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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种植物都有神的面孔

2018-03-02傅菲

草原 2018年2期
关键词:豆腐桃花

傅菲

谁知松的苦

过冬,有两样东西是极其珍贵的——柴火和粮食。在大雪封山之前,各户便储藏干柴。最好的干柴,便是松片和松枝。当柴火的松树是病树。松树很容易被松毛虫侵害,松针不再发绿,慢慢枯涩下去,直至完全焦黄,树干脱皮。很多昆虫都喜爱以松树的木质或松果或松针为食,如松茸针毒蛾、松针小卷蛾、大袋蛾、新松叶蜂、微红梢斑螟、球果螟、松十二齿小蠹、落叶松八齿小蠹、云杉八齿小蠹、松干蚧、松材线虫、松褐天牛。松毛虫全身斑毛,深黑色或黑黄色,看一眼,也让人毛骨悚然。松毛虫也叫毛虫、火毛虫,古称松蚕,有剧毒,在人皮肤上爬过,瞬间起斑疹,火辣辣地痛,不及时医治,皮肤会溃烂化脓。初秋,季风来临,松毛虫随风而飘。我在浦城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我的同事对我说:“这几天,有几十个孩子,手上、脖子上,长红斑,不知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每年的初秋,孩子都会得这样的病,孩子有些恐慌。”我说是季风吹来了松毛虫,落在孩子身上,涂抹一下皮炎平,涂抹两次就好了。同事说,之前还特意请县医院和疾控中心的医务人员来检查过,也查不出原因。我说,后山全是松树,松毛虫不会比蚂蚁少,把教室和宿舍门窗关上,即可预防了。

从打松苗开始,松树便饱受虫食。难熬的是夏秋季,虫日日饱食松质,很多松树在秋季结束之前,便枯萎而死。砍柴人用大柴刀伐下死松,在院子里晒几天,锯断,劈裂,码在屋檐下,成了过冬的柴火。枯死的松树无湿气,干裂,烧火旺。烧炭的人,不用松木杉木,烧炭的取材,要硬木,如紫荆、杜鹃、乌桕、山毛榉、青冈栎、冬青。

南方多松树。红土易沙化,水土易流失,便大面积种植湿地松。山区多油毛松和青松。松有蓬松的树冠,斜顶而上,呈“人”字形。松长寿,可活上千年。美国加州狐尾松,有活了六千多年的,且继续活,比我们有记载的文明史还长。乡村人有自己的取材之法,每砍一棵松树,便在原地植一棵苗,叫砍树不失数。青松一般长在深山,且岩石嶙峋之地,迎风傲雪,百年常青。在乡间老式的大堂屋,门窗和悬梁,会有很多木雕,“松鹤图”是必不可少,寓意屋主人长寿安康。油松一般生长在矮山冈上。油松也叫油毛松,松针发黄,像营养不良的孩子,木质松脆,长得快,适合做木材。

昆蟲多,引来很多鸟。大山雀、灰鹊、低地苇莺、画眉,一整天在松树林,吵闹不停。松林是鸟的天堂。我家的后山,有一大片的松树林,天麻麻亮,鸟叽叽呱呱地叫,叫得清脆欢快,好像每一天都过着好生活。鸟多,蛇也多。乌梢蛇和花蛇,悄悄地溜上树偷鸟蛋。春天雨季,松林里,有蘑菇,褐黄色的蘑菇伞,一朵朵地撑在树底下,或斜插在树腰上。我们提一个竹篮,手上拿一条长竹梢上山采蘑菇。松蘑菇鲜美,做汤或炒肉丝,让人吃得不想下桌。竹梢是用来赶蛇的。蛇缠在树上,一竹梢打下去,蛇便烂绳一样掉下来。竹梢枝丫多,分叉,再灵活的蛇也逃不了竹梢的“魔爪”。

我家里种了一棵石榴,十几年了,每年石榴压翻了树。我家老二说:“石榴熟了,叼米老鼠天天来吃。”我看看他,问:“叼米老鼠是什么动物。”老二说,叼米老鼠你不知道啊,就是松鼠。我哦了一声。松鼠爱吃松果,在松林里,太多了。松鼠机灵,又会大幅度跳来跳去,打猎的人可以猎杀野猪、山鸡、黄鼠狼,但猎杀不了松鼠。打猎的人便说,松鼠是山里最小的神,神得敬着,松树长了松果,是一种供奉。

松树下,一般长蕨萁或刺藤,不长灌木和芭茅。松针是松树的叶子,也叫松毛,扎人,有痛感。秋尽,老松针慢慢脱落,落在蕨萁上。冬雨倾泻,松针一层层积在地上。干枯的松针毛黄色。放了学,我们挑一担竹萁,耙松毛。用筢耙。筢是用竹子揻出来,像一只手。松毛好烧,每次用它发灶膛。松毛不耙,松林很容易发生火灾。松毛烧起来,火苗要不了几分钟便蹿上松树。

前年春,在驮里岩,我看见了整个山冈的松林被烧毁后的惨然景象。如同大地的废墟。我走在山冈,斜坡发辫一样垂下来。大片的油毛松在早年被野火烧死,它们死亡的姿势仍然是活着的那副样子,遒劲,听命于自然造化,枝杈在树身上留存着阳光的形状。蕨萁微黄地卷曲在低坡,更平坦的坡地上,翻挖出来的条垄覆盖了一层枯死的针耳草。我抬头望一眼天,什么也没有,天是空的,空得容不下一朵云。天也不蓝,银灰色,圆弧形,空空茫茫地罩下来。天那么空,空得像一双容不下泪水的眼睛。翻过岭,油毛松继续死。它们是同一天被野火烧死的,但死的有点前仆后继,死的有点视死如归,死的似乎生命没有意义,死的活着和死没有差别,于是选择了相同的告别的形式,和相同的仪式。岭下,有简陋的寺庙,庙前是一个山谷。山谷多毛竹,也有三棵伞盖一样的冬青树。我见过很多冬青,挤压在灌木或乔木林里,树皮灰色或淡灰色,有纵沟,小枝淡绿色。水桶粗的冬青,确是第一次在这里见识。立春之后,太阳一日黄过一日,小枝发蕊,米白粟黄,小撮小撮地积,积到发胀,淡的花点缀在绿叶间,细细一瞧,蕊里还有几只细腰蚂蚁。小径上,是发白的砍下来的竹枝和凌乱的杂草,以及细碎的树叶。水井被水泥石块盖着,石板上是青黄的苔藓,老年斑一样,衰老而颓败。而有几棵烧成了黑色的松树,又发出了新枝,细小的一枝枝,油青色,夹在枯死的枝丫间。每一枝新枝,显得多么倔强。

松树会分泌树脂,叫松脂,是植物糖,是一种淡黄色或深褐色液体,有松根油的特殊气味,可作溶剂,也可作矿物浮选剂、酒精变性剂、防沫剂和润湿剂。人是贪婪的物种。“物尽其用”,换一个说法,是榨取物的所有价值,一滴不剩,把人的贪婪发挥到淋漓尽致。松脂让松树在劫难逃。人成了松树最大的“病虫害”。我看过人割开松树皮,在树肉里开槽,取松脂。我在安徽工作时,有一天中午,单位后面的矮山冈,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提篮里放着几把刀,刀型是我不曾见识的。他戴头巾,路过门前池塘,我散了一支烟给他,问:“师傅,这刀是干什么的?”他脸上有一块斜疤,手指很粗,解放鞋上有厚厚的泥垢。他说,割脂刀。他翘起嘴角抽烟。我把玩割脂刀,短把刀柄,有定向片和沟槽刀片,凸弧状刀口向前倾斜。我随他到了矮山冈。山冈夹杂生长苦竹、野蔷薇、芭茅、山毛榉、野柿子树,落叶枯败。几座颓墓,荒草零落,松毛积了厚厚的一层。旧墓有的被掏空,但石碑还在。一些新坟残留着花圈的竹条,锡箔压着泥尘。脖子粗的松树,在距地面一米以上的树干上,有下三角形的槽,槽嘴里套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松脂液从槽嘴滑进塑料袋里。树脂从树干流出时,无色透明,与空气接触后,呈结晶状态析出,松脂逐渐变成蜂蜜状的半流体。endprint

他在松树上割皮。他把刀摁在疤节较少树干上,刮去粗皮,刮到无裂纹,凿开制中沟和侧沟,形成沟槽,沟槽外宽内窄,笔直而光滑。师傅每次用力,牙齿狠狠地咬住嘴唇,眉头紧锁,肩胛骨抵住树身。我问:“你割它,它知道痛吗?”师傅龇牙笑,嘿嘿嘿地笑。我说,钱是害万物的东西。他又嘿嘿嘿笑。他说他每年都要来割脂,在旧三角形上,往上割,割更大的面,四至十月,提着桶来采集树脂。每割一刀,树身会颤抖一下。这是松树在痛,只是它的痛喊声,我们听不到。它把痛塌在肌肉里,渗透在血液里,假如它有血肉的话。它把痛通过根系,传到大地深处,埋在我们发现不了的土层最厚处。它痛,却喊不出来。刀扎进去,它若无其事地抖一抖身子,落几片针叶。刀一层一层往上割,一年一年往上割,直到树脂流尽,一天比一天枯萎,被风吹倒,朽烂山冈。矮山冈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被割死的松树,没死的都割了皮,裸露出来的刮面像一张张狰狞的脸,满是疤,斜斜的刀痕,被雨水湮黑。松树看起来木讷,无动于衷,生不荣死不哀。

人,从没想过给一棵树以尊严。松的痛苦是人的罪。松知道人有多恶。

松不但给人生活的尊严,还给人精神的尊嚴。松木板,一块块铆钉成一个敞开的“回”字形,是我们的打谷桶;松木板,依墙体铆钉成一个盖井,开一个窗,是我们的谷仓;松木板,平铺在横梁上,钉实轧紧,是我们的楼板……我们在松下结庐,烹泉煮茗,舞风弄影。我们听松涛,看大雪压松枝,提着松灯访友……黄山松迎天下客。岁寒三友:松、竹、梅。明月夜,短松冈。

松,等同命运。

夜雨桃花

假如你问我,夜雨中的桃花,怎么破碎的。我会说,又有一个人已离去。水带走的人不复返。

雨自中午滴滴答答地下,绵长轻柔,地上的灰尘黏结,像一粒蜗牛肉。到了傍晚,雨势乌黑黑,从江边压来。樟树桂花树,和池塘边的芭蕉,雨珠当啷啷地跳荡。密密麻麻的,漆黑中的雨滴,落在江面上,溅起一阵阵风。

我打一把伞,去不远处的山上。那里有十几亩地的桃林,我得去探望。昨天早上,我去过。桃枝缀满了艳丽的桃花,如初晨的霞光,稀疏的桃叶还正在不断地发青。从桃树发第一个花苞,我便每天都要去林子里。我想细细地看桃花初开到凋谢的过程。每一棵桃树,什么时间开花,开了几朵花,在哪一天凋谢了几朵,我心里有数。每次站在林子里,我便满心的愉悦。在很多年里,我十分讨厌人。我甚至不愿和人说话,更别说去认识人了。没有比人更令我厌恶的物种了。这是一个烂掉的物种,畸形的物种。我知道,这是我的心理疾病,但我没办法克服这样的想法。于是,我在山上种树,种了梨树、枇杷、枣树、柚子树、橘子树,还种了很多花,迎春、葱兰、藤本蔷薇、串串红。我在列种植的植物名单,列出的第一个名字便是桃树。我不吃桃子,但我爱桃花。

桃花烂漫时节,让人迷醉。我不知道,有哪一种花,能像桃花一样,让人内心焚烧起来。

在很多年前,我去过一个山中废弃的林场。林场前有一个三五平方公里的水库,四周无人居住。林场后面的山上,种满了桃树。正是桃花明媚的季节,树上罩着一片霞云。我惊呆了。我从没看过那么广袤繁盛的桃花。我在桃林里四处游走,头上,衣裳上,落了很多花瓣。一个人在桃花林里,会想起曾经的海誓山盟,会想起曾经同船共渡的人。假如你爱一个人,不要带恋人去桃花林踏春赏花,有一天,恋人离去了,而桃花依旧灿烂,那会多么悲酸。唐代诗人崔护写《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假如有一天,你去一个村舍寻访,久叩柴扉门不开,而门前的桃花恰好怒放,满树的焰火。柴门里的故人,去了哪里呢?看到桃花的瞬间,你会海潮填满胸膛。

桃花。念起来,它像一段往事。

桃花。想起来,它像一缕影子。

桃花。春天枝头上的一个秘密驿站。

在驿站里,相悦的人,有说不完的话,执手相看,转眼间,天已黑。脸颊上的花香,风也带不走吹不散。

曹沾写黛玉死前,在沁芳闸桥边葬花,每每读之让人伤心欲绝。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拿花帚,唱着《葬花吟》:

…………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在桃花飘落的季节,一个失情的姑娘,把花葬在泥土里,让花回归到最圣洁的地方。沁芳闸桥边,是恋人约会、吟诗的去处,也成了诀别的地方。桃花成了生命消逝的证词。

我去过很多寺庙,寺庙也大多种桃树。在南岩寺,在博山寺,在天荫寺,寺庙门口两边的路上,都种了桃树。今年春,去南岩寺看望朋友,正值桃花盛开时节,在院子里,十几棵桃树压着积雪一样堆着白花。寺庙沉静,空旷无人,虽似积雪,但寂寞无声。白居易在《大林寺桃花》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也许,寺庙种桃树,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桃花,在出其不意时,给人深邃的禅境。人间的繁华不再,红尘似云飘散,踏入山寺,山道两旁的桃花成团,清泉自山岩轻轻滴落,叮咚叮咚,有枯寂的韵致,让人悲欣交集。我去过一个无人的山寺,叫太平圣寺。去山寺,徒步五华里,沿山道,弯弯而入峡谷,峡谷蜿蜒逼仄。我一个人散步,到了山寺。山寺无人,屋舍干净,寺庙前的水井清冽,翻涌。寺前有一个回廊般的山坳。山坳里开满了桃花。在春寒尚未完全消退之际,一个冷寂的山坳,遍野的桃花如一群故人,适时相聚。

桃和李,相当于两个同桌。桃和梨,相当于两个动荡年代的兄弟。桃即逃,梨即离,有着人世间最深的况味。赠之以桃,报之以李,不会相忘于江湖。桃,从木从兆,兆亦声,“兆”意为“远”,即远方的果树,爱桃之人,钟情于远方。

桃是时间翻过去之前,所停顿下来的钟摆。过年的时候,我们用桃木板分别写上“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悬挂门首,祈福灭祸。这就是桃符。桃木有压邪驱鬼的作用。家中的香桌是桃木做的。道士的剑是桃木做的,桃木剑是道教的重要法器。钟馗的大木棒叫“终葵”,也是桃木做的,用于驱鬼杀鬼。传说后羿被桃木棒所杀,死后封为宗布神。桃木乃五木之精,门厅插桃枝,鬼不敢进门。桃木乃神器,又叫神仙木。神仙吃的水果,不是葡萄荔枝石榴雪梨,也不是火龙果榴莲香蕉芒果,而是蟠桃。endprint

金庸写武侠,造了一个童话般的岛,叫桃花岛。桃花岛可能是历代小说中,最著名的岛了——与世隔绝,无忧无虑,桃花开遍了山崖,涛声拍岸,浪花如飞雪。陶渊明写了一个“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桃花有隐逸之美。

在南方山间的小村,院子里,桃树是常见的树。种树的人,不仅仅是为了赏花,更是为了吃桃。桃分油桃、蟠桃、寿星桃、碧桃、毛桃、水蜜桃。桃多汁,甜,口感柔绵爽脆,汁液清凉。

桃子熟了,可以采摘吃了。不摘,便会烂在树上,或被鸟吃。桃分泌糖味,鸟爱吃。鸟也爱在桃树上筑巢。鸟都来吃了,人怎么可以不采摘呢?唐代诗人杜牧有一个红粉知己,叫杜秋娘,写过一首《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好的姑娘,你一定要表白,要把她带回家。水蜜桃熟了,也是姑娘初长成了。在对姑娘所有的比喻词语之中,没有哪个词可以超越水蜜桃了——有质感,有视觉感,有触摸感,让人荷尔蒙加速分泌。水蜜桃,有绯红的脸颊,青春的肿胀的汁液,既羞赧又孤高。

孩童时代,我家有一棵高大的桃树,两米来高分桠,向南的一支压在下屋的屋顶,向西的一支斜出围墙。桃树分泌一团团松黄色树油脂,从树皮的裂缝里淌出来,捏起来软软的,像糖糕。鸡在树下扒食。红艳艳的桃花在三月,窜出上枝头。可能在乡间长大的孩子,都会有一个关于桃花的记忆。

山上有了一块空地之后,我便想着种桃花。不是每一个人会有岛,有一个小山坳也是好的,种上三五亩桃树,春天了,散淡又热烈地开花。两个多小时的大雨,桃花也许落地成泥了。“每一次看到桃花,都像第一次看它。”我低低自语。每次站在桃花下,看着开在枝节的桃花,我能听到阳光在它体内的声音——在经脉里漫游,传递寂寥的心跳,把隐秘的雨水带回高处。花还没完全撑出来,像一个女人,渴望爱又不知怎么去爱,把爱含在眼睛里,把火焰含在水里。桃叶一小片一小片,衔在枝节上,浅绿,敷着绒毛,小女孩头上的兔耳辫一样翘着。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桃花,艳艳的,像焚烧起来的情欲。多旺盛的情欲,足可以把初春的空气点燃,几乎可以让人感觉到空气噼噼啪啪的震颤之声。去年种了桃树,我喜欢上了桃花翛然的样子,奔放,拥抱自由的焚烧。热烈多好,桃花不是开的,而是裂,把最绚烂的光阴,裂成花瓣的形态。

夤夜,风呼呼大作,滔滔之水灌进一般。风在咆哮。雨啪啪啪,雨线闪射着光,发亮,漆黑的亮,蒙蒙一片。桃树在风中惊慌地摇来摇去,像一艘小船在大海遭遇海浪。雨打在桃花上,桃花颤抖一下身子。水从树身下滑,把天空多余的重量,带进大地。绽开的花瓣,坠下,斜斜的,被风刮走。刚刚泛青的杂草上,台阶上,矮墙上,躺着零乱的花瓣。

不知是否有这样的植物,一生只开一次花。一生之中,人又会有几次花期?可能一次花期即穿越一生,也许一次花期仅仅一个晚上。春天的雨略带寒意,雨丝抽下来,咝咝咝。桃花有的依然盎然,有的被雨打翻落地。之前,我臆想,花瓣落地会像一具尸体摔在地上,轰然作响,事实上,悄然无声,只是在枝头上削去了踪迹,在空气中晃了晃身子,甚至来不及喊一声痛,脱下鲜艳的舞衣,轻得连大地都没有觉察到飘落的颤动。

倘若这里有一座寺庙该多好,那样,桃花的劫难有了慈悲的意味。

去野岭做一个种茶人

新篁的王晓峰几次对我说,要把山林里的甜茶移栽下来,开垦一片甜茶园,免得甜茶消失了。王晓峰又反问我:“你知道甜茶吗?”我说我当然知道,甜茶是土茶的一种,茶叶厚实,肥綠一些,还结茶籽,茶籽和龙眼差不多,也可以泡茶,农人用茶籽放在脸盆里泡茶,暑天,热气难耐,喝一大碗甜茶,解渴又解暑气,十分畅快。几次去新篁,去葛源,去青板,都没喝上甜茶。或许甜茶过于老土,品相粗糙,上不了桌面,不方便待客吧。在崇山的老徐家,倒喝了两次甜茶。野茶青绿,毛尖细细,味是涩后甘甜,喝起来很是顺爽,可惜是塑料杯泡的,若是瓷器杯泡茶,色泽还会清透些。

深山出好茶。我去恩施时,很多人便向我推荐硒茶,出租车师傅也自豪地说,硒茶可抗衰老,可防血管硬化,似乎硒茶是不老灵药。后来我才知道,恩施是中国硒之乡。到了咸丰县,在茶楼喝茶,也是喝当地的野山茶。泡茶的女子说,野山茶喝了一杯,第二天咽喉不痛,长期喝,不得咽喉炎。我品不来茶,喝起来倒是很提气,香气清幽,微苦微甜。我说,山上哪有那么多野山茶呢。野山茶是常绿乔木,很难采摘。泡茶的女子说,人是用绳索吊上树采摘的,所以野茶昂贵。我看了一下茶价,几乎每斤都在千元以上。我身边玩的朋友,都是资深茶迷,提包里随时放着好茶叶,前几年是黄山毛峰,后来是正山小种、肉桂岩茶,或是祁门红,现在是黑茶或安吉白茶。茶叶和烟一样,都是他们离不开的。我一个朋友,茶喝了十七八年,工资发到手,第一件事便是买一斤好茶叶,在办公室、家里,各摆了茶具,他说,能喝上一杯好酒喝上一杯好茶,一生无他求了,能喝到死,一生也算完满了。我以前也喝茶,因有浅表性胃炎,把茶戒了,现在喝一杯,如喝咖啡,整晚入睡不了。

婺源有种茶的传统,大鄣山茶是绿茶上品。上饶的其他地方鲜有种茶的,即使种,也只是乡人在地角山边,种几株,待谷雨时分,采摘几篮子,做手工茶,留在家里待客泡泡。灵山下的茗洋、望仙,在武夷山北麓的篁碧,在怀玉山下的南山,在大茅山下的龙头山和桐西坑,在铜钹山下的岭底,都能喝到上好的高山手工茶。谷雨时,妇人围条围裙,上山,采摘抽芽的嫩茶叶,放到铁锅里烘烤,搓揉,翻晒几日,茶叶便做好了。高山手工茶,制作简单,保留了山野的元气,清香弥漫,气韵悠长。可惜手工茶量少,也鲜有外卖的。

但每去一个地方,我还是非常愿意去品当地的茶。茶和豆腐是一样的,一杯茶见山水的灵性。去青板,肖建林便带我去一个叫山帽凸的山里。山路像盘结的盲肠,我坐了十几分钟车,有些恍惚了。越进山,树林越茂密。树林是灌木林,阔叶的,油绿得发黑。也有延绵的毛竹林,在山腰以上,兀自随风汹涌。到了山帽凸山顶,车停了下来。我看看,海拔只有几百米高,可能是进山的路偏长,以至于山给我高海拔的想象。山体被垦荒了两个山坳,连绵近千亩。陪同进山的人有一个浙江安吉汉子,四十来岁。他说,找了好几个省,才找到这个地方,日光照射足,又多雾,雨量充沛,非常适合种安吉白茶。垦荒的山体,被人工垦出了一垄垄的条坑,条坑上栽种的茶苗已经成活了,叶子疏疏地黄稀稀地绿。安吉汉子给我讲了很多安吉白茶的故事,可我几乎没听进心里。我脑海里,始终盘踞着他那句话:“第三年,就能喝上新茶了。”endprint

继续往山帽凸进山,到了祝家垄。这是一个废弃的山中小村,有五六户人家,夯土的泥瓦房。高大的柿子树上挂满了小灯笼一样的柿子。橙黄的柚子悬在柚树上,已开始腐烂。墙垛下的木柴,被树虫噬空,腐化,落下灰扑扑的木尘。门口两畦大蒜还是油绿绿,畦垄铺上了茅萁。茅萁黑枯枯。屋后的高粱无人收割,倒伏在地里。七八只蜂箱还是崭新的,放在廊檐下。要走的人,始终是要走的。要回来的人,却再也回不来。细雨中,向下延伸的山脊像是沉入翻滚的大海。油茶花在雨丝中,开得过分孤独。有一户人,在门前晒场上,垦挖了一块地,种上茶苗。我猜想这种茶的人,是一个花甲老人,家里的门锁着,似乎那不是他的家,他像他的先祖一样,逃难或逃灾或逃凶,来到这个山顶,见一片地,种上茶,有那么一日,日上三竿,他可以摆上一张小桌,坐在竹椅子上,慢慢喝,慢慢回味简单的一生。安吉汉子说,可以把这里修饰一下,作民居旅游,把当年下放的知青请回来看看。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多年的挚友苏万能兄长。他曾在这一带度过青年时期,早晨习武,夜读诗书。他刚毅正直的性格,和这座深山相关。我在蒙昧的青年时期结识他,如今已二十余年。他一直视我为弟弟。我突然期盼,天降大雪,我就约他融雪煮茶,坐在这山野里,看看灰蒙蒙的天空,看看被雪淹没的林海,我会给他朗读孟浩然的《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雪中一碗茶,或许比酒入肠更炙人,茶越喝越渴,越喝越醉人。我不明白这个在晒场种茶的人,怎么那样去参悟了人生呢?原原本本的寂寥,原原本本的独自一人面对深山,原原本本的独自一人面对剩余的另一个自己。一个有强大孤独感的人,他的心里足够容纳一座深山野林。

茶树,可能是最贴近我们的一种树了。进门一杯茶,上桌一杯酒,是我们的待客之道。婺源是中国的茶乡,漫山遍野是茶园。每次去婺源,我都喜爱去看茶园,一坡一坡的,沿着山边,沿着公路边,甚是美。茶园,相当于女人的头,梳得整洁,发亮,有层次。这和黄山的太平是极其相似的。太平人,五亩茶园养一家人,婺源也差不多如此吧。茶园是需要常年打理的,把人困在园子里,男人除草施肥,女人采茶,还要做茶,摆摊子卖茶叶,一季一季的茶上市,一季季地忙碌,等秋茶卖完了,一年已近尾声,大人又老了一岁,小孩又长高了一节。所以,婺源人很少在外务工的,千好万好不如茶园好,勤勤恳恳地营生。采茶的时候,茶园里便响起了清清丽丽的《采茶曲》: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

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得秧(来)匀又快呀

采得茶(来)满山香

你追我赶不怕累呀

敢与老天争辰光

哎,争呀么争辰光

左采茶(来)右采茶

双手两眼一齐下

一手先(来)一手后

好比(那)两只公鸡挣米上又下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姐姐呀,采茶好比凤点头

妹妹呀,采茶好比鱼跃网

一行,一行,又一行

摘下的青叶篓里装

千篓,万篓,千万篓

篓篓新茶放清香

姐姐妹妹来采茶呀

青青新茶送城乡,送城乡

送呀么送城乡

我不懂茶,茶禅和佛道一样,博大精深。我也不喝茶。喝了茶,会茶醉,整夜入睡不了。前几日在德兴,刘传金留了一罐手工茶给祖明喝。祖明拿出茶叶罐,摇一摇,茶叶不多了。他说,最后一撮茶,晚上喝了吧,你也喝一些。我说,手工茶难得喝,喝一杯吧。第二天,祖明见我问:“你眼睛怎么那么红啊。”我说,茶醉得太厉害,一夜无眠。祖明笑我:“茶,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知道享受,你确实是一个无趣的人。”我二十年之前喝茶,且爱喝浓浓的绿茶。我曾患有浅表性胃炎,医生告诫我别喝绿茶,我便戒了茶。我到福建工作时,又喝起了岩茶。福建人爱茶,嗜茶。记得在很多年前,我有一次去厦门,坐火车回来,同卧铺包厢的人,是两个闽南人,入铺落座,他们便取出茶具,泡功夫茶喝。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他们便喝了十几个小时,你一杯我一杯,兴味盎然。福建人爱红茶爱岩茶。我上班报到,便购买了茶具,还专门学习泡功夫茶。茶叶是我雇人到高山采的野生茶,再给茶厂加工。我也喝不完,送给外地愛茶的朋友喝。喝了茶的朋友也谬赞我:“武夷山的岩茶,确实有些不同凡响。”每次做茶,我便做几百斤,用青花瓷茶罐装起来,看起来,也清雅。我办公室客人不断,有的人是来谈事,有的人是来喝茶。有一杯好茶,他们跑几十公里来喝,也是乐意的。

我身边的人,多为爱茶之人,什么东西都可以将就,唯独茶叶不可以。有一个朋友,出差了,什么都会忘记带,忘记身份证,忘记资料,忘记香烟,但茶叶不会忘记带。他有一个锡铁罐,这是随身之物啊。

茶和笔墨纸砚、瓷器、丝绸一样,是我们最古老的文化之一。茶马古道是一条以茶为核心的人文精神超越之路,蜿蜒延绵数万里。我的朋友刘海燕是央视纪录片的编导,两次获金熊猫奖。今年她自驾,从云南往西藏,走了一个多月的茶马古道。她在朋友圈发了海量照片分享,看得我眼睛发直。当然,像我这样缺乏探险精神的人,我只能看看照片了。南方也有茶马古道,即福建,入江西,经鄱阳湖,至湖北襄樊,走陆路,达泽洲(山西晋城),在大同,分两路,一部分运往归化厅(呼和浩特),一部分经天镇运往张家口。茶叶研究者郑望在《坦洋工夫茶话》一文中写道:清嘉庆二十三年(1817年),清政府规定茶叶运往广州必须走江西路,不准从厦门、福州等地转口。因此,闽东茶叶水运路线几乎中断。福安茶只能靠人力肩挑先运往崇安下梅(后改赤口),再转运江西铅山县河口镇(当时系江南大码头)转运。到河口镇后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入赣江水路向南往广州口岸后再到东南亚和欧美;一条是向北运往俄罗斯,以陆路为主。后一条商路成了与“丝绸之路”齐名的“茶叶之路”,也为坦洋茶商融入茶马古道开辟了道路。endprint

河口,是信江中上游的一个码头,离我生活的城市不足五十公里。我常去。中国最早的红茶,在河口集散,发往世界各地,取名河红茶。茶叶的集散,使一个码头演变成了一个小镇,后又成了铅山的县城。

陆羽写世界第一部《茶经》,是在上饶市的茶山祠。写《茶经》的时候,上饶叫广信。他所在的茶山祠,便是现在的上饶市一中校园。距离我的家,只有十分钟的脚程。可惜我从没去拜谒过这个把茶形成文化的人。我种田的父亲,曾在茶山祠读书,对陆羽颇为膜拜。父亲说:“南方人,有两种植物贴近人的五脏六腑,一种是禾稻,一种是茶樹。”父亲也爱茶,用碗喝。

父亲也种茶,但他没有茶园。他把茶树种在菜地边,种了几百株。清明后,我母亲便提一个扁篮,去采茶叶。我也去采茶叶。菜地在一个山垄里,晨雾还没散去,茶叶还挂着露珠。茶也是母亲手工做的。用一口大铁锅焙茶。我还卖过茶叶,用手绢一包包地包好茶叶,提一个篮子,送到小镇卖,一包两块钱。

近年,我对城市生活越来越厌恶。城市人争斗太多。厌倦城市的时候,我便想去找一个荒山野岭生活,筑一间瓦舍,种一片疏疏朗朗的小茶园,白天种茶,晚上读书,听溪涧流于窗前。从青板的祝家垄回来之后,我这样的念头,似乎更强烈了。

草盛豆苗稀

陶渊明这个邋遢的老先生,写《归园田居》五首,我最喜欢的是那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结多少果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种下去。他种豆,是一种怡情,虽然他穷得连酒也买不起。穷怡情,是一种生命本真的态度。

黄土适合种红薯、包皮瓜、辣椒。最适合种黄豆。如今,田地大面积荒芜,鲜有人在山上种黄豆,要种也只是在田埂上栽几排育种了的毛豆。毛豆日照期短,最长的不超过三个月,叶茂茎长,豆粒饱满,颗粒粗大。在田园的乡居生活中,是离不开豆的,像离不开水井、月亮一样。在山垄或在山南,垦出一片地,清明前,撒下豆种,撮上草木灰,撮上几粒黄土,浇几木勺水,隔上三五天,豆子摇着小辫子一样的芽,钻出来。芽是一根脆脆的茎,头上两瓣芽叶,像甲壳虫。这是一个童话世界。芽叶过个十天半月,由黄转绿,像甲壳虫长出的两只翅膀,豆芽成了豆苗。把豆苗移栽到地里,开始了日晒雨淋的一生。土黄豆苗矮矮的,叶子稀疏,中秋后,叶子发黄,豆荚鼓起来,像吃饱了蚱蜢。豆叶凋敝,把豆秆拔出土,用稻草绑起来,挂在屋檐下或挂在竹竿上翻晒。豆秆发黑了,豆子从豆荚里蹦跳出来。土黄豆,颗粒小,滚圆。

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乡村人,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生活经历。饿不住了,躲在豆丛里,坐在地上,剥生豆吃。黄豆也称大豆,是中国重要粮食作物之一,已有五千年栽培历史,古称菽,富含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钙、磷、铁、胡萝卜素、硫胺素、核黄素、烟酸、卵磷脂、大豆皂醇、各种维生素等。大豆不但有营养,而且还有药用价值。《贵州民间方药集》:“用于催乳;研成末外敷,可止刀伤出血,及拔疔毒。”因大豆富含植物性雌激素,是女性预防乳腺疾病的最佳食品。但黄豆含氨基酸种类少,含有消化抑制剂,妨碍消化吸收,会产生大量的气体,使肚子发胀。坐在地里吃饱了生豆,要不了一个时辰,鼓胀胀的肚子便会噗噗腹泻。

《广雅》云:“大豆,菽也。角曰荚,叶曰藿,茎曰萁。”晒干了的豆秆,在灶膛里,噼噼啪啪烧得特别畅快,火苗青蓝色,水在铁锅里扑扑翻腾。曹植写《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看样子,帝王之家的人,还不如山中种豆之人惬意。我儿子安安,在七岁的时候,看电视剧《三国演义》,便背下了这首诗,问我:煮豆为什么烧豆萁啊。我说,那是兄弟以死相争的意思。以死相争,人世间,还是有许多东西比生命更重要的。其实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哪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呢?

中国是一个豆制品十分丰富的国家,有毛豆腐、酿豆腐、豆花(又称豆腐脑、豆腐花)、麻婆豆腐、臭豆腐、干豆腐、豆腐皮、豆干、冻豆腐、豆卜、霉豆腐、豆腐乳。我见过很多偏食的人,有不吃带眼睛食物的,有不吃带鳞片食物的,有不吃带毛食物的,有全素食的,但我还没见过不吃豆制品的(疾病原因除外)。毛豆腐是徽州名菜。酿豆腐是客家名菜。麻婆豆腐是川蜀名菜,始创于清代同治年间,由成都万福桥“陈兴盛饭铺”老板娘陈刘氏所创。因她脸上有几颗麻子,故称麻婆豆腐。临湖豆腐是上饶名菜。

山里人用石磨磨黄豆。山泉水泡了一天的黄豆,完全发胀了,黄圆珠般晶莹发亮,手抄下去,清凉的黄豆一下子让人安静下来。用木勺搲豆子掺入磨眼,石磨转动,白白的豆浆汁淌入木桶或木盘里。石磨一般是麻石磨或青石磨,人工凿出一条凹槽。豆浆汁用白纱布过滤出浆汁,倾入铁锅煮熟,加石膏,放在豆腐箱里压榨,豆腐便成行了。元代的张劭写《豆腐诗》:“漉珠磨雪湿霏霏,炼作琼浆起素衣。出匣宁愁方璧碎,忧羹常见白云飞。蔬盘惯杂同羊酪,象箸难挑比髓肥。却笑北平思食乳,霜刀不切粉酥归。”新鲜黄豆的豆腐渣,其实也是一道上好的佳肴。铁锅的熟油噼噼啪啪作响,把豆腐渣翻下去热炒,半生熟,放两个鸡蛋清下去拌炒,熟透了,放蒜叶再炒。也是很多人的挚爱。闽北人把发酵了的豆腐渣,拌以调味酱汁搓团,放在竹编上,用米糠灰煪熟,擀开切片,熟油煎黄,抿一口酒吃一口豆腐渣片,或唆一口粥吃一口豆腐渣片,算是半个神仙。

苏东坡是文学家、酿酒家,也是一个美食家,后半生颠沛流离,热衷于厨艺,不改达观性情。他写《蜜酒诗》:“脯青苔,炙青莆,烂蒸鹅鸭乃匏壶,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真是很有情致。山中人,最为敬客人的三样东西,老母鸡、新做一箱豆腐、蒸糯米打麻子粿。出箱的豆腐,无论怎么烧法,都是非常美味的。水煮,半煎煮,煎四面黄蒜叶炒,或煮肉、煮霜后白菜,或和青椒芹菜丝咸肉煮干锅,皆为菜中上品。豆腐是个娇贵的东西,到了第二天,便发酸,即使不发酸,口感也粗粝,便用笸箩把豆腐晾干,做豆干做霉豆腐做煪豆腐做酱豆干。

自小在乡间长大,常见乡邻做豆腐。我却从没把豆腐和美学联系在一起。忘记是哪一年了,我去广丰铜钹山深山,见一户人家做豆腐,我傻子一样看了半天。时值初冬,做豆腐的妇人三十来岁,穿一件大红的棉袄,磨豆煮浆。黄黄的豆,白白的豆腐脑,木质的厅堂,黑黑的瓦屋,青色的砖墙,幽绿的柚子树,红红的棉袄,微笑的脸,长长的辫子,腾腾的蒸汽。我恍惚进入了油画世界。endprint

我尤爱霉豆腐和豆卜。霉豆腐富含天然氨基酸,黏到舌尖,鲜味便散布全身。前几日,颜志华兄送我小罐霉豆腐,每小块豆腐用箬叶包起来,很是精致。想必做这个霉豆腐的人,是个年迈的婆婆,坐在门前的太阳底下,洗净箬叶,一块一块地包,像给嬰儿穿衣服,格外地细致。豆卜也叫油豆腐、豆泡,用油把豆腐炸干水分,中空,呈金黄色。煮白菜,文肉,炒野葱咸肉,炒白菜心,豆泡都是绝佳的配料。豆泡和白菜切细丝做馄饨馅,和榨菜紫菜切细丝做汤,和青椒切细丝做地皮菇羹汤,也是难得的配料。

豆腐娇嫩,是一种心肠柔软的食物,像一个滋美的女人。我常想,能把豆腐做出佳品的人,肯定是有一副好心肠的人,不邪恶,不贪婪,懂得养人爱人,有热热的血。这样的人,住在竹林或阔叶林里,喝甜美的山泉水,说温软的吴语。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使艰难,也是美满的。一个内心腌臜的人,是不配去吃一块好豆腐的。鲁迅在《故乡》中写杨二嫂这个人物:“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象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我敢说,杨二嫂做的豆腐肯定不招人喜欢。

其实,我并没有看过草盛豆苗稀。黄豆,家家户户都种。在我孩童时代,我祖父对我讲,在民国时期,祖父山地多,能产八十多担豆子。傅氏在村里是孤姓,受人欺负。收了的豆子,有一半会被村里的恶霸夺走。我祖父善种豆。在后山,有一块黄土地,每年都种满了豆子。祖父垦出一块地,挑来两担沙子,打豆秧。打豆秧不需要施肥,早晚往沙上泼水,三五日,黄黄的豆芽露出了两片瘦削的芽脸。从炉里,扒出草木灰,往地上撒一层,豆芽第二天便绿了。憨头憨脑的豆芽,显得清秀,苗条。把开叶的豆苗选出来,移栽到黄土地了。黄土地铺了一层茅草,雨啪啪啪下来,豆秧成了豆苗。盖了茅草的地,荒草是怎么样也长不出来的。没有开叶的豆芽,拔出来,做了一盘青嫩的豆芽菜。

在打豆秧的时候,我会暗自孵豆芽。我把豆子泡半天,放在鱼篓里,盖上沙土,早晚洒水一次,隔几天,豆芽便孵出来了。用铁盒养蚕和鱼篓孵豆芽,是我玩不厌的,乐此不疲。那时,我便觉得最美好的事情,便是看着动物和植物一天天地成长。

我们种豆,是为了收获豆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一句乡间俚语。我的哲学老师,讲因果关系时,这句俚语,足足讲了一节课,我也足足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节课。种豆当然得豆啊。也得花。黄豆苗开花,甚美。可无人在意。花,多瓣,外瓣浅紫,内瓣深白,多像一张美人脸。可花期太短,花瓣收缩,豆荚毛茸茸地长出来了。其实,种豆也不一定得豆。豆子收获了,自己却吃不上。小时候家里穷,祖父年年会种出几担子黄豆,都卖给了公社的粮站。卖出不多的钱,供家里开销。一年难得吃几次自家做的白豆腐。种豆不得豆,便是大苦。

[责任编辑 杨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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