风气不绝

清人牟庭在《诗切》中论及《考槃》时云:“刺仕宦不止也。”[12]608牟庭把“考槃”训为“栲树盘根”,他认为“‘考’当读为‘栲’”[12]600,“栲者,不材易朽之木,以喻凡庸之才有虚名而无实效之士也。槃,《吴都赋》刘注引《韩诗》作盤,槃、盤字同,谓盤根也”[12]602。以栲树来比资质平庸而好官位之士人,过于牵强,仅作参考。

2.奴隶逃亡抗暴

鲍昌在《风诗名篇新解》中认为:“《考槃》这首诗是一曲奴隶反抗之歌,而绝不是封建学者着力曲解的什么隐士之诗。在春秋以前的奴隶制时代,社会上充满了尖锐的阶级矛盾和残酷斗争,它绝无田园诗式的幽雅和宁静,它也绝无真正具有‘耿介拔俗之标,潇洒出尘之想’的‘高士’,相反地,它却有大批的奴隶逃亡及不时发生的奴隶暴动现象。”[13]210鲍昌似乎忘记了伯夷、叔齐、介子推等隐士的存在,他的观点明显证据不足。

3.向往美好环境

金启华在《国风今译》中分析了《考槃》一诗,书中说《考槃》写的是“对美好环境的向往”[14]101。相较于前人从论人、析事角度解此诗,此说把焦点放在清幽的山林环境上,表达出对现实环境的不满,对处清幽之地的向往。

4.弃妇诗

张启成在《〈卫风·考槃〉新解》一文中通过以诗证诗的方式,提出了“《考槃》是《卫风》中又一凄婉动人的弃妇诗”[15]109-121新观点。此文的求证方式和以往借助训诂方法不同,采用《诗经》文本解读法,以他诗证该诗。

以上对《考槃》主旨的解说,从政治领域到主人公生活领域,都有涉及。由于解读者所处时代与立场不同,因而解读差异较大。

二、“隐士身隐心仕”的主旨探讨

(一)“考槃”释说——“身隐”状态

《考槃》篇首“考槃”一词耐人寻味。“考”在《说文解字》中解为“老也。从老省,丂声”[16]275。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注解:“老也。凡言寿考者,此字之本义也。引申之为成也。考槃,江汉,载芟,丝衣毛传是也。”[17]398段玉裁明确提到《考槃》中“考”应引申为“成”,“成”有“完成”“建筑物落成”之义,这里“考”从其义切当。姚际恒也说:“考,成也。《左传》‘考仲子之宫’,《杂记》‘路寝成则考之’,是也。”[4]82程俊英说得更直白:“《春秋》隐公五年‘考仲子之宫’,杜预注:‘成仲子宫。’按考的本义是‘老’,引申为‘成’,这里应是‘建成’的意思。”[1]160从《春秋左传》记载中找出“考”释为“成”的例子,以距离《诗经》时代最近的文献来佐证其义是最可信的。关于“槃”,《说文》释为:“承槃也。从木般声。”[16]189“槃”之义与木材息息相关。方玉润认为:“槃者,架木为屋,盘结之义也。”[5]175据此,将“考槃”释为建成木屋。《说文解字》释“涧”为“山夹水也”[16]370,“阿”为“大陵也”[16]479,“陆”为“高平地”[16]479。每章第一句说分别在水涧边、山麓丘陵、高平地建木屋,诗中主人公选择在山林建造木屋,切断了与尘世的联系,凸显了隐者身份。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考槃”还有他解。朱熹在《诗集传》中注释“考槃”时也遇到困惑:“考,成也。槃,盘桓之意。言成其隐处之室也。陈氏曰:‘考,扣也。槃,器名。盖扣之以节歌,如鼓盆拊缶之为乐也。’二说未知孰是。”[3]46隐者在山林扣槃发出声响,似乎颇得隐逸之趣。但细思之,“考槃”释为扣击器皿成歌自乐有不妥之处。从篇章结构来看,若把每章篇首分别释为隐者在涧边、丘陵、高平地敲槃作歌,那么和第二章“寤歌”之“歌”重复。详考《诗经》305首,1篇中出现重复句有以下3种情况:

第一种是每章中只调换个别词语,类似排比,此类在《诗经》中最多。例如: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1]32(《召南·采蘩》)

第二种是上章之末和次章之首重复,类似顶真。例如:

下武维周,世有哲王。三后在天,王配于京。

王配于京,世德作求。永言配命,成王之孚。

成王之孚,下土之士。……[1]791-792(《大雅·下武》)

第三种是诗一章内有重复句,不是全篇如此,中间也可能插入其他句子。例如: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英,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1]630-635(《小雅·大东》)

综观以上几种情况,《诗经》中出现的重复句在内容和形式上都追求呈现一定的艺术效果。《考槃》中每章首“扣槃而歌”与下文“寤歌”都在表现诗中主人公歌唱,有重复之嫌。再结合“硕人之宽”“硕人之薖”“硕人之轴”,这里的“硕人”其实是后人解读《考槃》出现分歧的关键,有人认为“硕人”专指庄姜,本于刺庄公沉湎美色之说,也有人认为“硕人”不一定专言庄姜,而是美人的代称。据“硕人”指称美人,说《考槃》是恋爱诗太过牵强。全诗透出清冷的山林之气,根本没有显露细腻缠绵的情思。且“硕人”在《诗经》其他篇章中也可指男子,如《邶风·简兮》中“硕人”指一位身材壮硕的男子。

关于“宽”“薖”“轴”之义,姚际恒说:“‘硕人’指隐者,‘宽’谓屋宇宽广也。”[4]82程俊英释为:“薖,窠的假借字。”[1]161《说文解字》中释“窠”:“空也。穴中曰窠树上曰巢。”[16]243“窠”有巢穴和人的安居地之义。“薖”为空旷开阔之义,是对前文屋宇之宽的延伸,指屋外开阔。而“轴”之释义,方玉润认为:“‘轴’张氏彩曰:轴者,言其旋转而不穷,犹所谓游于环中者也。”[5]175“硕人之宽”言隐者所筑之木屋宽敞,“硕人之薖”言隐者屋外开阔,“硕人之轴”言隐者久久盘桓在住处。因此,“考槃”若解释为“建木屋”就和后半句内容紧密联系起来,既符合逻辑又切合诗旨。

(二)“弗谖”辨析——“心仕”之求

细究《考槃》全诗,“永矢弗谖”藏有玄机。“谖”即“忘记”之义,而忘记的内容学者们莫衷一是,有隐者之乐、初隐之志、君主之恶、君主之德等。《诗集传》阐释:“虽独寐而寤言,犹自誓其不忘此乐也。”[3]46“此乐”即为隐者之乐。姚际恒认为“永矢弗谖谓自誓弗忘习隐初志”[4]83。姚际恒又解释说隐者不忘的是初隐之志,这位隐者不愿意出仕了。郑玄认为这位隐者“既不为君用,饥乏退处,故独寐而觉则言,长自誓不忘君之恶”[8]220。他认为隐者为君主所弃而处忧处穷,故怨言颇多,自言不忘君主之恶。此外,《毛诗正义》还引王肃的注:“穷处山涧之间,而能成其乐者,以大人宽博之德。故虽在山涧,独寐而觉,独言先王之德,长自誓不敢忘也。”[8]220王肃指出隐者不忘的是君主之德,而非君主之恶。不忘君主之德才是隐者真实的想法。

《考槃》前一篇《淇奥》已经出现“谖”。《淇奥》是《卫风》第一篇诗,诗前两章结尾反复吟咏“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1]155。《左传·昭公二年》“北宫文子赋《淇奥》”,杜预注:“《淇奥》,《诗·卫风》,美武公也。”[18]1175魏晋时期徐干《中论·虚道篇》载:“昔卫武公年过九十,犹夙夜不怠,思闻训道。命其群臣曰:‘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朝夕交戒。’又作《抑》诗以自儆也。卫人诵其德,为赋《淇奥》,且曰‘睿圣’。”[19]70而《毛诗序》又云:“《淇奥》,美武公之德也。”[8]214根据这些资料记载,《淇奥》所赞美的有德行的君子就是指卫武公,诗中“不可谖”的内容就是武公之德。因此《毛诗序》说《考槃》主旨是刺卫庄公。此说是可信的。卫武公是卫庄公父亲,且是一位有功业的君主,故言“先公之业”。王肃注:“(隐者)独寐而觉,独言先王之道。”[8]220前任君主卫武公是位有美德、有德业的君子,隐者不敢忘先王之德。

“弗谖”的内容不能解为隐者之乐、初隐之志。“寐”即睡着,“寤”是醒着,《诗经》中言这两种状态时人往往处在不平常状态。例如:《周南·关雎》中“寤寐求之”“寤寐思服”[1]4,这里的“寤寐”是为主人公因相思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作铺垫;《邶风·柏舟》中“耿耿不寐”[1]62“寤辟有摽”[1]64,“不寐”言这位伤心的妇人痛苦失眠之状,“寤辟”言妇人醒后抚拍胸脯哀痛不已;《邶风·终风》里说主人公“寤言不寐”[1]76,把遭丈夫遗弃的妇人一天到晚哀愁伤悼的形象展现出来;《陈风·泽陂》三章重复“寤寐无为”[1]383,言主人公每日思念之切,思而不得的惆怅之深;《曹风·下泉》中“忾我寤叹”[1]403,表现出诗人忧国厌祸的忧戚之貌。可见《诗经》中凡是写“寤”和“寐”两种状态,所表现的情感都不是轻松愉悦的,多抒发忧思悲愤、无奈惆怅之情。因此,《考槃》中的隐士“独寐”“寤言”“寤歌”“寤宿”,并非在真正享受隐逸之乐,而是抒发心中无奈愤懑之情。因为他不能为庄公所用,一个人退而居处山林间,心中又不能忘记先王武公之德,一心想要出仕为君效力,却终日处在冷冷山林间,故而忧思而自言,自歌以慰怀,自啸以抒愤。

隐者所愤之事即《毛诗序》所指,庄公不能继武公之德业,使贤者退而处穷。“永矢弗谖”意为隐者虽身处山林,心中却不忘先王之德,始终念着为国家效力。然而造成隐者无法顺利出仕的原因却是庄公不能继承武公德业,因此隐者有“永矢弗过”“永矢弗告”的愤激之语。程俊英在《诗经注析》引郑玄的笺注“弗过者,不复入君之朝也”[1]161。隐者发誓自己不会再入朝为君主做事了,意即他曾为君主做事,有可能在先王武公的朝廷有过一官半职,这和上文他“弗谖”先王之德吻合。“弗告”之“告”不应释为“告诉”,而是“建议”,《鄘风·干旄》中有“彼姝者子,何以告之?”[1]148之句。《干旄》是赞卫文公招贤纳士之诗,该句是在反问受文公招纳的贤士,将把什么治国善道、复兴卫国的建议呈现给君王。程俊英引杜预为“告”作的注:“取其中心愿告人以善道也。”[1]148《考槃》中的隐者发誓说“弗告”,表明他不会再为君主之事劳心,不会为君主提任何治国理政的建议,也从侧面说明他是一位怀有治国才略的能人。从“弗过”到“弗告”,隐者的愤懑之情加深,表明自己再也不想进入朝廷,哪怕君王招纳贤士求取意见,他也不会以良策告君王了。隐者之所以这么愤激,态度这么决绝,就是因为他心中太渴望入仕。先王武公的美德使他感念君恩,但现实让他失望了,隐者才发出“弗过”“弗告”的愤激之语。隐者发出不入君朝、不为君谋之语,选择退居自隐,他这种行为为后世出世文人所效仿。

三、结语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知,《考槃》的主人公应是一位隐士。这位隐者并非真正沉湎于山林隐趣的真隐士,他的“独寐”“寤言”“寤歌”等行为表明他怀有忧思——身处山林而不得入仕。从他发誓“弗谖”先王之德来看,他是一位心系君主的忠诚子民。“永矢弗过”“永矢弗告”二誓,表明不入君王之朝,不进建议之言。这并非隐者肺腑之言,而是愤激之反语:这位隐士因为不得君主任用,所以发出怨愤之语,其内心深处实有抱负不得施展的苦闷。因此,《考槃》的主旨实为表达隐者身隐心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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