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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所述曹魏士风与吏治

2018-03-06李庆西

书城 2018年2期
关键词:曹魏三国志

李庆西

说到三国时期士林风气,向来谈论多的是“魏晋风度”,是“竹林七贤”那些跅弛之士,毕竟《世说新语》那些故事给人印象太深。可是,《世说》取材本身有很大局限。书中述及三国人物主要集中于曹魏一方(尤其司马氏秉政时期及魏晋之际),吴、蜀士人仅寥寥十余者。其中东吴人物稍多,有顾雍、顾劭(邵)、诸葛瑾、诸葛恪、诸葛靓、贺邵、陆绩、陆逊、陆抗、陆凯、全琮等,蜀汉方面只是诸葛亮、庞统二人。

不仅取材如此,其撰述旨趣亦较为特别。《世说》要义在于标举人格形态,以人物的神采、容止、局度、情愫、意态那些名目为品论和裁量标准,而尤其关注违拗名教礼法的言语举止。这种撇开政治伦理(很大程度上摆脱了老庄孔孟的治世观念)的取向,自有人性觉醒意识,亦体现文学审美观念之进步。但是,作为可资参考的史料,它并不能反映三国士风之概貌。仅于魏晋一方,亦有相当的片面性。譬如,其举述魏晋士人很少有位居权力中枢的掾佐和谋士(仅荀彧、华歆、陈群数者),也少有地方长吏,除“竹林七贤”之俦,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夏侯玄、何晏、王弼、钟会那几个玄谈清议角色。

但从《三国志》看,那些服药饮酒口吐玄言的正始名士绝非风尚主流,曹魏士人亦少有希企隐逸而疏于吏治的风气。顾炎武认为曹操“崇奖跅弛之士”,以致“权诈迭进,奸逆萌生”(《日知录》卷十“两汉风俗”条),而陈寿的传述却大相径庭。以顾氏所谓“士风家法”而论,其中曹魏官员显然最合乎标准,大多是清正自守的角色。相形之下,蜀汉却大有浇薄之风,而东吴士人或质率抑或执拗,甚而惑溺与迷思。

毫无疑问,曹魏士大夫以学问才艺名世者大有人在,前有孔融、陈琳、王粲等“建安七子”(杨修、路粹那些才子尚不在七子之内),后有夏侯玄、何晏、王弼一路玩玄学的“浮华之徒”(“竹林七贤”不入陈寿法眼,阮籍、嵇康仅于王粲传后一笔带过)。但翻检《魏书》诸传,记述更多、给人印象更深的,倒是一班勤劬务实的能吏、循吏。

不说荀彧、荀攸、贾诩那些被陈寿比之张良、陈平的人物,也不说崔琰、毛玠一类志节守职之辈,即如往往被人忽视的何夔,亦是国之重器。此人名声不彰,盖因《三国演义》未予露脸机会。据《魏书》本传记述,何夔做过县令、郡守,又为曹操相府东曹掾。主政长广、乐安时,采用剿抚兼施和离间手法平息多股匪寇,以“民安其乐”为施政方针,于治乱之道极有思虑。长广平乱之后,适逢曹操“始制新科下州郡,又收租税绵绢”,他上言抗辩,以郡域初定,民间尚处饥馑,申诉“此郡宜依远域新邦之典”,不能一味付诸明罚勑法,租税赋敛亦应因时随宜,不可一刀切与其他地区采取同样标准。这番道理真还把曹操给说服了。如今看来,其“上不背正法,下以顺百姓之心”之旨,亦属难能可贵。

然而,何夔为曹魏政权所作贡献不止于此。作为主管人事任免的丞相东曹掾,何夔实为创设中正制度的先行者。本传载录他对曹操的一番建言:

自军兴以来,制度草创,用人未详其本,是以各引其类,时忘道德。夔闻以贤制爵,则民慎德;以庸制禄,则民兴功。以为自今所用,必先核之乡闾,使长幼顺叙,无相逾越。显忠直之赏,明公实之报,则贤不肖之分,居然别矣。……

这话很厉害,曹操用人向来是“唯才是举”,何夔却说不能光看才能而撇开“道德”标准,干部队伍里首先要分出“贤”与“不肖”。他之所以敢与曹操的主张唱反调,是因为政权运转离不开儒家那套伦理秩序,而曹操统一北方之后不能不面对政权建设问题。实际上这里已隐含才性论的玄学命题,但何夔的兴趣不在名实之辩;他所强调的道德操行,完全可以演绎成以政治态度划线的人才标准,正暗合曹操排斥异己的政治目标。其所谓“以贤制爵”“以庸制禄”(“庸”是功绩的意思)都不是什么新鲜说法,关键是对官员审查“必先核之乡闾”—当然是由官府出面核实,这就将过去的民间清议(月旦评)变成了执政者的政治审查。后来陈群创立“中正制”,恰是体现了这一思路。关于曹魏这套选举制度的具体内容,唐长孺先生《九品中正制度试释》(见《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一文所述甚确,这里不多说。

何夔一再犯险进言,而本传却道“太祖称善”,似乎亦是君臣相得之佳话。其实,曹操不糊涂,何夔是要替他选拔听话好使的官员,其何乐而不为。但何夔深知曹操生性多疑而峻苛,在相府做事自是伴君如伴虎,本传有谓:

太祖性严,掾属公事,往往加杖。(何)夔常畜毒药,誓死无辱,是以终不见及。

每日揣着毒药去衙署当值,这是什么样的心境?何夔幸而未遭受杖笞,大抵处事有度,终以自己的方式(忠恪与谨饬)诠释如何任由权力碾压的官员操守和士者尊严。

相比蜀、吴二国,曹魏政权无疑更注重典章、礼仪和刑律等制度法规建设。这些事情自然由士大夫们斡运其间,可以说这是他们的终极使命。魏国始建,曹操即用“建安七子”中的王粲为侍中,负责制定典仪。本传称:“时旧仪废弛,兴造制度,(王)粲恒典之。”汉末丧乱之后,不但朝仪尽废,宫里连一块玉珮都没留下,因王粲“博物多识”,当时只能根据他记忆中的样子来制作(裴注引挚虞《决疑要注》)。这只是涉及礼仪的一件小事,至于王粲如何“兴造制度”,可惜史书没有具体陈述。像王粲这样名噪一时的大文士,吟诗作赋还只能是业余玩票,须以更大的热情投身曹魏新政权的制度建设。

所有典制之中,最重要的当然是选拔官员的轨度,三国之中又唯以曹魏独有创制。众所周知,陈群制九品官人之法,不但确定了官员品秩,更重要的是确立了官方掌控的察举制度,其影响甚巨亦甚远,一直沿用到隋代始行科举才废除。从何夔到陈群,都是以权力运作解决干部选拔任用机制,同时又合于儒家圣贤阐释的法理,自有一套军国架构之外的施政方略。

另外,刑律亦是曹魏士人关注焦点。曹魏建国之前,曹操曾议恢复肉刑(非指杖笞,即古时“劓刖灭趾”之法,汉文帝时已废除),因为刑律直接体现执政者之理念与威权,士大夫们更不能置身事外。孔融、荀彧、钟繇、王朗、陈群、王修一班大臣都参与讨论,赞成和不赞成的都有(见《魏书》各传、《后汉书》孔融传、《晋书·刑法志》等)。如,钟繇认为“古之肉刑,更历圣人,宜复施行,以代死刑”;陈群亦极力赞同,认为这类酷刑有“辅政助教,惩恶息杀”之功效。但此事有王朗等人反对,王修亦谓“时未可行”。一向用法峻急的曹操却拿不定主意,考虑到“军事未罢”,加之众议纷纭,终未予施行。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為止,明帝时,钟繇又上疏再议劓刖之刑。因战争造成人口凋零,他从人口角度估量这种死刑替代方案的积极意义,甚而给出统计数字,每年可减少死刑三千人(受肉刑者不失生育能力,仍是繁衍基数)。王朗这回依然坚决反对采用这等酷刑,认为如果不够死刑,“科律自有减死一等之法,不死即为减”。据钟繇传,其时朝议者有百余人之多,而大多赞同王朗之说,故而此议还是不了了之。但事后明帝下诏改定刑制,召集陈群、刘劭、庾嶷、荀诜一班人,参酌汉律,制定魏法,作《新律》《州郡令》等。关于曹魏复议肉刑之前后概要,可参看《晋书·刑法志》相关记载,此不赘述。endprint

其实,事情还没有完。正始年间,又有夏侯玄、李胜、曹羲、丁谧等人追议肉刑。这些人都是大将军曹爽的心腹(曹羲还是曹爽胞弟),明帝时因“浮华”被抑黜,及曹爽辅政时期又开始活跃。这些人居然没有意识到司马氏之危险存在,仍以执政者心态沉浸在关于刑律的玄理性讨论之中。其实,玄学一派并非不涉现实政治,只是将礼法与刑法问题学理化了。他们的讨论大抵是朝议之外的清议或私议,亦各有著论(见于《通典》和《艺文类聚》)。

除外,侍奉曹氏三朝的高柔,精研刑律,可谓矻矻不休,其传中所述案例甚详。老吏断狱,自是明于人情法理,这里姑不一一举述。

如何执政执法,始终是曹魏士人的兴奋点。从史家那些冷冰冰的叙述中,不难感受到他们乐此不疲的兴味。

当初与王粲一同制定典仪的还有另一位侍中,就是卫觊(又作卫顗,《三国演义》作卫凯)。此人做过茂陵县令,建安初年为尚书郎。曹操征袁绍时,怕刘表偷袭身后,派遣卫觊往益州请刘璋出兵牵制。行至长安道路被阻,卫觊滞留关中,发现一个大问题:以前战乱时流入荆州的十余万家难民正陆续返回,可是归来者“无以自业”,关中诸将(郭汜、李傕旧部)竞相招募“以为部曲”。他意识到,若大批难民充实那些不可掌控的军队,而“一旦变动,必有后忧”。于是作书荀彧,提出重启盐政以解难民生计,有谓:

夫盐,国之大宝也。自乱来放散,宜如旧置使者监卖,以其直益市犁牛。若有归民,以供给之。勤耕积粟,以丰殖关中。远民闻之,必日夜竞还。又使司隶校尉留治关中,以为之主,则诸将日削,官民日盛,此强本弱敌之利也。

这是一石数鸟的妙招:百姓既有谋生之路,官府亦增开赋税之门,同时断绝关中诸将之兵源。荀彧报告曹操即被采纳,命卫觊镇抚关中督办盐政。卢弼《三国志集解》认为:“卫觊此谋,与枣袛屯田之议论,同为当时要政。”(《卫觊传》注)顺便说一下,枣袛建置屯田在建安元年,其人开曹魏军垦之先导,亦是吏治典范,事见武帝纪、任峻传裴注引《魏武故事》。后来典农中郎将任峻又大力发展垦殖,进而实现曹操“强兵足食”的目标,故任传有曰:“军国之饶,起于枣袛,而成于峻。”

陈寿传述由地方官员起家的曹魏大臣,特别注意他们解决民生问题的政策举措,何夔、卫觊即是其例。不过,更具代表性的或是任峻、苏则、杜畿、郑浑、仓慈那些人。

苏则起家为酒泉太守,后徙安定、武都、金城,都在西陲凉州地界。本传谓之“少以学行闻”,后来并没有以学问才艺名世,却成了克尽厥职的务实官员。本传记述他担任金城太守时扶贫济民之所为,完全是实干家作风—

是时丧乱之后,吏民流散饥穷,户口损耗,(苏)则抚循之甚谨。外招怀羌、胡,得其牛羊,以养贫老。与民分粮而食,旬月之间,流民皆归,得数千家。乃明为禁令,有干犯者,辄戮;其从教者,必赏。亲自教民耕种,其岁大丰收,由是归附者日多。

苏则既有“恤民”之效,更有“平夷”之功。建安、黄初之际,先后有李越、麴演、张进、黄华等纠合胡人部落叛乱,苏则以一郡守号召诸郡,倾力援救武威,进击张掖,收复陇西。为官一方,保境安民,真是拳打脚踢不遑宁处。《魏书》又记杜畿事略,单车直往河东赴任,摆平暗通并州高幹的关西诸将,其胆略识见可与苏则比肩。杜畿治理河东,以宽惠为方针,走富民之路,按陈寿描述简直就是打造和谐社会—

是时天下郡县皆残破,河东最先定,少耗减。(杜)畿治之,崇宽惠,与民无为。民尝辞讼,有相告者,畿亲见为陈大义,遣令归谛思之。若意有所不尽,更来诣府,乡邑父老自相责怒曰:“有君如此,奈何不从其教!”自是少有辞讼。班下属县,举孝子、贞妇、顺孙,复其繇役,随时慰勉之。渐课民畜牸牛草马,下逮鸡豚犬豕,皆有章程。百姓劝农,家家丰实。畿乃曰:“民富矣,不可不教也。”于是冬月修戎讲武,又开学宫,亲自执经教授,郡中化之。

杜畿任河东太守十六年,使河东“常为天下最”,曹操称之“股肱郡”。以当日情形,郡县之稳定与发展,直接关系到军国大计,乃为军需供给有力保障。如,曹操西征韩遂、马超,军粮全仰仗河东一郡,“及贼破,余蓄二十余万斛”。

又,郑浑创制“移居之法”,安排移民生计,亦为安农息盗之垂范。郑浑先后治阳平、沛郡、山阳、魏郡,所到之处皆以稼穑为本,其传曰:

(沛)郡界下湿,患水涝,百姓饥乏。(郑)浑于萧、相二县界兴陂遏,开稻田,郡人皆以为不便。浑曰:“地势洿下,宜灌溉,终有鱼稻经久之利,此丰民之本也。”遂躬率吏民,兴立功夫,一冬间皆成。比年大收,顷亩岁增,租入倍常,民赖其利,刻石颂之,号曰郑陂。转为山阳、魏郡太守,其治放此。又以郡下百姓,苦乏材木,乃课树榆为篱,并益树五果。榆皆成藩,五果丰实。入魏郡界,村落齐整如一,民得财足用饶。

凡事如此亲力亲为,不能说仅仅是恪于职司,想来必有其热情与兴趣投入。从陈寿记录的情况看,曹魏官员对于农耕和乡村建设倾注的心力实非他人可比。所以,司马芝后来夸嘴说,“建安中,天下仓廪充实,百姓殷足”(上奏明帝语)。

相对而言,蜀汉、东吴很少有人真正面对那些“三农”问题。诸葛亮渭南分兵屯田,是在人家地盘上与魏军争夺农户与耕地,只能说是征战时“患粮不继”的权宜之策。当然,以诸葛亮之眼光,不会想不到应该从乡村夯实郡县根基,屯田垦殖也当于自家墙垣内作长久之计;但问题是,谁来做这样的事情?这方面,他几乎没有可用之人。诸葛亮麾下,只是张嶷镇守越嶲颇有治绩,而这样的人物曹魏那边却不勝枚举。如,牵招出屯陉北,“外以镇抚,内令兵田,储畜资粮”的做法就高明得多。而且,此人还有事必躬亲的作风,为解决当地井水咸苦,他亲自勘察地形,组织开渠引水。又如,正始中,王昶都督荆、豫二州,对于屯守与防御亦有切合实际的考虑。本传述其方略,有谓:

(王)昶以为国有常众,战无常胜;地有常险,守无常势。今屯苑(宛)去襄阳三百余里,诸军散屯,船在宣池,有急不足相赴,乃表徙治新野,习水军于三州(按,即三洲口,在襄阳东北),广农垦殖,仓谷盈积。endprint

王昶趋附司马氏颇为史家非议(所谓“风节不立”),但论其屯田垦殖,可谓事功卓著。

按陈寿传述,蜀汉的士大夫们“雍容风议”者居多,埋头做事的很少。如,庞统做耒阳县令,居然“在县不治”,因为他是做大事情的人,不屑治理百里之县(东吴鲁肃誉之“非百里才也”)。然而,许多官员并不具有庞统的才能,却也“心大志广”。如,彭羕就是这样的例子,《蜀书》本传描述其人亦颇有趣—

(彭)羕仕州不过书佐,后又为众人所谤毁于州牧刘璋,璋髡钳羕为徒隶。会先主入蜀,泝流北行。羕欲纳说先主,乃往见庞统。统与羕非故人,又适有宾客,羕径上统床卧,谓统曰:“须客罢,当与卿善谈。”统客既罢,往就羕坐。羕又责统食,然后共语,因留信宿,至于经日。统大善之,而法正宿自知羕,遂并致之先主。先主亦以为奇。数令羕宣传军事,指授诸将,奉使称意,识遇日加。

看来此人更像是《世说》叙说的魏晋人物,甚而过之。他是“从布衣之中擢为国士”,后来稍被疏忽,竟撺掇马超造反。这彭羕确实很有名士派头,不仅让庞统、法正青眼有加,又被刘备看中,由此见得蜀汉风气及人才取向。还有长水校尉廖立亦类似,“自谓才名宜为诸葛亮之贰”,不知其居官有何治绩,本传尽述其“臧否群士”“诽谤先帝”一类言论。

无独有偶,简雍亦有“优游风议,性简傲跌宕”之名,就跟彭羕见庞统一样,本传描述他在刘备面前同样是跅弛不羁—“在先主坐席,犹箕踞倾倚,威仪不肃,自纵适;诸葛亮已下,则独擅一榻,项枕卧语,无所为屈。”简雍和糜竺、孙乾都是刘备座中谈客,大概经常聊些天下大势、小道八卦之类,刘备显然喜欢有人陪他瞎侃。另,楊仪之得宠,也是凭他一张嘴—“先主与语,论军国计策,政治得失,大悦之,因辟为左将军兵曹掾。”其实,诸葛亮亦有此癖好,后来失街亭的马谡就常在他那儿坐而论道,“每引见谈论,自昼达旦”。

蜀中崇尚才辩,太傅许靖就是“清谈不倦”的主儿,其他以言语、捷悟闻名的还有伊籍、秦宓、邓芝数辈。《蜀书》各传描述他们的轶事,更像是《世说》里的段子,篇幅所限不能悉述。但有一人更为奇特,就是刘琰。本传称其“有风流,善谈论”,亦颇得刘备喜爱,传曰:“(先主)厚亲待之,遂随从周旋,常为宾客。”刘备入蜀后,让他做了固陵太守,后主时竟官至车骑将军(这原是张飞的班位),“然不豫国政,但领兵千余,随丞相(诸葛)亮讽议而已。车服饮食,号为侈靡,侍婢数十,皆能为声乐,又悉教诵读《鲁灵光殿赋》”。此人除了炫其风流,并无施政才能,居然位陟显赫。刘琰后因挝妻被诛,亦是奇事,故有史家怀疑其妻与后主有染(《三国志集解》注引刘家立语),亦可为蜀汉士林百态之注脚。

另,按诸传所述,蜀中士大夫不少都是研经博古的学问家。如:向朗“潜心典籍,孜孜不倦,年逾八十,犹手自校书”;张裔“治《公羊春秋》,博涉《史》《汉》”;杜琼擅内学,“著《韩诗章句》十余万言”;许慈“善郑氏学,治《易》《尚书》《三礼》《毛诗》《论语》”;胡潜“虽学不沾洽,然卓荦强识,祖宗制度之仪,丧记五服之数,皆指掌画地,举手可采”;孟光“博物识古,无书不览,尤锐意三史,长于汉家旧典,好《公羊春秋》”;来敏“涉猎书籍,善《左氏春秋》,尤精于《仓》《雅》训诂”;尹默“通诸经史,又专精于《左氏春秋》”;李譔“五经诸子,无不该览……著古文《易》《尚书》《三礼》《左氏传》《太玄指归》”;陈术“博学多闻,著《释问》七篇,《益部耆旧传》及《志》”;谯周“诵读典籍,欣然独笑,以忘寝食。精研六经,尤善书札”;郤正“博览坟籍,弱冠能属文……凡所著述诗、论、赋之属,垂百篇”……

真是硕儒群集,这些人凑一个国学研究院绰绰有余。这些人见了先主或后主,满嘴都是二帝三王之治,谈论国祚运势也是一套套的,可陈寿就忘了记述他们是如何处理政事。或者人家干脆就没有那档子俗务,如谯周就是以备咨询的角色,传谓“不与政事,以儒行见礼,时访大议,辄据经以对”云云。朝中配置这样的班子,自然跟刘备的兴趣大有关系。先主传说刘备少时“不甚乐读书”,可这时候就怕人家说自己没学问。听说许慈与胡潜讨论辞义,以致“谤讟忿争,形于声色”,刘备竟兴致大增。于是召集群僚大会,找来倡优,扮许、胡二人登场,“效其讼阋之状,酒酣乐作,以为嬉戏”。近人钱振鍠讥之曰:“此事不惟为汉儒门户之终,且为后世梨园之始。”(卢弼注引)

东吴士人亦不乏才学之辈,如张纮、虞翻、陆绩、严畯、程秉、阚泽、薛综数者皆是。但东吴立国面临更多问题,不仅北方曹魏虎视眈眈,江南宗部和山越更是肘腋之患,攘外安内都是紧要之务,不遑经营文藻风流。像顾雍、周瑜、朱治、朱然、吕范、朱桓、陆逊、贺齐、全琮、吕岱、陆凯一班做事情的大臣,都有讨逆征虏及治理郡县的经历,大抵明白百姓生计乃军国大计之本,故而士大夫往来大体亦见质率之风。

不过,东吴君臣之间始终存在某种紧张状态。孙权本性刚愎而悍戾,又长期称臣于魏,含忍勾践之辱,遇事多有独断之谬。因此,士大夫直言敢谏便成常态。如,张昭、顾雍、虞翻、陆逊、陆瑁、吾粲、步骘、顾谭、朱据、陆凯……这些有声望的大臣,皆有直谏之名。据《吴书》诸传,士大夫们犯颜谏争,主要集中于若干重大事件:

一、交通辽东公孙渊,丞相顾雍以下几乎所有朝臣都反对。老臣张昭泣谏不听,干脆“称疾不朝”,以致孙权不惜烧其家门,逼他上朝。

二、又因公孙渊背盟投魏,孙权欲亲自率兵征伐,陆逊、陆瑁、薛综等皆上疏谏阻。

三、渡海征夷洲、朱崖(今台湾和海南),亦遭驳议,陆逊亟言“反覆思惟,未见其利”,孙权不听其言,后来大悔。

四、任用吕壹为典校(曹魏称校事),纠劾百官,搞得人心惶惶。太子孙登数谏不纳。诸臣虽不敢言,却凝聚了同忾赴难的抵拒力量。

五、立储之事屡现变故(鲁王孙霸觊觎储位,与太子孙和形成二宫抅争,孙权又废孙和立孙亮),先后有陆逊、吾粲、顾谭、朱据、屈晃、陈正、陈象等人抗言干预。结果吾粲、陈正、陈象“下狱诛”,顾谭流徙交州,朱据、屈晃廷杖一百。朱据是孙权女婿,竟未能得免,又被“追赐死”。吴主五子传曰:“群司坐谏诛放者十数,众咸冤之。”endprint

(相反,向称曹魏用法深重,高堂隆屡谏不已,却有“匡君”之誉。明帝治宫殿,其切谏从俭,帝曰:“观隆此奏,使朕惧哉!”如此竟成一桩美谈。《魏书》收入诸臣谏疏甚多,高堂隆仅其中一例。)

当初出兵海外,大司马全琮(孙权另一女婿)亦有规谏。孙权后来悔悟,与全琮言及此事,全琮说:“当是时,群臣有不谏者,臣以为不忠。”他不像陆逊那样凡事敢于执正谏争,这里说的却是一句大实话,盖士风如此。不过,也不能简单说是忠不忠的问题,士风作为一种集体意志,亦是士大夫们的话语表达形式。

吴中尚有另一种风气,就是崇信怪力乱神。当初,孙策不信神仙,被于吉戏弄,是《江表传》《搜神记》记述的故事。但在陈寿笔下,孙权偏嗜谶纬符命,每出师征伐,必占问凶吉;因有吴范、刘惇、赵达那几位“神明”,专门伺候这事儿。按诸传记述,他们的占候推步之术几乎皆有应验。如,关涉东吴运势的几桩大事—破黄祖,刘表死,擒关羽,皆在吴范预测之中。韦曜《吴书》称:孙权登基时,让人推算自己能做几年皇帝,赵达说得很准,“高祖建元十二年,陛下倍之”(自黄龙元年至太元二年,恰好二十四年)。又,刘惇曾根据星相判断丹阳有灾变—孙权的弟弟丹阳太守孙翊被人刺杀。说来孙翊亦好占卜问筮,其妻徐氏就擅长此道。可是出事当日稍有疏忽就被人捅了。吴人这类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亦见得士人趣味所在。

吳范、赵达都早有预言—“东南有王者气”,这话让孙权很受用。但孙权不只深信这类异术,自己也想学一手,无奈这些装神弄鬼的半仙都不以其术告人。赵达死后,孙权听说有书稿,遍求不得,竟开棺搜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套怪力乱神就在士大夫中间不胫而走,阚泽、殷礼、公孙滕一班名儒善士皆拜在赵达门下“屈节就学”。其实,这类以占验见知的方伎人物魏、蜀皆有(魏有朱建平、周宣、管辂,蜀有周群、张裕、赵直),亦不乏信众,却并未在士人中间形成风气。

检视《三国志·吴书》,所谓星变、灾异、祥瑞一类,层出不穷,所载远远多于《魏书》《蜀书》。被史家著录的这类现象,或多或少,亦自反映着各方士大夫之集体意识。

有意思的是,在陈寿笔下,曹魏大臣几乎没有昏官、贪官、庸官(曹爽兄弟及其朋党“骄淫盈溢之致祸败”,乃与司马氏讧争之结果,此姑不论)。反之,品藻高洁者倒是大有人在,如田畴、管宁之俦,守志不屈而不求利禄,颇有夷皓之节。还有一个徐邈,其通介有常,不为世风左右,更为后人所称道。徐邈七十岁以后拜为司空,却固辞不受。他说:“三公论道之官,无其人则缺,岂可以老病忝之哉!”可见此人很有自知之明。其实,徐邈在凉州刺史任上治绩可观,不比何夔、苏则、杜畿他们逊色。传谓:

河右少雨,常苦乏谷。(徐)邈上修武威、酒泉盐池,以收虏谷;又广开水田,募贫民佃之。家家丰足,仓库盈溢。乃支度州界军用之余,以市金帛犬马,通供中国之费。以渐收敛民间私仗,藏之府库。然后率以仁义,立学明训,禁厚葬,断淫祀,进善黜恶,风化大行,百姓归心焉。

可是,蜀汉就几乎找不出这样的地方长官。东吴不乏良吏,但郡县都以剿抚山越为要政,亦自未能由富民之道改造地方。陈寿撰《三国志》,或许是从兴亡更替之际寻找何以兴亡的答案—为什么承祧汉祚而被人寄予同情的蜀汉早早出局,最后胜出的竟是峻苛、阴诈的曹氏司马氏?其实,作为对比的选项,应该不只是各方君主贤明与否,也不仅在于将军和谋士,一国之士风与吏治或许是更重要的因素。

曹魏干部队伍何以如此纯洁而具有效力,倒也令人疑惑。这里是否有撰史者的改窜与加工,或以优化组合方式重塑这支队伍,重新营造士人风尚与人格形态?未必不能作此猜想。陈寿在《魏书》中另置方技传,纳入朱建平、周宣、管辂一类人物,似乎亦是纯洁队伍的隔离措施(蜀之周群、张裕,吴之吴范、刘惇、赵达等占候卜筮角色,却各入列传)。

《魏书》诸臣列传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以清廉相标举。如,荀彧、荀攸“皆谦冲节俭”“家无余财”;袁涣“家无所储,终不问产业”;张范“救恤贫乏,家无所余”;国渊“居列卿位,布衣蔬食,以恭俭自守”;王修家中“谷不满十斛,有书数百卷”;毛玠“常布衣蔬食,家无所余”;鲍勋“内行既修,廉而能施,死之日家无余财”;司马朗“常粗衣恶食,俭以率下”;郑浑“清素在公,妻子不免于饥寒”;司马芝“卒于官,家无余财”;华歆“素清贫,禄赐以振施亲戚故人,家无担石之储”;和洽“清贫守约,至卖田宅以自给”;杨阜“会卒,家无余财”;满宠“不治产业,家无余财”;田豫“清约俭素,家常贫匮”;徐邈“赏赐皆散与将士,无入家者,妻子衣食不充”;胡质“家无余财,惟有赐衣书箧而已”;王基“治身清素,不营产业,久在重任,家无私积”……士大夫以清廉俭约为率,自是令人敬佩,但何以非要搞得家无余财、妻儿饥寒?为官致贫成了政治正确标签,难免没有某种炫耀成分。

毛玠传有谓:当初毛玠为丞相东曹掾,主持选举,“务以俭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对此,曹操赞叹不已:“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何复为哉!”

“使天下人自治”,这正是曹氏乃至司马氏统驭天下之家法。

二○一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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