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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那山,那雪

2018-01-29胡子龙

大理文化 2016年10期
关键词:老太爷坡地阿爸

胡子龙

接二连三几个响亮的喷嚏,让龙一骤然兴奋不已。

龙一是有足够理由打过这一串喷嚏就骤然兴奋不已的。在他感觉,这个喷嚏来得实在是太及时,太太及时了!尽管,天刚亮未起床时,他就知道天变冷了,凭感觉,气温要比头天傍晚下降了至少五六度,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在被窝里就骤然兴奋不已。披衣着鞋拉开门,站在院子里。见原本晴朗的天空。此时已经布满了浓浓的云。云压得很低。远处几个高大山峦,无一例外地,被云裁去了大半截,只留下半截依然在人间。但这浓云同样不足以让他骤然兴奋不已。直到很响亮地打了一串喷嚏,这一串喷嚏在身前的梁冈上和不远处的坝野间沉沉地滚过,天上的云层立即就更浓黑了许多;从北边拂着松林梢头卷过来的风,愈加刺得脸生疼,他就开始压抑不住地兴奋了。“冬日云下打喷嚏,大雪铺地二尺一”,老辈人老老辈人如此说。

他对老辈人老老辈人流传下来的很多话是坚信不疑的。

何况,他自己高龄八十奔五,也是当之无愧的老辈人了。有老辈人老老辈人留下的话,又有自己作为老辈人在清晨密云下打了这样响亮的一串喷嚏作为预兆,大雪还有理由不很快铺天盖地光临这片山川坝野。把这片山川坝野银装素裹地妆扮么?

想着大雪将至,眼睛里就有了泪花,他周围远远近近的山川坝野就悄然隐去了,赫然矗立在眼前的,是一脉磅礴陡峻直逼霄汉的大雪山——那是在他情感记忆中白皑皑耸立了半个多世纪的一脉大雪山。但见二尺多厚的雪地上,一支十多人的解放军小分队在艰难跋涉。当这支解放军小分队翻过一道雪冈,来到一个积雪更厚的洼地,准备穿过洼地攀上另外一个雪冈时,陡然间与一支从密林中面对面窜过来的国民党军队不期而遇了。一场遭遇战就此在洼地雪地上展开。敌我双方在数量上差不多悬殊了五倍,敌众我寡,解放军小分队当机立断,借一棵棵大树掩护。边向扑过来的敌人迅猛射击,边向雪冈撤退,抢占制高点。快撤至山顶时,其中的大胡子解放军战士,猛然看见一个敌人举枪向自己几步外的小青年瞄准射击。说时迟那时快。大胡子解放军战士猛地跃到了小青年身前,用胸膛替小青年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子弹。鲜血从这位大胡子解放军战士膛部喷薄而出。喷薄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大片的雪地,犹如一面铺展在雪地上的军旗……

龙一的老阿妈生前,总是对龙一以及周围的人喋喋不休地讲着这样一件事:龙一生下来还未满月,就让她怀抱着走出一家栖身的坡地土掌房。穿行在林道问。向松林那边的果园去。刚下过一场雪,雪不太大,落在青沙路上的雪花基本都融化了,但一棵棵松树,都耀眼地举着几十团上百团白雪,像是神仙老人一夜之间给每一个松枝头戴上了一顶不缀布衬的新棉帽,又仿佛所有的松枝都在冬天日子里神奇地绽开了大朵白莲花。小龙一静静地躺在她的怀抱里,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却一点也不安分,骨碌儿转着,骨碌儿转着,看看这个顶着雪花的松枝,看看那个顶着雪花的松枝,那样子,小小的他好像要把这雪花点染的山野景致全收到那双大眼睛里……忽然林中一声清脆的鸟鸣,他立即就用目光去追寻那鸟鸣。目光追寻到清脆鸟声的时候。咧嘴笑了……

龙一阿妈说,当时她心里一下子就酸透了!龙一出世时,她和龙一阿爸在山里住了四年了。龙一阿爸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垄地,租耪着同族龙老太爷家一片山地,并照管山地附近龙老太爷家的十亩果园。荒地高坎上龙老太爷家搭建的一座简易土掌房,成了龙一阿爸不是家的家。她从娘家出阁,直接嫁进了这座藏着七窝老鼠三窝蛇的土掌房里,两口子白天看松摇,晚问听鸟叫,起早贪黑。也就落了个半饥半饱饿不死。她经常抱怨自己穷命,在娘家穷命,嫁给龙一阿爸也穷命。龙一阿爸却一脸的知足:像我这样家境的人。十有八九早家破人亡了。得族中龙老太爷关照,我们能半饥半饱地活着,算不错了。她当然明白男人说的是真话,但总觉得这样在山里半饥半饱过一辈子,未免太凄寒。她的一个堂姐,人才相貌比她差去了一截,嫁的却是一个吃穿不愁的殷实人家,真是人如人命不如人。现在再看看刚刚睁开眼睛的儿子。就对这片山林的雪枝鸟声如此着迷,难不成儿子也是在这山林里别人地土上一辈子半饥半饱的穷命?

当然,最后龙一阿妈还会添上几句。说如果当时她能够预知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不但不会心酸,相反肯定会对那一声清脆的鸟叫,还有那一个个顶着晶莹莹白雪的松枝对儿子的吸引,感恩不尽,立即就跪下去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磕几个响头也未可不知。

十六年后的龙一,就是在一个大雪天离开了这片山林,离开了坡地和土掌房,让大朵大朵的雪花儿砸着,穿过这段林道,奔向远方的。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也来的特别大,鹅毛似雪片一样,从半夜飞到了第二天正午时分。十几年来统辖着这片土地的国民党,先是跟共产党打,随后联合共产党跟日本打,再后来又跟共产党打,连续十几年不间断的戰争,每年都要从各村各庄抽很多壮丁充人队伍,去顶替那些倒在枪口下的人。连年抽壮丁抓壮丁,兵员渐渐枯竭,早破了所谓的“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许多家庭中连唯一的青壮男丁都不由分说被强行绑走,龙老太爷就再有钱拿来上下左右打点,可他山大的四个儿子没一个去给蒋委员长的国民政府当兵卖命,无论怎么也说不过去了。比他更有钱有势的乡长。这回就明白无误地分给了他家一个壮丁的名额,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谁去谁留,由他家自己定夺。龙老太爷舍不得自己四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到战场上当炮灰,但也明白这回是关口难过了,想来想去。想到山林里的龙一家。龙一阿爸这时候已经破了五十,一副老态,到了军队上差不多就是累赘,人家肯定不会要;但龙一却已经是十六岁的小伙,跟自己的四儿子同龄,却比自己的四儿子壮实了许多。让他顶替自己的儿子上战场扛枪打仗,是条可行的路子,也是眼下唯一的路子。

龙老太爷于是就在纷飞的大雪里。让四个轿夫抬着,来到土掌房,说如果龙一代替自己的儿子去队伍,那么这片山地从今天起就归龙一家了,这座土掌房也就归龙一家了。每年荒季他还可以在钱粮上对龙一阿爸阿妈做些帮补:要是龙一不从的话,那就休怪他无情,他不但要立即收回这片山地这间土掌房,让龙一阿爸一次性偿还历年所欠的地租,让龙一阿爸阿妈去讨饭当叫花;龙一当然不会去当叫花的。他龙老太爷会告诉乡上,龙一已经成年了,龙一家也应该出丁了,让他横竖逃不脱扛枪当兵的命。软硬兼施,龙一阿爸知道自己在这片山林里的“好日子”已经热乎到头了,灵机一动,假意答应了龙老太爷,说龙老太爷照顾了他们这么多年,没有龙老太爷的善心就没有他们一家,他们怎么会不听龙老太爷的话呢?只是人一走不晓得何日何月才能重逢。希望龙老太爷让他们一家三口再热乎一天,明天就可以来领人。支回了龙老太爷后,老两口赶忙往龙一衣袋裤包里塞了几只生红薯,让龙一赶紧出逃,先到老爷岭北边藤条江一个亲戚家避个一年半载,这边的事他们担当着,只要能保住这根独苗苗,自己这两把老骨头咋地就咋地。龙一这些年来耳闻目睹村里的一个个青壮男人有去的没回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怕极了去军队穿军装吃军粮扛枪打仗,二话不说就往外跑,向老爷岭那边的江边去。endprint

从龙家坡地到江边亲戚家,不下两百里路,中间要翻梁高林密的老爷山,特别是这几天,老爷山上肯定也已经下了大雪,早已雪厚两三尺了。好在龙一这些年先后跟阿爸三次去过藤条江边那亲戚家,道是商帮驿道,不太容易迷路。从土掌房一側的松林,越过一个坝子,跟着跑马河流水往下走,到一个邻县叫三岔河的地头。从三岔河东一个岔箐里上老爷岭,六十里翻到岭子那边,就能远远地听到江水流淌的声音了。可是,当他清晨从三岔河起步。越往山高处攀。满山覆盖的雪越厚,身子也就冷得越厉害,走了差不多三几个时辰,连道上都是厚厚的积雪,冷得浑身的血都要在血管里冻成冰棍儿了,再不赶紧找个地头避避寒,不死在枪枪炮炮的战场上。也要冻死在这望不到边的雪地里了。

他收住脚左右环视。雪虽然已经停落了,但天没有立马晴开,浓云重雾把这落上了大雪的高山大岭紧紧卷裹着,无论站在任何一个地方。顶多看得出去三十步。而在这三十步的范围内,除了树还是树,除了雪还是雪。雪压着树木,云絮也缠绕着树木,根本没有可以避风寒的地方。他又艰难地挪动着冻成两个红萝卜的脚巴掌往前走。翻过一个坡儿,又绕过一个弯儿,忽然见路下现出一个林木稀疏的很有些宽阔的浅谷。揣摩这浅谷往下会是一道长箐。长箐的某个弯里说不定会有几户人家,就赶紧离开驿道,踩着两尺多厚的积雪,一步一个深深的雪坑向下去。走了差不多两里,人家没碰到,却见箐谷一边骤然出现一座二三十丈高的大石岩,岩脚有一个很大的石洞,一股柴烟,从岩洞里袅袅飘出来。有火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他心里大喜,踉踉跄跄地向石洞去。

洞不深。从洞口到洞底石壁。也就三四丈的样子。龙一奔到洞口,见洞的正中生了一堆很大的火,十几个人围着熊熊大火席地而坐,烤吃着什么。他们身后的岩壁上,靠着一条条枪。洞口突然冒出一个人,洞里的人大为惊讶,一个个转身就将枪抓到手里,向他瞄准。可当他们的目光落到龙一那套了双破草鞋的两只冻脚上。一个个咧嘴笑了,笑着将抓到手的枪放回原处。

洞里的人这一笑,却让龙一瞬间毛骨悚然。他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误打误撞进了坐山贼的窝子里,成了自动送上门的“肉票”,死到临头了!他就吓得尿了裤裆,擦着洞壁瘫到地上。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些人不是什么坐山贼。而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个独立团下属的一支小分队。他们顺着这条山谷上来。要到前面执行任务。在雪地里连续行军七八个小时,又累又饿,碰巧遇到了这个山洞,于是钻进来避风寒,就着火烤吃在路上跟老乡买的粮食,准备在这个山洞歇一晚上再往前面去。就这样,龙一成了独立团的一名战士。建国七年后退伍。因为在部队上有几年的驾驶员经历,退伍后被组织安排到地区一个运输企业工作,负责汽车的维修保养。城市生活很新鲜,让从山里走出来的龙一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新鲜劲一过,他觉得在这尽是人尽是车尽是楼房的城市生活实在没意思,就三番五次缠着组织申请调动工作,请求安排他到那些有山有树最好是一到冬天就下大雪的地头工作,再艰苦也不怕。恰巧地区的一个大型水库开始施工,几台大型拖拉机和几架运输物资的汽车也需要驾驶员,就把他安排去了。拖拉机汽车两样开。他在松涛中鸟声里当了几年的驾驶员,水库建成后,又水到渠成地成了水库管理所的一名职工,再后来是水管所副所长,再再后来是所长,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当上了县水利局副局长。最后在水利局副局长的位置上光荣离休。

他以一个水利局副局长退休却享受离休待遇,让几乎同时离职休养但只享受退休待遇的另外一位副局长(这位副局长还排名在他前面呢!)羡慕不已,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不赶早不赶晚,在1949年9月里正式参加革命。

离龙一离休还有四年的时候,他老伴患肺癌不治去世了。老伴去世后,任凭同事好友鼓动,也没产生续弦的念头,离休后,就一个人回到了龙家营。

还在刚进城担任水利局副局长的时候,龙一就已经打定主意,离休了就回老家安度晚年,所以没在县城买房子。县城集中建盖干部小区,他不惜丢了政府给达级别干部的那笔不小的建房补助,也没报名,最后几年,他只能在城里租房子住。他在老家其实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房子。当年土改。人民政府给他家分了龙老太爷家大院中一个青砖铺地的耳抱厦,当坝河边的几亩好田。但龙一阿爸一概不要,坚持要求政府把那片坡地和坡地上的那座土掌房分给他家,再补上坡地附近箐沟里的五亩可以栽种稻谷的雷响田。政府当然同意。两位老人后来重新翻盖了一次的土掌房并一直住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落实农业生产责任制那年。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他们,在龙一的再三央求下,才跟儿子住进了城里。龙一离休时,老人已经辞世将近十年了。他回到松林中坡地,那座土掌房经日晒雨淋早已经坍塌,就剩下几个到处是豁口的墙圈。他请工将屋基清理出来,青砖红瓦围了个小院,建了三间平房,又买来太阳能接收器、电视接收器等一应山林里生活的必需物品。一个人在坡地松林里开始了自己的晚年生活。

小院对面坡地正中一株老栎树下,是他父母的双贤墓。老人在县城里先后去世。龙一遵从老人生前的意愿,将他们的遗体运回龙家村,安葬在他们守护了几乎一生的坡地里。

每天黎明起床,走出院门,站在门口凝视一阵父母的坟墓,然后是坚持了几十年的军式早操。早操毕。就去经营自己的菜地粮地,给自己养的鸡和兔子喂些食。属于父母的那两份责任田,在父母随他进城时,转包给了族内一个侄子。他回来后,要回了这片坡地,小春撒上小麦,大春种上玉米、洋芋、黄豆和四季豆。他还在小院左右两边空地上,用铁丝网围了两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园,左边种菜蔬,右边养鸡兔。房前房后,则栽上了李子、花红、板栗、无花果、桃梨等果木。他把小小园子里的各色小菜经营得鲜嫩嫩的,鸡兔经营得活蹦乱跳的。秋天到来的时候,坡地里的洋芋顶着紫的白的粉的花儿,包谷棒子一个赛一个大,黄豆四季豆挂成了串,房前房后的果树更是果实累累,红的紫的绿的粉的,让人一看就馋涎欲滴。

一天,水利局的一个老同事来看他,参观了他的果树、菜地、鸡园和包谷地,羡慕不已地说:“老兄你真会过日子啊,简直是赛神仙的日子。”endprint

龙一:“那你赶快打退休报告,过来和我一起赛神仙。”

老同事却摇摇头:“我不敢来的。说真心话,这种地方,三月两月来一次,新鲜,恬畅。要多快乐有多快乐,但让我久住,哪怕是连续住上十天,我都受不了。相比較,我更喜欢城里的人工花圃和霓虹灯。”

龙一说:“这很好理解。你是城里长大的,我是山林里长大的,我们喝的是不同的水。不同的水滋养出我们不同的生存秉性:一个是市井俗人,一个是永远脱不掉松油味的山村佬。”

两人大笑。

就着小酒品尝新鲜包谷、连壳煮的青黄豆、四季豆闷洋芋还有红烧兔肉的时候,老同事说:“老兄,听我一句劝,还是在城里置一套房子,两头住吧。在这深山老林里,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春夏秋还好说,有鸟儿花儿作伴,有果儿菌儿作伴,有雷声闪电为伴。可冬天您一个人怎么过?尤其是下大雪。大雪封山的日子。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实在是太孤寂了,这样对身体同样不利。”

龙一哈哈大笑:“下雪天我会孤独吗?说实话,我巴不得一年四季天天大雪纷飞哪!”笑过后居然是一脸的老泪。

冬月的一个日子,这个老同事又一次来到了山林小院里,见龙一正在火塘里烤干透了的包谷棒子。边烤边嘣咔有声地嚼食,吃得津津有味,大为惊讶:“人们都喜欢吃烤青嫩的包谷棒子,老兄你却烤吃干包谷棒子。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烤吃干包谷棒子呢,是刚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养生秘方吧?”

龙一笑了笑,说:“谈不上养生,更不是什么秘方。烤熟的干包谷棒子,是我这生吃过最香甜的东西,吃上瘾了,隔些时间不吃一回,心里就空落落的。”他最后还加上了一句:“如果是在大雪天里烤着吃。更甜更香。”

龙一的预感果真灵验,大自然没有辜负他那一个响亮的喷嚏,夜里十一点,龙一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雪了。从门窗透出的灯光照见包谷粒大的雪花,东一朵西一朵,从暗夜的高空,轻盈盈地向大地洒来。在龙一看来,这就是人间最美的舞蹈了。

龙一就把睡觉时间推迟了一个多小时。凭窗凝视。直到天空洒落的雪花大些了,密些了,落树有声,落草有声,才放心地上床休息。

他相信,明早醒来,一定雪厚两尺,大地一片洁白。

他很快沉沉地睡去了,进入雪的梦乡。

眼下龙一栖身的地方。已经不是龙家村山林里的那个小小家园。他这一生和老伴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虽然只读了一年高中就上山下乡去了,但国家恢复高考那一年,双双一举考上了大学,是当时轰动全县的一个奇迹。老大读的是师范大学,老二读的是财经大学,毕业后,又双双分配到了地区(现在是地级市)最南边的这个县,一个进县一中,一个进县财政局。随后又都在这个南部县城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到龙一离休的时候,他们分别成了所在单位上不大不小的头儿。

龙一离休,两个儿子都要他过去和他们一起过。老头甩了一句:“我去干什么?三年难得下一场雪的地头,月光都会烫人,我去那大太阳底下把自己烤一脸煳锅巴啊?”自己收拾东西回到了松林里的坡地。好在他那时候刚入花甲之年,身体又特别壮实,一年通头几乎没有什么病痛,加上两个儿子也才成家,住的还都是单位分配给的宿舍,所以没有强求他。后来,他们各自买了商品房。再一次提出让他搬过去住。他依然爱理不理,把儿子们的好心晒干黄鳝。这时候,他已经七十岁了。每年儿子回来给爷爷奶奶上坟,和父亲过年过节,每回来一次父子仨就生气一次。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气中又过了十二年,已经分别当上了局长和校长的两个儿子,脚跟脚把原来的单元房换成了别墅,高级轿车出高级轿车进。这回,他们也不跟他生气了也不哀求他了也不跟他商量了,两兄弟开着车回来。二话不说,直接收拾东西带人走。他们把他平房里能带走的东西装上车,不能带走的东西就摆着。任他怎么怒不可遏,老大腰一躬,把他背了塞进轿车里,然后房门一锁,车门一关,车轮滚滚,在他的怒骂声中把他“押”到这个南边县来了。

这里距离龙一老家有几百公里。龙一想不到,老了老了,却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陌生地方打发自己最后的日子。

好在儿子们还是理解他的,毕竟是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很明显,两“狗崽”对“绑架老人”一事已经预谋已久,也准备已久了。“押”着他,先是到了大儿子家,在大儿子家吃午饭。吃过饭,大儿子交给他三把钥匙,一把大门上的一把客厅门的一把是他的卧室门的。然后到二儿子家吃宵夜,吃过宵夜,二儿子也交给他三把钥匙,同样一把大门上的一把客厅门的一把是他的卧室门的。第二天,带着他来到了南郊烈士陵园旁的山上。这里背靠青山面对县城,青松绿栎掩映十几座住居,其中最前面一座是跟他在老家山地一样的新建小平房。外加一个小巧玲珑的园子,各色蔬菜已经种得翠茵茵的。一家人在这座新建小平房面前停住脚,大儿子又掏出一串钥匙递给他:“爸,这是我们两兄弟为你老准备的。我们知道,你住不惯城里,你跟山林跟地有情分。反正这里隔我家不远,隔老二家也不远,你要在这吃住就在这吃住,你要到我们兄弟俩谁家就门一锁到谁家。你不愿过去,每个休息天我们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都会过来和你乐呵。平常什么时候想我们了,挂个电话我们立马就到。”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并且还落雪。虽然这地头,下一场雪是那么不容易,但毕竟还是会下的。儿子说,这里的人对落雪也不陌生。

这不来了么?

第二天清早起来,龙一才发现,夜里的雪,下得不是很大,地面上仅仅积雪一二寸,跟他预想的相差老远了。

所幸天还没有晴开,天空依然铅云密布,风依然冻得厉害。只要天不晴开,就有下大雪的希望,今晚上甚至今天。说不定就能落一场很大的雪,像自己十六岁时在老家县第一场雪那样大的雪。

心里怀揣着对即将到来的大雪的期望,刚下过的这场小雪也就让他亲切了。这场小雪,跟龙一十六岁时在老家遇到的另外一场雪,很相像,一样能引起龙一对往事的深情回忆。endprint

在老爷岭那个山洞里与独立团小分队意外邂逅的三个月后,已经是独立团一名老战士的龙一,随独立团主力开到了自己的老家县。他们开到老家县的时候,虽然已经过了1950年的元旦,新中国都成立两个多月了,但国民党政权依然盘踞着老家县这片山林坝野和城镇乡村。当然,说“盘踞”,多少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尽管国民党的地方政权还在这个县存在,但已经摇摇欲坠,基本陷入瘫痪状态。大小官员惶惶不可终日。县境内也驻扎着两个团的国民党正规军队,不过都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独立团和另外两个团的解放军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包抄着向这个县压来,两个团的国民党正规部队,一个团在团长、副团长、参谋长的带领下,不失时机宣布战场起义,弃暗投明:另外一个团的团长尽管顽固不化,但也不敢带着部队跟解放军就地硬碰硬地干,连夜偷偷拔营西去,企图翻越县境西面的落鹰大山,与山那边的另外一支国民党军队会合,再作打算。但解放军已经不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了。几乎就在他们偷偷拔营西去的同时,独立团和另外一个团,在当地一支武工队的带领下,抄一条小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国民党军撤逃必经的落鹰山放羊洼,借据山洼四面的山梁,布下了一个口袋阵。黎明时分,西逃的国民党军整个团钻进了口袋,四面八方的枪声像炒豆子一般地炸响起来。手榴弹在敌群中四处开花。敌军猝不及防,立即乱成了一锅粥,士兵和下级军官们不管这个顽固的团长和他的副官们如何歇斯底里地骂阿妈,一排排一连连争先恐后缴械投降,仅仅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就结束了战斗。两个团的国民党部队顺利解决了,县内的大小官僚再也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所有的幻想彻底破灭,纷纷潜逃的潜逃,反水的反水,投诚的投诚。

全县解放。

似乎是给庆祝胜利解放的人们增添些欢乐喜庆的气氛,天空飘起了雪花,地上积雪二寸。

独立团奉命在雪里开始了一个星期的整修。龙一向连首长请了两天假,踩着薄薄的积雪,向老松林里的家奔来。自己离开家三个多月快四个月,也不知道阿爸和阿妈怎么样了。龙老太爷是不是恼羞成怒真收回了那片山地,把阿爸和阿妈赶出了土掌房?他急忙赶到土掌房,果然没有阿爸和阿妈的身影,房门大开着,原本家里那几样东西,除农具外,也不见了。他回村里打听,几经周折,才在村里公山的一个刺密草厚的林洼洼里,找到他阿爸和阿妈。两位老人被龙老太爷赶离土掌房后,走投无路,就相依着来到公山林洼里,三根枯木搭个架,盖了一间勉强遮风挡雨的草房,靠剩余的一点粮食和山上可以挖到的野山药野木薯孤苦地生活。

他阿妈一见他,扑过来,紧紧将他抱住:“儿啊,我的儿,你大雪天里逃壮丁,到底还是没逃脱。”

龙一自豪地告诉他阿妈:“阿妈,我当的不是国民党兵,是解放军,人民解放军!”

他阿妈一脸的迷惑:“解放军,解放军是什么军?”

龙一:“解放军是我们穷人自己的军队。阿爸,阿妈,国民党军队被我们打败了,那些抓我们壮丁的县长乡长保长垮台了。正等着我们清算他们的罪恶。我们解放了,我们就要有好日子过了。”

就在这时候,龙老太爷和他老大、老四两个儿子来了。龙一一见龙老太爷,怒火就从胸膛里窜起,拳头也“咔嚓”捏紧了。

他阿爸见情况不妙,赶紧拦腰抱住他:“儿子,别!别!千万别!他是龙……龙老太爷啊!”

龙一的拳头松开了。这不是因为他阿爸,也不是因为他面前的人是龙老太爷。而是很快想到了部队纪律。

龙老太爷一脸的惭愧,对龙一阿爸道:“那事是我做得不对。我向你们一家认罪。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大侄子,你千万得在孩子面前为我说说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老朽一马。还求你们。千万别把那事儿,跟你们的部队说起,跟新政府说起。一说,我就更是罪孽深重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家人,都姓龙,一笔写不出两个龙字啊!”

龙一阿爸望着龙老太爷:“我,我想回坡地去,龙老太爷,你能让我一家回坡地去,还去住那土掌房吗?”

“能!怎么不能!”龙老太爷说,“我带着他两兄弟来这里,就是告诉你们,那片地,你们不用租了,从今天起,就归你们家了,连同那座土掌房都归你们家了。欠着的地租,也一概全免了。”

龙一阿爸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好事会向自己的头上砸来。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半晌,问龙老太爷:“你老说的是真的,那片山地归我家了?那座土掌房也归我家了?欠着的地租也不用还了?”

龙老太爷指天发誓:“上有天,下有地,我龙某人说话不算数,天打雷劈,全家不得好死!口说无凭,我们这就回去写赠予契约,以契约为证。”

龙一阿爸立即就小孩子似地一蹦三尺高:“我家有自己的坡地了!我家有自己的房子了!”然后重新紧紧拉着龙一:“儿子,龙老太爷张张嘴,就把一片坡地一座土掌房给了我们家,还把欠着的地租也给全免了,这是多大的恩德!龙老太爷,感你老的恩,我离不开那里,几十年时间,我用胸膛,都把那片坡地焐热了哪!”

“要感毛主席共产党和解放军的恩!”龙一大喊着。挣开他阿爸,蹲下,捧起大把的雪……

读者已经知道了,小说开头描述的半个多世纪前老爷岭大雪地里那场遭遇战。大胡子解放军用自己的胸膛挡住子弹救下的小青年,就是龙一。

那天。龙一在岩洞洞口吓得尿了裤裆,擦着洞壁瘫到地上,那些正在烤火吃东西的人,连连向他招手,意思是要他过去。这看上去够亲昵的动作,更让他胆战心惊,明知逃不过,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挣扎著,爬着向外逃。未及他逃到雪地里,一个高个子走过来,拦住了他,看看他红萝卜样的两个脚巴掌,说:“都冻成这个样子了,快进去烤烤火,要不就真冻坏了。”说着,躬下身将他扶起,架着他走向洞中火堆。

火堆旁,高个子一松开他,他就“咚”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爷好汉们饶命啊!大爷好汉们饶命啊!”

另外一个人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他继续磕头哀求着:“大爷们好汉们呀。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好人。你们开恩,放我走吧。我家里有老爹老阿妈,盼着我回去给他们养老呢。我家没有钱,拿不出一个钱来赎我。你们杀了我,我那老爹老妈就没指望了,活不下去了!”endprint

那高个子再一次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到火边一块石板上,亲切地说:“小兄弟,我们真的不是坏人。你快烘烘身子,将身子烘暖和了,囫囵儿回去,才能给你老爹你老妈养老哪!”

旁边的一个人将烤得焦黄的一个包谷棒子递过来:“小兄弟,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龙一不敢接。

“吃吧,吃吧。吃饱了好回家。”那个人把包谷棒子硬塞到他手里。

烤熟的包谷散发出浓浓的香气,龙一真的馋不住了。离开家时,父母仓促间往他包里塞的几个生红薯,在他到三岔河之前,就全部吃完了。在三岔河河边的一个小村里。他虽然找到了一个愿意留他过夜的人家。让他在火塘边的山草席上暖呼呼睡了一个晚上,但那也是一个穷家,比山林里的他家还穷出去了许多,没有给他任何东西吃。整整一天没东西下肚,他真是饿得后脊贴肚皮了。捧着香喷喷的烤包谷棒子,他怯怯地看了看火堆旁的所有人,见一个个脸上挂着微笑,好像真的不是坏人,就将包谷棒子送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啃嚼起来。三下五除二,手中就剩下一个包谷骨头。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大胡子,又递过来一个。

把他带到火边的那个高个子问:“小兄弟,你家在哪里?这大雪的天,你是要到哪里去?”

龙一不敢说他是逃壮丁跑出来的,就编了个谎儿:“我家在南边,家里断粮几天了。阿爸和阿妈叫我去山那边的江边亲戚家,借些杂粮背回去过活。”

“都是穷苦人啊!小伙子,别愁。等彻底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分了田地,所有的穷人,就有吃有穿有好日子过了。”

在岩洞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那些人背着枪离开了岩洞,顺龙一下来的那道林谷,上了驿道。穿过驿道,又进入林海雪原。龙一已经相信他们不是坏人了,见他们向北走,就紧紧跟着他们。出洞前,他们还给了他一双合脚的布鞋。就这样,他们来到了那个雪洼里,与那些由北向南摸过来的国民党兵遭遇。

大胡子倒下去的时候,另外一个人飞奔过来,拽起呆若木鸡的龙一。飞奔上梁冈。小分队占据了有利的地形,雪洼里的国民党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当官的见势不妙,不敢恋战,带着剩余部队狼狈不堪地后撤了。大伙儿收起枪。返回雪坡上,把大胡子抬了上来。大胡子已经停止了呼吸,鲜血在他的衣服上凝结成红彤彤的冰凌。

“大哥!”龙一跪到大胡子跟前,嚎啕大哭。

安葬了大胡子后。小分队取道另外一道白雪梁冈,继续向北。两个多钟头后,到了分水岭。高个子将兜里的干包谷棒子递给龙一两个:“小兄弟,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了。你顺着下面这条路,就能走到江边。越往下走,就越暖和了。”

龙一突然抓住高个子的手:“我要参加你们。”

高个子说:“不去亲戚家借粮了?你阿爸和你阿妈还在家里等着你借粮回去度荒呢。”

龙一说:“去借粮,那是我骗你们的。我是逃壮丁出来的。龙老太爷逼我去顶替他儿子当兵。还说我不顶替他儿子,他也要让乡长带人来把我抓去。我阿爸和阿妈让我去山那边江边亲戚家躲几个月,我就顶着雪出来了。山越走越高,就冷得越厉害。我想我再往上走就要冻死了,就顺箐下去,想找个人家避避冷,没想在那个石洞里遇到了你们。你们给我东西吃,给我鞋穿,还用命救了我的命。我知道了,你们是好人,真正的好人。我要参加你们。”

高个子:“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龙一:“不知道。”

高个子:“我们是解放军。”

龙一:“那我就参加你们解放军。”

高个子拍了拍龙一的肩:“好!收下你了。”又说,“记着,是咱们解放军。”

遗憾的是,龙一所盼望的大雪最终没有来。吃过早饭没多久,天就晴开了,艳日当空,地上草木上的雪很快融化了,气温也开始上升。冬腊月将去,看来,要在这地方迎来一场大雪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今年迎不来。明年后年未必就能迎来。

龙一一下子满心的沮丧,认定儿子骗了他。他想自己已经八十有几,剩下的生命时日已经不多。在剩下的不多的生命时日里,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雪,大雪,铺天盖地的大雪!他知道,大雪早已浸润在自己的生命里,成为神圣的一种生命图腾了。

龙一分别给两个儿子挂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这个周末就不要到他这里来了。他要出去一趟,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

儿子问:“爸爸你要去哪里?”

龙一嗓音就有些粗了起来:“还能去哪里?我要去看大雪!去北边老爷岭看大雪。”

喊过,不再理睬儿子,怕儿子再纠缠,干脆把手机关了。他下山到公路边,拦了一辆开往老家县城的客车。两次转车。于黄昏时分回到了分别快一年的坡地平房。如他所料,这里也下了雪,而且很大,现在地上都还积雪一尺,远山近坝,银装素裹。终于见到久违的大雪,他心里立刻就舒畅了,他情绪立刻就欢快了。他走上铺满白雪的坡地,跪在雪地上,给他阿爸和阿妈磕了三个头,才开门进了平房。现在,虽然这个家庄稼没有了,小菜那翠茵茵的气息也没有了,鸡鸣声也听不到了,但因为有雪,有雪从树上落下来的声音,依然那么温馨,那么怡情。他没有生火做饭,胡乱吃了些糕点,上床就睡。次日,他又早早出门。与头天相比,他的着装有了很大的变化:身上厚厚的棉衣棉裤脱去了。只穿了一套薄薄的单衣。棉鞋也脱去了,代之的是一双薄薄的布鞋。他甚至去了袜子,去了帽子。他返回十里外的镇上,搭上了开往邻县三岔河镇的班车。又在三岔河乘上了开往老爷岭的班车。

如今。老爷岭上唯一的一个乡镇早已通了公路,特别是,比起上两次来,已经改造成路面够宽的柏油路。虽然是九盘十八弯盘曲上山,但乘起车来很舒坦。三岔河街属于低热河谷,离地十丈雪化雨,见不到雪的影子,随车前行十多里,路边山坡上的坑洼里就出现了一些积雪。越往上,积雪越厚。当到了海拔二千四五百米的高山上,地上的积雪就有了差不多一尺半厚,连车来车往的柏油路面上都还残存着一些雪。因为衣着单薄,很冷,然而這却是他刻意追求的效果。他凭窗望外,劲展的松枝顶着大团大团的雪,在初现的太阳下反射着晶莹耀眼的雪光。长风呼啸,似军号声声。一座座雪峰雪峦,在风中涌动。更如军号声中纵横疆场的万马千军。在这样的氛围中,他又穿越时空,回到了半个多世纪前那大雪封山的日子,看到穿着破衣破草鞋的十六岁的自己,为逃壮丁,在雪地上艰难向北奔走:看到了雪林深处箐谷边雪地间拔地而起的那一座高大石岩:看到石岩下飘出袅袅炊烟的那一个岩洞和岩洞中熊熊燃烧的那一堆火:看到了那一群亲切的人儿;看到了雪洼中那一群勇猛如虎的年青战士。看到大胡子大哥的鲜血在雪地上浸漫如猎猎招展的军旗……

车到分水岭时,龙一下了车。两只脚刚踏上老爷岭的雪地,老泪就滚了出来,烫呼呼落在雪地上,溅开成几朵姿情别样的花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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