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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性的观念与现代性的本体论化〔*〕
——对马尔库塞《黑格尔本体论与历史性理论》的考察

2018-02-19王晓升

学术界 2018年9期
关键词:马尔库塞存在论本体论

○ 王晓升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马尔库塞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与他对黑格尔哲学的深入思考是分不开的。在早年,马尔库塞曾经师从海德格尔并吸收了其历史性概念来分析黑格尔的本体论。这些思想主要体现在他的《黑格尔的本体论与历史性理论》。那么马尔库塞究竟为什么要研究历史性理论呢?他对于历史性理论的研究与我们所考察的现代性有什么关系呢?

一、历史性概念的现代性意义

马尔库塞从历史性角度研究黑格尔的本体论(我把黑格尔的“ontology”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区分开来,虽然两者使用了同一个词,但实质有很大的不同)。他对黑格尔本体论的思考是与他对哲学任务的理解密切联系在一起的。马尔库塞曾经指出,“哲学是对人类的某种基本态度的科学表达,事实上这个基本态度就是对存在和存在者的总体态度,通过这种基本态度,社会历史情境往往能够更加清晰和更加深刻地表达出来,而在物化的生活实践的范围内就难于达到这一点。”〔1〕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不仅把存在论和历史哲学区分开来,而且要从存在论的视角来理解社会历史情境,从而获得一种超出于物化范围的新视角。对他来说,人类对于存在和存在者的基本态度是本体论问题。只有有了关于本体论的思考,才能够进一步研究历史哲学的问题。人们在历史学中所考察的历史是在物化生活实践范围内的历史。只有借助于存在论意义上的历史性概念,我们才能从历史哲学的角度更清晰、更深刻地把社会历史情境表达出来。而历史性概念就是表达了人们对于存在和存在者的总体态度。从这个角度来说,厘清历史性概念对于马尔库塞来说是哲学研究的基本任务,马尔库塞的这个基本思考无疑是受到了他的老师海德格尔的影响。或许,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结束的时候对于黑格尔关于历史性与时间关系的分析正是促使马尔库塞研究黑格尔本体论中的历史性概念的理论原因。

那么究竟如何理解马尔库塞所说的历史性(historicity)概念呢?黑格尔、狄尔泰和海德格尔都使用过历史性概念。马尔库塞所理解的历史性概念与他们都有所不同。按照本哈比的说法,黑格尔的历史性概念并没有超出启蒙思想家对于历史性概念的理解。他所说的历史性是指在时间和空间中给定的某种东西。〔2〕显然这个意义上的历史性概念没有什么存在论意义。而马尔库塞是按照海德格尔的方式来思考历史性概念的。因此,他的历史性概念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历史概念。虽然马尔库塞本人在这本书中从来没有明确标明哪些东西来自于海德格尔,但是事实确实如此。他自己也承认说:“如果这部著作(即《黑格尔的本体论和历史性理论》)对于澄清和阐明这个(历史性——译注)问题有所贡献的话,那么这些贡献都要归功于海德格尔的哲学论著。”〔3〕在《黑格尔的本体论与历史性理论》的开始马尔库塞就强调,他的这本书的目的是要“揭示和确认历史性的基本特征。”〔4〕那么我们究竟如何理解马尔库塞所说的历史性概念呢?马尔库塞在这本书中并没有准确地给出具体的定义,而只是进行了一些大概的描述。他说:“历史性规定了历史,并从而把它与‘自然’或者‘经济’区分开来。当我们说某种东西是‘历史的’,历史性就意指我们所想说的意思。历史性意指这‘存在’,即历史的东西的存在的意思。”〔5〕从其描述中可以看到,马尔库塞所说的历史性的含义来自于海德格尔,他所说的“历史的东西的存在(Being)”就是指历史的东西(存在者)存在论依据。按照海德格尔的思路,历史的东西之所以成为历史的东西是由于它的历史性(历史的东西的存在方式)。正是由于这种历史性,历史的东西与自然或者经济区别开来。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他所理解的历史不是历史科学所理解的历史,而是作为一种“存在方式”意义上的历史。比如,我们说博物馆里展览的“瓷碗”是有历史的,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而我们家里吃饭用的瓷碗就没有那种历史性。因为博物馆里的“瓷碗”与它当时存在于其中的那个“世界”有关,而那个“世界”现在不存在了,那个世界就是这个被展览的瓷碗的存在方式。〔6〕正是在那个世界中,这个瓷碗被规定为“是”什么(它的存在方式、意义、作用等)。对于历史上的东西,我们只有理解了它的存在方式(它所存在的那一个世界,已经在这个世界中它被规定为“是什么”),我们才能理解这个存在者。这就好比说,我们如此这般地理解我们面前的存在者是因为我们预先有了对存在的理解。只有理解了存在,我们才能理解存在者。只有把握了历史性,我们才能理解历史。按照海德格尔的这个思路,在实际的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对历史性有所体会,只是没有达到概念知识的地步。如果我们没有在一定的程度上对历史性有所体会,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对历史有所理解。 不过在对海德格尔历史性概念给予抽象的认同之后,马尔库塞又对历史性概念进行了一些具体的阐述,而这就超出了海德格尔的历史性概念的范围之外了。这涉及到马尔库塞对历史性作为“存在方式”的进一步解释。马尔库塞强调,他要研究的是历史这种存在形式的发生(geschehen,这是德文历史这个词的动词形式)或运动性(mobility)。他说“历史的东西(geschichtlich)以某种形式发生。作为我们所探讨的问题,历史是发生的过程,是一种运动形式。我们将要论述的是,一种特殊的运动形式是历史的东西的存在的构成性要素。”〔7〕通过马尔库塞对“存在方式”的这种具体阐述我们知道,他所理解的历史性就是历史这种东西的特殊运动形式,他将这种运动形式理解为“发生”或者运动性。任何一个历史事件都是一种发生,都是运动性。这种发生或者运动性就与海德格尔存在论上所说的历史性有一定的不同。这种意义上的历史性是与某种特殊的运动形式联系在一起的。

马尔库塞把这种特殊运动形式与生命联系在一起。他借助于狄尔泰的生命哲学来理解这种特殊的运动形式。他认为对于狄尔泰来说,生命是一个“基本事实”,它不仅是“人文科学的起点,而且是哲学的起点”〔8〕。如果生命是一种历史的基本事实,那么这个基本事实是历史性的实现,或者说历史性就表现在这个基本事实中。按照马尔库塞的理解,当狄尔泰确定了历史事实这个基本点的时候,他也预设了历史性这个形而上学的前提。如果生命这个基本事实预设了历史性这个本体论前提,那么对于生命这个基本事实的理解就要进一步追溯到历史性这个本体论前提上。这个本体论的前提就是人的生命具有运动性。黑格尔哲学就论述了人的生命(精神)的自我产生和自我完善的过程。而精神的这种运动性就表达了历史性的概念。按照马尔库塞的分析,狄尔泰对于历史性的理解是吸收了黑格尔的思想。他说:“黑格尔的本体论是狄尔泰的历史性理论的基础。”〔9〕于是,马尔库塞就从狄尔泰的那个具有本体论意义的生命概念、发生概念以及精神概念进一步过渡到对黑格尔的本体论的研究。按照马尔库塞的分析,黑格尔在《逻辑学》中对于存在概念的展开和分析就是以人的生命观念为模本的。在黑格尔那里,概念自身的运动过程就是一种精神的运动过程,具有生命的特点。于是,在黑格尔那里,存在的展开过程就是“活生生”的运动性的一种形式。而人的生命不过是这种运动性中最高的运动形式。〔10〕

我们曾经指出过,现代性的概念就是过渡、短暂,这就是说,一切现存的东西都要被否定,并过渡到一种新的东西。现代性就是要不断花样翻新。但是在现代性所标明的不断变革中同时包含了两个时间维度,一个是线性的时间维度,一个是回溯的时间维度。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恰恰表达了这个不断过渡、不断回溯的时间维度。它以抽象的形式表达了现代性的基本思想,是现代性的哲学表达。

二、马尔库塞对黑格尔本体论的分析

在马尔库塞看来,在狄尔泰的哲学中虽然生命概念是其中的核心范畴,而这个生命被理解为一种过程,即把自我和世界、自然和精神统一起来的过程。生命运动过程实际上就是指黑格尔所说的精神运动的过程。狄尔泰吸收了黑格尔的思想,却没有明确澄清这一点。因此,他所要做的工作就是澄清这一点。狄尔泰哲学中所讨论的生命历史就是黑格尔哲学中所说的“存在的历史”,而这个存在的根本特性就是它的“运动性”,其运动性的特点就是把主观和客观、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统一起来。〔11〕从表面上来看,马尔库塞要揭示被狄尔泰所忽视的预设前提,而实际上他是要借助狄尔泰的生命哲学的思想来理解黑格尔的本体论。这里我们无法全面阐释马尔库塞对于黑格尔本体论的分析,只能抓住其中的几个关节点来加以说明。

黑格尔的存在概念相当于狄尔泰的生命概念,生命是自我运动的,存在也是有生命的、自我运动的。按照马尔库塞的分析,“存在的基本含义就是不断建立统一性(运动性)的意思。”〔12〕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把存在作为第一个概念来考察,但马尔库塞将这一思考追溯到《精神现象学》。在这本书的“理性确定性与真理性”部分黑格尔讨论了纯粹本质和纯粹范畴,这正是《逻辑学》所考察的存在概念。黑格尔说:“理性就是确知自己即一切实在这个确定性。但是这种自在或这种实在还完全是一个一般的东西,还是实在的纯粹抽象。……所以自我只是存在物(seienden)的纯粹本质性或单纯范畴。”〔13〕马尔库塞对此做了两个方面的分析。从积极的意义上说,理性规定了存在者的纯粹本质。理性作为一个概念规定了这个存在者是作为存在者而存在的,它是单一的,是“单纯的统一”,是“思维着的现实”。而这个思维着的现实意味着“存在和自我意识就是同一个东西;而所谓同一个东西,并不是比较地相同,而是就其本身说根本是一个东西”〔14〕。这里所说的实际上就是存在这个范畴。从消极的意义上讲,这个范畴仍然是一般的东西,缺乏任何规定性,是纯粹的抽象。黑格尔继而进一步强调这个范畴中是包含了内在差别。他说,这个范畴“现在在其自身就有差别。因为范畴的本质就在于,它于他物中或绝对差别中直接与自身相同。因此差别是存在的,但又是完全透明的,它同时是一个差别而又不是一个差别。它呈现为范畴的一种众多性”〔15〕,这段文字说明范畴是由于自身差别而展开自身。在这种自我展开过程中,范畴表现为众多性。马尔库塞总结道,“单纯的统一”就是指存在者的存在。存在者的单纯本质无非就是它不包含其他任何东西,而只是表明存在者存在着。这个存在者的存在必须被理解为自我发展,作为单纯的统一,它是包含了自身矛盾的。〔16〕马尔库塞希望说明,虽然《精神现象学》还没有全面阐述本体论,但是它为在《逻辑学》中全面论述本体论,特别是论述存在概念奠定了基础。而在这个尚待展开的“存在”概念中已经包含了某种历史性的含义。存在分裂为二,这种分裂是运动性的基础,〔17〕而运动性就是马尔库塞所说的历史性。

那么在《逻辑学》中黑格尔是如何论述存在概念的呢?当我们说这是(房子、人)的时候,这个“是”(存在)的意思是什么?按照黑格尔的分析,这些东西“是”(存在),但没有对这些东西做任何具体的规定。这是“纯粹的是”,并且对于思想自身来说是完全抽象的。思想在这里没有获得任何具体的东西。这个“是”(存在)也就是“无”。这是黑格尔在《逻辑学》中对于“存在”与“无”的关系的一个基本解释。马尔库塞对此并不满意,他要进一步展开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从而说明存在概念中所包含的历史性。按照马尔库塞的分析,在《逻辑学》中,从“纯存在”过渡到“无”,并不是简单地说存在就是“无”,无论什么东西“存在”,它就已经是“过渡”了,“存在”自身就包含了否定性。这种自我否定性就是存在的展开。正是在这种自我展开中事物获得了它的具体规定性。而这就是具体存在形式的运动性。这种运动性被马尔库塞理解为某种东西的统一性的“发生”,这种发生在黑格尔哲学中被理解为“自我运动”〔18〕。马尔库塞把存在与历史性联系起来。他说:“在这里,自在与定在的绝对差别被统一起来了,因为自在被看作是自我实现的力量。这个概念是黑格尔本体论中的核心概念。而‘实体即主体’这种说法就是建立在潜能或动力的概念的基础上。”〔19〕正是借助这个概念,“生命的存在”被确立起来了。〔20〕马尔库塞通过黑格尔的存在概念揭示了其中所蕴含着的“生命的存在”。按照马尔库塞的理解,狄尔泰就是从黑格尔的本体论中获得了他的生命哲学的思想资源。只是狄尔泰本人没有能够深刻地理解到这一点。

同时马尔库塞发现,在黑格尔的潜能和现实的概念中,已经蕴含了本质的含义。现实是外在表现出来的现象,而潜能是内部的一种未表现出来的本质。潜能转变为现实的时候,事物的现象就发生变化。这就意味着,存在着的东西(现实)是直接呈现出来的,是直接性的东西,而潜能还没有出现,它对于现实性来说,是否定性的东西,仍然是“无”。这个“无”不能在直接性中出现。但是,这个潜能也不是根本的无,只是有了这个“无”,这个东西才成为这个东西。这个“无”就类似于本质了。当然,本质和潜能还是不同的。本质是“否定性的总体”。马尔库塞用植物的例子来说明本质的含义。植物一会儿以种子的形式出现,一会儿以花朵的形式、果实的形式出现。但是植物不是种子、花朵或者果实,它不是以这些具体东西的形式出现,植物的本质就是由这些否定性的总体构成的。进一步讲,种子会变成花朵、花朵会变成果实,植物在所有这些东西中持续保持自己,这个持续保持的东西也就是本质。不仅如此,在种子中植物就已经存在了,并且持续地存在着,“为了使植物在所有这些规定性中呈现出来,为了使植物成为种子、花朵、果实和农作物,植物必须在这些规定性之前早就已经存在了。”〔21〕这个说法很符合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特点。这好像是说,本质可以脱离这些具体的东西而独立存在似的。不过与其说是为了强调本质的先在性,不如说是强调本质的否定的总体性和持续性。虽然种子已经就是植物了(依赖于潜能和现实的概念),但是植物不是从种子中产生的(有别于潜能和现实),花朵、果实是从种子中产生的,植物是所有这些东西的否定性的总体。“于是,植物的‘存在’就是本质,这只能以‘过去存在的东西(早已存在的东西)来加以规定’。”〔22〕马尔库塞强调,这就是存在的新维度,即过去的东西的维度。现实存在的东西(花朵)中都有否定性的东西(不是花朵的植物),而这个否定的东西是过去的东西。

黑格尔本人也是这样解释本质的。他在《逻辑学》中指出,“语言用存在Sein这个助动词,把本质Wesen保留在过去式‘曾存在’‘gewesen’里;因为本质是过去的存在,但非时间上的过去的存在。”〔23〕这里的“过去”,不是时间意义上的,而是逻辑上在先的过去。“事物中有其永久的东西就是本质”。〔24〕这种永久的东西就是早已存在的东西。过去总是在现在中出现,并且通过这个过去,存在的东西才会出现。过去的东西只能靠“回忆”(Errinnerung,“回忆”概念在《逻辑学》的中文译本中被翻译为“内在化”)才能在当前出现。而这个“回忆”实际上也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记忆、回忆。在英文中,回忆这个词被翻译为“recollection”。“re-collect”在字面上是重新聚合起来的意思,相当于说,现实的东西被否定了,但是,这不是绝对的否定,这种被否定的东西回归自身并保持自身的统一性。本质就是从外在的规定中回归自身,是按照自身的特性回归自身的运动。因此,“Errinnerung”这个词也可以被翻译为“内在化”。《小逻辑》在讨论到德语之中存在和本质之间表达方式的联系的时候也指出:“因为我们无疑地可以认本质为过去的存在,不过这里尚需指出,凡是已经过去了的,并不是抽象地被否定了,而只是被扬弃了,因此同时也被保存了。”〔25〕在本质论中,我们看到黑格尔哲学中的“非时间上的过去”,它类似于海德格尔的时间性概念。这同样也被马尔库塞用来解释黑格尔本体论中的历史性。这种历史性表现在本质是否定性的总体,是回归自身的运动。他说,“回忆作为历史性的基本范畴首先在《现象学》中获得了它的决定性的含义。”〔26〕

马尔库塞讨论黑格尔本体论的目的是要说明狄尔泰生命哲学的本体论前提,因此他当然要讨论黑格尔本体论中的生命概念。在黑格尔那里,本体论意义上生命就是存在,在对于存在概念所包含的否定性中,从本质概念所揭示的历史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生命”,即运动性和历史性。按照马尔库塞的理解,在黑格尔哲学中,自然的运动与人的活动都统一在“存在”概念中。“两个基本的过程,即自在‘自然’的过程和自为的过程,即自由的、自我联系和自我把握的过程,作为运动性结合在存在的原初统一中。”〔27〕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所阐述的生命概念也表达了这个意思。按照我们通常关于人和自然关系的理解,自然是和人相对立的,人具有生命,人控制自然让自然服务于人的需要。而自然是没有生命力的。但是,在讨论生命的时候,黑格尔认为,在人控制自然的时候,外部自然具有了“适合于主体的外在能力”〔28〕。不仅如此,在把握外部自然的时候,“存在这样转化为有生命的个体性”。〔29〕这就意味着,自然和人的生命统一起来了,成为一种有生命的东西。这个有生命的东西就是存在。黑格尔说,人在改造自然的时候“夺取了客体的特殊性状,使其成为它的手段,并对客体提供了它的主观性以为实体”〔30〕。

马尔库塞认为,黑格尔在有关生命的论述中超出了传统哲学的主体与客体对立的思想,这“具有关键性的意义,因为它使历史性这个维度变得触手可及”〔31〕。这个世界是人和自然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世界,这个世界中所发生的事件就是历史事件,或者用马克思的话说,这就是自然史和人类史的统一。〔32〕

三、马尔库塞与海德格尔、狄尔泰的差别与联系

从马尔库塞对于黑格尔历史性观念的分析中可以看到,他既受到了海德格尔的影响,又接受了狄尔泰关于历史性的观念。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对于狄尔泰的历史性观念提出了批评。这就是说,海德格尔和狄尔泰对于历史性概念的理解是不同的。我们首先需考察两者之间的差别何在,然后再看马尔库塞在其中进行了怎样的选择。

虽然狄尔泰经常使用“历史性”这个概念,但他几乎没有给这个概念进行过任何规定和说明。应当说马尔库塞是用自己所理解的历史性概念来解释狄尔泰的。那么狄尔泰是如何从生命的本体论意义上来考察历史性的呢?他认为,历史性是“精神科学”(人文科学)所特有的范畴,是人类所特有的现象。“如果我们仅仅根据感知和认识来考虑人类,那么,它对于我们来说就会纯粹作为某种物理事实而存在,因而我们就只能根据自然科学来对它进行说明。但是,只要人们体验人类的各种状态,对他们的体验加以表达,并且对这些表达进行理解,那么,人类就会变成精神科学的主题。”〔33〕研究自然现象和研究人类现象是不同的。如果用观察自然的方法来研究人类社会,就会把人类“物化”。理解人需要体验。狄尔泰指出:“我们通过体验和理解所领会的,是作为把人类包含于其中的脉络而存在的生活(生命——引注)。”〔34〕他进一步强调:“生活(生命)、表达和理解的相互关系……也包含着精神在那些——确实可以使人类本性永远表现出来的——社会结构之中的,具有永恒性的客观化过程。”〔35〕至此我们可以初步分析出狄尔泰对于“生命”的理解。首先,狄尔泰所说的生命,不是一般生物有机体意义上的生命,而是人类的生命。狄尔泰的生命概念是受到黑格尔影响的。对于黑格尔来说,被纳入到人的世界中的所有东西都属于生命的一个部分。不过这种意义上的生命是包含了那些被纳入到人的活动中的那些东西的,因此这个意义上的生命也可以被翻译为“生活”。其次,生命和理解“具有永恒性的客观化的过程”。人类的本性可以在一种社会结构中被永恒地表现出来。同时人们对于“生命”的理解不是任意的、完全主观的,而是有客观性,否则对于人的生命的理解也不可能成为“科学”。狄尔泰说:“历史上的生活是整个生活的一部分,而后者在人们的体验和理解过程中则是既定的。所以这种意义上的生活,可以扩展到把人们所能够体验的整个客观精神领域都包含在内的地步。”〔36〕显然,狄尔泰所说的生活不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某个人的生活,也不是某个历史时期中人的生活,他所说的生活包含了“整个客观精神领域”。这就好比说,人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受到一种不受自己支配的客观结构的制约,这里的客观社会结构主要是指精神结构。而这种客观精神领域就是马尔库塞一直强调的“生命存在”。狄尔泰指出,“生活是基本事实,它必定会构成哲学的出发点。”〔37〕客观的“生命存在”是既定的前提,是“基本事实”,哲学研究要从这样的基本事实出发。狄尔泰还强调,对于这个基本事实,我们不能把它作为对象摆在自己的面前来加以观察,而只能深入于其中加以理解。它是“人们从内部认识到的东西”,“人们是无法把生活带到理性的审判台面前的。”〔38〕生活(生命)是人不可避免地陷入其中的先在结构,这个先在结构具有存在论上的某种特点。人需从这个先在的结构中来理解这个结构,而意义就在生活的总体与历史中的局部生活之间的关系中被把握的。每一个人来到这个社会都会对生活的总体有一定的理解,而他就根据这种理解来把握自己的局部生活的意义。马尔库塞所说的历史性就是生命的存在,即“人类生命的特殊存在论模式”。在他看来,虽然狄尔泰在生命哲学中包含一定程度的存在论意义,但是后者并没有从存在论上加以展开,或者说并没有对于这个先在结构进行存在论上的阐述。马尔库塞要借助黑格尔的本体论来阐述其中所应该被揭示的本体论意义。这就是人类客观精神结构的自我关联、自我发展。这种自我关联就是解释以及对于解释学循环的超越。

实际上,马尔库塞对于狄尔泰的这个批判恰恰是与海德格尔一致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到,狄尔泰的哲学缺乏“存在论的规定”,这是因为“狄尔泰任‘生命’在存在论上无所区别”。“狄尔泰的理论基础”在存在论上缺乏“规定性”。〔39〕“‘生命’本身却没有作为一种存在方式在存在论上成为问题,这始终是很明显的,而且这就是生命哲学的根本缺陷。”〔40〕那么海德格尔是如何继承狄尔泰的思想,并且从存在论深化了生命的规定性的呢?海德格尔认为,对于生命的领会是此在。“生命”实际上就类似于海德格尔的存在(我认为,正因为如此,马尔库塞才从黑格尔存在论的角度去补充狄尔泰的生命哲学的存在论基础)。此在对于存在的领悟实际上就是人在局部的历史中对于“客观精神”的理解,正是在此在对于存在的理解中时间性的问题出现了。海德格尔就是从时间性的角度来理解历史性的。

那么海德格尔又是如何从存在论的角度来解释历史性概念的?按照海德格尔的思维方式,历史性是历史得以可能的条件。这种条件是一种客观必然的条件,这个客观必然的条件就是人的存在。人的存在被海德格尔描述为在世界中存在。这不是我们日常生活意义上所说的在世界中存在,而是类似于狄尔泰的那种在“客观精神”结构中存在。在客观“精神结构”中的存在是先天必然的;而在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只是在“客观精神”结构中的存在的一种特殊形式。这与狄尔泰所说的局部的历史与整个客观精神结构的关系类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世界中存在也被海德格尔直接说成是在此存在(此在)。人在世界中存在实际上也就是人对存在有所理解。这个对存在有所理解的存在在世界中有这样一种操心的结构。这个操心也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说的为某种事情或者为某个人操心,而是人在世界中的必然存在方式。所以,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操心。按照海德格尔的分析,这种所谓的“操心”包含了此在的结构整体。这个结构整体是这样的:“此在之存在说的是:先行于自身已经在(世)的存在就是寓于(世内照面的存在者)的存在。”〔41〕其意思是,人在世界上存在的存在方式是这样的,人必然处于一种被抛在世的存在状况,或者说人都是已经在世的存在。而作为已经在世界中的存在,人还预计到自己的必然死亡,人会预测自己生活中的未来。这也是必然的。而这个预测未来的,并且被抛在这个世界中的人当下也是在世界上的各种存在者中间存在的。或者说人是“寓于(世内照面的存在者)的存在”。当然,这里所说的不是日常生活中人的具体存在方式,而是人在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必然存在方式。这种形而上学的存在方式中就已经包含了一种时间结构,过去—当下—将来。由于这个时间结构是先天的,因此我们不能按照日常生活中的时间流逝来理解这里所说的时间。海德格尔把它称为“时间性”。海德格尔所说的历史性是与时间性联系在一起的。这里的历史性也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历史性,是与人的死亡有关的。同理,这里说死亡的时候也是抽象的想象中的死亡。人可以展望、预期自己的死亡,可以先行到死。正是由于人的存在是在时间性的结构中存在的,并且能够先行到死,所以此在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这表明人生在世是有一个界限的。不同的人生所生活的世界是不同的,这就是“世界”历史。

现在,我们可以根据狄尔泰和海德格尔的历史性概念来评述马尔库塞对于历史性的理解了。首先,马尔库塞与海德格尔类似,他认为狄尔泰的历史性概念缺乏一个形而上学的维度,他要对此加以补充。从这个角度来说,马尔库塞的历史性概念是偏向于海德格尔的。但是,马尔库塞是用黑格尔的存在论来补充狄尔泰的历史性概念。黑格尔的存在概念被用来理解“生命”,理解“整个客观精神领域”。黑格尔的历史观存在缺陷,它把丰富的历史发展过程理解为精神的自我展开、自我发展的过程,而精神的自我展开具有一种逻辑的顺序。因此,马尔库塞能够从黑格尔的《逻辑学》和《精神现象学》中探索黑格尔的历史性概念。同时黑格尔的历史观中包含了丰富的辩证法内容。当马尔库塞从黑格尔的本体论中探索历史性的概念的基础的时候,实际上就为他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开辟了一种可能的道路。更重要的是,他把狄尔泰的历史哲学思想与黑格尔历史观结合起来。在这个意义上,他对于历史性概念的理解又与海德格尔有很大的不同。海德格尔从时间性的角度,从先行到死的想象出发来探讨历史性,他的历史性概念纯粹是一个形而上学概念。而当马尔库塞从黑格尔的本体论中来探讨狄尔泰的历史性概念的时候,其形而上学色彩就淡化了许多。

四、历史性概念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

马尔库塞对于黑格尔本体论中的历史性概念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为他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做了必要的理论准备。但他这一时期的历史观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而更接近于海德格尔主义。这里没有所谓的海德格尔的马克思主义的问题。

当然这绝不意味着,马尔库塞此时所做的工作与马克思主义毫无关系。在给卡尔·洛维特的信中,他是这样说的:“确实,我那本稍厚一点的关于黑格尔的书将在今年秋天出版。在这本书中,我把《逻辑学》和《精神现象学》解释为历史性理论的基础。尽管我希望这个解释将会重新阐明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关系,但是这本书并没有明确地涉及这个问题。当然这本书也没有包含对海德格尔的批评性的讨论,我也没有打算这样做。但是,从总体上说,这本书是阐明历史事件的基本性质的必要准备。”〔42〕这表明,虽然《黑格尔的本体论与历史性理论》本身没有涉及到马克思的哲学,也没有讨论马克思的思想与黑格尔的关系,但是对于黑格尔历史性概念的分析已经潜在地涉及到二者历史性理论的关系。

那么这个关系表现在什么方面呢?马尔库塞在1930年发表的论文《当前哲学中的辩证法》中这样写到:“‘辩证法’这个概念和词语在当前的哲学以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实践中被如此地滥用,以至于不可避免地让人再次想起辩证法的起源。哲学似乎从辩证法中看到了把自己从它所陷入的无助的混乱状态或者毫无生机的状态中摆脱出来的灵丹妙药。……一切东西都可以以某种方式被纳入到‘辩证法体系’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悬在半空中。在马克思主义之中,人们也是这样对待辩证法的。”〔43〕这就是说,在写作《黑格尔的本体论与历史性理论》一书的过程中,马尔库塞明确地意识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所出现的一个基本问题,即辩证法的观念被滥用的问题。他对于《逻辑学》和《精神现象学》中的历史性概念的分析实际上就是要扭转这个局面,要强调辩证法背后所深刻蕴含着的是历史性概念。如果我的理解是正确的,那么对于马尔库塞来说,“辩证法的起源”就是历史性,就是人在精神领域中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发展。而这个历史性概念就是现代性的本体论化的产物。

狄尔泰虽然用解释学循环这样一个新的维度揭示了人在精神上的这种自我反思和自我发展历程,但是这一历程已经由黑格尔的本体论从根本上揭示开来。我认为,马尔库塞从黑格尔的本体论的维度来补充狄尔泰的思想,显示了马尔库塞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的理论倾向:他与自己的老师不同,海德格尔主张人要走出这种解释学的循环需要有“决心”,如此人类才能找到本真的自己,并作为本真的自己来生活。“决心若作为先行的决心,就赢得它的本真性了。”〔44〕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直面自己本身就可以摆脱这种循环。但马尔库塞认为,这只能是人的意识不断进行的过程,是思想不断地自我觉醒的过程。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马尔库塞最终与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一代代表人物如阿多诺等人一起走向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并从黑格尔的辩证法的角度来接受马克思的思想。

最后,我们从现代性批判的角度来思考马尔库塞所进行的选择。显然,熟悉海德格尔的马尔库塞完全知道他的导师在如何走出现代性问题上的基本思路,即从现代文明的批判中走向一种带有一定程度的回归本真自我的倾向。而从黑格尔的辩证法的角度来思考现代性的问题,就是通过精神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评来走出这种困境。实际上这表现出两位思想家对待启蒙问题的两种不同态度,一种是反启蒙的思路,一种是启蒙的思路。黑格尔虽然也看到了启蒙中的问题,但是他并不完全否定启蒙,而是继续走启蒙道路,在精神的自我反思中使人类的文明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注释:

〔1〕〔42〕〔43〕转引自Herbert Marcuse,Hegel’s Ontology and the Theory of Historicity, MIT Press, 1987.Translator’s Introduction,pp.18,12,13.

〔2〕参见Herbert Marcuse,Hegel’s Ontology and the Theory of Historicity, MIT Press, 1987.Translator’s Introduction.关于马尔库塞与狄尔泰和海德格尔的历史性概念的区别,我们在后面论述。

〔3〕〔4〕〔5〕〔7〕〔8〕〔9〕〔10〕〔11〕〔12〕〔16〕〔17〕〔18〕〔19〕〔20〕〔21〕〔22〕〔26〕〔27〕〔31〕Herbert Marcuse,Hegel’s Ontology and the Theory of Historicity, MIT Press, 1987.Translator’s Introduction,pp.5,1,1,1,2,2,2-3,4,35,41,42,46,47-48,48,69,69,70,192,192.

〔6〕〔39〕〔40〕〔41〕〔44〕〔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514、292、70、269、517页。

〔13〕〔14〕〔15〕〔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57、157、157页。

〔23〕〔28〕〔29〕〔30〕〔德〕黑格尔:《逻辑学》(下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3、468、469、469页。

〔24〕〔25〕〔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42、243页。

〔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6页。

〔33〕〔34〕〔35〕〔36〕〔37〕〔38〕〔德〕狄尔泰:《历史中的意义》,艾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7、9、7、10、10、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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