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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酒吧(短篇小说)

2018-03-02焦红琳

草原 2018年2期
关键词:慧慧奶茶爸爸

焦红琳

1

垃圾!她说。并不看我。

吸管内的液体,忽上忽下,快吸到嘴里时,又吹下去。

她又说:渣渣。声音很低。用舌头推出吸管,上面有两个牙印。迅速扫我一眼。

她嘴唇在吸管口来回蹭。耳环垂着,只有一个,很大的圆圈,微微地晃,钥匙环那种。看着性感。我说:不戴这个,行不?

她重新含住,咬在原来的位置,这次我看到了牙,她正从牙缝里挤出:要你管?我笑了。

她说:我要去张北!

我没抬头。

她拽下我的耳机。我放下手机。

杯子响了一声,肚子瘪进去。奶茶从吸管中直线蹿上去,又洒花般落下来。她早有准备,欠欠身子。松开捏杯子的手,两腿盘上来。桌上,奶茶正流出一条线,从她的旁边落下去。我侧过身:别溅到我鞋子上。一个阿姨朝这边看,我甩给她一个眼神,意思是:要你管?

我重新要了杯奶昔。

回来,她人已离开。桌子上是一幅画,奶茶画。似乎是一只狗,反正是一个动物,肯定不是人。

我发微信给她。知道你是玩什么长大的了!同时发个阴脸。

她发:别理我。忙。

我发:你是玩奶茶长大的。

她发:垃圾。紧接着又补发过来:你脑子里的。

我发:知道我是玩什么长大的吗?

她发:珍珠奶茶。第一颗,甜;第二颗,腻;第三颗,恶心;第四颗,垃圾。

我发:我是玩尿泥长大的。

小时候,我们巷子里的男孩,用唾沫和泥,玩“起蘑菇”,唾沫不够,我们就用尿,后来干脆看谁尿得又高又远。

她发:流氓。

我不想打字,发了语音过去:你知道吧,王小波在一篇文章里写过的,那些巷子里的平房,后墙上都是白色的尿碱。我们就那样儿,都冲着人家的后墙尿。谁家越是在后墙上写“狗尿苔”,我们就越是往谁家尿。

以为她会发个笑脸,没有。我自己发:哈哈哈。

她发:我要去张北。

我发:没问题啊,票已经订好。我们会提前三天去。

她发:不。

之后再不理我。

2

和她的约会总死在一杯奶茶上,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即使去那种和奶茶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鬼才知道,她总会在最后拿到一杯奶茶。

转天中午,我早早点好了餐。

毫无例外地,她又端了杯奶茶坐下。吃了几口饭后,开始“喝”,当然她不是喝,是在吹,椭圆形的高脚杯里开始冒泡。

我盯着她,她避开我的目光。嘴唇没离开,依旧在吸管口蹭来蹭去,就像是嘴唇发痒。我拿起那个杯子,那是个很丑陋的杯具,长着夸张的大肚子。明显感觉吸管划到了她的嘴唇。我毫不犹豫,一把抢过来,扔进旁边的垃圾筒,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她被吓了一跳。摸着嘴唇,不说话。

我把饮料推到她面前,说:病得不轻!

她低头吃饭,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站起身,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你又不是药。

3

接下来,怎么联系都不给我回复。无奈,只好跑到她的公司,前台说她请假了。几天下来,搞得我坐卧不安。

在公司的新产品推介会上,她是作为广告公司的文案主笔应邀来的。没想到之前收到的作品,竟出自这样一位女子。与其说她外表吸引了我,不如说,之前她做的方案打动了我。

整个方案看下来,不论是文字,还是图片,我被充斥在里面的什么东西瞬间抓住。心立刻柔软、紧缩、甚至疼痛起来,或许别人无法理解。为此,在我内心的空白地,刻下一个挺特别的名字:陈善女。然而这种感觉很快消失。

被弄丢的感觉,我试图找回,在梦里?在书里?在我小时候写的一篇作文里?但都是徒劳。心中那片空地,又开始恢复以往的寸草不生,而且不时地制造着自然灾害。

我很无力,那些灾害时时有压垮我的可能。直到我遇到她本人,那种感觉又浮了上来,很奇怪,我觉得似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冥冥之中在引诱着我。

她有着黄色的皮肤,不是美女们流行的那种病态白,与这种肤色相配,她的眼眸黑而深。整个人感觉是沉着的,沉是与浮相对的。她的沉与她的年龄极不符,或许是这种沉,透着一点阴郁。在我的感官里这沉和阴郁都充盈了一种“母色”,是的,我把那种感觉叫作“母色”。

几天后,她忽然给我发信息:我回来了,在家请你吃饭。

在家?我受宠若惊。回家找出两瓶红酒,又去花店订了一大把鲜花。

认识三年多,被邀请,这是第二次。她的家没什么变化,只是地毯变了,花色比上次暗些。我很怀疑这是她租来的房子。

桌子上放着一把壶,闪着暗光。金属的质感有些诱人,像女性的胴体。

我很好奇,这做什么用?烧水的?太沉了!她是怎么背来的?

她告诉我,这是铜壶!整整一天都在清洗它。从爸爸的旧物堆里找出它时,还是个黑疙瘩。这才是她小时候印象中的样子。

在我眼里,它很普通,没有任何工艺,笨重,粗糙。当然,我不会说出来。

我上淘宝看了几眼。好家伙,各式各样的铜壶。精彩纷呈。

她洗茶、過滤,桌上有一块打开包装的普洱茶饼,已经掰去一小块。我闻到了茶香。片刻后,我闻到了奶香。

她把两只银碗放在面前,有着茶色的奶或是有着奶色的茶,从铜壶中倒入银碗。碗不大,比普通功夫茶杯稍大点,第一口,没什么感觉,再喝,舌际环着一种说不清的香,淡,却余味很久。有点放不下,我甚至想自己动手斟满。

她头上包着一块花布巾,几缕头发从两边露出来,像个温婉的家庭主妇。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立在跟前,更像一个谦卑的侍女。不停地问我好喝不,似乎感觉我在敷衍她。只回答“好喝”不够,还问,是什么样的好喝?我郑重告诉她,是香。但低调,不事张扬。endprint

她一直倒,一直在追问。是真的那么好喝?我说:是真的。回味悠长。开头就像张爱玲那句名言:“低到尘埃里”的,这种感觉,我就是在尘埃里找到的。我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她说:不带贫的!拉开我的手。

我告诉她我是认真的!就像把我的茶香加入到你的奶香里,茶乳交融。想着都好,更别说吃着,喝着……她看着我,脸上现出红晕,忽而又躲开我的目光,好像害羞了,这种眼神我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

我们端着红酒上床。

多半瓶红酒,让她整个人变得温软缠绵,并且非常主动,我大喜过望。事实证明,我是大喜过头了。

她忽然睁开眼,大声说:不对!根本不对!

“忽”地坐起来,下地,拿起桌上的铜壶,径直走进厨房。我听到哗哗的倒水声,紧接着是壶盖掉在水池里,声音持续了好长时间才静下来。

我要回张——北。她在厨房里大吼。

立刻,一种隔膜生出来,像网一样网住我,动弹不得,不能呼吸。和她上床,我更向往的是激情过后,整个人浸在她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里,伏在她怀里听自己的呼吸。

4

她要求的张北之行,终于成行。这是五月的一天。她不许我开车,从北京出发,坐了差不多四个多小时的火车,又倒了汽车。

正在我瞌睡难耐时,到了城里,天已黑了下来。“十字街酒吧”几个字很是醒目,红、黄、蓝等各色光交替闪烁。我们走进旁邊一家叫银座的酒店。

吧台的姑娘一直盯着我们,直到掏出身份证,她接过去看了又看。

终于喊了一声:陈善女,是你啊! 我是慧慧,杨慧慧啊!

女女愣在那儿,哦……呵……额……了好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叫杨慧慧的女孩瞪着眼:你不记得了?我可一直没忘记你!

这边,我有点难为情。只好打圆场说:好啊,碰到熟人了!先登记,先登记。

杨慧慧高兴地说:好,给你们打折!

没等我们收拾停当,杨慧慧敲门进来:我请你们喝酒。

可能为弥补刚才的冷淡,女女笑着说:还是我请你,你都给我打折了。

杨慧慧说,回家了,理应她来请。

我以为要走很远的路,没想到就在旁边,“十字街酒吧”。

女女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好一会儿才进来,落座后,眼睛依旧盯着窗外。好半天才说:小时候,你们最向往的地方是哪里?

她最后把目光落到我这里。我知道,自己肯定是一脸傻蒙样。

慧慧说:当然是天安门!天安门广场啊!小时候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离开张北到大城市,最好是北京。可恨的是,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就是不让我离开张北。就连我在石家庄上四年大学,我妈、奶奶、姥姥都跟着,她们在那边租了四年的房子!

我没忍住,哈哈大笑。

慧慧照着我胳膊打了一拳:笑什么笑?我爸爸又没养二奶,我妈只生我一个。我瞅瞅女女,她一脸严肃。赶忙收住笑。

女女一句话也不说,看出来她正走神儿,忽而眼里一闪,头扭向窗外。

大厅的一角坐了一个男人,正独自喝茶,不停地给自己倒。

慧慧扫一眼,对我说是老板。

接着对那边高声说:大松,过来喝一杯。语调很怪,我怎么听都觉得娇嗔。不由得看慧慧一眼,她竟然脸红了。

那叫大松的,并不理她,头也不抬。

慧慧说:过来呀!这是我发小,刚从北京回来。

大松依旧不抬头:我这儿煮茶呢,走不开。

我心里骂,这 货,搁那装吧。不就是一小破店吗?装你妈什么呀!

慧慧站起来,几步跑过去:哎呀,开的酒吧,你煮的哪门子茶呀!土不拉几的!拽住胳膊就往这边拉,他忽然向这边双手抱拳:等等,只剩下加奶了!

加奶?我觉得脑洞都堵住了。

此时,发怔的还有女女。当然,很快她就被激活,感觉就像是被一种魔法唤醒了似的。

向后看,那“孙子”正手拿一把铜壶,没错,是一把铜壶,上面有雕龙画凤。我眼睁睁看着女女站起来,向那边走去。

她坐下来,那叫大松的也落了座。

分明是递给她只银碗,一只手依旧提着铜壶,奶、茶相融的味道直蹿进我的鼻子。女女几乎是一口一碗,大松手不离壶。他们谁都没开口说话,就跟有几辈子默契似的!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半天,蹦出一句话:“我也是醉了。”

5

慧慧返回来,坐下,看我一眼。这一眼太明白了,在她眼里,我才是那个 货。见我不说话,她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滑出挺大的响声。走进吧台,拿了一瓶酒,“咚”地放在桌上。服务生赶紧过来给打开。

她一口喝下去半杯。对服务生说:弄点动静啊?服务生一怔。那不是在说,是大声呵斥。

鲍勃·迪伦的声音,是《在风中》。快播完时,慧慧说:我不听这个!换一个。

服务生谄笑着:姐,你想听什么?慧慧拍了下桌子:姐,姐的!我有那么老吗?

这时大松过来,对服务生说,我来。

他放的是《灰姑娘》。

慧慧已经快把一瓶酒喝完。这时的她,整个人就像揉皱了的丝绸,被恰到好处地熨了一下,瞬间就服帖起来。我不知道是酒的缘故,还是那曲子的缘故。

扫一眼女女的背影。她说:我是她小学同学。

我明白,这时要调动自己所有的耐心。于是要了一杯水,就着她的话,慢慢喝。

她是从后草地来的。我们叫内蒙古草原是后草地。她一边大口喝酒,话却没说得那么痛快。一会儿蹦出一句话,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用力地拉出一件什么东西。

转学来的。二年级时。好像也不怎么洗澡,身上老有一股羊膻气,脸蛋儿红得跟苹果似的。没人跟她耍,自个儿也不说话。每天都是一个很老的老头接送她,我以为是她爷爷或姥爷,你猜怎么着,后来我们才知道是她爸爸。哈哈,我第一次见那么老的爸爸。endprint

她给自己又倒满。问我要不。我赶紧摇头,我从没这样喝过红酒,跟牛饮似的。况且,我老早就看清了酒名,虽是洋酒,但和国产的“长城”比,品质差得也不是一星半点。用女女的话就是:垃圾。

她问我:你是哪里的老家?身份证是南方的。可你的口音一点儿都不带南方味,又不是纯粹的京味。比如,那种很明显的“舌头问题”。

我说:什么舌头问题?我的舌头不翘,也不大,更不秃。

她哈哈大笑:谁说你是秃舌子了?谁说你是大舌头了?

我没心思和她笑。心想,哪里的老家?我问过我爸,小时候待的那个地方是哪里,叫什么名字。他总跟我说,知道那些有什么用?只记得你是在北京长大的就好。那之前的事,家里人从不跟我提起,自己虽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但地名、人名却一个也不记得。

我不太想说自己,转了话题,表扬她的耳朵很刁。

她很得意:那是自然,我大学上的是播音系,虽然是个三本,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本科啊。

我又说:我七岁时,被家里送到北京的一所寄宿学校,当时是所谓的贵族学校。

没等我把话讲完,她就说:那么小就住校,很有意思吧?

有意思吗?感觉不知道什么叫有意思了。

我说:晚上熄灯后,几个人一起假装上卫生间,我们比赛谁尿得最高,往饮料瓶里谁尿得最准。如果让老师逮住了,输的人主动承担责任。说到这里,我顺手抢过她手中的酒杯,一仰脖子喝个光。

这什么酒!一股酸涩充满口腔,再就是单纯的酒精辣,直蹿脑子。感觉眼睛一下湿了。

那时,一到晚上,我是多想我妈啊。我睡不着,站在窗前看星星,数星星,天上的星星越数越多,那才叫个傻呢,哈哈哈。

慧慧像是跟我抢话,大笑着说,我那时总想着跑出去,让姨姨、姨奶奶、奶奶、姥姥她们看不见我。可是,你知道不?竟然一次也没成功。哪怕有一次!那该多刺激。真特么遗憾。

不知什么时候桌上又多了一瓶酒。慧慧不停地给我加满。叫《灰姑娘》的歌,开始逼进我的脑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到后来就像煮得过烂的胡豆,黏腻、稠密,放大、放慢渐渐膨胀,最终变成一脑袋的糨糊。

慧慧跟我说:如果,明年的草原音乐会,郑钧敢来,我就敢离家出走!涂着黑色指甲油的食指指着我。你——信不信?

我说:我不信。你信不信我不信?盯着她小拇指,那是一个绿色的指甲,忽然发现那一点绿色变大了,而且不断地复制。

她说:凭什么不信?你没看见吗?大松和郑钧长得一模一样。

我说:我瞎,看不见。

她说:这个郑钧,他对不起我。我小時候,那么喜欢他,忧郁的眼神,沙哑的声音,那么性感,要多有范儿多有范儿!可是他抛弃他的灰姑娘。记得电视台还为他做过一期节目,什么“他生命中的三个女人”。

我不确定是不是扭头看了一眼,那位和郑钧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正和我的目光相对,我可能是想找“忧郁”,也想听“沙哑”,却体会了糨糊在脑子里一漾一漾。

他,毁了我。他若来,我,一定要——离家出走!你看着吧。慧慧说完,好像是赌气,又给我倒酒。只记得有一只手把酒瓶抢了过去。

6

谁把他摔在床上的,他肯定不会在意。喝茶坐一起也罢了,睡觉决不能让我们在一起,我知道他荡漾着糨糊般的脑袋里一定会浮着这个念头。一只手被他死死拉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三年了,“母亲”,是我们唯一深谈过的话题。

他说:大约四岁的时候,被告知,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一直盼望着她能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直到后来,再次被告知:她死了,死和去远方对我没有什么不同。曾经老师让写作文,我的妈妈。同学们都说自己的妈妈很漂亮,有一张白皙的脸。于他,白色,意味着冷漠、冷酷、甚至遥远。

他说,从记忆里打捞出的唯一一点“母色”,都存在了那篇作文里。

他说我是他的“深呼吸”,能安静他内心莫名其妙的躁动。怕我不相信,反复赌咒。我当然相信,那有什么用呢?他于我,什么都不是。他是个好人,但没有我要的东西。

我似乎是为逃离而生,逃离那片草原,逃离张北,一路逃到北京,我以为会逃开所有的噩梦。但那些噩梦是与生俱来的,如影随形。

他躺在那里,扭曲着身体。他内心可能忧郁,但我不想深究下去,如果深究,忧郁会成几何数倍增。可怜的人,他为我做了很多。但我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北京。北京的水熬不出爸爸的奶茶。

他们没有追问。小时候,我最向往的地方近在眼前,就是张北十字街。

那年,我七岁,爸爸第一次把我领到这里,告诉我,这就是十、字、街。那也是第一次离开我们住的营子,我梦里来过好多次了,它就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不过,一棵小草也没见到,路两边是树,有马路牙子,我爱踩着马路牙子走。上学放学爸爸都跟着。后来,路边没有了水渠,树被锯掉了。再后来,两边的房子都拆了,又盖上。又种上了不一样的树。张北的夏天太短,这些树长得很慢。外地人以为是刚栽的小树,其实它们很老了。就像我。

现在看,十字街很窄小。就像是被魔法师使了咒语,一夜间缩小了好多倍,尽管平房已经都变成楼房。不过,我还是老做梦,十字街就在梦里,有好多大树,街口那么宽,路那么长,一眼都望不到头。爸爸拉着我的手,走进那家奶茶馆,里面混杂着羊肉的腥膻气,爸爸总会要一个小塑料瓶的白酒,那种酒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一握猴。当他把最后一滴酒挤进嘴里后,会再要一大壶奶茶,和人们谈着在后草地赶羊的故事……可是他究竟和人们说了什么?后来有位邻居说,他酒后乱说,害了自己。

那样的日子留在我的记忆里,再也没有过。

本来,爸爸死了,我决定永远不再回来。

但是,北京的写字楼太干净了,街道太干净了,北京的味道里没有那种奶茶的味道,我总是轻飘飘的,心定不下来。不上班时,我手捧一杯那种所谓的奶茶,那些总是被混进无数添加剂的、甜腻腻的混合液体,只因为它被冠为一个名字:奶茶。我游走在北京的大街,走累了,然后再把它和自己扔进一个地方。endprint

有一段时间,我把这些归为自己想男人了。正好遇到了他,我从内心是要接受他的,但不行,我才发现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些,我越来越怀念爸爸,醒时梦里,怀念他手中那杯奶茶,冬天时它的热度,夏天时它的清香。或许,那才是我的解药。

我必须回来(不然我会疯掉,或在某天自杀死去),回到爸爸出生、爸爸死的地方,这个离草原很近的小城——张北,才是我的宿命。北京的人太多,地铁上,公交车上,甚至在我租住的公寓里。都感觉到像是在梦里,被挤着、推攘着,双脚不在地上,轻飘飘的,宛若游魂一般。

7

一早,在酒店大堂,四处找慧慧,想把昨天的酒钱还她。她素面下楼来,抓着我的手和我推让,没想到,女女这时正巧下来。她轻描淡写地说:早上好——啊!练练推手?

我很尴尬。

慧慧怔了一下,另一只手弹掉烟灰,大笑:推一下试试何妨?接着俯在女女耳边低声说:这能是我的菜?

我更尴尬。只装作没听见,推开那扇仅有的玻璃门。

身后,慧慧不断地嘱咐女女,中午请我们吃饭,一定要赶过来。

头疼得厉害,揉揉太阳穴,犹觉里面一片混沌。车上,扫一眼女女,她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不看我,一直盯着窗外。我轻轻吁气。

窗外是一排排新盖、正盖的住宅楼或商厦。脚手架林林立立,我看见塔吊里小人头上红色的头盔。接下来是一个接一个的工厂,大烟筒和巨大的白色筒状建筑,脑子里兀地蹦出那句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旁边女女忽然说:看守所,没了?也拆了!

看守所?我在心底重復。立刻想起昨晚的梦,恍恍惚惚似乎还在梦里。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去哪里?她说去看爸爸。

天很高,蓝得有点假,感觉像在西藏。出租车向北,绕过一个四面牌坊,上面描金绘彩的,想看看上面的字,还没来得及就绕过去了。刚想问去哪里,车已停下。抬头一看,是陵园。

她说:在外面等我。

我没吱声。轻轻地跟在她后头。我没来过墓地,很好奇。

她在一处墓碑前停下,我只看到:陈某某之墓,生于1943年,卒于……后面的看不清楚。我没再往前挪脚。

墓地几乎没什么人。忽然一个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指间夹了香烟,上前和我借火,这人虽然有些邋遢,但还不至于让我想到鬼。抬头看看,太阳已升在东方半空中,明晃晃地照着,天空很蓝很蓝。即使这样,一下子冒出人来,我还是稍稍有点紧张。

他点上烟,并不离开,像是在审视我,目光有点闪烁。我想避开他,他却没有要走的样子。我走开几步,为的是离他远些。

终于,他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长吁了一口气。穿过高高低低的墓碑缝隙,女女跪着,能看到她的侧影,黑色棒球帽已摘下来,正把头发撩向耳后,那只银耳环露出来。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哭,侧影很平静,肩膀没有抖动。我感觉越发头痛了,想起昨晚,不知道究竟喝到肚子里几瓶劣质酒。重点不只是这些,而是和一个陌生女子竟然说了很多“知心话”,这种事,于我,从未有过。

忽然一个声音传过来:你是阿日善的男朋友?

这一声,我被实实在在吓了一跳。回身一看,还是刚才那个男人!

我一下结巴起来:您……您说……什么善?

他的目光不再躲闪,扬头指向女女跪着的方向。像是下决心地说:我的妹妹,阿日善。

阿日善?这是什么名字,我从没听过啊。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笑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们不像,是吧?我比阿日善大很多……

身后的石板路上传来脚步声。男子有点紧张,递给我一张名片,说:如果有时间,请到我店里坐坐。

我扫一眼名片:蒙古食品专卖。匆匆放进口袋。

女女向这边走来,不时弯腰揉着膝盖。长发不停地从后面掉下来,上前帮她扶正帽子,她眼里水汪汪的,盯着我。

跟谁说话?她问。

一个借火的人。我说。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摸着名片。

上坟来的,不带火?哼……扯!她说。

来时坐的出租车不见了。正在我们徘徊时,一辆车停在跟前。车窗放下来,细看,是十字街酒吧的老板大松,差点没认出来。他换了正装,一脸的中介样。白天看他,脸面呈小麦色,头发吹得老高。我想起昨晚慧慧说的,这人还有一个身份,是某某乡计划生育兼妇联主任。不觉暗笑。

他说:我正好路过这。你们去哪里?义务接送。

女女似乎犹豫片刻,打开车门。我一点都没怀疑,也没有想过,前一晚,在我对一个陌生女子倾肠倒肚之时,一边的女女完全可能会和另一个陌生男子交心,并顺便告诉他,第二天她要到墓地。况且,并不算完全陌生,他们是老乡。

大松说:哥儿们,是北漂吧?

我愣一下,女女捂嘴。她在坏笑。

我连忙说:哦,呵呵,是啊,是的。

大松接着问:几年了?

我心想:你特么的还没完了!嘴上说:哦,两,不,快三年了。

一样。北漂了三年后,回来了。爹妈非让我考县里的公务员,没想到一考就考上了,却被分配到最远的乡镇。说着他竟回过头扫我一眼。看见我找安全带,说:没事!我们这儿不用系安全带,把那个假的插进去就行。

本来想的是应付一下,考完就溜之大吉。可是我没忍心,我爸逼着我去单位报了名。为了拴住我,讨好我,把他们全部的积蓄拿出来,让我接手了这间酒吧。他说这话,我感觉有那么一点喜欢他。不过还是觉得他太装。

返回城里后,我说想自己走走。让女女先回酒店,她看我一眼,并没反对。

8

我打了车,其实是很近的,完全没有必要,前后没用了五分钟。

这里明显是一条新街,比十字街宽阔,更繁华一些,路两边都是些小树。可能就是女女说的那些:很老的小树。那些本来在这里能长得更高、更壮的树被移除,种上不怎么适应的品种。冬天时,给它们穿上衣服,甚至为它们打针,输液。endprint

只是出于观赏目的?强种、强栽?活是活着了,但活得却不如本土植物那么蓬勃、张扬。每一年长到最旺盛的时候,肃杀的秋天过早地来临,它们不得不暂停下自己的长势,把强烈的欲望藏进冬天的寒冷里,再做长久的等候。如果能问一问它们的内心,一定是不愿意的。但,必须认命,一种被移植了的命运。不禁想,人世间,有多少人,如这草木般,是被移植了的?

一路走过,蒙古食品专卖、蒙古食品大全,这类的店很多。有的是用蒙汉两种语言写的。

这些东西,在全国很多城市的超市里都能见到,看上去没什么太特别的,只是摆放程度上密集了一些。那些在外地,机场或车站见到的,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正在我胡乱猜测时,那个人站在我身后,他用略带局促的语气向我问好。是早上的男士,女女的哥哥。一位老哥哥。他眼里闪着光,是真的高兴。

我显出应有的谦虚和尊重,对他说,这里,真不错。他带我往里走。里面很窄小,他扭正一把转椅请我坐。我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客气一下的,可是地方太小了,我不坐下,他就进不去里面。

我只好坐下。扭动转椅后,面对了电脑。发现电脑桌旁边,有一个很小的茶几,上面摆了两张黑白的照片,照片面前是一个香炉,四炷已燃尽的香,半截灰柱还立着,这时才意识到空气中留有香气。一盘水果、四个雪白的小馒头。馒头上各点了红点。馒头很小,红点更小,那红色却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他向我致歉,对于拥挤和零乱。他说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本来是希望在墓地碰到女女,带她来这里,可没想到碰到我这个陌生人。他说他很高兴,也为父亲高兴。

他扭一下脸,快速地抹去眼泪。站起来,拿了一只玻璃杯,举起来照了照,又放下。然后从旁边拿了两个叠着的纸杯,放入桌上的杯架里,拿起旁边的暖壶。暖壶很旧,颜色是暗红色的,上面有黑灰色的东西,似乎是长时间积的污垢。

揭开壶盖,一股香气飘出来,倒出的是奶茶!他说,不好意思,没烧热水,这是早上熬好的。热乎着呢,喝点!

我在走神。

他说:是不是喝不惯这个?马上起身,从身后的箱子里,掏出一瓶水。我拦住他。

我喝了一口奶茶,品着它的味道,差点说出:和女女熬得一个味。还好没说出口。我笑着说:不错,很好喝。

他站起来,给我加满。又坐下,动了动,似乎给自己找一个较舒适的姿势。事实上,他怎么坐都不会太舒适,因为他把唯一舒适的位置让给了我。

9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信任我,就像我信任慧慧,我们只是一面之交。总之在我走出那家店之前,他的话几乎没停下来。

我父亲在押运队工作。我想,从你的年龄和出生,不会知道什么是押运队的。不过,百度一下就知道了。我父亲的工作是赶趟子,什么是赶趟子,你肯定也不知道,还是百度吧。

大致就是从草原赶一大群羊或马,到另外一个地方。饿了就在路上杀只羊,点火烤熟,吃饱了继续赶路。那还是我小时候,我爸爸给公家赶趟子,每次从后草地回来,能带回好多稀罕吃食,奶皮、炒米、砖茶什么的。

这些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我来了兴趣。

有一年,整个雨季过后,他才回来。那次回来和以往不同,他是空手回来的。事实上,几个同去的人,半路上把羊群高价卖了,那是本来应该给公家的羊,胆小的父亲不同意。另外两个人见钱眼开,他们私自把高出的钱分了。

甜头是明摆着的。很快,有人担着单位的名义,在那条路上,做起了个人的生意,有的干脆辞了职和公家抢生意。

维持了两年之后,押运队终于发不出工资。

我父亲最后一次走时,带走全部买断工龄的钱。这次他是给私人老板赶趟子,他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也想自己做一把。

沒想到,这一走,他失踪了!我妈找了很多次老板,总是忙,见不到人。我们听到一个小道消息:我父亲在那边杀人了,不知去向。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无疑是太意外,太难以想象了。

我妈总是自言自语:老实巴交的人,没亲手杀过一只羊。怎么就会去杀人?

后来又听到传言,打死人后,跑到草原深处藏了起来,也有可能被当地牧民打死了。这个消息是从私人老板那里传来的。

我们报了警,最初满怀希望,一直等,一直等,两年多过去了,最终也没等到。也开始相信那位老板说的,他或许真的死了。期间,有警察来过一次,询问父亲是不是回来过。

那个私企老板挣了不少钱,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外地。

10

手机响了,我扫了一眼,摁了拒绝。

又响起来,还是那个陌生号,我摁了接听。是慧慧,她说:女女不见了。我拨了她的电话,不通。

老哥哥听说是女女不见了,要跟我一起去找。人生地不熟的,我自然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穿过几幢楼房,转到一幢楼的背后,是一条小巷,小巷里是一片破败的平房,旁边大楼的阴影投在上面,再往里走,已是死胡同。他停下,却示意我向里走。

走进最里面的小院,院墙的一侧紧贴着楼身。只有一间西房,虽是朝西,但下午也是见不到光的,因为它的对面正是另一幢高楼。门没上锁,地面比外面低了很多,我一脚闪空,还好没摔倒。

室内零乱,家具陈旧。加之光线暗淡,我终于在一只破旧的沙发上找到女女,她蜷缩着身体,双臂环抱一本相册,双眼紧闭。我顿时汗毛倒竖,大喊起来。她忽然睁开眼,看到我,并不感到意外。那一刻我不知道该不该装下去,多想把脸埋在她身上!我知道我的防线差一点就坍塌。

她站起来,说本来想收拾这里的,没想到睡着了。

相册里,都是女女不同时期的照片。有一张,背景是蒙古包、草地、蓝天,穿蒙古袍的女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翻过来,依稀看到上面有字迹。

抽出来,应该是蒙古文,我悄悄用手机拍了下来。

女女手里拿了半包砖茶发呆,包装还能看清,是产自湖南,川牌的。已经严重变质。endprint

11

一个女孩走着,脸蛋红红的。拿了一把壶,和她瘦瘦弱弱的身子比,壶太大了,她是抱在怀里的。她脚步越来越快,不时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汗。路边,两个人正在挖一棵大树,树冠很大,一晃一晃的,碎碎的阳光在头顶也一晃一晃的。两个人停下来,对着女孩喊:哎——小女女,你去哪里?另一个说:壶这么大,拿得动吗?

女孩停下,回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忽然,女孩脚下一崴,壶掉了,黄白的液体洒了出来,女孩察看歪倒的壶,内里所剩无几。

女孩开始哭泣。现在的我还会哭吗?这声音就在耳边。我想扶起她,抱抱她,给她擦泪,但中间隔着很远的梦。

女孩坐在地上,挽起裤管,看看破皮的膝盖,又抱起壶。抬起头,远处的高墙刷成白色,越过高墙是铁丝网。一共是六道,她数过的。黑色的铁丝网上落了只小鸟,竟能看到它的眼睛,它叽叽喳喳地冲她叫,她仰着头喊:嗯,我又来了,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这些,我会永远让它也成为一个梦,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当然,包括眼前这个人。

这是爸爸喝的最后一包茶,我一直舍不得扔掉。那天,我熬好一大壶,去看爸爸,去的路已经很熟,却还是觉得遥远,壶不再显得重了,我知道是自己长大了。爸爸笑着说,往后他就转到别处了,让我不要再来。虽然想哭,但硬是把眼泪咽了回去。

安慰自己,还能见到爸爸的。因为我那刻已经决定要去“别处”看他。

爸爸还告诉我,曾交给我的一张纸条,那是一片撕下来的烟盒纸。翻过来,上面写着一行字,是:欠老陈工资268元整,没有日期,也没有名字。嘱咐我保存好。

可后来,我竟把那张字条,弄丢了。

12

女女说家里太乱,太脏。让我回酒店。几乎是撵的,把我赶出来。

小巷里的房子虽然破旧,但巷道很干净,没有一棵植物。水泥路面白白的。房子后墙也干净,看不出来是否有尿碱。

那个叫陈建东的男人,已经离开。

我没打车,沿着小树下的便道,慢慢走。伸手扯几片树叶揉碎,有一股清香。阔叶林的特点它们是具备的,只是这一个夏天,它们再怎么努力,也不会长到多么“宽阔”。等到下一个夏天,还会是现在的“它们”吗?

慢悠悠地回到“银座”。看一下表,时间还早。我又踱下来,慧慧坐在吧台内,低头看手机,凑近一看,她正玩“王者荣耀”。

喊她一声,不理。我又用手指敲敲桌面。

她不抬头:什么事?说——

我讨好地笑笑:你懂蒙古语吗?

她不说话,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

我愣住了,憋了半天,说:什么意思?

她说:这也不明白?收费啊!

我翻出照片让她看。被她一把推开,说我不看好自己的女朋友,净瞎扯。还问我是不是想撩她。

我手指向上,手心面对她,做出告饶的姿势。她抬起头,狠狠地白我一眼。完了没头没脑地扔我一句:他们在一起,对吧!

天是那么蓝,白云是画上去的,我找了一个成语“沁人心脾”,把内心的忧郁一扫而空。不只如此,感觉心、肝、脾、肺、肾都被过滤了,排毒了。

白天,酒吧内没人。我随意走走,看柜台内的各式酒品。听到一个人低低的说话声,循着声音,来到一间雅间门口,是女女。

……我爸爸说,牧羊其实挺容易的,带一条聪明的牧羊犬,再有一只好的头羊就行。不过,如果有人预谋偷牧民的羊很容易得手,一偷就是一大群。

我爸爸可是老“老趟子”了,在野外都能熬出香喷喷的奶茶。他说有一次碰到坏人用猎枪追杀他,他一路跑,把一只祖传的铜壶跑丢了。那把壶熬出的奶茶才地道呢!

我们在喝奶茶。她似乎在解释。我刚到。

我说:我看到了。

女女说:你也喝点?就是这个味儿!这才是那个对的味道。

我内心思忖,这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

女女说,她暂不回北京。

我给老哥哥打电话告别。他说爸爸被执行的事,没有告诉她,可她还是知道了。

我的五脏似乎同时疼起来。

13

路上,我把老哥哥的名片发给她。她没有回复。

回到昌平的别墅。没想,见到了我爸爸,他很少回这边的。

我问:爸爸,我小时候待的那个地方到底是哪里?

北面的一个小镇。他不抬头。

在哪里?北京的?河北的?还是内蒙古的?我心里是知道的,肯定在这一带,可这个范围太大了。

哪里都没有了!他很不高兴。

什么意思啊?我急了。

整体搬迁了。拆了。建厂了。没有了。消失了。他提高嗓门。

爸,做房地产之前,您最早做过什么?

最初做皮毛。跟你说过的。

什么皮?羊皮?

嗯,大部分是羊皮,也有獭皮、兔皮、也有些貂皮什么的。

那时经常去内蒙古吗?

嗯,呃……当然去过。做皮毛生意的肯定会跑内蒙古的。

我轻轻上了三楼,扔掉外衣,躺在床上。很久没回这里了,保姆打扫得一尘不染。

朋友给我发来信息,是那些文字的译文:

亲爱的女儿,妈妈不能陪你长大了。妈妈不得不离开你。

你四年没见过爸爸了。你三岁时,他回张北,临走前我们拍下这张照片。你天天哭着、盼着他回家。

现在终于能跟爸爸在一起了。

你要记住,爸爸是好人。阿日善,我的孩子,要听爸爸的话。你这一生一定要健康、快乐。

爱你的妈妈

我闻到一股味,就像女女说的,是那种真正的,茶香中混着奶香,是“对的”。在这空空旷旷的别墅里,似乎有蒸汽温温柔柔的、袅袅弥漫在空气中。我不确定是梦里还是现实。

14

老哥哥的名片,又发了一次,给她。没回复,一直没有。

忘掉女女。

这年的八月,我又来到张北,和时任女朋友,还有两个老外,他们是我在美国读高中时的同学。

我们开车直接到了草原。没进城,当然也没去十字街酒吧。

女女的门票我一直留着。我幻想,音乐节结束之前,她能联系我。很遗憾,没有。记得慧慧说过,草原音乐节期间,乡里的年轻干部都会出动,做义工。我希望能碰到大松,可惜,看到很多人,很像他,小麦色的皮肤,但都不是他。

后来,慧慧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是说女女结婚了。和谁结的,她没说。等我想问她时,收到的是“你还不是对方的好友”。

来年的音乐节,若郑钧来,我也不会去了。其实在我内心,和慧慧一样,不喜欢他。也因为他离开了最初的人。

[責任编辑 赵筱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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