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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庾信表文的文献价值及艺术特征

2018-02-28

关键词:庾信骈文武帝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表文简称“表”,东汉刘熙《释名·释书契》曰:“下言于上曰表。”[1]98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章表》曰:“表者,标也。”[2]268唐李善注:“表者,明也,标也,如物之标表,言标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晓主上,得尽其忠,曰表。”[3]515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曰:“表者,标也,明也,标著事绪使之明白以告乎上也。”[4]122表起源于秦,兴起于东汉,繁盛于魏晋南北朝。据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所录,现存南北朝表文共有576篇,而作为集南北文学之大成、启唐代文风之先鞭的骈文大家庾信的表文,鲜明地体现了南北朝表文的历史风貌和艺术特征,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一、庾信表文的历史文献价值

庾信表文现存12篇[5],皆作于入仕北周之后,其创作情况如表1所示。

庾信的表文,历来不被研究者所重视。如郭预衡认为:“庾信有许多表、启、碑、传、墓志,都是一些应酬文字。”[6]573张仁青则认为:“子山章表文字……虽极纡徐委婉,以视前述诸子,犹在伯仲间耳。”[7]313庾信表文作为直接反映北周皇室朝廷的官方公文,具有不可忽视的历史文献价值。其表文所反映的重大历史问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北周皇室内部的血腥倾轧

北周自公元557年建国以来,一直由宗室权臣宇文护把持朝政。《资治通鉴》载宇文护接连谋杀孝闵帝、明帝后,又立武帝[8]173。武帝即位当年(561),《周书·宇文护传》载:“武帝保定元年五月,晋国公(宇文护)获玉斗以献。”[9]125宇文护此举实则儆帝应善自律己,休蹈此前二帝惨死的覆辙。武帝果然也韬光养晦,隐忍不发达12年,直至天和七年(572),武帝设计在叱奴太后宫中袭杀宇文护,并诛灭其家族、党羽[8]220。在这一权力之争中,另一宗室重臣宇文宪欲置身朝局之外,故于武帝即位初期(保定年间,561—565),外放任雍州牧。至建德元年(572)宇文护被族灭后,宇文宪入京向武帝免冠谢罪,武帝虽表面赦免了他,但削去其实权:“齐公宪虽迁冢宰,实夺之权。”[8]221宇文宪自此惶遽不安,遂于建德年间(572—578)向武帝接连献苍乌、赤雀,虽名为献物,实是向武帝陈情表忠。然武帝卒,宣帝登基(578),国葬刚罢便将宇文宪骗入宫中残忍缢死,并连带冤杀诸大将“与宪亲善者”[8]253。宇文护与宇文宪既是北周武帝的堂兄、胞弟,又是北周朝廷的栋梁重臣,却因卷入最高统治权之争而横遭屠戮、并株连无辜。由此可见,北周皇室内部的脆弱不稳,且贯穿闵帝、明帝、武帝、宣帝、静帝统治期间(557—581),最终被外戚杨坚乘虚而入篡权夺国。北周皇室内部的血腥杀戮,使得庾信这种南来的归降文臣,感到惴栗惶恐。我们由此可以探知,“其面虽可热,其心长自寒”[5]243,才是庾信仕周时期内心的真实写照。

表1 庾信表文列表

(二)北周朝臣危局中的退职自保

建德元年(572)宇文护被族灭后,大将军阎庆作为护的表兄,“未尝阿附,及护诛,高祖(武帝)以此重之。乃诏庆第十二子毗尚帝女清都公主”[9]357。阎庆惶恐,遂于次年(573)上表,以年老为由乞退。武帝对此满意,“优诏许焉”[9]357。退职后的阎庆“常以谨慎自守”[9]357,故历武帝、宣帝、静帝皆得保全,至隋文帝开皇二年(582)去世,“以功名自终”[10]328。与这一类自知进退、全身自保的朝臣不同,天和末年(约572年前)宇文护的侄子宇文亮上表,请辞武帝授予他骠骑大将军衔。宇文亮此举实为惺惺作态,因其叔父权倾朝野,故上表辞让只是官场惯伎,而老谋深算的武帝不许,亮终“拜宗师,进位大将军”[9]373。后武帝掌权,“晋公护诛后,亮心不自安,唯纵酒而已,高祖(武帝)手敕让之”[9]373。宣帝大象元年(579),宇文亮子温妻尉迟氏“有美色,以宗妇入朝,天元(宣帝)饮之酒,逼而淫之”[8]259。宇文亮闻之惧,遂于豫州起兵谋反,事败后被诛灭。可见北周统治者的荒淫堕落,加之野心家的叛乱(加快了它走向覆灭的步伐)。身处这种政治斗争激烈的宫闱环境里,庾信晚年萌生隐逸之念。大象元年(579)上《贺传位于皇太子表》,表面上对淫恣的周宣帝歌功颂德,实则是欲全身避祸。史载其“大象初,以疾去职”[10]395,说明垂垂老矣的庾信已无意于恶浊的宫廷,如清倪璠所说“志意所欲,惟是弃绝人间,超逾世网”[5]338,也就可以理解了。

(三)北周国势逐渐崛起的政治局面

建德元年(572),武帝亲政后,整顿吏治、扩充府兵,使北周政治清明、百姓安定,终于使原来弱于北齐的北周转弱为强。武帝遂于建德五年(576)十月亲征伐齐。建德六年(577)正月,周师大破邺城,齐亡[8]246-254。从此北周统一了黄河流域和长江上游,为后来的隋唐大一统奠定了基础。武帝在位十九年(561—579),庾信见证了其间北周发生的国家大事,多有奉诏之文。天和四年(569),“帝制《象经》成,集百僚讲说”[9]53。庾信上《进〈象经赋〉表》以贺。建德二年(573),“六代乐成,帝御崇信殿,集百官以观之”[9]55。庾信上《贺新乐表》,对北周朝廷制礼作乐的治国举措表现出热情的拥戴,并盛赞武帝的文治武功。史载武帝“亲览朝政,颇事威刑”[9]221,但“抚将士有恩,而明察果断,用法严峻,由是将士畏威而乐为之死”[9]251。然而这一时期庾信上《请功臣袭封表》却为不得沾沐皇恩的功臣之后鸣冤告哀。这无疑为正史记载的权威性提供了质疑的空间。因为庾信作为侍奉过南梁、北周四位皇帝,“文人遇合可谓至矣”[5]38的宫廷文臣,离帝王最近,观察帝王最清,故而所写的文字也最接近真相,被正史所遮蔽的许多史实需借助他的表述才得以辨正。生逢南北激烈对峙、改朝换代频繁的历史巨变中,庾信身为一介南朝文臣,虽然苦闷彷徨,终究还是接受了现实,开始为北朝服务。虽然痛苦,但正是这痛苦的积淀,孕育了他“暮年辞赋动江关”[11]656的作品,升华了他的文学成就。

二、庾信表文的审美艺术特征

庾信的表文皆为骈体。他所处的南北朝时期,堪称是骈文的全盛时期。著名文人莫不长四六,工对仗,善用典,铺采摛文,精研声律,所谓“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12]229-230。而庾信的骈文所以能超出流俗、卓尔不群者,自有其独绝之处在。从外在的形式美因素来分析,庾信的表文具有如下艺术特征。

(一)偶对工巧

骈文的基本形式是四六对句。正如刘勰所说:“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2]414(《文心雕龙·章句》)二者交互使用则呈现出一种错落有致的建筑之美。刘勰认为:“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2]424-425关于言对,《丽辞》云:“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2]424-425即构成对偶的双句不涉典故,仅靠作者组织、锤炼语言。庾信表文中的言对如:

是以威风所振,烈火之遇鸿毛;旗鼓所临,冲风之卷秋叶。(《贺平邺都表》)

关于事对,《丽辞》云:“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2]424-425即通过典故构成对偶来表情达意。这需要作者具有渊博的学养。庾信表文中的事对如:

臣闻以法施民,必传祀典;以劳定国,必有承家。孙叔敖祭酹无闻,有伤良相;女叔齐胤嗣绝没,实贬贤臣。(《请功臣袭封表》)

关于正对,《丽辞》云:“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2]424-425即用不同的事件、语言或从不同角度表达同一意思。庾信表文中的正对如:

岂直云中太守,见赤心之奉主;蓬莱童子,知白环之报恩。(《齐王进赤雀表》)

关于反对,《丽辞》云:“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2]424-425即用意思相反的两组词语或典故构成对偶。反对运用的难度一般要高于正对,但高手们往往于此“因难见巧”。庾信表文中的反对如:

昔者降居弱水,登庸有优劣之殊;来朝栎阳,继体有君臣之异。(《贺传位于皇太子表》)

(二)用典精当

用典是骈文中常用的修辞方法,正如孙德谦所说:“文章运典,于骈体为尤要。”[13]62骈文创作驱策典事,炼词铸句,能够达到博雅含蓄、委婉高妙的艺术效果。庾信学识宏博,腹笥丰厚,因此其表文善用古人之史,以喻今人之事,从而达到委婉传意的效果。

庾信用典从来不作故实推垛,力求用典表达出的语义畅达精当。正如刘勰所说:“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深隐为奇。”[2]295庾信表文如《贺平邺都表》的“沉雄内断,不劳谋于力牧;天策勇决,无待问于荣成”[5]331,前句用《帝王世纪》中黄帝贤臣力牧的典故,后句用《列仙传》中黄帝师容成公的故事,以此称颂周武帝具有黄帝一般的英明贤能。再如《贺新乐表》的“聘鲁请观,理当见其盛德;适齐忘味,定是知其尽美”[5]347,前句用《左传》吴公子季札观周乐事,后句用《论语》孔子赞韶乐之语,表达对朝廷新制的六代乐文化的景仰赞美。庾信用典致力于表情达意之流畅,有时几乎使人浑然不觉。如《为阎大将军乞致仕表》的“尸禄素餐,久紊彝典;负乘致寇,徒烦有司”“虽复廉颇强饭,马援据鞍,求欲报恩,何能为役”“特乞解所居官,言从初服。事符骸骨之请,非谋几杖之赐”[5]359,接连使用了《诗经》《周易》《史记》《后汉书》《说苑》《礼记》中的一系列典故,而运笔能做到融化古事,巧附新义,显得逸气贯注,文势流走,真正达到了驱遣古人如同己出的境界。

(三)声律谐美

声律是骈文所特有的音乐美要素。刘勰认为:“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2]403他指出了骈文一句之内的平声仄声只有协调配合,才能展现出音乐的旋律美和节奏感。庾信的表文中既有句句押韵,也有隔句押韵,体现出声律上的和谐美。如:

太祖文皇帝扶危济难,奄有关河;臣实无堪,中涓从事。(《为阎大将军乞致仕表》)

自齐、梁以来,平仄的讲求,越发为骈文家所重视。骈文一般不强制字字相对,平仄相对的位置常常位于句末。而相对的平仄关系又可细分为平起仄收和仄起平收两种。这在庾信表文中俯拾皆是:

臣闻泰山梁甫以来(平),即有七十二代(仄);龙图龟书之后(仄),又已三千余年(平)。(《贺平邺都表》)

由此可见,庾信对骈文句尾的平仄运用非常讲究,平声仄声配合谐调,使其表文朗读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似水晶连环般回环往复,节奏鲜明,富有韵律美感。

(四)隽雅藻釆

骈文是古代文体中最注重文采者,所谓“骈四俪六,锦心绣口”[14]3475。故而南朝文人所作骈文,往往刻意“以雕缛成体”[2]385,使得不少作品华美有余而气骨不足,陷入形式主义的弊病。庾信自幼本浸染南朝绮丽文风,及至流寓北周,始以自身漂泊之感,调以北方刚健清新之气,故中年之后的作品,洗尽早期文风之靡曼,而易之以清华之语、苍凉之音。庾信的表文皆作于中年以后。其语言艺术特色表现在色彩、形态、夸饰等方面,如:

光同朱凤,色类丹鸟。降火飞精,似入公车之府;流金成制,若上凌云之台。(《齐王进赤雀表》)

光鲜越雉,色丽秦狐;月德符征,金精表瑞。(《齐王进白兔表》)

伏惟皇帝陛下,握天枢,秉地轴,驾驭风云,驱驰龙虎。沉雄内断,不劳谋于力牧;天策勇决,无待问于容成。(《贺平邺都表》)

由此可见,庾信后期驾驭语言的功力,是华美而不伤于纤巧,隽雅而不失于气骨,整炼中出疏宕,健笔中寓绮错,丽而不浮,达到集六代骈文之大成的艺术高度。故钱基博许之为:“盖上摩汉魏辞赋之垒,下启唐宋四六之途,实以庾信管其枢也。”[15]223

三、结语

表文自汉代成为正式文体。两汉的表文以实用为主,风格典雅浑厚,体现了大一统时代的特色。魏晋以后,表文的使用范围渐广,且文采兼备,多用骈偶,渐趋华美。南北朝时期,表文的用途广泛,刘勰称其“表体多包”[2]274。表文写作全用骈词俪句,体现了实用性与文学性兼具的创作倾向,审美功能逐渐大于实用功能。庾信的表文即鲜明地体现了南北朝表文的艺术风貌。到了唐代,初唐以王、杨、卢、骆“四杰”为代表的骈文家为文皆师法徐陵、庾信,虽经中唐时期陆贽对骈体表文试行的实用化、通俗化、散文化的改造,并遭受中唐时期韩愈领导的“古文运动”的打击,但到晚唐骈体复炽,以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为代表的“三十六体”骈文,重新垄断了晚唐公文(包括表文)的书写市场。而作为晚唐骈文第一大家的李商隐,创作祖述庾信,自述“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间”[16]1713,其所作骈体表文,较之于庾信,从容优雅、疏宕洒脱虽有不及,但沉博绝丽、厚重高华却无疑后来居上。比之于赋家,庾信若屈原,李商隐则似司马相如。纵观有唐一代,骈文作家莫不或多或少轨步于徐、庾并从中受益,更是不争的文学事实。因此,庾信表文虽只是其毕生创作的一部分,但具有深情委婉、沉郁绮丽、疏宕遒劲的艺术特点,体现出庾信后期文学创作“凌云健笔意纵横”[11]397的格调气骨与大家风范,置身中国古代表文创作的苑囿里,自有其不容忽视的文学价值与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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