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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管里的石头(短篇小说)

2018-03-02马青虹

草原 2018年2期
关键词:秦明金氏张二

马青虹

秋老虎已经将枫叶撩得火红,河源一带仍有一些干精火旺的碎娃,趁着大人在玉米地里晒得后背生疼时,扑通一声溜进土城河里,一根幽影沿着河床飘出十来米后才在对岸露出水面。

土城河里的幽影不止这一个,干精火旺的也不止他们。李大牛至今还能准确地描述出,他刚开始发体时,大石头下面的水潭中那些麦色、白色或者长着痣的屁股,每一个屁股上面都有一对白花花的月亮。

当其他人都忙于把身体里的秋老虎释放的时候,他却总能在脑海里想象出一片浮着半块月亮的海水。月亮的一半在水中,在一片寂静如夜色来临后的村庄之中,一半在汹涌而躁动的空气之中。

李大牛用手从头顶朝着鼻孔的方向一直抹到下巴,把脸上的水帘加速清理。另一只手里的柴刀举起,朝着河边竹林的方向一指,四五个幽影也从水里冒出,然后浩浩荡荡地冲向竹林。

将原本已经横七竖八的和李大牛一样干瘦的枯竹刨到一边后,这一群“柴刀”便冲到了竹林边,给他起名大牛是希望他像他家的黄牛一样壮实,才有力气继承他爹的几十亩田地。但他不怎么争气,脱了衣服就如晒干的水捞柴,瘦猴子一个,叫大牛听着实在别扭,索性大家都叫他猴子。

一开始,大牛是拒绝的,甚至为了这事还把最喜欢叫他猴子的陈正结结实实地打了好几顿。直到陈正服服帖帖地举着柴刀成了他的跟班,这事才算告一段落。后来大家都这么叫,久了也就习惯了。牛天天耕地还得一直挨鞭子。李大牛不喜欢耕地也不喜欢挨鞭子,特别是他爹的皮鞭,牛哪有猴子一天上蹿下跳的自在。

这群光腚碎娃举着钝柴刀刚在青碧的竹子上崩出一个雪白的槽时,就发现一个肉球正蹲在田坎上盯着他们。

王傻子,看啥看,走开。李大牛作为娃儿王,率先开口。

肉球王傻子依旧蹲在田坎边一动不动,用只有猫蚊子大的声音嘀咕道:“我……我家……的……竹……竹子……”

王大宝没有任何要走的迹象,李大牛和陈正几人扔下手中的活围了上去。陈正率先骑在了被大家弄跪在地上哭着的王大宝的背上。这家伙全身都是屁股,没有一处能感觉到骨头的存在。王大宝在被轮番骑马以后,四脚朝天,身上的肉像糨糊一样淌在了自家的玉米地里。一块雪白的石头从陈正的手里划破几米的空气后将水砸了一个大坑。突然看见陈正他们正拿着一块白色的石头往水里扔,傻子如同被自己压住的一根玉米秆一样难受,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傻子本不傻,是王有顺家的独子王大宝。王有顺四十五岁才生下这么一个独子。老来得子,一家人一直像宝一样捧着他。傻子的母亲比王有顺还大一岁,由于产龄太大,十斤六两的王大宝提前将母亲的盆骨撕裂,继承了母亲的生命。

后妈徐清刚改嫁王有顺不久,带着三岁的王大宝在头道梁种菜籽。一块白色的石头像新生命脱离母体一样脱离了山崖,连滚带爬,在斜坡上跳了三次以后正中王大宝的脑门。白石没有带走王大宝的生命,倒是夺取了王大宝未来得及获得的智力和语言能力。

王大宝叫唤着穿过玉米地,这一次,陈正手里的白石再次出征,将王大宝仅剩的语言也掠夺了去。几撮干黄的玉米须挂在他的头顶为他的哭声摇旗呐喊。随着他叫声的峰和谷,风也一阵阵地应和,玉米须上下摆动指挥着一个人的合唱团。

听到王大宝的一起一伏的哭声,正搭着板凳在后门修补一双农用鞋的婆婆刘珍急忙放下手上的活。起身时还把脚边竹编的针线篮子撞翻了。刘珍瞄了一眼洒了一地的针线,又赶紧走到院坝里。

从老伴去世后,大宝就是唯一能听得住她唠叨的人了。且这是王家唯一的香火,听到她的幺儿哭,就如同屋后的板栗从树上直接砸在了她的心脏上。

刘珍皱巴巴的手一缩,腾出一截布满补丁的袖子把王大宝脸上的眼泪擦了擦。“幺儿乖,莫哭”。王大宝的头被那双皱巴巴的手摁在了一对干瘪的乳房上。随着头上的玉米须被一撮一撮地摘掉,失去了指挥的哭声渐渐地降低了音调。

一根肥实的手指在抽搐声中指向河边竹林,手指伴着抽动上下地抖动,仿佛要指向一片空旷的无人之地。

是不是猴子那几个砍脑壳的又打你了?刘珍问王大宝。

王大宝的嘴角又开始抽动,大有要将地上的玉米须重新抽到头顶的架势。刘珍赶忙用手掌按在王大宝的头顶,顺着杂乱的头发抚摸,才止住了玉米须的卷土重来。

李有财,你养了个啥子东西?天天打我们家大宝,砍我们的竹子,偷我们的玉米……

土城河在刘珍面前拐了一个大弯。一个大漩涡将对岸的岩石旋出了一个坑,也将河中的沙石不断抛到刘珍家这边,不知从何时起,大家都叫这里乌龟塘。公路从对岸的崖边过,除了那些游泳过河的碎娃,唯一的过河方式就是上游五十米处的踏水桥。

猴子李大牛早就被李有财从河里揪着耳朵,提到地里背玉米去了。李有财的妈听到骂声越来越大,憋不住了。在往灶坑里添了一块柴火后走到路边。有顺妈,骂人莫骂得那么难听。大牛回来说了,是你们家大宝没出息,被陈正吓哭了的。他压根没有打你们家大宝。

难听?刘珍一听便覺得更有一团鬼火从脚底胡乱往上蹿。我还有更难听的嘞。猴子那个砍脑壳的天天带起一群娃儿砍我家竹子,还把我家大宝打得稀哭,哪天总要被金大娃找到嘛!

李有财的妈见刘珍越烧香越害赖,气就从鼻子、嘴巴、耳朵、眼窝几个方向来,反正不打一处。本来就被灶房的油烟和炊烟熏得发黄的脸一下从黄昏跳进了傍晚或者黑夜,黢黑,黑得要用盆子接她脸上滴出的水。我看你家那个瓜娃子,那年就该遭天老爷收了,该遭飞石打死,不被打死也要像金大娃一样淹死,遭金大娃拖走……

昨天从邮局取到退稿信。杨天就觉得有一块铁板硌在心里。编辑毫不客气地指责他的冗长的所谓“史诗”毫无用处,劝他还是写些短的。刘珍的火急火燎把正坐在河边青石上喝酒的杨天心里的那块铁板烧得滚烫。杨天把手上的书一合,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往上游踏水桥踱去。身后的青石旁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烟头,一个空荡的苞谷酒瓶把自己喝醉了,斜站在被河水打磨得溜圆的鹅卵石堆中,倾斜的角度和听到身后的叫骂声的杨天嘴角瘪起的角度精准地重合。endprint

杨老师,又在看书啊!刚走到踏水桥坐下,清脆的声音就从踏水桥上传来。寡妇金氏胸前的两轮水月随着桥身的晃动有节奏地上下汹涌。从粉色衣服袖子上的透明的扣子反射过来的白光刺得杨天眼睛生疼。两个印着红牡丹的塑料袋挂在金氏相对其他妇女稍显白嫩的手上。一块带着金黄猪皮的新鲜五花肉将塑料袋晃得如金氏抖动的上衣。不知道是看见了金氏的胸还是窥见了自己内心的隐秘抑或是喝醉了酒。杨天平日里苍白的脸显现出了少有的红润。抬起左手揉了揉脸。

幺妹儿,买了这么多好吃的是不是准备晚上请哥哥喝两杯呀?杨天抬头便看见张二棍二不挂五地站在柿子树下。一根干枯的长竹棒杵在低矮的青草上,顺着张二棍的手掌一直延伸到柿子树的第一个树杈。听闻张二棍调戏金氏,如果可能,杨天甚至想把地上的烂柿子捡起来糊到他脸上。人的脸树的皮,简直不要一点脸皮。看来这家伙不光要把锄头伸向别家的地,连身体凸出的部位也想伸向别家。

二流子,坐牢都把你坐不老实,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嘞,金大娃才死几年,你就当着人说这些话,杨老师,你来评理,这个二流子的话简直是在往我家门口的貞节牌上吐口水。没等杨天内心的戏码上演完毕,金氏把袋子往洗净的鹅卵石上一放,对着张二棍一顿怼。杨天的目光落在金氏的身上,金氏肚子上少许的赘肉缩进肋骨下方,胸口的起伏更加明显了。

杨天看到张二棍在恼羞的时候脖子一下子就比先前粗了不止一圈。最终还是没有把烂柿子糊到他脸上。

一阵阵带着朝天椒的骂声从刘珍的喉咙出发,顺着山势从乌龟塘出发,穿过王有顺家的玉米地,越过他家的房梁钻进王有顺的耳朵。王有顺背着一个大号的背篼从头地梁一左一右地晃回家。忙活了一天,肚皮早就开始打鼓了。这个时候喊他吃几头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没有牛,甚至连猪肉也仅剩半块猪头肉。风一吹,就孤零零地来回地荡,荡得一家人痨肠寡肚。

妈,骂饿了没有,快点回来煮饭了。王有顺反手托着背篼向上一搂,把玉米倒在堂屋。一边清理身上的玉米叶子,一边走到院坝里朝着土城河喊道。

你儿子都被打了你还吃饭,一天就晓得吃吃吃,连自家儿子都保护不了。

刘珍身上的老虎一下又扑向了王有顺,王有顺算是遭了池鱼之殃。见自己老母亲像只刚抱了小鸡的母鸡一样,便悻悻地走向后门。用铝瓢从石板镶的水缸里舀出一盆水,脱掉上衣后,拿着已经被摩擦得快透光的洗脸帕把胸口的汗渍擦了擦。

是我就过去把李大牛逮住打一顿,这么闹半天有 用。张二棍许是被金氏一顿骂后心里不爽,路过王有顺家后门的坎上时对着正拿着毛巾反手搓着后颈窝的王有顺愤愤地道。姿势和当初被押进班房的下午一模一样。左右晃动着身体,一件破洞的黑色皮夹克横搭在肩膀上,一根五牛烟四十五度向下叼在嘴角。

烟头在檐沟里吱的一声后,张二棍呼着酒气就消失在屋后的板栗树边。倒是王有顺肚子里的鼓又开始敲了起来。

你婆婆多大的人了,一天还火冲冲的,去喊她回来煮饭了。王有顺对着正蹲在院坝里看蚂蚁的王大宝说。

王大宝穿过玉米地,循声走到河边,蹑手蹑脚地靠近刘珍,扯了扯刘珍的袖子,又迅速地低下头把玩手指,时不时又偷瞄一眼刘珍。好像刘珍骂的是他一样。

今天的作战本就胜利了,李有财的妈早在半个时辰前被刘珍骂得体力不支,回屋了。再一看大宝的样子,不禁一笑,这个笑不是挤出来的,是土城河要往下流一样淌出来的。

幺儿,饿了啊?刘珍顺势起身拍掉扒在屁股上的草,牵着自己的宝贝孙子往回走。

刘珍从堂屋里挑了几个嫩玉米做了水粑,又将仅剩的半块猪头肉烧好煮下锅,准备把宝贝孙子流的眼泪补回来。

锅盖刚揭开,王大宝就凑到了灶前。刘珍眼睛都笑眯了,用筷子夹出一个水粑捧在手上,边吹边不停地抛动。待稍微不那么烫了以后,才交给王大宝早就伸好的手板里。王大宝刚拿到手便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烫得他的嘴巴张得比隔壁孙强家的牛嘴巴还大。

慢点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吃不了热馍馍。刘珍心疼道。

王大宝捧起水粑馍上下左右地观察,似乎要把眼睛换成红外线看穿它,一边看,一边朝着大门口走去。

王有顺坐在火塘里,看着头顶空荡荡的挂肉的铁钩,心里越来越焦。今年的玉米收成也不好,圈里的猪最近也不怎么吃……似乎王有顺心焦的事都真的烧焦了变成了黑点堆在天上。他越是心焦,天就越来越麻。

王大宝坐在木门槛上专心吃着水粑,“窣……窣……”,王大宝应声看去,一条四脚黑影在院坝角落的玉米壳堆里乱拱,王大宝靠过去时,黑影毫不迟疑地窜出院坝,王大宝赶忙追上去。

一直追到了后山林地边,黑影失去了踪迹。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追到了乱糟坟了,乱糟坟据说是过去打仗死的人都草草地埋在了这里。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在远处一晃而过,王大宝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调头就跑,沉闷的脚步声配上单调而大声的“啊”的音节,一直到看见寡妇金氏家跳动的煤油灯才渐渐减弱。

屋里两个靠在一起的影子在灯光背面透过木质格子窗映在王大宝的视网膜上,王大宝的叫声将影子减成了一个。

金氏不露声色地把有些凌乱的衣服朝着胸前拉拢,打开大门,看见是王大宝,在拉紧胸前的衣服时轻轻地拍了拍胸口。

大宝,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金氏一脸关切地问,见王大宝急切而恐惧的神情,金氏招呼王大宝到屋里坐下。随后进睡房屋里对之前减掉的影子说:是王傻子,没事。然后走到王大宝身边,安抚了一下王大宝后准备送他回家。

王大宝随着金氏走出十来米后,金氏家的后门嘎吱一声,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有顺哥,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宝跑到我家来了,看样子估计是有点吓到了。金氏还没走进王有顺家就开口道。

金家妹子,快来吃饭。王有顺咂了一口散白酒后招呼道。

金氏领着王大宝进了火塘屋。王有顺、徐清、刘珍三个人正坐在火塘边吃晚饭,柴火已经快熄了,只剩一小堆火石子明明灭灭。endprint

王有顺往火塘里添了几块柴,招呼金氏烤火,刘珍则赶忙上前摸了摸王大宝肉嘟嘟的脸蛋,左右看看,像看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天麻麻亮,王有顺和妻子徐清就背着背篼和几块水粑上坡了。直到太阳从楼板的缝隙中延伸过来,直照在王大宝的屁股上,他才慢吞吞地掀开湿润的被子,从木板支起的床上起来。

刘珍像伺候老太爷一样把锅里蒸的水粑和肉汤递到王大宝手里。这才走进睡房屋里把大宝尿湿了的床单换了,把褥子抱到院坝里搭在铁丝上晒。

幺儿,我把床单和衣服拿到河坝里去洗一下,你好生吃饭,别乱跑哦。在叮嘱一番后,刘珍把装满衣物的木盆夹在腰间,拿起一根木棍往河边走去。木棍准确地说不是棍子,而是一个前段扁平的窄板子,河源一带洗大件衣服都是用这种木板打干净的。

王大宝端着肉,碗底和手掌间的空隙刚好夹住一块水粑,一手拿着筷子坐在门槛上吃起来。在咀嚼一块瘦肉时,王大宝瞥见院子角落里的玉米壳。突然想起昨日傍晚四条腿的黑影,边吃边循着昨天的路线走去。

刚走出没多远便发现一只黑狗。黑得像父亲身上搓下来的垢甲,只有四条腿上稍微带点白色,金氏的手那种白,张大爷死的时候孝布的那种白。肚子干瘦,肋骨和啃干净的猪肋巴骨一样,这一点和李大牛很像。狗已经饿得毛呻呻的了,没精打采地卧在一棵杉树下。

听到声响,黑狗缓慢睁开眼睛望向王大宝,准确地说是望向他手里的碗或者食物。

王大宝撕下一小块水粑远远地扔到狗面前。狗将鼻子试探性地伸向水粑,用舌头舔了舔才吞下去。大宝见黑狗的狼吞样,觉得甚是好玩,便一路把它引回了院坝。

黑狗总是变着花样给大宝耍杂技,逗得王大宝哈哈大笑,浑身肥实的肉伴着笑,无规律地抖动着。前提是得拿水粑喂狗,水粑喂完了,王大宝甚至把碗里的肉扔给了黑狗,黑狗用它杂乱的皮毛和干瘪的身体在王大宝柱子一般的腿杆上蹭,当王大宝把肉喂给它的时候,黑狗的神情变得极其精彩,如果允许它说话,它一定会说:我尊重食物。

太阳越来越毒,秋老虎迟迟不走。盆地边缘的河源一带温度也随着太阳的升高而升高。一到中午,晒得人后背生疼,身体像开了闸一般,存储的水以汗水的形式哗哗地往外跑。但太阳一旦偏到头道梁的顶上,又不得不添加衣物。这對土城河一带的农民来说是一件极其浪费时间的事。

王有顺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早上走得急忘了带水。便叫媳妇徐清回家拿些热水,自己在地里再干一会儿,等热水来了以后,好喝点水,吃点东西。

徐清甩着空手往回走。两只补过又破了的农用鞋在四十度的斜坡上不断地滑动,准确地说是往下出溜。一路从头道梁出溜到二道台才稍微平缓一点。

二道台往上是王有顺家的坡地,二道台在王有顺的爹在世的时候就种成了厚朴树。土好,就这几分地现在可以刮几百斤的厚朴皮卖,能卖不少钱了,可以说是王有顺家的一块宝地。就连王有顺的爹都是埋在二道台地边的。王有顺刻意在他爹的坟堆上栽了一棵弯弯树,街上算命的李先生说他晚年得子就是得益于这棵弯弯树,王大宝没被砸死都是他爹在保佑。

徐清坐在林子里歇气,看到隔壁孙华家的黄牛跑到了自己家林里。关键是这死牛把老太爷坟上的草使劲吃,甚至把那棵弯弯树扯断了。

本来就累得鬼火冒的徐清捡起一块石头就朝牛的头上打去,石头嘭的一声打在了牛角上,牛角像干柴一样被石头掰断。黄牛转身就跑,徐清得理不饶牛,原本筋疲力尽的身体被怒火打了兴奋剂一般,抄着一根木棒就追了上去。

徐清,你做啥子要打我们家牛?由于这段时间农忙,已经三个月没来得及剪头发,人熊一样的孙华听到声响后从自家玉米地里钻出来,头发上顶着一些碎片蛛网。

牛角都叫你打断了。孙华一看自家的牛总觉得少了什么,直到看到牛角上白皙的断口一阵心疼。虽说并不损伤牛本身什么,也不影响耕地,但是总归是自家的。自己可以拿鞭子抽,用脚踢,但是别人就算动一根牛毛也不行。这是河源一带所有人从出生起就被大山植入到骨髓里的观念。

你在正好,你跟我来看,这个死瘟丧把我们家老爷子的坟都糟垮了。徐清见到孙华仿佛就像抓住了牛一样,恶狠狠地瞪着孙华说。

那也不行,不就是吃你家一些杂草吗?又没毁一根厚朴树,你至于下这么重的手么?孙华也不管徐清说了什么,走到牛跟前,心疼地摸着牛角,痛心疾首地看向徐清。

吃草是小事,这个死瘟丧。徐清把手里歪歪扭扭的木棒指向牛。

它倒是安逸,吃草还吃到老爷子的坟上去了。这个就算了,还把那棵弯弯树给整断了。徐清腮帮子一鼓,眼珠似乎都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把牛吃掉一样。

算了,算了,隔壁邻舍的。孙华的媳妇见火越烧越大,赶忙上前打圆场。

孙华,你少说两句。本来就是你不对,把牛放到人家林里去了,牛角缺了就缺了嘛,没得好大影响。孙华的媳妇走过来扯了扯孙华的衣角。

徐清,对不起。我们也不是有意冒犯老太爷的,这样,我等下去把坟给你垒一下就是了嘛!你也莫计较了,你看要的不。

徐清见孙华媳妇会说话稍微平息了一下,丢下一句“我们家要是有个好歹肯定要找你算账”,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想到王有顺还在地里等着吃饭,就又起身气冲冲地往回走了。

刚到院子便看到王大宝正把连自己都吃不上的肉拿来喂一只来历不明的黑狗,刚平息的怒火像是遇见了汽油一般。举着木棍就朝着狗背上打去,黑狗嗷的一声惨叫后蹿出了老远。

“你个碎瓜娃子,我和你爹都吃不上的肉,你拿来喂狗”,说着便要把木棒贴向王大宝肥实的屁股。

徐清,你做啥子,敢打我孙子我就跟你拼命。端着木盆从河边回来的刘珍也举起了手里的木板,一双被时间揉皱的手在河中被泡得发白,与没蒸好的白面馒头一样,大有要和徐清决一死战的架势。

妈,你不看看你把你的宝贝孙子都惯成了什么样子,我跟有顺你都不准吃的肉,你说要留给这个傻子,他倒好,拿来喂狗。徐清顺了一口气说。endprint

我不管,是我允许他喂的,要打你打我。刘珍把干瘪的胸部向着徐清一耸。腰板笔直,一点也找不到往日里被六七十年的时间压驼了的痕迹。

随便你。徐清气愤而又无奈地说道。

这时刘珍才注意到黑狗,在河源一带,的确有“黑狗白腿,披麻戴孝抬灵棺”这样的说法。难道我要去找老伴了吗?想到这里刘珍不禁心里一怔。

那也不管,反正不准打大宝。刘珍还是那副死活不退让的架势。

徐清见实在说不过这个老佛爷,只好又一个人气冲冲地提着水壶往头道梁去了。王大宝早就被一向还算和蔼的徐清突然的震怒吓得蜷成了肉球蹲在地上,两只手本能地抱着脑袋。见徐清走远了,刘珍才急忙上前把王大宝扶起来哄到房间里去睡觉,然后又去河边洗衣服,而黑狗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不见了踪影。

有大黑狗的这两天王大宝一改以往除了哭就是板丧着的脸,欢乐的笑声从他三岁的头道梁穿越十来年的时间传递给了他,其他的那些人都叫他傻子傻子,甚至还打他。回想着大黑狗用身体蹭着他脚背的温度,王大宝又往后山走去。

杉树下面除了狗尿的味道,什么也没有。走到乱糟坟边,王大宝便不敢再往前走。王大宝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两只手捂着脸,只给眼睛留下一丝缝隙。王大宝就这样安全地进了林子寻找黑狗。

只是这一次怎么也找不到大黑狗,王大宝肥实的手背已经被灌木丛划出了多道红色的虚线,划伤处肿起一条条棱,仿佛再深一点他身体里的脂肪就要顺着伤口流出。

王大宝在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乱糟坟的深处,四周的石堆零星地将他包围了。一声大叫后,王大宝跑出坟地坐在一棵火红的枫树下才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抓起枫叶朝着远处使劲扔。

但枫叶似乎不太愿意远离故土。在不出一米的地方便轻飘飘落在地上,连一草一木都不愿惊动。

老大,我好像听到傻子的哭声了。陈正向着正挥着弯刀准备够树上的八月瓜的猴子(李大牛)报告。李大牛正带着陈正几个小弟在林子里打八月瓜,偶尔也能碰到一些毛桃子(野生猕猴桃)。八月瓜、鬼指拇、毛桃子这些都是河源一带特有的野生水果,夏天吃野樱桃,秋天吃八月瓜,河源的孩子从不看日历,但是一到季节,总能在山里找到一些美味的野生果子。

李大牛闻声把食指竖在嘴唇前面,示意其他人别说话。猴头向右一偏,眼珠同时向左翻转。狗日的,走,我们去报仇。李大牛在确定了是王傻子在哭后,立马发挥出领袖的架势。

让你瓜娃子告状,还告不告状。虽然吃力,但是五个人愣是把肉球王大宝抬了起来,把他的裆部朝着一棵茶杯粗的树干撞去。

李大牛几人回家后都挨了一顿毒打,到现在想起李大牛都还觉得屁股上火烧火燎的。

王大宝哭得更凄惨了,杀猪一般的叫声在传出不远后又被茂密的灌木和树干消化了个干净。

汪,汪汪。一条黑影咻地冲向李大牛,两颗犬齿硬生生挤进了猴子并不丰满的臀部。嗷……啊……五个人都被黑狗照顾到了。与此同时,王大宝肥实的身体也被地心引力重新吸回了地表,落地的瞬间,王大宝身上的肥肉愣是把他从地面又重新弹起了几毫米。

傻子,你给老子等着,别被我逮住,不然要你好看。李大牛一边威胁着王大宝,一边恐惧地看着站在王大宝身边向着众人龇咧着牙齿的黑狗。在撂下这句话后,李大牛带着陈正几人一瘸一拐跑了。

王大宝翻身起来,坐在枫树下哭着,黑狗卧在王大宝跟前,不停用舌头舔舐着王大宝火腿一样的手指。看着失而复得的黑狗,王大宝不哭了,但是他记住了李大牛走时的那句话,只能抓着这根稻草——黑狗,哪里也不敢去。

今天的活不多,太阳还没走到头道梁上,王有顺和徐清便收工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徐清一直抱怨王大宝居然拿肉喂狗的事情,没有在意黑狗。倒是王有顺的眼前似有一碗炖好的腊肉晃悠。肚子实在寡得厉害,王有顺意识到的确需要一些油水来润滑一下,否则这肚子马上就要油尽灯枯了。

有顺,我可能要去陪你老汉儿了。刘珍对着正在擦汗的王有顺说。

妈,你乱说啥子,看你身体好好的,别在那整天乱说。王有顺闻声停住了正在擦汗的手。

今天屋头来了条黑狗,脚上是白色的那种,我想应该是你老汉儿在下面觉得孤单了,想我去陪他。我其他没得啥子牵挂的,就是大宝,这个娃儿命苦,投到我们这么穷的家,从小没了妈,又出那么个事情长不大……刘珍不顾王有顺的劝阻,依旧一个人神神道道地交代着后事一般。

我死了,你就把我跟你爹埋在一起嘛,棺材就用放在街沿的那個料……

一天神神道道的,乱说啥子。王有顺有些微怒了。刘珍见儿子有些发火了也就不再多言。

虽说喝止了母亲,但是王有顺心里也开始在盘算了,黑狗的事情徐清在地里就给他说了,加上今天爹的坟也被孙华家的瘟丧毁坏了,虽说已经垒好了,但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洗漱以后,王有顺坐在火塘里卷了一支他爹到死也没抽完的叶子烟,自己点了起来。浓烈的烟草味呛得王有顺一阵咳嗽,在把叶子烟埋到火塘的草木灰里后,王有顺从楼上拿出杀猪刀在猪圈门口不停地转悠。两条猪哼哼着把猪圈门拱得直响,门底处都快被拱出条狗洞了。你们想吃,老子先把你吃了。王有顺心里盘算着就去开圈门。

王有顺,你敢。提着潲水来喂猪的刘珍见到王有顺的动作立马喝止道。

就这样也不是办法啊,一天累得痨肠寡肚的。王有顺听到母亲刘珍的骂声又把脸一耷拉,委屈道。

实在不行上你二伯家去借点嘛,猪等到过年才准杀,你二伯一个人也吃不完,等过年杀了年猪又给他还。

那也行,刚才回来看到二伯在家,我这就去。说着王有顺把外套往身上一套就往外走。

对了,大宝呢?王有顺走到堂屋里随口问道。

在睡觉,中午过后我就把他哄睡了。

没等回答完,王有顺就已经上了坎往二伯家去了。

哭着哭着,王大宝就趴在黑狗的身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开始往头道梁背后藏了,秋天的虫鸣格外凄凉,王大宝感到一阵害怕,便起身往回走。endprint

嗯……嗯……嗯……一阵奇怪的女人的叫声从林地脚边的玉米地里传来。听到这个声音,王大宝只觉得腹部下三寸的地方又像每天早上醒来时一样像是突然多出了一根骨头。

王大宝的脚就不由自主要向着声音源头的方向挪动,被声音蒙蔽了眼睛,王大宝没注意到脚下的树枝,扑通一下摔了个狗吃屎。呸……王大宝把嘴里的土连着摔出的牙血一起吐出。

哼哼,一个男人从草堆里走出来,清了清嗓子,仿佛要把先前所有的声响清理干净。若无其事地向着左右四处看了看,裤子的拉链也在同时被拉上。

当看到是王大宝以后,原本装作若无其事的男人火气一下便上来了。还以为是谁,结果是这个瓜娃子坏了自己的好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朝着王大宝扔去,同时砸向王大宝的还有一句粗俗的话。

本来朝着王大宝身边砸的石头,由于王大宝本能地闪躲,精准地亲在了王大宝的额头上,几乎是同时,一个沁血的肉包从他的额头上长起,比他长肉还快。

王大宝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瓜娃子,不准往外说晓得不?男子走上前来提着王大宝的衣领恶狠狠地威胁道。

他又不会说话,你欺负人家做啥子,整哭了等会刘老太婆看到了不骂死你才怪嘞。寡妇金氏从草堆里逛出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走到王大宝身边。

大宝乖,别哭,走,娘娘给你拿糖吃。金氏制止了男人的暴力,安抚王大宝。

羞!不知是命运还是巧合,失语多日的王大宝在刚才与石头的亲密接触中,石头又把语言能力归还了他。金氏听到后脸涨得通红,比刚才的亲密更甚,从王大宝的角度看去,这种红几乎快要赶上隐身于头道梁上的太阳了。情急之下,金氏的手用力捏住了王大宝,一阵疼痛感从手臂上传来,王大宝把手抓向金氏的手臂,连金氏刚买的新衣服上的一块亮片也抠进了指甲缝。

来啊,都怪你,这要是传出去我还咋个见人。这要是被人知道了,我门口的贞节牌肯定被收回去不说,连每年的奖金也肯定没有了。金氏对王大宝束手无策,只好转向男人埋怨,甚至带着责备。

瓜娃子,你要是敢说出去信不信我弄死你。王大宝又被吸回男人的手掌中,干瘦有力的手掌把王大宝的肉都捏贴到了肩胛骨上。

啊……王大宝挣脱男人的手掌后,头也不敢回地跑向河边。李大牛摸着被咬过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走着,突然被一坨肉撞倒,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王傻子。正当李大牛心想着要不要趁狗没在报复一下王大宝的时候,王大宝又起身跑开了。李大牛刚迈步准备追,一块白石带着一个粗重的咒骂声从远处飞来,李大牛像往日躲老爸李有财的巴掌一般熟练地躲开,只见石头在飞过他的头顶后笔直地砸向了王大宝离开的影子。

王有顺提着从二伯家借来的胛方肉往回走,突然看到张二棍正把锄头伸向自家地边,而且已经过界一米多宽了。

“张二棍,你干啥?”

“点豌豆啊。”张二棍不慌不忙地回应。

“过界了,你挖到我家地里来了,自觉一点行不行,政府劳改都没给你改造好啊?”

打人不打脸,王有顺一不小心提到了张二棍的痛处,这和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的性质是差不多的。所以张二棍作为二流子的匪气又上来了,“我种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

从张二棍回来到现在,凡是和他的地挨着的人或多或少几乎都被占了,刘老头的三分地现在全变成了张二棍的,唯独金氏的地一点儿也没少。都传张二棍和金氏好上了,二棍开始还解释,后来索性就懒得理了,他孤家寡人一个,倒是还真希望和金氏好上,毕竟金氏真的比街上的那些小姐身材好不知道千百倍。

老子可不是刘大爷,你把他的三分地全占了,老子可不行。说着王有顺把胛方肉扔在路边就跳下田坎和张二棍扭打在了一起。

王有顺朝着张二棍的胸口捶去,拳头捏得紧紧的,仿佛真要捏成一柄铁锤。

老子弄死你。原本被拳头的冲力打到的张二棍似乎被这一拳打通了任督二脉,起身便是一拳盖在了王有顺的脸上。王有顺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后便有一股热气从鼻孔里往外流。

金氏心疼地摸着刚买的新衣服,一边在心里咒骂着傻子和不久前还让自己面色红润的男人。

有顺哥、二棍,快莫打了。金氏见张二棍和王有顺打成一团,机灵地朝着闻声赶来的众人扯开嗓子。众人也跟着七言八语地站在田坎上劝阻。

杨天穿着一件破衬衫戴着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不经多想便冲到地里试图拉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却不想撞到了张二棍的倒拐子(手肘)上,仰躺在地,眼镜被撞得稀烂,鼻血也順势流下。

村长终于出面了,要不是杨老师被误伤,他才懒得管,杨老师虽然只是个乡村教师,但人家是县里的人才,最近听说县上的领导看上了他,准备把他调到县里的单位。这要是让上面的人知道杨老师在这被打了,他的村长怕是也干不成了。

杨老师,你没事吧!在喝止了张、王二人后,村长转向杨天,像关切自己的亲爹似的问道。此时杨天已经被扶了起来,金氏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绢递给杨天让他擦拭脸上的鼻血。趁着递手绢的机会,金氏的手在摸到杨天的手时多了一个细微的抚摸。但在杨天一个不被众人察觉到的收缩动作后,金氏有意无意盯着杨天的眼神迅速地抽回,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角。

二人终于停住了打斗,只是互相骂骂咧咧。揭人短永远是最有力的报复,王有顺把张二棍过去偷鸡摸狗吃喝嫖赌的事情挨个翻出来。张二棍逼急了就甩下一句:老子要弄你全家,弄死你个瓜娃子。

在村长发出第三次吼声后,事不过三,两个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张二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王有顺,极不情愿地收起了锄头和豌豆种子,重重地将一口痰吐在地上转身回了家。王有顺接过金氏揉好的蒿枝塞在鼻子里,闷着头提着胛方肉消失在了现场。主角退场没戏可看,众人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顺着土城河从乌龟塘往下游走两百来米就是碾坊塘,乌龟塘的漩涡和碾坊塘的漩涡比起来就像李大牛头顶的漩涡遇见了他家的黄牛一样,假牛见真牛,小巫见大巫。碾坊塘的漩涡不止一个,到底是三个还是四个都得看水的心情,到了雨季涨贼娃子水,就只剩一个几乎覆盖半个碾坊塘的漩涡。endprint

黑狗在碾坊塘焦急地叫着,如同一只母狗在漩涡中浮沉,而它看得到吃不到。

王大宝从地上翻身起来,拖着自己沉重的脂肪,大脑一片空白,一路跌撞到了碾坊塘上边的悬崖边,由于天色太晚,一脚踩了空,便被碾坊塘的漩涡吸了下去。

黑狗小心地游到漩涡边,一口咬着王大宝的袖子,然后用力把这个巨型肉球朝着河岸拉扯。水虽然代表着柔和,但穷山区里的水就是恶水,有降不住的盘羊的烈性力量。刺拉,衣袖破裂的声音,王大宝就像一块巨大的泡沫被再一次卷进了水底。

汪——汪——汪——短促而焦急的狗叫从院坝里传来,王有顺二话没说,从火塘里站起来,抽了一根柴块子就朝院坝里走。

死瘟,老子让你叫。仿佛这一柴块打在狗身上疼在二棍身上一般,黑狗本能地躲避,但最终柴棒还是将黑狗的肋骨打断了两根。黑狗嗷的一声后跑出老远,对着王有顺又叫了两声,见王有顺举着柴棒又要上来打,便又立马调头朝着碾坊塘跑去。

土城河这只驯服不了的盘羊野蛮地冲撞着河源一带的所有山崖,当一天的农活忙碌结束以后,除了近处的虫鸣,就只剩土城河的呼吸。

王大宝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手舞足蹈了,此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被土城河驯服的大面团,一动不动地任由河水将他一浮一沉地来回戏耍。黑狗再次冲进碾坊塘,似乎从河水的冰凉中感受到了王大宝仅剩的一点微弱生命体征,只得冲进了漩涡之中,用下午咬过猴子屁股的牙齿咬住王大宝的腿,干瘪的黑狗拖着王大宝肥实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远离旋漩中心,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遛着一条巨型的藏獒一般。

最终,王大宝搁浅在了碾坊塘的岸边,身下压着一块块光滑的鹅卵石,岸边盖过脚背的水再也不能动他分毫,被黑狗撕碎的袖子在河水里随着水底的青苔律动着。而黑狗疲惫的身体由着河水运往下游去,在十来米远的地方完美地融入了夜色。

大宝,起床吃饭了。刘珍边把饭菜端上已经铺满了油污的木桌,边叫着自己的宝贝孙子。

睡这么死啊。直到饭菜摆好了以后,都没有听到声响,刘珍只好亲自到屋里叫他。

有顺,王有顺。

怎么了,妈?王有顺坐在火塘屋里摸着又青又肿塞着一团揉过的蒿枝的鼻子,不耐烦地道。

大宝不见了。

不是说在睡觉吗?

没有,床上没有,一下午都没有看到人。

王有顺一听,立马起身走进王大宝的睡房,身上的骨头像冬天脱衣服的静电一般,一阵噼里啪啦。看着空荡荡的床铺,王有顺心里咯噔一下,也跟着空荡荡了。王有顺一家三人把家里连带周围王大宝可能待的地方都搜遍了,可依旧连个鬼影都没有。

二伯,看到我们家大宝没有?

华子,看到我们家大宝没有?

几乎把村里的人家都问遍了,一个二个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王有顺一家的心像是被一个勺子掏着,越来越空。

就是这一家人吵得村子整夜鸡犬不宁,但碍于他们着急的神态,一心想睡觉的张二棍又不好发作,只得在床上拿着被子将耳朵捂得严严实实。

低沉哀怨如哭诉的马头琴般的狗叫直到天亮才被火急火燎的王有顺注意到。一束柔嫩的阳光照到了碾坊塘,照在王大宝半裸着的肚皮上。黑狗围着王大宝的尸体不停地转悠。黑狗见王有顺拄着柴棍赶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眼睛在王有顺和王大宝之间来回几趟后消失在了碾坊塘的乱石堆中。

刘珍不停地用她布满补丁的衣服把王大宝头擦拭着。仿佛把水擦干,王大宝就能睁开眼睛。一阵阵死了爹一样的号啕盖过了土城河的冲撞,甚至化成一个锅盖把整个河源一带笼罩得严严实实。或许是女人天生就多泪的性质被刘珍引导,徐清的眼眶里也开始滴出露珠,徐清在抹着眼泪时一边用手缓慢地将王大宝的衣服整理,生怕他的肚皮受凉又得被刘珍一顿痛骂。

相比两个女人一高一低的悲情合唱,王有顺只是站在旁边抽烟,但是拿烟的手不时地哆嗦着,香烟的烟气斜着冲向太阳,烟蒂被王有顺弹进碾坊塘,在水里几经辗转后沉入了漩涡之中,再也没有浮起。

一定是有人故意要害死大宝的。王有顺望着被两条高脚板凳支着的案子上的儿子自言自语地嘀咕。“肯定是张二棍这个劳改犯记恨在心……或者是孙华……李有财的妈也有可能……”王有顺一遍一遍地梳理着所有的可能。绝对是有人故意要整我老王家。王有顺平缓而均匀地把一口烟吐出时,已经在心里将整个事件弄了个明白。

从上午和孙华以及张二棍一起接到通知回来,李有财的妈就在神龛前又是作揖又是烧香,她总觉得王大宝是被自己咒死的。李有财就见母亲一直神神道道的,心想母亲这么大岁数了总不能背个杀人犯的罪名吧,虽然自己能确定不是母亲的错,但是判官的通知都到了,自己说不是谁又能信呢?就着花生米猛喝下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后,李有财裹着一件棉衣,牵着牛绳子反手背在背后,黄牛不明所以地跟在李有财的身后,一人一牛如同往常上山一般朝着街上走去。

卖牛回来,天就已经开始变得昏暗,整个土城河像是被噩梦笼罩着一般。李有财揣着卖牛的钱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村长家。在和村长的媳妇一阵客气过后便将村长拉到了一边。“村长,我妈她一天神神道道的回去就一直说是她把王家傻子咒死的,为防万一,你明天帮我把这个交给判官。”说着李有财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钞票抽出一半递给村长。“这个怕是不好办哦,人家秦判官代表政府来的,公事公办。”村长没有接手李有财递过来的钞票一脸为难地道。李有财尴尬地拿着分成两份的钞票,无奈只好又合在一起,钱没有回到他的裤兜而是全部都被他递给村长。“这,不好吧。”村长半推半就地将钞票接过手又补充道,放心吧,我知道你妈是好人,什么咒死了的纯属封建迷信,秦判官是好人,肯定不会冤枉你妈的,那你先回去吧。看了几眼村长手里的钞票比看着自家的牛被别人牵走时还难受。李有顺把手揣进裤兜,原本鼓鼓的裤兜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李有顺无奈地闷着头叹了一口长气。

一個清油灯在王大宝身下的木板下边虚弱地亮着,清油灯上罩着一个大漏筛。一口锅在王大宝的脚底也就是朝着大门的方向。一团团草纸猩红地从锅里飞起又在变得像狗毛一样黑黢黢后轻飘飘地四处飞动。或许这就是死亡的美感吧!杨天自告奋勇地说要和王大宝告别。在往锅里添最后一叠草纸起身准备离开时,杨天注意到王大宝发白的指甲里嵌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endprint

天已经入定,月亮从头顶偏西的方向拨开云层,清瘦而冰冷的光洒在青石板的台阶上。杨天一直低着头,脑袋里始终浮现着那个嵌在王大宝的指甲里的亮晶晶的物体。“杨老师不愧是读书人,这么好的景色是不是要写诗呀?”金氏站在自家门前,新衣服上的亮片在月光下抖动成湖水。“金家妹子,我可不可以进来和你说个话?”杨天注意到了金氏的新衣服的袖子上本该整齐排列的亮片却显得有些不规整。一边说一边朝着金氏走去。“杨老师要说什么?该不会……”平日里正正经经的金氏此时却显出一副娇羞样。

妹娃,你跟我说实话,王大宝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杨天刚在金氏家的火塘里坐下,便小声地向金氏问道。“杨老师,你这是说什么话!”金氏处女般的娇羞瞬间变成了责备。“我和大宝无冤无仇的,怎么可能……”没等金氏解释完。杨天便打断道:“你去自首吧,能从轻处罚,我相信你肯定也不是故意的。”杨天指了指金氏微有些损坏的衣袖。“就算是我又怎么样,我也不怕,你以为我门口的贞节牌是那么容易就能挂的么?我有的是关系,你最好少管闲事。”金氏见杨天的动作便知瞒不过了,愤怒地把杨天赶走了,原本还以为有好事的金氏此时心情全无。

秦判官站在王大宝的尸体旁边,随行的法医正将王大宝的尸体翻来翻去,像是一个厨师在摆弄一道食材一般。众人也是第一次见识尸检,好奇地将脖子拉长,就差把眼睛放在法医的手上了。

就在多数人好奇围观着法医究竟要怎么摆弄王大宝的尸体时,孙华悄悄把徐清拉到了屋后。

徐清,你等下可要帮我说下话,我肯定不会害大宝啊,你看那次我煮好吃的不是叫上了大宝?边说着过往对王大宝的好,孙华边把一卷钞票塞给徐清。

徐清开始还推脱,后经孙华精明的分析,想虽说是自家人,但毕竟是个傻子,又不是自己親生的,而且已经死了,与其说让秦法官找个凶手出来判罪什么都得不到,倒不如收下得好,反正判谁都一样,便也没再推脱。

百年的皂荚树挺立在村委会的院坝里,判官秦明端坐在村长搭在皂荚树下的椅子上。

从皂荚树开始,两边分坐法医和村长,村民一个不漏地分坐在两边。孙华、张二棍以及李有财的母亲三个重点嫌疑人被围在中间。孙华左手从外向内捏着右手的手腕咬着嘴皮,张二棍双手交叉在胸前嘴上叼着一根烟,在村长责令了几次之后才不情愿地取下来,结果又顺手夹在了耳朵上。李有财的母亲则两只手不停地在肚子上的围裙上蹭着。

各位父老乡亲,我秦明受命来这里审理村民王大宝死亡一案,希望各位积极配合,让我们一起找出真凶,还村民王大宝及其家人一个公道。一个洪亮的声音从皂荚树下传来。王有顺的二伯一只脚搭在凳子上低头卷着叶子烟,而其他的人要么专心地织毛衣要么交头接耳地讲着一些灵异事件。见众人没有反应,村长重重地咳了一声带头把巴掌拍响,稀稀拉拉的掌声才跟着响起。

首先从孙华开始说起,村民孙华家的牛角曾被王大宝的继母也就是王有顺的妻子徐清打断,存在着报复的可能……秦明在皂荚树下清了清桑子,声音又从皂荚树下传来。

判官大人,我肯定孙华没有伤害我们家大宝。没等秦明说完,徐清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随后声情并茂地把他们如何化解了矛盾,以及平日里孙华对王大宝如何好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数出来。

杨天坐在离皂荚树最远的位置,徐清不断地数着往事的声音传入耳朵里,杨天朝着对面的金氏不断地递眼色,希望她能自首。但是金氏撇在一边的头让他内心变得有些急躁。

这么说孙华没有任何嫌疑?徐清的话音刚落下,秦明有些发愣地问道。

做人要讲良心,虽然之前我们有矛盾,但要实事求是,不能公报私仇呀。徐清在众人与秦明一样不解的眼神下解释道。

判官大人,你青天大老爷,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家大宝讨回公道啊!刘珍不知是被徐清讲述的旧事勾起了回忆还是其他原因,情绪一下子又失控了,拍着大腿道。听着刘珍的哭天抢地,原本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村民一下子也跟着骚乱起来。秦判官,你看是不是该休息一下?村长边说边就让王有顺把刘珍先弄回家,不然这没法审了。

领导辛苦了!村长把秦明拉到一边说喝点茶,有意地背对着众人挡在秦明身前,把从李有财给他的那卷钞票里抽出的一叠递给秦明,并暗示这是李有财给的,秦明不动声色地解开胸前的扣子,顺势将这叠钱揣进了衣兜里。

刘珍被王有顺扶回家后情绪终于稳定了一些,一个人走到屋边摸着原本为自己准备的棺料自言自语道:“我的大宝啊,可怜的娃……”说着,眼泪就像屋檐的雨水一般滴滴答答地打在木料上,一个个湿痕应声显现。

休庭结束,现在我们请秦判官继续审理案件。村长中气十足地站在秦明身边把众人招呼着坐好。

至于李有财的母亲,什么咒死人,纯属封建迷信,我们要相信科学讲求证据,在我看来,李有财的母亲是没有任何嫌疑的。说着,秦明的眼光从皂荚树下投向李有财,李有财会意地点了一下头。这话一出,李有财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就连损失牛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李有财心里的石头是落了,却落在了张二棍的心里。见势不妙,张二棍急道:这么说是老子咯,老子就算真的杀了人都不怕,何况老子没有。如果你敢冤枉老子,你全家都跑不脱!张二棍虽说不怕,但是他却实在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去。气急败坏地指着皂荚树下的秦明道。村长连忙站出来骂道:张二棍,秦判官他是依法办事,你别在那里扯五奔六的。

就在张二棍威胁秦明的时候,一条黑狗叼着一只鞋子站在村委会的大门口,被王有顺用柴棍打的那条腿还微有些颤抖,而王有顺一眼便认出那只鞋子正是王大宝死时脚上遗失的那只。原来黑狗在被王有顺吓走后,又去将王大宝挣扎中被冲走的鞋子找了回来。

秦明看见黑狗,又想起法医之前鉴定出来的王大宝的衣袖被撕咬过,而腿上也有一处疑似野兽咬过的伤口。不露声色地扬了一下嘴角,要不是这条狗的出现,这个案件还真有些难以下手。

王有顺终于坐不住了:秦老爷,你是青天大老爷,我们家大宝从小怕水,他总不可能自己跑到河里把自己淹死吧,一定……一定是有人想害我们……endprint

王有顺,你莫急,其实凶手我已经找到了,就是它——秦明指着门口的黑狗说。

听闻秦明的话,王有顺不再闹了,而村民也一脸疑惑地望着秦明。见众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秦明觉得自己有必要向大家解释清楚,就又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向王有顺家。

来,大家看,这个位置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用牙齿撕烂的。秦明举起王大宝的手臂将他的袖子展示向众人。

再来看,这里。秦明示意法医将王大宝的裤腿挽起,被黑狗咬过的犬齿伤口已经泡得泛白了。

据我推测,村民王大宝是被这条黑狗杀害的。秦明早已示意村长带人将黑狗控制起来了。

村民王大宝遭遇了黑狗的袭击,黑狗在撕碎了王大宝的袖子以后,又咬住了王大宝的腿,致其落水,在摔落的过程中王大宝的手背被灌木划伤,额头则可能触碰在了岩石上造成了伤口。秦明一边逼真地还原着案发现场,一边向众人展示着王大宝身上的多处伤口。

经鉴定和本人的推理,黑狗就是杀害村民王大宝的凶手。秦明做出了最终判定,听闻秦明的话,同样由村长带头的雷鸣般的掌声带起了一阵微风,撩动黑狗的皮毛,最終抵达秦明的耳朵。黑狗四条腿被绑在一根竹竿上,倒挂着望向王大宝的尸体,那只遗失的鞋子早就重新穿在了王大宝的脚上。

在掌声的轰鸣中杨天看到大黑狗的眼睛就仿佛看到了王大宝那清澈的人格。不由得一阵酸菜一样的味道涌上喉咙。而后又看向金氏,金氏只抱着膀子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中。

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走到人群中间秦明的位置。杨老师,你要干什么?村长见杨天走过来,不明所以地问道。没等村长给秦明介绍完。杨天便一改往日阴郁的口气,壮声将他在王大宝的指甲缝里发现金氏衣服上的亮片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讲了出来。

我那天下午看到有人拿石头砸傻子,然后傻子才往河边跑的。李大牛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说道。

你个龟儿子,你晓得锤子!李有财一巴掌打在李大牛的脸上,清脆的声音在李大牛的脑袋里反应的是一阵嗡嗡的响声。

这就更明了了,秦判官,这条可怜的黑狗绝对不是凶手,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拿石头砸王大宝,但是肯定和金氏有关。杨天正脸面向秦明带着恳切的语气说道。

杨天,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人模狗样的,对我有想法,得不到就用这种下流的手段……金氏哭得梨花带雨,一边哭一边指着杨天,将杨天到她家还对她图谋不轨的事情说得活灵活现。

没想到杨老师平日里的斯文都是装出来的……

没想到他居然对金家媳妇有这种龌龊想法……

真不是东西,得不到女人就用这种下流手段……

…………

七言八语的,越说杨天的脸越青。杨老师,你可莫要自误前程哦!直到见秦明也一点没有相信他的意思,杨天的脸涨得通红跺了一下脚。黑狗眨了一下眼,就只剩一大堆村民和秦明了。

经本级判庭审理,罪狗大黑狗,在前日袭击村民王大宝,造成衣袖撕毁,腿部受伤,最终坠入碾坊塘溺水而亡,经法医鉴定,村民见证,证据确凿,你认不认罪?秦明笔直地站在王大宝的尸体旁边,拿着刚写好的罪状对着黑狗询问道。黑狗的脚被绑着跪在王大宝的灵堂前,黑狗的眼睛盯着王大宝的尸体,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好,你已经默认罪状,现签字画押。正当秦明再次询问黑狗时,黑狗咧开嘴巴仰着头长长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村长上前拿起黑狗的白前腿,在蘸了一下印泥以后,一个血红的梅花印便落在了罪状之上。见梅花落定,秦明转向王有顺,从衣兜里掏出村长塞给他的那叠钞票抽出两张递给王有顺道:节哀,我略表心意。劝说再三后王有顺才一脸感激地收下。

秦明正了正衣衫转向众人:杀人凶狗已经认罪服法,理当判处死刑。鉴于王有顺具体的家庭条件,我今天就做主,将这条凶狗的尸体做成狗宴席为村民王大宝办丧事,讨回公道。

三张桌子搭在王有顺家的院坝里,扎扎实实地将桌角都挤满了才坐下全部的人,每个桌子上都端上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

秦判官真是厉害,和包公断案都不相上下……村长在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后,端着一杯苞谷酒毕恭毕敬地站在秦明面前恭维道。王有顺手上的老茧将酒杯牢牢地固定在手里,跟着站在村长的身边稍微靠后的位置。

来,二娃,快吃,吃了狗肉,今年冬天就不冷了。说着,陈大婶将一块狗肉夹到旁边两岁的儿子的碗里,不料这个两岁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众人听到小娃哭,一边调侃一边大笑着将狗肉喂到自己的嘴里。

狗皮被挂在由秋风燎红的枫树上,一把火在烹了狗肉的同时惹起了秋风,一根细绒的狗毛从狗皮上脱落,随着秋风飘到饭桌后映入了一个婴儿明澈的眼珠里,在众人吃着狗肉的时候,婴儿伸手抓向狗毛,而狗毛却一起一伏地飘到了王大宝的额头上。

[责任编辑 赵筱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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